人鱼传说
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涌上你蓝色的眼珠;那时我想,这岂不就是一朵紫罗兰上挂着的朝露。——拜伦
传说中的静安大毒枭马小贝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上去安详异常。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塑料盒递到她手上,她一下子高兴起来,手舞足蹈地接过去,颤抖着双手打开审视,半晌,抬起头看我,她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混合着快乐和哀伤。我说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你不想试试吗?她摇了摇头,说这里人多,不方便试。我说喔。过了一会儿,她问:他好吗?我说好,他过得比谁都滋润。马小贝说喔,然后低下头不再说话。我问她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我办的吗?她说没了,你好好儿的,多赚点钱,多给我买点好吃的。我咬着牙点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马小贝见我神情异样,心中大概有些不忍,嗫嚅着说:你别再等我了,我们不可能的。此话如同催泪弹一般,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我的泪腺,让我第一次当众失态、泣不成声。
以前也曾经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但由于我非常坚强,每一次都是在节骨眼上逃之夭夭,所以从来就没人见到过我的眼泪。而马小贝就不一样,她曾经是一个非常爱哭的女孩儿。在学校时,她老人家几乎是两天一小哭、三天一大哭,凡有任何不爽,立马祭出泪弹,此武器威力无比,挨招者无不当场叫苦不迭、徼械投降。
毕业后,诸同窗聚会时,大家常说:马小贝的眼泪最不值钱。她只要吸喇一下鼻子,迎风瞪眼五秒钟,第一滴泪水就会顺利地积攒在眼眶里,随后的五秒钟,那滴泪水就在原地高声呐喊,呼唤出更多的泪滴,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到晶莹的泪光在马小贝的眼中开始闪烁,一般进行到这里,你最好就得投降了。比如:你好不容易借来的设计图鉴必须得毫不犹豫地交到她手上,或者是忍痛把靠窗台那张最舒服的床让给她,否则那闪烁的泪光就会迅速化成滔天洪水,从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喷涌出来,滑到脸颊上,聚成一条水线,然后再从她那光滑的腮帮之上滑落到地上,这时你就彻底完了,因为马小贝哭起来的时候,神情之委屈之无助简直是令人发指。她哭的时候动静不大,只是低声抽泣并不时地吸喇鼻子,有时候还装笑,周围的人一看到这种场景就会下意识地认为:一定是你大大地对不起她了。那时无论你说什么也没人会信,所有人都会对你群起而攻之,把你形容成一个不懂得怜香惜玉只知道欺负女孩的天生坏种。然后,真正的天生坏种马小贝就会站出来为你辩解:别难为他了,这事跟他没关系的,都是我不好。你倒是说说看,这话谁信呐?在众人的围攻之下,你可以真正地体会到,什么才叫作百口莫辩。
大学四年,老流氓马小贝隐藏得很深,靠着这一招,她在整个设计系打遍天下无敌手。直到她大学毕业之后,那些曾经受到泪弹攻击的受害者们才恍然大悟,不约而同壮起鼠胆、齐心协力地喊出革命口号:四食堂的炸薄脆、七教室的情人会,九舍的四眼妹,马小贝的眼泪水,问你买帐没?当醒目的大字报贴到体操房南墙的时候,马小贝已经顺利撤退,义无反顾地南下深圳,当起了室内设计师。三年后,当名声显赫的马小贝回到上海时,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她了。经过三年的磨练,马小贝已经进化成一个衣着入时的成熟女子,开着自己的银灰色帕萨特,频频出现在各建筑工地以及高级酒会上。
此后,每当一阵香风飘过,男人们驻足侧目时,看到的不再是马小贝的假眼泪,而是她修炼成功的新式武器——那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实在是灿烂无比。跟她重逢,是因为二千年的设计年会,马小贝竟然受邀成为讲谈嘉宾,与我们大谈南中国设计潮流,那天我迟到,匆忙赶到时,只见马小贝在讲台上朝大家鞠躬、媚笑,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搞得我非常自豪,不禁想告诉周围的诸位:甭鼓掌了,真正的大师在这儿呢,马小贝的毕业设计还是我帮她做的呐。随后是酒会,马小贝被众年轻设计师团团包围,我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挤了进去,举着香槟酒杯朝马小贝高喊:我那本九七设计年鉴呐?快还给我。马小贝顿时失态,尖叫着朝我扑来,弯起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狠掐我的脸,背后人多我一时无路可退,中了毒招,当场脸红成番茄。马小贝说:你瘦了!为了找回面子,我开始爆料,大声问她:你现在还爱哭么?她说:早不哭了,出了学校谁还搭理我啊?傻冒才吃我那一套呐。
显而易见,分开的三年里,马小贝一定吃了不少苦。读书时不学无术的她,竟然在这段日子里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真正的室内设计师,当她把这两年的作品展示给我看的时候,我吃了一大惊。真不敢相信,如此大气又充满变化的设计风格,竟然会出自女子之手。我说以前真是看走眼了,我以为你毕业之后最好的下场也就是凭着几分姿色傍一大款虚度此生了,没想到……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呐,回头我慢慢跟你说,走,到我家喝酒去。
我没想到的事情果然很多,马小贝的酒量竟然也涨了好几倍,两瓶红酒下肚,她除了脸红了一点、话密了一点,基本上还算正常,据说是苦练过的,代价是曾经喝到洗胃。我问她是否找了男朋友,她说有过一个,分开了,性格不合适。我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她说我看你就挺好。我说咱俩就别啦,互相知根知底的,明知是火坑就别硬往里跳啦。马小贝听罢,忽然站起身来,作宽衣解带状,解开衬衫的第一粒钮扣之后,她说:实在不行就一夜情吧。我楞住了,干咳了一声。她狞笑着朝我缓缓走过来,边走边说:今天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我脸色大变,正不知所措时,马小贝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说:竹竿,你一点都没变。我说喔。她说:现在我放心了,你还是个老实孩子,明儿我给你介绍一女朋友吧。我说不用了。她说必须得用,好心好意给你发蜜你还敢假扛?我说我觉得其实你就挺好,要不就你吧。她说:哟?还敢嘴硬呐?我说:我是说真的。这回轮到马小贝楞住了,两秒钟之后她说:好好叫好筏?这事体去谈出来做啥?话音儿里的江湖气暴露无遗。我只好说:吓死掉了伊讲,我也是随便讲讲的呀。
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敢打过马小贝的主意——我的段位太低,跟一个老江湖谈情说爱,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而马小贝对我就友好得多,经常利用职务之便给我发蜜。各行各业的姑娘,只要是她见过,又认为不错的,甭管人家跟她熟不熟、有没有男朋友,她都死活得把姑娘约出来见面,我后来算了一下,前后竟然有十五个之多。当时的情形非常夸张,不管白天黑夜,马小贝总是能在我最忙碌的时候迎头扑上。经常是我干活干到一半,忽然接到马小贝的紧急电话,说你必须得马上来,出大事儿了,具体什么事儿甭问,来了就知道。匆匆赶到咖啡厅,对面坐着她和另外一个漂亮姑娘,空谈俩钟头,讪讪分手。过不了几天,马小贝的第二个电话又来了:你约她逛街了没有?没有?看电影呢?也没有?那你盘算什么呐?还不赶紧动手?快去!喔,对了,我忘了把她电话给你了。
这种情形周而复始,一年之中,我和那十五位好姑娘饱受马小贝的骚扰,怒不敢言,一旦有所抗议,她便开始念紧箍咒:我这不都是为你好么?如果你不是我同学,如果你念书的时候不是那么照顾我,我犯得上这么豁出脸皮恶上吗,你这个人怎么就一点都不知好歹呢?说到最后虽不至声泪俱下,但她那激愤的神情已足够逼迫我认罪伏法,跟上大学时一样,耗到最后,我只能低头认错:您说的是,确实是我不好,是我不识抬举,下次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一定争取将功赎罪,云云。每次认罪完毕,马小贝扬长而去,听着窗外传来的引擎轰鸣,我都会情不自禁手抱头部沉痛地总结:交友不慎、遇人不淑。而作媒成瘾的恶棍马小贝在屡屡获胜的情况下,不断作恶,乃至最后声名狼籍,所有合作单位的漂亮姑娘就跟躲色狼一样,一见到她便躲出十几米远,连话都不敢搭,生怕让她给缠上。最后,当马小贝的目光所及之处几乎见不到漂亮姑娘时,她不禁仰天浩叹:实在不行,只好我自己上了。
马小贝的作媒行为停止于去年的八月二十二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老齐,从此之后,马小贝就再也没管过我的闲事儿。
介绍一下我的高中同学老齐,他高中辍学后,混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酒吧歌手,长发披肩、大袖飘飘,据称由于模样生得俊俏,其所到之处经常能听到女孩儿们失控的尖叫,我没考证过这个说法,但从马小贝第一次见他时的痴迷眼光中可以判断出,此言非虚。那天是他俩共同的生日,我特意在一个由我设计、刚装修好的别墅里为他俩开庆生派对。当时我想,老齐要是能趁此机会将马小贝一举拿下,也许就能成功地阻止她的作媒行为,这样一来,老齐能找到一个经济上的靠山,马小贝也可以不用再担心赚了钱花不出去,然后老齐就不会老来找我蹭酒喝,而马小贝也不会没事就逼着我见姑娘了,如此俊男美女黑白配,真是一举两得。当时我兴奋得双手颤抖,亲自将这对狗男女的手扯在一起,介绍道:我的高中同学齐亚杰,大学同学马小贝。然后就躲在一边看着他俩对着放电,酒过三旬,我甚至能听到滋滋啦啦的电火花之声。暴吐过之后,我斜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着他俩在壁炉前劈情操,心情复杂,有些高兴,有些失落。当时我想,若是马小贝能喜欢我该有多好啊,算了,我还是甭跟着趟这个混水了,这种危险游戏,我玩不起。
情况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顺利,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是我始料未及的。喝高之后,老齐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大家来了一段即兴演唱,唱的是安徒生小美人鱼的故事,当场把马小贝和在座所有女生都听傻了,众美眉纷纷上前敬酒,老齐一会儿就被灌高了,跑到卫生间暴吐,马小贝紧跟其后,对其展开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半小时后,我强打精神走过去看他时,老齐已经在卧室睡着了,马小贝坐在床边慈祥地看着他,为表示爱怜,她不时伸出手去梳理老齐的长发,其状甚为可怖,我悄悄地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马小贝走下楼,我坏笑着问她是否中意,马小贝竟然羞红了脸,随后与我展开了彻夜长谈,我把老齐的情况仔仔细细介绍了一番,马小贝得出结论:此人日后必有大发展,是块值得长线投资的好材料。如此看来,她打算跟老齐死磕了。
聊到凌晨五时许,马小贝睡着了。我去卫生间洗脸,迎面撞上刚洗完澡的莫妮卡,此人乃是一名金发碧眼的中法混血,号称是沪上最著名的售楼小姐,马小贝将其引为知己,并曾试图将她发给我,遭到双方婉拒。该女姿色可人、身家百万,数年职业生涯砺练出一副好酒量,逢局必到逢酒必喝,乃是一代正宗江湖好儿女。我正与她打招呼时,旁边房间里传出老齐的呼喊:水,水。我从卫生间里接了杯水正欲端入房去,莫妮卡自告奋勇地接过杯子豪迈地说我来我来,进屋之后顺手将房门带上,从此便与老齐勾搭到一起。
事后,滥情的老齐声称:当夜莫妮卡的悉心照顾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云云。我说前半夜都是马小贝干的,莫妮卡只是最后串了一下场子而已,老齐先是不信,再是耍无赖:那我已经把小莫办了,你说怎么办吧?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啊?人家马小贝都看上你了,你觉得这样合适吗?老齐说那有什么不合适的,看上我的人多了去啦,世界上哪儿有一见钟情,回头让她自己呆两天就什么都忘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好由着老齐耍。我们都不知道,马小贝的驴脾气一犯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从那天起,一碰到大事儿脑子就不够使的马小贝就为了爱情,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之后的惨痛结果,让我对召开这个派对的愚蠢举动追悔莫及。
派对之后,老齐和莫妮卡的关系进展得非常顺利,一个月之后,老齐全身都换上了莫妮卡亲自置办的行头,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各种公开场合,俨然一副金牌小狼狗的腔调,为表示深厚情谊,两人时常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出亲密之举,搂搂抱抱乃是家常便饭,法式长吻亦不在话下,有时候耍得高兴,甚至当众互摸三六九条,搞得在座一干人等艳羡不已。每逢此时,马小贝的眼珠子就能在黑暗之中冒出绿光,跟着就从鼻孔里喷热气儿,嫉妒使然。马小贝有个不太好的习惯,一旦郁闷就猛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喝翻为止,有时候还会拽着旁边的人喝,对方不喝她就跟人急,几次之后,再也没人敢坐在她旁边,于是马小贝便想起了我这只随便捏的软柿子。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即甜蜜又难过,我和她经常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大醉而归,搂抱着行进在无人的大街上,口中高唱校歌,唱一路吐一路,胃是难受了,心里倒舒坦许多。
两片海王金樽下肚,我说你这又是何苦?你跟他也就聊过那么一晚上,至于吗?她说我知道我傻,可我就是爱他。我心里生气,开始数落老齐的种种不是,例举其高中时的种种恶迹,如将女同学肚子搞大才被退学,身边女孩子多如过江之鲫但没一个能维持两个月,非但如此,他还抽大麻,他家阳台上就种了好几棵,等等。一说这种事情,马小贝的眼珠子就又开始放光,显然是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听到一半就睡了过去,有时候会及时给予评价:太酷了,这样的人,你叫我怎么能不爱上他?我说你贱不贱啊?她就开始傻笑,说我贱,举世皆贵我独贱,然后就操着解放军进行曲的调门开始唱:贱贱贱贱贱……
马小贝问我,你说莫妮卡哪儿比我好?我说她没你好,除了胸大点儿。胸大算什么?那还是我陪她去做的呢,明儿我也做一个去。那就不成了一大一小了吗?那我就做俩,把俩都做成珠峰,一边走路一边颤。省省吧,回头不留神再得一乳腺癌。得就得呗,他不爱我,我还活着干什么呢?不如早死早超生得了。说到这儿马小贝就开始哭,搞得我很是恼火,但打又不是骂又不是,只能悻悻地劝两句别哭别哭,然后就激发出马小贝廉价的感激之心,她奋勇地往我怀里一扑,感动地说道:哥……突然被认成她哥,我真是哭笑不得。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她到底爱得是老齐的哪一点,若说长相,马小贝身边的帅小伙不少,一个个见色眼开飞蛾扑火,均被活活烧挺;若论财富,老齐吃软饭的光荣事迹早已传遍天下;若论内涵,老齐除了会唱几首自己攒的歪歌之外,实在是乏善可陈;若论人品,那就更不用说了。经过反复考虑,我认为给他俩牵线搭桥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当初为了一己之利,把马小贝推向火坑,我真的是罪孽深重。原本以为马小贝爱得差不多就得了,人嘛,受点伤害算什么,该忘就忘,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何况她压根就没吃着这一堑。可后来事实证明一切并非如此,好强的马小贝擅自把没得手的老齐塑造成了一个爱情偶像,一腔热情地根据自己的想法推测老齐的心思,测着测着,她竟然从一个失恋之人变成了假想的救世者,非要救老齐离开莫妮卡的苦海。某天下午我正在工地看房型,她打来电话说:莫妮卡不是个好东西,老齐跟她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决定了,呆会儿就亲口跟他表白。类似的调头她曾发过不少,我也不以为意,直接向她表示了祝贺,你终于能鼓足勇气亮出真爱,这可真让我欣慰。听得出来,我的鼓励起码给她增加了一倍勇气。当晚十点半,我被她一个电话叫到香樟花园,活活听了一晚上哭诉:他说跟我不来电,要当我哥,我都有你这么一哥了,还要他干吗使啊?
花痴马小贝在惨遭拒绝之后,竟然激起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她打算采用先进的“入虎穴得虎子”之战略方针,先以兄妹之名与老齐取得紧密联系,再利用各种机会瓦解其与莫妮卡的关系,必要时甚至不惜使出制造误会、散布谣言、色相利诱等下流招数。当她兴高采烈地将全盘作战计划说给我听时,我终于爆发了。马小贝,你可以住口了,真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是你说出来的,你怎么能这样?别想装哭,没用,你必须得把脑子整理清楚了,我问你,用这种手段得到的男人,你会喜欢吗?得到之后你确定自己不会感到内疚吗?你这不是爱情,只是一时迷惑而已啊,你还年轻,条件又这么好……别说了,马小贝打断了我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我爱他,无论用什么手段,必须跟他在一起,否则我必死无疑。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我怒气冲冲摔门而去,下了楼后朝她的窗口看了一眼,窗帘轻轻一动,我感觉她在静静地偷看我,心中一软,想回去再跟她说几句,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站了一小会儿之后,毅然离去。此后数月,我再也没见过她。只是从朋友口中零星得知她的消息,种种迹象表明,马小贝的卑劣计划实施得不太顺利。
鬼迷心窍的马小贝为了接近老齐,竟然卖了车,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开了一个酒吧,专门请老齐来唱歌,只为了每天晚上能见到他。付出这么巨大的代价之后,只换来了每天不超过一小时的见面时间,我真不知道她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据说,在酒吧里,老齐与马小贝兄妹相称,打得火热,花言巧语地骗到了五倍于其它酒吧的工资,每逢发薪之日,老齐都会兴高采烈地打车到公司,找莫妮卡搓上一顿烛光大餐,两人的感情眼看着越加稳固,终于开始谈婚论嫁。而被蒙在鼓里的马小贝对此情况一无所知,继续一往情深地实施着她那项不可能的任务。
再次见到马小贝,是在老齐和莫妮卡的婚礼上,马小贝一袭黑衣,静静地坐在大厅的一角,见到我来,她微笑着挥手打招呼,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过得可好?好!我新开了个酒吧,生意特火。我知道。有空来坐坐。嗯。就今天晚上吧,呆会儿婚礼结束了就来,不醉不归。我问马小贝:现在的结果你满意么?马小贝使劲儿点头,说满意极了,我终于可以死心了,说完就摇着头苦笑,随手抄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酒喝光之前,我听见了她深呼吸的声音,心想不好,她又在酝酿眼泪,赶紧打岔,问她:对了,我那本九七设计年鉴还在你那儿么?她一楞,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儿呐?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我长吁一口气,总算没让她哭出来,于是开始跟她耍贫嘴:那本书是咱们俩的定情信物,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它啊。
凌晨一点,马小贝在她那濒临倒闭的空旷酒吧里涕泪滂沱,哭得连话也说不利索,我屡次想劝,被她阻止,你就让我哭这最后一次吧,哭完之后我绝对不会再流泪了。我只好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哭,一会儿,她慢慢平静下来了,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爱她吗?我摇头。她说:是因为她有一双像紫罗兰上的朝露一样的蓝色眼睛,而我没有,说完又开始哭。我心想这可真是纯属放屁,老齐随口编造出来的套话她竟然也信,真是傻成精了。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跟她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值得去注意和珍惜的,有时候,最宝贵的东西一直在你视线里,只是你没注意罢了。一听这话,马小贝顿时恢复了老江湖本色,抽泣着问我: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她一句话将我堵了回去:甭想趁人之危,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人同情的地步。你说我该怎么解释?跟她说我其实一直都在喜欢着她吗?还是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我从小就知道,如果我哪一天能变成一个像老齐那么坏的男人,也许还有点希望。我当时想,反正马小贝的贼心也死了,就随她去吧,以后再会发生什么事,谁能说得清楚?
几天之后,我再访她的酒吧,赫然发现,老齐竟然还在那儿唱。酒吧里冷冷清清,只有十来个散客,马小贝坐在吧台后面痴痴地看着台上的老齐。我走过去打招呼,马小贝挥手示意我不要说话,神情专著地听歌。一首歌唱完之后,她才问:喝什么?我说这就是你说的死了心?她说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真是佩服你的精神头儿。她想了一会儿,低着头苦笑,说我还是放不下。我当时就急了,问她:那你丫还想怎么着啊?人家是有老婆的人了,小日子过得幸福着呐,你以为这样下去能落着什么好儿么?她说我没想干什么呀,能听他唱歌我已经挺开心了。我说好,好,你开心就好,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开心去吧。这时候老齐笑着走过来朝我打招呼,我没理他,直接闪过他出门去,隐约听到老齐在背后嘀咕:怎么了这是,小两口吵架啦?我一下子转身回来冲到老齐面前,说我操,你……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闷哼一声转身离去。
出门之后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睡前检查邮件,意外地收到马小贝的来信,大意如下:你喜欢我我知道,但我没法喜欢你,我现在就一根筋搭错,跟他耗上了,什么时候能挣脱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甭担心我了,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你赶紧趁早找一女朋友得了。我心说:你让我找我就能找了吗?喜欢上一个人之后,哪里是想放手就能放手的啊。想到这里,突然觉得马小贝这些愚蠢的行为倒也可以理解,你看我不就这么傻等了这么久吗,到现在为止,连一次正式的求爱都没有过,我跟她之间,还真不好说谁比谁傻呢。在黑暗中寻思了半天,我打算跟马小贝学习一下,鼓足勇气跟她死缠烂打一次,她会死磕难道我就不会吗?想当年在大学里,我的脸皮应该算是全班最厚的了,这回就返老还童一把,拿出点鲜辣劲儿来,权当是给自己的下半生谋一次福利吧。
一周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手捧鲜花怀揣音乐会门票,大步流星地奔向马小贝的酒吧,打算与她展开第一次亲密接触。走到门口时,发现气氛有些异样,警车停了三四辆,行人驻足旁观,我刚费劲地挤进去,正好见到马小贝被两名警察带了出来,我当时就惊呆了,一束花掉在了地上,马小贝朝我看了一眼,没说话,扭头钻进了警车。车门被重重地带上,马小贝再也没看过我一眼。看着呼啸离去的警车,我全身发凉。后来才知道,马小贝的酒吧里被搜出了一公斤大麻,她作为法人代表,难辞其咎。在预审时,马小贝对藏毒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之后,她将要面对的就是数年有期徒刑。
按我对马小贝的了解,她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此事的最大嫌疑人应该是老齐。我认为,马小贝这么快就认罪伏法,是因为她不希望警方继续调查下去,那样老齐就肯定躲不过盘查。也就是说,马小贝是在为老齐顶罪。想通之后,我冲到老齐家里,怒气冲冲地追问,老齐根本不承认,他说马小贝都认罪了,你还想怎么样啊?我说好,你不承认是不是?我去问马小贝。去问去问,随便问。关门前老齐恨恨地骂道:真是***有病。
在公安局的小房间里,我低声问马小贝: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他?马小贝使劲儿摇头。我说到底是不是他?嗓音随着变大,马小贝的神情变得惊恐,朝我瞪大眼睛,紧张地摇头。我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不是她。马小贝迟疑了一下,闭上眼睛摇了两下头,然后垂首不语。我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起身要走,马小贝叫住了我,问:你会常来看我吗?我楞住了,转身坐回到椅子上,坚定地告诉她:我等你出来,然后咱就结婚。马小贝飞快地摇头,然后扭脸跟公安干警说:我们谈完了。离开房间的一刹那,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跟干警请示了一下,朝我走过来,小声地跟我商量。要求不高,我可以照办。
几天后,传说中的静安大毒枭马小贝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上去安详异常。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塑料盒递到她手上,她一下子高兴起来,手舞足蹈地接过去,颤抖着双手打开审视,半晌,抬起头看我,她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混合着快乐和哀伤。我说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你不想试试吗?她摇了摇头,说这里人多,不方便试。我说喔。过了一会儿,她问:他好吗?我说好,他过得比谁都滋润。马小贝说喔,然后低下头不再说话。我问她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我办的吗?她说没了,你好好儿的,多赚点钱,多给我买点好吃的。我咬着牙点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马小贝见我神情异样,心中大概有些不忍,嗫嚅着说:你别再等我了,我们不可能的。此话如同催泪弹一般,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我的泪腺,让我第一次当众失态、泣不成声。
马小贝顿时有点手足无措,连着说了几次你别哭了,我在这儿挺好的,大家都对我特好,真的。我努力点头说嗯。马小贝朝我笑,说第一次见你哭,丑得很。说完这句话,她再次打开我递过去的小塑料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两片深蓝色隐形眼睛,给自己戴上,然后问我:你说,我戴上去好看吗?我说嗯。马小贝不再看我,仰起头喃喃自语,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楚,隐约中好像听到这句话:……一滴明亮的泪涌上你蓝色的眼珠……紫罗兰上挂着的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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