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就想写外婆，写她的一生，但一直未能提笔。这不是因为我无法详尽地描述，而是每当我要执笔的时候，过往的种种就不断的涌上心头。对外婆的强烈思念，失去她的巨大悲痛一并袭来，以致我无法正常地思考，无法写下一个完整的句子。

外婆出生在清朝末年。那时封建制度仍禁锢着人们的思想。于是外婆一生下来就被她的母亲用长长的布裹了双足。我曾经仔细端详过外婆的足，那是一双真正的三寸金莲。小巧，好看，但并不适合用来长时间地行走。足背已高高地向上拱起，变得畸形了。

外婆只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外婆的父母去世很早，自那以后，她便与弟弟相依为命。在那个年代，谁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和心情去帮助他人。外婆和舅外公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处于饥寒交迫的状态。舅外公长到十五岁时，心一横，牙一咬，收拾起几件破烂衣物，头也不回地去了异乡。外婆就一人在家，守着几块小小的田地度日。

舅外公在外闯荡了几年，吃了不少苦，也有了一点微薄的积蓄。便将这钱寄给外婆，让她早日找个好点的人家嫁了。外婆在二十六岁这一年，才做了新娘，成为了外公的第二任妻子。

外婆的身上，具备了所有旧中国农村妇女的传统美德——坚强，勤劳，善良。过门以后，她将外公一家老老少少侍侯得体贴周到，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夜很深了才睡，却从无任何怨言。

她养育了八个子女，五男三女。这其中的辛劳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好在我的舅舅和姨们年龄相距都在两岁左右，大一点的懂事之后，便可以帮助外婆分担些家务，照顾弟妹。

外婆是个极其节省的人。母亲在饭桌上，常会忆起小时候的事。她是外婆最小的孩子。她说，由于那时家庭条件很差，外婆把家里的糖块、豆类等食品都锁在一个木柜里，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拿出来一些。但家里孩子太多，分的时候一定要公平，外婆就用一个小小的杯盖作量具，将为数不多的食品分给孩子。

听母亲说，外婆没上过学。但大字不识的她教育起孩子来却头头是道。我的舅舅们、还有母亲能成为今天这般有能力的人，和外婆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外婆含辛茹苦了几十年，终于连最小的孩子也成了家。这时的外婆已进入了晚年，本以为可以享享清福，安度晚年。哪知外公却患上了重病，撒手离开了人世。两年以后，我一岁的那年，在检察院工作的舅舅又因公牺牲。接连承受丧夫、丧子的悲痛，外婆病倒了。

病好之后，外婆在几个舅舅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因父亲在外地，母亲平日要上班，无人照看我，母亲便将外婆接到我们家。我那时还很小，两岁左右的样子，胆子出奇的小，连家门都不敢出。外婆来了之后，每日牵着我的小手在院子里散步，渐渐的我的胆量大起来，在院中见了母亲单位的同事也能够大声地叫叔叔阿姨了。

记忆中外婆做的饭菜很香。我常会在吃过一碗之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嚷着再来一碗。这时外婆和母亲往往是不肯的，怕撑坏我。

说来奇怪，外婆虽不识字，却会唱好多的童谣。我是听着外婆的童谣长大的。炎热的夏夜，我无法入眠，外婆就拿着蒲扇，一边为我扇风，一边哼着旧时的歌谣。我就在这和缓轻柔的旋律中慢慢地进入梦乡。

小时候我极爱吃糖，也因此老觉牙疼，牙疼时，外婆会心疼地将我抱到她的膝盖上，边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边帮我揉腮帮，结果我的牙就真不痛了。

我一天天长大，与外婆的祖孙情谊也一天天加深。晚上总爱搂着外婆的胳臂睡觉。调皮起来，也会把外婆的帽子藏到褥子底下。

上幼儿园后，外婆为了不让母亲太辛苦，坚持每日接送我。好在我家离学校不太远，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外婆会在送我的途中紧紧地牵住我，到校门口了，还会买一点零食放进我的书包，目送我走进教室后才回家。

外婆的钱是舅舅牺牲后政府发给她的抚恤金。每月只有少得可怜的四十元。外婆让母亲将这钱存进银行，自己只留很少的一部分零花。但在过年或子孙后代过生日时，外婆是决不会吝惜这些钱的。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子孙的生日，会准时地在他们生日的时候送去一份祝福。过年了，子孙后代们给她拜年，她会给每个小孩子一份压岁钱，如果拒绝，她便不高兴。印象中外婆给我的压岁钱总是最多的。

等父亲从外地回来后，就不再让外婆接送我上学了，家里的活也不让外婆插手。外婆闲不住，每天都要自己找点活做，那时家里的桌椅是一尘不染，厨房的各种器具也是焕然如新。

外婆晚年多病,有的还是不容易治愈的病。看见外婆经常被病痛折磨得睡不着觉，小小年纪的我在那时就有了学医的打算。

我长到十岁，外婆已是八十岁高龄了。一个住在乡下的舅舅要接外婆到乡下，说乡下空气好，适合老人居住。母亲同意了。舅舅的车开来的那天，不知情的我在小伙伴家里玩得正开心，虽听见母亲与外婆在楼下声声呼唤，也迟迟不愿下楼。母亲上楼找到我，告诉我外婆即将离去的消息，我立刻飞奔回家。进了门，一眼望见外婆坐在沙发上，看我回来了，忙高兴地起身，把我拉进怀里。那天，外婆说了好多话，让我要好好学习，听父母的话，并从身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了十元钱，悄悄塞给我，眼眶红红地说：馋的时候就去买点零食吃。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十二岁那年，几个舅舅又争着将外婆接到城里自己家。乡下的条件不方便，外婆在城里住的惯一点。时值我们家正装修新房子，父母打算搬完家就把外婆接到我们家住些时日。哪知外婆回城后却因消化道出血进了医院，舅舅和父母怕影响我小学升初中的考试，隐瞒了外婆的病情，这是我后来才得知的。

等到我的考试结束了，我们家也搬迁完了，父母准备第二天就接外婆过来。哪知第二天凌晨两点多，舅舅打来一个电话，告知外婆去世的噩耗。父母连夜去了舅舅家，我还在熟睡中。天快亮时，母亲回来了，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叫醒我，轻轻地说：“你外婆去世了。”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还以为母亲在开玩笑，但观察母亲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和悲伤。愣了几秒钟，意识到这是真的，顿时，我泪如泉涌。

外婆走得那么突然，让我们每个人都始料未及。三舅那天还在外地出差，听到消息后急急往家赶。外婆的遗体被放在冷冻棺里，棺盖是透明的。外婆安详地躺在里面，我不止一次地幻想，外婆只是睡着了，睡着了……。

亲爱的外婆，您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了，记得我很小时，我依偎在您的怀中，听您唱那百听不厌的童谣。那时，您曾问我：“雨儿，有一天外婆如果去了怎么办？”我听不懂“去了”是什么意思，仰起头傻傻地问您，您说“去了，就是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问“那，再也见不到您了吗？”外婆笑着回答“当然”，并说人上了年纪都要“去”的。整个晚上我都拼命晃着外婆的胳臂说“外婆不去，外婆要活一万年。”外婆浑浊的眼角似乎湿湿的。

外婆的一生几乎没留下什么照片，有几张是在家里客厅照的，还有几张是她八十大寿在乡下舅舅家照的。门庭的院落里，外婆穿着朴素的蓝色衬衫坐在当中，旁边是她的子女，前后排是我们这些晚辈。外婆那天仿佛很开心，阳光下，依然慈祥的脸上有着孩子般的笑容。

如今，外婆已去世九年了，每当想起她，心里就涌起很复杂的感受，有幸福，有悲伤。我相信外婆并没有离开我，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被人们称作天堂，外婆与外公一定很幸福地生活在那里。

今年暑假，我与父母回了趟乡下，给已故的老人们烧纸钱。立在外婆的坟前，心中吟起外婆的童谣，泪水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流下。舅舅们请人把外婆的坟修葺了一番，有人迷信，说，老人坟上的茅草长得越茂盛，子孙后代的生活越幸福。

外婆坟上的茅草，现在已有一人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