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的丧事
很冷的夜,黑暗连同故道平原一起,凝固在穹庐般的天宇之下,使你无法寻找到这个深藏在故道平原腹地的小村庄——高老庄。
在村西头两间烟熏火燎的土平房屋里,老贵叔守在那盏用墨水瓶改装的简易煤油灯旁,嘴里噙着老旱烟袋,等儿子大孩回来吃晚饭。
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屋里的布置摆设。冲门口是与锅灶连在一体的砖台子。台子上有几支玻璃瓶子。靠东墙是老贵叔入冬打起来的地铺。虽然说这几年村子里家家种棉花,铺盖也置办得多,已经很少再有人家打地铺了,儿子大孩每年都阻拦他,但老贵叔旧习难改,留恋地铺的温暖与舒坦。今年一入冬,他就搬掉木床,挑选好柴火结结实实地搭好他的地铺。靠灶台的墙上被掏出个浅浅的放煤油灯的洞。油灯昏黄的光从洞里溢出来,在暗淡的空间里弥漫着,与牲口粪便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小屋西间栓着家里喂养的黑老牮牛。黑老牮正噜噜地吃着草料,间或抬起头,从牛栏后射出两道幽幽的野兽的目光。
上午,村会计大华子喝醉酒摔倒在自家的厕所里,架到地排车上,没等拉到干鱼头镇卫生院就断了气。
大华子的尸首被拉回村里,他娘和媳妇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大华子的娘边哭边喊:“不如我死呀,不如我死呀。”大华子的媳妇用头嘭嘭地撞灵床,谁也拦不住,有好几次哭昏过去。大华子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也伤心地哭。三十郎当岁的人,正活得跟晌午的日头似的,说死就眼一闭腿一蹬,撇下老婆孩子和六十多岁的老娘,一个人先走了,那情形够凄惨的。老贵叔看着这场面,自己忍不住流了泪。他明白,这时候给他们说宽心话,啥用也不中。看见村支部书记德良和几个村干部在丧屋的里间头顶头叽叽咕咕地商量什么事,老贵叔自己吊了个丧,便从丧屋里退了出来。这样的横祸降到谁头上,谁都受不了。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眨眼工夫没了性命,谁心里都跟刀割似地痛。
人心都是肉长的。三年前,大孩的娘没能躲过那场病灾,眼一闭先走了,自己不也是心里木木挛挛地一年把跟丢了魂似地难过。大华子这一死,他家就跟塌了天似的。老贵叔能体晾得到他们一家人当时的心情。
老汉从地铺上坐起来,墙上立刻映出他很大的影子。他在牛槽里撒了把麸子料,很响亮地拌了几下,拌草棍碰到石槽的边沿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黑老牮如注的尿液冲击厩底的圈泥发出哗哗地响声,像豪雨季节屋檐下的流水。一股微弱诱人的草料香气,在小屋复杂气味的包围下渗透着、弥漫着、醇化着。随着老人推开屋门,灯光便在院子里摊开一道昏黄昏黄的光路。
傍晚,支部书记德良用村里的高音喇叭点名喊人到老祠堂开会。他喊的都是高老庄有头有脸的人和青壮年劳力。德良没有点老贵叔爷俩的名。大孩扔掉手里的活,气哼哼地嚷到:
“耍什么鸟假圈套,一准是今晚上大华子偷埋。”
老贵叔闷闷地蹲在墙根抽烟,没说话。他知道儿子憋了一肚子窝囊气。
“这回,非到县里告这帮狗日的当官的不可!”大孩咬着牙说。
三年前,大孩娘咽了气,支部书记德良就领着几个村干部,来给他爷俩做思想工作,动员火化。他一听就火了。大孩娘的命苦啊,跟着自己吃了一辈子苦,到死也没能享一天福,死了还不能落个囫囵尸首,还得火化烧成灰,这不是伤天害理吗。任凭几个村干部说破天,老贵叔死活不答应火化。不知道这事怎么惊动了公社,镇上派人来做工作,非逼着老贵叔同意火化。
会计大华子把老汉拉到一边,交了实底:“这几个月风声紧,正好赶在县里下红头文件抓农村丧葬改革的风头上。我们村委会也是没招。乡里乡亲的,谁忍心拿自家老少爷们往火坑里推。这是公社下的令,哪村再有土葬的,一经发现查出,公社派人开棺扒尸,泼上柴油就地焚烧,罚500块钱,撤消大队书记的职。您老人家要是还转不过这个弯,我们也没啥好咒念。德良叔也豁出去了,撤职查办随他去了。”
老贵叔的心碎了。他头一回听人家村干部说这话。自己活了多半辈子,干啥事都没有当过孬种,怎么能让村干部替咱家背黑锅呢。他咬咬牙,眼睁睁地看着老伴的尸首被拉走到县城火化。他在心里念叨着:
“孩他娘,对不起你啦,谁让咱命苦,赶在这么个风头上呢。”
后来,他们才听说,是村支部书记德良这个狗王八蛋到公社告密搬的兵。老贵叔拦住拿刀子要跟德良去拼命的大孩,老泪纵横地说:
“我也想开了,人死了,啥事也不知道了。”
大孩娘是高老庄第一个火化的人。儿子抱回家的老伴的骨灰盒,是一只非常漂亮精制的木匣子。村里因此成了全镇抓丧葬改革的先进村,县里镇里补贴了专款给村里盖纪念堂,供以后全村存放骨灰盒之用。三年过去了,还没有看见纪念堂盖起来,上级拨的那笔钱早已被村干部吃喝光了。人死了还是入土为安。老贵叔不再等那挂在干部嘴上的纪念堂了,他找人在村南林地里挖了个坑,把老伴的骨灰盒埋了。
天无底洞一般地黑,开始飘起雪花。老贵叔站在门口,感到脸上麻索索地有雪花往下落。村子里静得很,听不见一声狗叫。天这么晚了,大孩咋还不回来呢。
去年刚入腊月,村支书德良的爹老银倒头死了。不知道德良哪里的后门,竟然从县火化场开了假的火化手续,弄回来个空骨灰盒。发丧那天,喇叭纸号阵势很大,连镇上的领导都送了花圈。德良哭得一把鼻涕泪俩行,把个空棺材送到村南林地里埋了。真实内情,高老庄的老少爷们都摸底,德良爹的尸首前一天晚上就被德良找人偷偷地埋了。
因为咽不下三年前的那口恶气,大孩非要到县里告发不可,被老贵叔摁下了。老贵叔明白,这官司告不赢。德良这个王八羔子从文化大革命那会出头当官以来,村里有好几茬子人都没有能斗败他。他在公社里要是没有后台,高老庄怎么能从割资本主义尾巴到包产到户,凡事都能扛红旗得先进。人家手里有正规的火化手续,有骨灰盒,你有啥证据说人家土葬。俗语说得好,得罪烧锅的,喝不到烂豆子了。到最后,逮不住狐狸反倒落一身臊。得罪了村支书德良,再想呆在高老庄混人,可就难了。别看现在土地都分到个人手里,他要是真想整治你,你一个小老百姓照样没咒念。别说其他的,就说这盖房子吧,大队里要是不批准,你盖起来的就是违章建筑。罚款扒屋你干听头。往后,登记结婚开证明,计划生育超生罚款,求人家的事情多着呢。咱一个小老百姓,能有啥猴跳。末了,到底把大孩摁住了,没去县里惹事。
德良广播通知以后,大孩还硬着性子不去帮忙。别看德良没点咱的名,咱也得去帮忙。说大话不屁用顶。眼下新房盖起来了,媳妇也说妥了,登记结婚开证明信咱立马就求人家。虽然说李家洼还没有一个人,非得等到二十三岁才登记结婚,可他真想跟你过不去,拖上你两年,非把你拖散架不可。
最后,大孩到底拗不过,去大华子家帮忙去了。
很晚,大孩才裹着一身寒从外面回来。老贵叔要起来给儿子热饭。大孩却说不饿。问他林地里的事,他只哼了一声,便回他的新房子里睡觉去了。
后半夜,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没有风,屋外一片簌簌落雪声。小屋里,卧在牛圈里的黑老牮牛一直噜噜地反刍。老贵叔打着沉重的呼噜,睡得很塌实。等到天亮,冬雪将给百里故道平原披上一层厚厚的银装,使你一时无法辨认昨天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