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牛当了替罪羊
1964年随浩浩荡荡的社教工作团去那个地方。不是说应该接受工农群众的教育吗,怎么竟来到这个教育农民的行列中呢?哦,一定是队伍里有一批够资格的教育者,我们是借机会去接受改造!
这个村子连树木也很少,夏日没有遮阳的地方。有人说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那个年代一棵棵砍下来丢进了高炉,化成了阵阵火光和股股青烟。据说只“炼”出来了一些铁疙瘩。
这里的房子破烂,象是经过了战争的洗礼。起程以前我们学过一段时间文件,文件说是因为农村干部严重的“四不清”才把农民搞穷了。
“四不清”干部真可恶呀。不禁想起了元曲:“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中剐挎肥油,亏老先生下手”这个词句!
我们住在原先养牛的屋子里,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经过一段“三同”后,上级布置我们开始进入清查干部的“四不清”问题。
不很久时间,其它的队组传来了惊人的战绩,一个村比一个村热闹,一个村比一个村的“四不清”问题严重,一个村比一个村的战果辉煌、成绩累累,独我们这个村显得冷冷清清。
因为我们没有和上面保持着“步调一致”,于是副队长亲自来这“落后”村蹲点挂帅。我想,这位一定是有资格教育农民的人,不是为了接受改造而来的。
一次,他触景生情,讲了自己割盲肠的事:因为麻药过敏,只好用牛绳把他绑死在一张大条凳上,手术刀在他肚子上游弋……他讲时,我脑子里出现了杀猪的血淋淋场面,还有哇哇的嚎叫声。我似乎看见这位工作队副队长正血淋淋。毛骨悚然,又可敬可畏。
还想起大学时的一位领导,身材和个头与他挺像,穿着也很朴素。听说文革中挨批斗时那位领导昂着头、挺着胸,一股英雄气概,也这等令人可敬可畏。
队员“查三代”先行,副队长亲自带领我们自查三代。我只知道父亲,至于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则一无所知,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其他两位组员也没什么问题,于是结束工作队员的自查。
副队长指示拿老保管“开刀”,当了那么多年保管,管钱又管物,能“清”吗!
保管是个极老实忠厚的老人,乡亲们都信任他。除人民币面额外他一字不识。比如他买东西差一元,公家的钱就在他口袋里,(那时候生产队非常穷)但他却非找队长替他写好借条、批好字,才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元,把那张借条放进口袋。我们按规定曾经先“扎根串连、访贫问苦”,苦大仇深的农民们一个个都那么说的。
他家的住房还是土改时分的,是地主宅子的一间东厢房。只能放一张床和几个坛子,家里很穷困。妻子死了,十几岁的儿子和女儿和他挤在一张床上。
整这样的老人哪忍心,但不得不把他叫来交代问题,否则,我们自己就得去队部交代问题了。
人家有经验,干部不交代问题便不让回家吃饭。我们也不得把把他叫来交代问题。实在不忍心饿他,12点过了会儿,趁领导我们的副队长不在,我悄悄的去叫他儿子把饭送来。他的碗里干巴巴的就一点辣椒。他能把大家吃穷吗?
村子里从前有许多树,总不会也是他吃掉的吧。“扎根串连”中那些“根”们说,现在还算好,60年时更苦,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苦根苦果。
据说60年时曾一板车一板车拉着老乡去后山“安息”,这几年总算还有饭吃。当年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官员比高产,把数字报上去了,当然便要把粮食如数往上交,等着“支援世界革命”呢。
农民说,这几年有了好转,干部多吃多占确实也有,群众上工计工分,他们开会也计分,晚上开会还拿队里的米煮饭做夜点。“根”们几乎都这样说。
许多年后才清楚了,干部多吃多占不是农民穷困的根本原因。何苦把他们当成替罪羊?
四十多年过去,老人的“音容宛在”,他低头默默不语的坐在我门前的神态,还常常萦绕在我眼前。想起这位老实巴交的老人,心里一股苦涩。
队部有一战绩赫赫的工作队员,高头大马、声音洪亮,屁股后塞卷杂志,鼓鼓的。穿件旧军棉衣罩住那鼓鼓处,一双军用大皮鞋,走路时雄赳赳气昂昂嘎哒嘎哒。老乡都说他是公安,屁股上鼓鼓的是枪。我明白是唬人的,当然不能告诉人家。
提审“四不清”干部时,他在另一房间里啪、啪、啪地敲打电话机,直呼:“喂、喂、喂,公安局!公安局!”吓得“四不清干部”瑟瑟打抖、脸色苍白。
我不想做出这样的辉煌战绩,宁愿碌碌无为,心里坦然。大队人马凯旋那天,我冷冷清清的坐在车后,无声无息地回到家里。这样好,我坦然,不会过于内疚,不会做恶梦,只是常常想起那老实本分的老人影子,觉得他太冤枉了。
拍电话机那人早已归西,不知道他会不会做恶梦,去了九泉下,有有没有冤魂去找过他。
那日月,我最乐意做的事是用宋体字把《六十条》抄得整整齐齐,一大张一大张贴满墙。这方面当然比其它队组更卓越,我本来就是搞美术的嘛。老乡们说象是印出来的。我算是比较心安理得。
几十年过去,老保管一定不在人世了。儿子该也快有他那把年纪。猜想他儿女一定住了新房,分来的那老地主的东厢房留着堆放农具。现在是各家各户自种、自收、自己保管,老保管不必担心他儿子孙子接他的班,也当上替罪羊。
要是有机会见到他的儿孙,我一定会把他爷爷当替罪羊的故事告诉他。告诉他我常想起老人家那老黄牛一般的身影、声音和容貌,还告诉他我的不安与歉意。
又想起了那首词,尤其最后那句“亏老先生下手”。只是 那老 先生不是这老保管,他虽然老,哪 能是 先生?“老先生”该是天天坐着翻书本的。老保管目不识丁,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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