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中秋之夜印象很深，月亮圆又大，洒着银色光芒，像“白雪茫茫”却只穿纱衣。夜晚“守月华”，等待天门突然打开，祈求上天的赐予。

跟哥哥守过一次月华，我睡着了，白做一场“异想天开”的梦。凌晨醒来时身上盖了毯子，是哥哥给盖的。我怪他没叫醒我，我问哥哥看见月华了没有，他告诉说他自己后来也睡着了。

印象最深的中秋之夜，还是大学年代，有游艺节目和舞会。我不会跳舞便去欣赏优美的舞姿，聆听悦耳的音乐，或者去游艺室玩。

最刻骨铭心的一次中秋之夜则是临毕业的那个中秋夜。天气燥热，一丝风也没有，是个多事之秋的多事之夜。晚餐和往年一样的丰盛，却没有了往年中秋之夜的笑容满面，如果偶尔出现了一丝笑意，也会觉得不是时候，而很快就嘎然而止。

这一年的中秋没有游艺节目，也没有舞会，听不到悦耳的音乐，看不成优美的舞姿；只见只闻一张张痉挛的脸和疾言厉色。

往年的中秋，院子里张灯结彩，这一年没有，只有整墙墨迹淋漓的大字报，和大字报上面的一个个问号，一串串省略号，一个个惊叹号，和令人心惊肉跳的句号。

同学们已经在这里孜孜不倦的六年，一个个正怀着“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的凌云壮志，等候踏上征途，却忽然迎来了这个心惊肉跳的中秋节。不单是我们学校，举国若狂、处处人声鼎沸。 

吃饱喝足后，我们立即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战场”。可惜路太近了，真巴不得有几十里路，曲曲弯弯、弯弯曲曲，最好是走不完的路，永远不要回到“战场”。

有些同学一定没有心思吃喝，食道里的“保安”时时凶神恶煞的嚷嚷：“吃那么饱干什么，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我的食道里没有“保安”，但也是阴影膧朦、心思重重，眼景色空蒙、前途朦胧。

“乳臭小儿”和“黄毛丫头”一个个都得是“战士”，不当战士便要成为被“战”之士。我是个软弱者，对朝夕相处的同学吼不起来，不能声色俱厉。还突然患了打嗝的毛病，三天的日日夜夜“嗝”声不停。听说喝水止嗝，可是不停的喝水也毫不见效，发言时说半句“嗝”一声。

从给当年同学的信中摘几段：

……当年惊弓之鸟的精神状态烟不消、云不散：坐在“教室”默默等候，二十来个二十来岁的男女同学呆呆的坐着。这个临时“战场”里二十来张课桌拼成了一个大会议桌，每人坐在从早到晚煎熬自己的，那二十来把椅子中属于自己那一把，二十来张僵硬的脸木然地望着教室门，鸦雀无声……门突然开了，二十来张纹丝不动的脸忽然微微地惊起。

“今天过个革命的中秋节！”——说这话人并非魁梧身材，也没伟岸容貌，目光并不炯炯，并不声如洪钟，还眼皮耷拉。“今天过个革命的中秋节”的一句话却传达出凄厉冷冽的信息。凌厉的鲁腔很有震慑力，骤然撕破空气中的死气沉沉，如同钢板突然猝裂般地撕破了凝固的空气，把二十张僵硬的脸一起发动起来了。

那个晚上不记得抬眼望，也想不起来有没有月亮。

真对不起美丽的嫦娥呵，居然没有抬头看看你，如银如水的月亮一定是多么的美丽呵。后来问过人家，那晚的月亮还格外大，只是一片肃杀、一片煞白、一片凄凉。

我没有记得望她一眼，大概是老天有意要我忘记月亮，不让我再添一份忧伤，再增一份悲怆，再加一份伤感。

嫦娥也无奈，只能用温柔的月色抚慰受伤者。人们都说“中秋月亮分外明”，那个晚上的月亮一定比哪天都大、都亮、都圆。

该是“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的好日子，怎么就没顾得上望她一眼呢！——也好，省了再添一份忧伤，再增一份悲怆，再加一份伤感，省了更在心窝上，刻上一记创伤。

温柔的月亮不分人种、不问政治、不看种族、不论文化、不因信仰、不囿地位，还不管是不是被批判中，把美丽和温存给每一个人。怎能忘记看看如此善良美丽的嫦娥一眼呢？哪怕再添一份忧伤，再增一份悲怆，再加一份伤感，再刻上一记创伤，也该望她一眼的啊！

几位同学终于去接受“改造”了，再见面时已过不惑年。还有没有再没见面的，“等闲白了少年头”，只留下了“空悲切”呵。

有同学一离开了那荒漠处，便远涉重洋，卸去了右派帽子便远远的，永远的去了异国他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还不行嘛？他们走了！

还有回校“平反”时候名单中竟然没有他的名字，说是弄错了。啊！怎能一个“错”字了得，“笑问学府老爷：‘右派’二字怎生书？”

老同学见面时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有女同学以潸潸泪水代语。男人有泪不轻谈，男同学大概只好以打趣代慰问：“哈！国家总理也是戴过这帽子的”。

或者还可以逗笑的奉承一句：“中华民族的古老传统一向是‘尚右非左’，朝廷以右为尊，降职称为‘左迁’，胡说八道叫做‘左言’，不光明正大者是‘旁门左道’‘执左道以乱政’，世家大族称为‘右族’，大学叫做‘右学’”。

哦，还可以说：“老同学，别难过，莫悲伤，右学的右派岂不是大学的精英！”

据说是法国议会惹的事，激进的坐左边、守旧的坐右边，弄出了左右之分。本是标识而已，无贵贱之分，岂知洋为中用时把右当成了不光彩、不地道的称呼，于是谬种流传、将错就错、贻害无穷。

近年一超市举办《中秋之夜接吻大赛》。有许多人凑热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凑热闹的人一定没有经“沧海”历“巫山”者，经历过心惊肉跳中秋夜的人，再激动人心的中秋夜也会淡泊，“从此无心恋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

我突发奇思，那个深夜离开批斗会后，如果突然记起是中秋，如果已经有了相好，如果又不像我那般的木讷，会不会，或者说，敢不敢在月光下几分钟的亲热一下呢？

啊，如果是我，一定是不敢的：“堪叹古今明月情不尽，而今痴男怨女何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