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赶上上个世纪“大跃进”，也就有幸投身过“大跃进”时代的全民作诗。那种诗坛风风火火，“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说也罢。

改革开放了，诗坛这派那派骤然涌现，也是够热闹的。比如朦胧诗，就朦胧得非凡，实非凡夫俗子所能明白其所云，只好走开。难道真的是鲁迅先生说过的，好诗好词已经被前人写尽了？

近来，偶读卞之琳《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初读，平淡，一杯白开水；再读，有味，如嚼橄榄；反复呤诵，愈觉心头澄澈明丽。“文贵清真，诗贵平淡”，短短四行营造出抒情的柔美，又蕴涵着丰富的哲理和意境，不禁“沉醉意先融”。

《断章》没有华丽花哨的词语，没有故弄玄虚的文字，更没有常见的掀情。诗人笔下淡淡的诗句，却是字字珠圆玉润。每一句诗就是一幅风景画，宁静、恬适、幽远，却又是极普通的目所能见的场景。天高云淡，徐徐清风，芦苇摇曳，绿树婆娑。桥上观景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桥下影影绰绰，流水悠悠。殊不知，高处的楼上人却在看你，你又是楼上人的风景。诗人把楼上人连同桥上人与景，用一个广角镜头全都呈现在读者眼前。接着又是一幅充满诗意的画面：窗外明月，月光如水。推窗举目，凝望明月，思接千里，或勾起故乡的浓浓情思，或引发对友人的遥远记挂，或泛起对恋人的依依恋情。“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装饰了你的心境。殊不知，此刻的你，同时又“装饰了别人的梦”，又装饰了别人梦中的思念和温馨。景外有景，赏景生情，情景交融。画中有画，画外有情，诗情画意。一种近于蒙太奇手法，把诗句用画面推给读者，大大丰富了诗作的内涵和读者的想象天地。

人生，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无非就是你看看别人，别人看看你，你装饰别人，别人也装饰你。林语堂先生从另一个方面说：“人生在世，还不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给人家笑笑”。人生百岁，总有快意的欢笑，也有失意的苦恼，有空旷的徘徊，也有不尽的哀思。《断章》作者，把世俗情境和生活本质中存在的诗意，用诗人的目光去观察，从而在风尘世界的画面中发现诗意，进而给这种普通生活画面赋予特有艺术魅力，在笔下生辉、升华，让读者从诗句体味其中深刻的意蕴和人生的哲理。

《断章》的意象不是火山爆发，不是海涛澎湃。诗的意境没有世俗的纷扰和浮躁。最宜独坐南窗，一杯清茶，轻轻诵读，闭目遐思，伴茶香，品诗味。有自然、流丽、清雅之气，唯独不沾一丝儿浊味；有朴素、淳正、清真之味，却没有一丝儿杂染。世事纷繁，尘世喧嚣。读《断章》，在美轮美奂的享受中，拔动心弦，感受熏陶，诗就经读、耐读了。

刻意表现崇高的未必崇高。淡淡的《断章》却是那么隽永。《断章》是诗人从心灵绿洲流淌出的甘泉，踏进泉水，心灵一片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