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自己的博客文字配一张合适的插图，游逛到摄影网站，闲闲地翻看着各色图片。忽然我的眼睛被一张图片摄住了：北方的冬天，夜色正浓，周围树木笼罩在夜的阴影里，只有一家窗口漾着橘色的灯光，那是北方典型的格子窗，木格子把灯光分隔成一小方一小方的，每一方都无声地铺叙着家的温暖。怔怔地凝视着，那温暖诱惑得我好想家。想起少小时冬天的黄昏，在外读书的我逢着周末，徒步几十里回家，又累又饥又渴，家就是以这样一张面孔等待着我的呀。想起我急不可待地踏进堂屋，灶间忙碌的母亲，在氤氲的烟气弥漫中，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抬起脸来笑对我的样子。那温暖的一幕竟如此真切地躲藏在我记忆的深处。

每个人的出身都不可避免地会给他的生命打上烙印，而且终身无法抹去，即使成为疯子或伟人，概莫例外。北方的乡村生活就这样贮存在我生命的深处，每每碰触，都会让我感觉既安恬舒适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微痛。这不甚分明莫可名状的微痛常常让我回望自己生命的来处，让我对已逝的一切在深深地回味之后恍然憬悟。也许这就是岁月的馈赠吧。

年轻时的我，曾经那么自卑于自己的出身，看到市里女同学无忧无虑的脸，时髦漂亮的服饰，自如文雅的谈吐举止，总是让我心下好生艳羡。觉得自己出身乡村，在贫苦的日子里长大，这是多么无辜而不幸的一件事呀。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所特有的虚荣心如一片叶子遮蔽着我的双眼，让我更多的是委屈和埋怨，从来不会清点一下自己的行囊，翻检一下自己独有但别人没有的东西，更无从认识它们不可估量的价值。如今，当我以一个中年人所拥有的健全心智去翻检的时候，心怀里竟是满满的感恩。我知道，我的手中拥有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它始终沉默着，却支撑着我的信念，让我安稳、踏实地走过四十几年的人生。

昨天晚上读一本小说，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我在一个有着图画书，干净的沙滩、橘树、友好的狗、海景和笑嘻嘻的人脸的欢快天地中长大，成了一个幸福健康的孩子。”读到这里，我玩儿心顿起，仿写了这样一个句子：“我在一个有着清清的小河，绿绿的田野、栗树、贪玩儿的伙伴、山峰和时而笑呵呵时而愁眉不展的人脸的环境中长大，成了一个瘦弱而有点忧郁的孩子。”写完之后，又循着这个思路回溯到童年生活的场景，竟然有了一种别样的优越感：原来我的童年生活拥有那么多现代孩子们图画书和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东西，而且从来不用付费，我们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那样的场景里，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无尚恩典。家乡的每一座山岗，每一条沟谷，每一涧清溪，每一片树林都属于我们，时至今日，闭上眼就如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夏有蝉儿的嘶嘶鸣叫，秋有夜虫的喁喁低语；水里有种类繁多的鱼虾蛙蟹，青天上会有北来南去的大雁和矫健翱翔的雄鹰；草丛中随时会出现野兔山鸡，树林里随处可见蘑菇野菜，山坡上有自然成熟而后落地的果实……这一切原来如此丰富多彩。自然就是这么悄无声息地滋养了我的心性，而我对它的存在竟浑然不知。我不知道自己所有的品性中哪一点得益于它无声的教诲，也许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和恪守。

前些日子为接双胞胎小侄子进了一次幼儿园，孩子从教室出来后急迫地拉着我的手让我参观园中的植物，我随着他们的导引欣赏着。这家幼儿园很小，院子里空间很有限，但角落里却辟出一小块儿地方，种了一些藤类植物和农村寻常可见的作物，于是就有了悬于头顶的青白的葫芦、金黄的南瓜和角落里寥寥可数的几株农作物。我为这家幼儿园别出心裁的布置而叹赏，同时又为孩子们狭窄的天地而感到深深地悲哀。自然于他们是那么的遥远而陌生。我以为，那些电子游戏、电动玩具和漂亮的图画书远不如一只蠕动的虫子或者一只爬行的蚂蚁来得更直观更生动，远不如一棵小树一株植物来得更鲜活更有趣；教室里所有的游戏都不如山野间一次真实的经风历雨的冒险过程。孩子们的乡野经历简直就是一张白纸，他们所获得的关于自然的经验无不来自书书本和老师的讲述，我们怎么要求他们拥有坚强勇敢、果决刚毅这类美德呢？我们怎能保障孩子们人格的健全完好呢？想到我们那一代人，很小的时候就用瘦弱的肩膀为大人分担家事，劳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样的过程所接触到的东西几乎囊括了自然界的全部赐予，现在想来，其中有苦趣更有不可多得的乐趣。我们有着如今的孩子们怎么也无法补缀得那么完好的童年。如今，当我们的家长努力让孩子们有一个衣丰食足的童年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回想一下自己的人生收获都源自哪里，相比之下，我们身上真的有一种别样的优越。

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每每让我油然而生联想。他用自己的笔描写了旖旎秀美的俄罗斯风光，那广阔的草原和长着谷物的田野被幽深的山谷与弯曲的小河分割成无数块；白桦树和菩提树的丛林发散着奇异的馨香；珍禽异兽在广袤的森林里出没……读着他，总让我想起少小时的山林，总让我嗅到那浓浓的山野味道。寂静的山林里，只有潺潺流淌的清泉和偶尔几声清脆婉转的鸟鸣，当你孤独地穿越茂密地灌木丛和树林时，腐烂的败叶、各种杂草、苦涩的艾蒿、各种菌类植物……在夏日阳光的烘烤下，合成一种别样的味道。那味道沉潜于我记忆的岩穴和幽谷里，沉潜于我生命的深处。我曾经那么痴迷于屠格涅夫的描述，其实，我们同样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然风物，只是我们缺少如屠格涅夫般博大敏感的心怀和他手中那支如椽巨笔，无力再现它们的美好迷人，这才是最可遗憾的。

读海子的诗集，自然是先看介绍性的文字，“1964年生于安徽省怀宁高河查湾，在农村长大……”“在农村长大”几个字似乎让我看到那个从田垄中走来的诗人，背负着生之苦难，孑然一身，用他的诗歌无休止地咏唱着他对土地、对村庄、对麦子的无限深情，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是位死而不已的歌者，那近乎宗教般的虔诚而纯粹的诗歌，直到今天仍被那么多诗歌爱好者所珍视。“在农村长大”这几个字像一个标签，注明了海子的来历，更注明了海子诗歌的来历。海子是农民的儿子，更是土地的儿子，农村生活的经历，赐予他苦难，更赐予他财富，那深浸于骨髓的沉重的悲悯和忧伤拿走了他的生命，却赐给他一顶诗歌的王冠，我以为这是属于海子的幸运，他多么优越多么奢侈地享用了他所拥有的农村生活经历呀。海子的诗中有这样几句：

大地在耕种

一语不发，住在家乡

像水滴，丰收或失败

住在我心上

是啊，大地在心中，家乡在心中，她们一语不发，但她们就在那里，看着我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