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提醒，社会很复杂。

以前没觉得。总认为邪不压正，对追求不多的老百姓来说，只要遵纪守法，社会又能复杂成什么样子呢？

这次，荆州大学生“结梯救人”事件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

事发的第二天，看到电视里的镜头，我们一家人都把那个面对江水哭泣的女孩当成了侄女。镜头一晃而过。看起来很像。老公很紧张，说，今天侄女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昨天问她怎么没来家里过周末，她说和一帮同学在宝塔湾野炊。问她结束了会不会来吃晚饭，她说不，会和同学们一起搭车，直接回长江大学文理学院。然后，电话就打不通了……我提议搭的士，去西门外的长江大学文理学院亲自了解一下情况，总比憋在家里担心好。老公比我冷静，他说，若那个女孩真是她的话，证明她现在很安全，只是受到了惊吓。电视里已经说了，牺牲的是三个男生。

正着急的时候，侄女的电话打进来了，问起来，她说，昨天在江堤上吃完烧烤后，发现手机出了故障。同学们去江滩上玩的时候，她和一个同学走下江堤，去沙市找维修店修手机去了。再然后，她们就直接乘车回大学了。事发时，她不在现场。她还说，镜头前哭的女孩叫姜梦琳，是广电班的班长。

我们都说，幸亏她不在现场。依她热情单纯的性格，当时的情景，她八成也会冲上去。来自农村的她，十几年来就是一门心思对付学习，乡下没有游泳培训的条件，家长又没时间管她，还担心堰塘、河水，溪流对她的安全构成威胁，就一直严令她不得下水，玩水都不行。所以，她压根就不会游泳。可搭“人梯”保不准她不去。何况那么紧急的情况下。

本地电视台制作了一系列的颂扬、缅怀节目。看电视的时候，我们一边流泪，一边唏嘘，替那三个年轻的生命惋惜，也为他们的父母难过。

两天后，一个朋友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没电视里宣扬的那么简单。并告诉我捞尸船敲诈勒索长江大学师生的细节。震惊之余，我仍不敢相信，就凭她说，谈判逼钱的现场，有警察替黑社会做思想工作，劝他们想办法把钱凑齐，快点捞尸体算了。我说不可能的，要是警察面前都能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那天下就没有王法了。可她说，本市封锁了大量的实情，一些相关部门包括媒体，都接到了通知，负面的新闻一律封杀。她说，“你想像不出来，水有多深！”我仍然不敢相信，争辩说只要市领导跟捞尸船没有干系，又有什么值得掩盖的呢。朋友说我幼稚，说我不知道官场的黑暗。她提示说：“领导的任期到了，谁不想平平安安地继续升迁之路；市里创建“省级卫生文明城市”都到这节骨眼了，谁不是巴不得不出任何纰漏，……你以为他们傻啊，再说，你知道他们跟捞尸船没有瓜葛？”

我无语。

英雄的事迹广泛流传，只是越来越偏离电视里宣传的版本。英雄的故事上了央视的焦点访谈，本地的论坛出现了大量呼唤真实报道的声音。我发现，很多都是长江大学的学生，他们还贴出了很多当天手机拍摄的照片，包括****的黑社会成员与校领导谈判的图片。我以为网络会很快促使这件事大白于天下，可是，第二天，负面消息的帖子都被屏蔽了。本地网络又恢复了平静，一派歌颂、缅怀、捐款的景象。可有关真相的流言，越传越神，甚至有人说，两个少年是黑社会抛出的诱饵，他们故意跌进“死亡地带”，然后呼救，引人上钩。三个大学生不过是掉入了钩尸陷阱……我觉得传说很荒谬。就像朋友对我说，当时有人用滚钩钩住了学生的身体，只因钱不够，谈价不拢，就把人泡在水里不提出水面，任学生在滚钩上下扑腾两下，然后看着他毙命。我听得毛骨悚然，可我坚决不信，说这种说法不符合人的本性。谁没有亲人儿女？我不相信人心有铁打的。

本地媒体的确一个鼻孔出气，可那些90后的长江大学的学生们真是聪明。在QQ上，大学生网友对我说，不用太灰心，尽管讲述的真相被处理得天衣无缝，可是，纸包不住火。她说，当时的现场，近两百围观的市民和大学生们都目睹了全部经过。事发后，全国38家新闻媒体云集荆州，还有网络，这就是希望。

当华商网首家披露了捞尸船船主像系畜生一样系着滚钩上英雄的尸体向师生们要钱的图片，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人畜生不如！

当听说长江大学学工处在江边搭建的灵堂，还有市民前去祭奠。我有了想去事发地走走的想法。

宝塔湾旁边是万寿公园，那是荆州市唯一临江的公园，本是市民休闲纳凉的好地方，几年前和朋友去玩过一回。因为知道沙市正在修路，修人防工程，估计公交车都绕了道，弄不清该搭几路车才能到那里。所以，邀上一个朋友，直接乘的士，对司机说去宝塔湾。司机见我们拿着相机，摇了摇头，说，都过去了，该消停了。弄清我们不是记者，才说，那些学生太年轻了。捐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呢；得再多的荣誉，有什么意思呢……然后，替三个学生抱不平，“别人落水他拼了命去救，他救别人牺牲了，有人还想从他尸体上捞一把，一具尸体12000啊。”又说：“长江大学的领导估计这回也学乖了，英雄赵传宇是蛮好学习的？学生们在校外见义勇为出大事了，他不光要破财，要负责任，还要受这种奇耻大辱，受那些街头混混的要挟……”

越接近真相，越觉得可怕。

天气很好，阳光下的长江波光粼粼。我们在万寿公园门前下了车。直接走向东面的事发地点。不是周末，沙滩上依然有不少人。远远地，能看到沙滩上立着三根巨大的香，还有散落一地用来祭奠的菊花。走在江堤上，看到三个大学生的照片分别挂在道旁的三棵树上。树脚下香烟袅袅。看到出来，有人刚祭奠过。

不远处的江面上，约有几十个脑袋晃动，估计是冬泳爱好者。现在的江水很凉，一般人不会选择在这个季节下水游泳。而且，这一片水域水情复杂，江面上漩涡翻滚，江面下暗流汹涌，水性不好的人一般不会在这里试水。从堤上下去，离沙滩近了，才看清沙滩上仍有记者采访。楚天广播台的记者胸口戴着牌。重庆电视台的记者扛着印有标记的摄像机。还有辩不清来路的记者正忙着摄像、采访。从电视里早已熟识面孔的三个冬泳队老人，穿着整齐地候在沙滩上，等一拨人采访完了，再让下一拨人采访，一遍遍地讲英雄故事，时不时与人合影，让人拍照。看热闹的游人也多。

我走到人少的地方，四处看，脑海里回忆起电视里讲述的救人经过。我发现，那个渔船改装成饭店“蓝色家园”的位置，离事发现场绝对不止报道中说的20米。大学生从这里即使不脱衣服入水到游入“死亡地带”，短时间内是不太可能的。估计从沙滩上，十几个人手拉手也够不住出事地点，相隔太远了！我越看越觉得自己没找对位置，怎么看也不像电视里展示的画面。我走向一个孤独的钓鱼老人，小声问他是这儿吗。老人点点头。我喃喃自语，怎么看起来不像呢。老人说，长江进入枯水期，过往船只吃水太浅，影响航运，这两天，三峡库区向下游泄了水，水位比那天高，那个“生命搭梯”处的浅滩已没入水下了。我才明白。怪不得看起来江面宽阔多了。

一个老太太悄悄地站在我们身后，听我们说话。

宝塔湾其实是长江的一道急弯处，江面下暗流汹涌，听说人一陷进“死亡地带”，就跟掉进巨大的滚筒洗衣机似的，十有八九有去无回。这里堤高江面低，视野开阔。江滩上，有风吹过来，就地挟着沙粒旋起圈儿。同伴大惊失色地拉着我后退，说她们乡下有个说法，这种风叫鬼风，是有妖气的。我胆子小，明知是不必信的传说，可听这话，还是毫毛都吓得竖了起来。赶紧往堤上走。又经过三个大学生的照片，同伴低声说：“你们要是真的在天有灵，就找那些见死不救的东西讨命，一个也别饶了他们。”我问她相信鬼魂吗。她说她什么都不信，只是觉得他们死得冤。然后骂：“这个鬼地方，活该是个死人坑。捞尸都能发财，领导们干什么吃的？”

从江堤上下来，我们一直走到市区搭公交。在车站的时候，同伴悄悄地对我说：“你注意没？那个人一直跟着我们。”我扭头，那个老太太站在不远的地方，见我们看她，把头转过去了。一辆公交车驶来。大约以为我们会上车，老人忙走过来，轻拍一下我的后背，着急地说：“别再来采访了！你们听不到真相的。他们到处有耳目，今天江滩上好几个混混在人堆里转来转去，弄不好你们两个女同志会吃亏的，你们快上车走吧！”我说，这路车只到城外，我们进城，还得再等。又对她说，我们不是记者，不是采访，只是来看看。老太太才放心地往回走。

我忽然回忆起江滩上，老太太跟一个人说的话：“那天就三个冬泳队员请了假，其它的冬泳队员和我们一起去了对岸的公安县有活动，要不是请假没去的三个人在家，大学生绝对不止死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