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今年的正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与二哥去看望堂舅。回家的路上,兄弟二人边走边聊。
突然,有人用纯正的“普通话”尖叫着:“九满!这不是九满吗!”那声音就来自我们的正后方,引得我们回头张望。我看见一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那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人,妆化得相当端庄,耳朵上挂着亮闪闪的耳坠,围着一条色泽斑斓的红丝巾,显得气质很好。初看之下,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谁。直到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时,我这才蓦然回过神来。这不是喜珍吗?
此时的她神色平复了下来,双手交叉在浅色西服套装的前襟,胳膊肘上挂着一个LV小包,显得漂亮极了。虽然多年不见,但我并未露出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是向她点了点头,浅笑着打量了她两眼。
分别的时候,我给她留了我的电话,而她则递给我一张头衔相当繁复的名片。我们相约回到深圳后在国贸大厦再见。
别了喜珍,二哥告诉我,喜珍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抹口红的女子,第一个打粉底的,第一个穿耳孔的……这些年,她简直把自己的脸当成了一块试验田,什么新鲜的事物都敢往上招呼。乡亲们早就有些看不惯她了。“喜珍啊喜珍,”她的母亲忍不住说:“乡村这么传统,你嘚瑟个什么呀!”
我回到深圳时,与倒春寒不期而遇。那天傍晚,深南路沿线那些紫薇落尽了叶子。北风像飞溅而来的冰碴,吹在脸上,似有什么东西融化。在深圳国贸大厦西餐厅,我看见喜珍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个人,穿一条很显身材的白色连衣裙,露出一对相当霸道的胸部,髋部以下的曲线被包裹得很像一条美人鱼。夕阳的光辉以几乎平行楼面的角度投射进去,将她的脸与长长的脖子照得金光璀璨。
我打哈哈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开始吃饭。气氛颇为融洽,我主动举杯,说了些祝贺的话,她也回敬了我。片刻,主菜端了上来,我们挥舞刀叉,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了牛排。在这两相无话的空当,我忽然感到喜珍一直在看着我。当然,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也没别的人可看,但我明显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与往日不同。她既像饶有兴致地揣摩我,又像暗藏着什么机锋。我也开始诧异于喜珍的巨大变化,让我诧异的倒不是喜珍变得漂亮了,而是我当初从来没意识到她也是有可能漂亮的。她涂了透明唇膏,打了眼影,还染了一头耀眼的黄发,这样的装扮令她的脸棱角分明,甚至具备了西方人的立体感。她大面积暴露的肢体更是散发着蓬勃、咄咄逼人的肉感。更大的变化发生在她的眼神和表情上,我直视她已经大变的容貌,让我真诚地感受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成功女性的光彩。她小时候脸上那一边一块的农村红已经烟消云散,连那种食草动物一般怯弱、忍辱负重的神态都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肆无忌惮的泼辣。
然而,我始终没有出声,木然地打量着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见我没有说话,喜珍便锲而不舍地安慰我,语调已经接近呢喃了:“我知道你来这种地方不多,但这没什么要紧的,又没人会笑话你。真的!”“这倒像你的风格。”她沉吟着说。“我什么风格?”“表面赖不叽叽的,其实骨子里傲着呢!”这话说得我一激灵。类似的评价,只有我的同学和几个朋友对我说过,没想到喜珍对我也是这个印象。要知道,我自打上大学以后就再没见过她呀。
她又自言自语道:“现在也不知怎么搞的,岁数越大,就越觉得小时候特别美好。我多想让过去的情景重来一遍呀,那样,这么多年的辛苦才算没有白受。”我不禁认真地观察起我的这位小学同学来,而她则毫不避讳地与我对视,两条小臂横搭在桌子上,那架势简直像外交部的女发言人。
很明显,喜珍在等着我向她发问,比如问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曾经干过什么事儿,眼下又在忙什么之类的。然而,对于那些曾经生活在窘迫的境遇里,如今则彻头彻尾地改头换面的故人,我一贯不想给她们抒情言志的机会。无非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顾影自怜,外加点儿“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就算把自己“煽”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藏不住她们眉眼间那恶狠狠的扬眉吐气。
我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她身上的气味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上面一层是香水味儿和昂贵服装的布料味儿,下面一层就是喜珍特有的气息了。那味道我曾狠狠地嗅过,历经岁月竟然没变。就像她说的,我多想让过去的情景再重来一遍啊……
后来,喜珍主动告诉我,几年前,她独自来到深圳发展,先是在服装厂里做工,后来又到了这家电子厂,通过多年的摔打滚爬,终于走上了总经理助理这个岗位。我呢,仍沉默不语,但表情是淡漠的,近乎凛然。后来,她还告诉我,在她的影响下,村子里有不少的年轻人相继来深圳创业,努力赶超外面的世界。
渐渐的,我的灵魂仿佛出窍,越升越高,透过重重雾霾俯瞰着我长年混迹的城市。这座城里,我看到无数豪杰归于落寞,也看到无数像喜珍这样的村姑民妇变成了豪杰。我看到美梦惊醒,也看到青春老去。人们焕发出来的能量无穷无尽,在半空中盘旋,合奏成一曲周而复始的乐章。
夜深了,我挥手与喜珍作别,慢慢往回走去。晚上喝的酒有点上头,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深一脚浅一脚的,有两次险些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