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张纸币
我生在一个偏避农村的农民家庭。大概是老实巴交的父母看我头脑不笨,先是让我进乡村私熟,解放后又把我送进城里中学读书。最难忘是父亲为了筹措学费,还卖掉一块地。卖地是要被乡人指为“败家子”的。
父亲在我儿时就给我起了个绰号,“小猴头”,意思是说我好动、好玩、调皮。离家到城里读中学,当然没有现今家长的陪读,没有父母不停地在耳边“好好念书”之类的唠叨,更没有父母的时时耳提面命。正是精力充沛的少年,无拘无束,贪玩爱玩,哪能不疯呢,除了上课就最喜欢泡在操场上打篮球。寄宿生有晚自习,可疯玩了一天,晚自习没看几行书,眼皮就沉重起来,就不由自主地伏在课桌上呼呼大睡了。学习成绩呢,大多学科还能得个六、七十分,需要花工夫记忆的地理、英文,就常常红灯高照。好在假期之后的补考还能勉强过关,这才没有被学校留级读“研究生”。
每个寒暑假,回到家里,半年不见的儿时玩友,常常是整天缠在一起说不够、玩不够。父母以为他们的儿子苦读了半年,也该让他轻松轻松了。他们则是忙着筹划我的下学期学费。
读初二那个假期,临返校那天,父亲照例把钱小心翼翼地交给我,关照我收好,到了学校先交费。父亲常常把我送出大门,叮嘱一声“好好读书”,“不要乱花钱”,就站住了。母亲还一定要拎起我的行李,再送一程。
母亲是个文盲。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听父亲说,那是她年轻时候养蚕,春蚕、秋蚕,一年两季。蚕到结茧的时候,要日夜侍候,母亲就在那个时候生了眼病,乡村没有医院,结果失去了一只眼睛。
母亲原本就不善说话,送我的路上也是默默无语。临别了,她把行李递给我之后,从她贴身的衣袋里摸出几张“贰佰元”纸币(解放初纸币,相当于今日“贰分”,那时的贰分可买得一只鸡蛋哩),也没有说什么,把钱塞到我手里。这钱,想来定然是她平日背着父亲,一张一张偷偷积攒起来的。我接过纸币,感受到纸币还带着母亲暖暖的体温,心里陡然像生出一股温泉直往上涌动,人也一下子好像长大许多,懂事许多。我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流下来,说一声“我走了”,急忙转身上路,这才任泪水一下子涌泻。走远了,我才敢回过头。看母亲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田野的风吹拂着母亲干枯的头发,像一尊塑像。
可能母亲给我那几张“贰佰元”钱,在母亲心里并没有留下难忘的记忆,可在我心里却感受到强烈的母爱,成为激发我奋进的力量。在我不在意做出违反校规、校纪的时候,在疯玩放松学习的时候,在我某个学科一不小心又出“红灯”的时候,我眼前总是晃动着母亲送别的身影,母亲关爱的眼神,母亲无声的期盼,总觉得母亲就在我身边,为我不争气而叹息,我自责不已。我拿出那几张纸币,轻轻抚摸,在一张纸币的背面,端端正正写上了“永恒的母爱,永恒的力量”。
高尔基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永远需要报答的最美好的人,这就是母亲”。在我的人生路上,在我略有松懈的时候,每每想到那张凝聚着永恒母爱的纸币,心中便升起对母亲的不尽思恋,便想到报答母恩,便鼓起勇气和力量,奋力向前。以后,在班级里,我不再是个在及格边缘上下晃动的学生,也能不时听到老师鼓励我、表彰我的声音。
我珍藏着母亲这“贰佰元”纸币,可一场浩劫来了。疯狂的“文革”野火一下子燃遍神州大地。那些稚气未脱的青少年学生,也都起来“造反”了,“抄家”风兴起。我这个“孩子王”当然也可能是“抄家”对象。一向善良而胆怯的妻,整天以惊恐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一天,妻偷偷告诉我,她把我的几捆日记和文稿暗暗丢进灶膛里当柴草烧掉了。我无言,凄然。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日记、文稿何能没有“反动”罪迹。后来事态的发展,也的确证明了妻超前“毁尸灭迹”的“英明”。然而,我一想起“焚书保夫”事件,便心疼不已,尤其心痛的是那“贰佰元”纸币也因为夹在日记里就一同遭受到“火刑”。无奈而悲哀!
难忘那张面额“贰佰元”的纸币,难忘母爱。母爱实在是一个人健康成长过程中最可宝贵的精神源泉。一个人不深爱自己的母亲,不懂得珍惜可贵的母爱,大概也就难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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