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读于古城扬州，住校生。走出校门不远就是一条街，大多是木结构平房，间或有开着临街窗户的两层小楼。长条石板路面，古城古街古朴，三十年代电影里的街景。大概因为有学校，街头一家商店便专卖学习用品。

同学的学习用品几乎全在这家商店买，倒不是小店的文化用品有什么特别，恐怕大多是因了那个营业员姑娘。别说同学少年轻浮，张中行先生说，“遇国色而不看不爱，就辜负了上帝的苦心。”那窈窕少女，大襟上装，淡花衣裤，素雅、质朴、合体。一条齐腰长的独辫，一转脸就是一个曲线摆动。白晰的瓜子脸略施粉黛，总是挂着清纯的笑意。明媚的双眸如同一泓秋水，清澈透亮，那么柔和、那么娴雅。什么是小家碧玉？不是那种带着几分忧怨的古典美，也不是现代美人那种咄咄逼人的张扬，难以描摹。从体态形象到神韵气质，她，便是生动而鲜活的注释，我也便有些自作多情起来。

即使不买什么，有事没事总要从她店面前走过。偶尔触及她的目光，她总是友善地莞尔一笑。买文具，从来没有一次买过两件，今天一枝铅笔，明天一块橡皮，后天一瓶墨水。货架上没有的，偏说要买，她一声道歉，说隔天来买。买了文具又转回来，说是找零找多了，姑娘迟疑一下便连声道谢。其实都是狡黠的小把戏，无非是没话找话说，套近乎，在姑娘心中留个好印象。

真的是“人道有情须有梦”。某日晨刚起床，邻铺的学友便调侃起来：“你老兄夜来好梦呀，声声叫呼，要钢笔、要墨水。宝哥哥儿时避开‘世上所有之物’‘伸手只把脂粉钗环抓来’，宝哥哥果然做个风流公子。老兄要文房四宝，就是才子了。可这笔用来写诗文还是用来写情书？是文学才子还是风流才子？老兄是否可以对我等说梦解惑？”我只有打哈哈蒙混过关，免得泄露天机。

其实那只是独个儿暗恋，一个青春少年朦胧、美好而纯洁的遐想而已。密封在心头，免得被学友做为调笑的资料，亵渎了心中神圣情感。更何况那个革命时代，学生恋爱是大逆不道的呢？我只远远地倾慕，远远地思恋，远远地期待，期待春天悄然绿了心田。

锣鼓喧天，公私合营。那熟悉的小店忽然在一天关了店门。打听下来，那姑娘分到一个什么地方上班了。我心里一下子空落起来，于是得空便逛商店，寻寻觅觅，“众里寻她千百度”，希望邂逅于不期然而然。或期望于人群中“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像风一样悄然吹过就消失了。再走过那门户紧闭的店铺，无限惆怅油然而生。

多少年过去了，我在长江之滨的另一个城市工作。常去扬州，忘不了石板街。旧地重游，石板街已经被现代钢筋水泥替代，已经不见了旧日的风景。“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唏嘘复唏嘘。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那青春遗梦依旧完好地存放在心头。

永恒的古城，永恒的石板街，永恒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