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读书
【一】开蒙
说到读书,我的外祖父算是我的蒙师。
外祖父出身书香门第,先代多在科举之路上滚打。正因了这个家学渊源,外祖父是颇有些书的。先代持家有方,多方买办良田,至外祖父的父亲这一代,周氏已成一方富户。基于这两方面的缘故,在宣统元年,周氏祖屋的回廊上便挂上了县令亲赐的“耕读传家 "的匾额。这件事令外祖父得意了几十年。然而终究是破败了的,大宅门没能挡住土改的大潮,良田美苑皆作了云烟,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外祖父自诩老庄门徒,对世事也还豁达,并不因此而伤了身子。倒是外曾祖父他老人家,对身外之物看的太重,不久便呜呼哀哉了。颇另外祖父告慰的是,院里的一口枯井挽救了为时人所不能容忍的”毒草”。若非如此,真不知道外祖父的晚年该如何度过了。
外祖父藏书是有自己的一套讲究的,非珍本、善本不收。他可以一面把甲戊本的《西厢记》当作柴烧,一面又把戊戌本的《梦溪笔谈》视若命根。对书架也极苛刻,一律的楠木质地。这还不算,还要请本地有名的木匠在书架上雕龙镂凤。凡嗜书之人自有自己的一套读书习惯,外祖父也不例外。外祖父每读书必先呷茶而后哼秦腔,渐臻佳境不免手之足之舞之蹈之;阅毕必是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作大快朵颐之状,令人不免有返老还童之叹。
我们当地有“抓周”的习惯,我当年是抓了本《阅微草堂笔记》的,所以颇得他老人家怜爱。待我长到五六岁时,他老人家以为孺子可教也,便开授国文。说来有趣,按古例,对于蒙童,《千家诗》、《幼学琼林》这些书是必读的,而他老人家却有意避开。他开授的竟是《酉阳杂俎》《齐东野语》《续齐谐》《幽明录》《子不语》《夜雨秋灯录》等为前代儒生所不齿的闲书,或是诸如《小姑庙》《李二当车》之类的俚曲唱本,我以为这是与他老人家脾气有关的。我那时对书中奥义虽不太懂,然而却对书中那些故事别有一番神往,我至今还记得外祖父讲“魏和尚打鬼”时那手舞足蹈的样子,可爱极了,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按理说,发蒙之前是要习字的,然而我在书法方面的确无甚禀赋,他老人家也无计可施,只能空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外祖父的书法堪称一绝,虽宗法二王,却是地道的欧体赵面,然而他开蒙时习的竟是颜体。更绝的是他能在左手书《欧体九成宫》的同时,口诵《曹全碑》!
他老人家仙逝前半年,身体已显病来如山倒之势,然而每天还是照例临帖。临《圭峰碑》或《贺捷表》,偶尔也临【圣教序】和【石门铭】。他老人家是收有一份不错的【祭侄贴】的,然而他老人家晚年似乎疏远了颜真卿,这书贴也就束之高阁了。我虽不会写字,却喜读贴。读过【西峡颂】和【曹全碑】。我不太喜欢后者,盖汉碑好处全在筋骨舒展,意态从容,【曹全碑】过于拘谨了。当然这只是我这个外行的看法,书法我是不懂得。
外祖父对儒家经典也不是一棒子打死的。我少长一些时,便从他老人家习过《礼记》《颜氏家训》《上论》《下论》《大学》《荀子》。说来汗颜,这一时期我是基本没学到什么东西的。聊以告慰的是,这一段学习使我比同龄人多识得几个字,另外对古代文化有了些许了解。试想,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从电视机前走开去与那些“之乎者也”打交道,确有强人所难之嫌,想来我也不必太过内疚了。
【二】偶遇
外祖父病倒之后,母亲极少让我见他老人家了。而这之前,读书的习惯算是养下了。
我毕竟不是生活在古代,对古书不可能没有隔阂。进高中之后,我慢慢的喜欢上了读现当代的文学书籍。
有一回,我在河滩上闲逛,顺手在柳下的地摊上买了本【平凡的世界】,一个人躺在柳杈上读起来。谁想一读不可收拾,干脆连午饭也不吃,下午的课也逃了。约是月上柳梢了,我读完了最后一页。惊奇、兴奋、后悔、赞叹、不服气……一时间无数种感情冲击着我的心灵。我惊奇,原来在这个世上竟有这样一本好书;我兴奋,我从此有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后悔,为何我以前只是拘泥于故纸堆里呢;我赞叹,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叫路遥的家伙写出了这本好书;我不服,总有一天,我也要写出属于我的【平凡的世界】。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之情,从树杈上跳下来,沿着河岸疯跑起来,我对这夕阳呐喊,我喊的声嘶力竭,喊的痛快淋漓:我知道,我从此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那以后,我常去河边的那个书摊上淘书了。书摊主人是一个退休教师,穿着朴素而儒雅,总是笑呵呵的。他的书很杂很旧,应该都是他自己早年时买的,约是迫于生计才忍痛割爱。摊上的书多是文史哲方面的,没有一本可供无聊之人消遣的。正因如此,他的书摊“门前冷落鞍马稀。”常来光顾他书摊的除了我还有几个附近的老人。不过他们不是来买书的,多半会拿一个马扎儿坐在书摊前和书摊主人聊些不着边际的陈年旧账,或是清茶一杯听一段评书。所以,书摊的真正老主顾只我一个。我与他很谈的来,一来二去我们便相熟了。时间久了,他竟把我当成了他的忘年交。我本以爷爷相称于他,后来他却以小老哥称呼我了。我喜欢听他讲些风俗掌故和杂七杂八的故事,他也愿意讲。听得出,他年轻时到过许多地方,你随便说出个地名,他便能对该地的风土人情评说一番,如数家珍。 我最初就是在他这里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有了一个整体的把握,知道了什么是新月派,什么是九叶派,什么是心理分析小说,什么是本土化的意识流小说,什么又是存在主义文学……,也记得了一大串现当代文学家的名字(诸如沈从文、施蛰存、端木蕻粱、萧军、萧红、贾平凹、阿城、张承志、张贤亮、韩少功、铁凝、孙犁等人).他喜欢褒贬当代的作家,他曾说,“论散文,当代文坛无出汪曽祺之右者,而长篇小说要数陕西的陈忠实和山东的莫言。汪曾祺的散文得益于太史公、孔夫子和归有光,而莫言小说则师从乔伊斯和马而克斯。”等到我后来读了莫言和汪曾祺,才知道这个评论是一针见血的。记得他还常说起西南联大的故人,说过闻一多、吴宓、唐兰、杨振声、金岳霖。他说,闻一多讲【楚辞】,开头总是“痛饮酒,狂歌离骚,方成名士;”金岳霖,这个人是个情痴,为林徽因而终身不娶,让人佩服。他还把手抄本的金岳霖作的【释鳏】给我看,让我大饱眼福。让我颇为诧异的是,这样一个乡村老者怎么会有【释鳏】这篇文章呢?我百思不得其 解。有一段时间这老先生不在去摆书摊了,而我每当从河堰上走过,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很不自在。大概过了半年,我又见到了他,这一次见面,他像是突然之间老去了,言语迟钝了许多。那天我正上课,他把我叫出来,笑呵呵地说,小老哥,我的书是没时间卖了,你和它们有缘,我就把它们交给你了!我愕然…………我把书带回家给外祖父,外祖父看过后说,这个人不简单啊!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先生曾是西南联大的学生。
【三】万物于我何有哉
我在一次读书会上认识了临班的姚雪然。她身材高挑,留一头油亮的齐耳短发,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清清爽爽的宛若出水芙蓉,很容易让人想起巴尔扎克笔下的“幽谷百合”。她很爱笑,笑的很美。每当调皮的暖风拂过她的发梢,她便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风铃。那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诗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的耳朵。 轻软如花影,使 痒痒的甜蜜涌进你心窝... 她父亲是职业军人,母亲是山大的音乐教师,良好的家教使她言谈举止颇有风度,这是一般女生所没有的,我对她钦慕不已。然而她也常闹出笑话,让人哭笑不得。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班在一起上物理公开课,恰好我那时再读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我顺手带了去。她见我在看【城南旧事】,很是兴奋的坐在了我旁边。“能借我看一下吗,我上次只看了一半。妞儿找到他父母没有啊?小英子后来怎么样了呢?”我看到她那急切的样子,就把书递给了她。代物理的老师是个对学生极苛刻的老姑娘,为人孤僻,我们背后都叫她灭绝师太。雪然当然知道她的厉害,然而林海音的诱惑力使她顾不了这些了,不一会陶醉在走书中了。到底还是被老师发现了,我用胳膊顶了几下雪然,她猛地把头抬起来,看见老师已到跟前,她条件反射似的嗖的一声把书放到裙子下面用膝盖夹了起来。“姚雪然,你起来背诵第一宇宙定律!”老师很窝火的说。她像没听到老师的话似的,竟傻傻的说问“老师,妞儿找到***妈了吗?”此话一出,哄堂大笑。从此以后,认识她的同学见了她便说,“嗨,姚雪然,妞儿找到***妈了没?”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实在太差,好多书都找不到。还好学校附近有家规模不错的书店。我和雪然常在黄昏时分骑自行车去那里读书,晚饭是常常忘了吃的,真是做到了“忘食”,常常是回到课堂时才想起自己没吃饭。去的次数多了,书店的店员都记得我们了。半年多光看不买,脾气再好的店员也会有意见的。我们只好饿着肚子省下钱来买书,我那时自嘲说自己是“精神食粮代替物质食粮”。我在那儿买的第一本书是肖洛霍夫的三卷本的【静静的顿河】,花去了我102元,为此我约有两个半星期每天只吃一顿饭,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精神了。我在那大概买过200多本书,每一本书都让我对饥饿刻骨铭心。
姚雪然喜读南欧文学和钱氏的杂文,对《舌华录》和《笑林广记》等古书也广有涉猎,这使得她异常风趣,我每与她斗嘴,往往败北。她写得一手好诗,温婉而清丽,颇似林徽因,我常打趣她是林徽因第二。我们学校后面有座小山,我常带她去那里读书。青山绿水,山风习习,我们一卷在手,恣意的躺在在青石板上,曲肱而枕,好不痛快。渴了我们喝山泉,饿了我们吃野果,子曰“万物于我何有哉!”就是那个时候,我们一起读完了柳青、孙犁和赵树理的作品,对所谓的“荷花淀派”和“山药蛋派”崇拜的不得了,对乡土文学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们进入了大吞咽时期,马不停蹄的读了韩少功、张炜、李锐、迟子建、闫连科、李洱、毕飞宇、刘醒龙、范稳、吕新、陈应松、等人的乡土作品。我们的直觉越来越挑剔,眼光愈来愈犀利,不再盲从评论家的“高海拔”评述。
有一次,学校举行才艺比赛,我们两个班上要和搞一出话剧,我便和雪然商量着把【平凡的世界】中描绘孙少平和田晓霞爱情的章节搬上舞台。为了这台话剧,我们两个每天黄昏都要去小山上排练。我们坐在青石板上,背靠着背,在黄昏的霞光里朗诵起那首书中引自【白轮船】的诗。我用生硬的普通话朗诵,“有没有比你更阔的河流,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
她便用甜美的声音应和着,“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
有人说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我们两个算是给这些人上了一堂精彩的课。
后来,姚雪然随父亲去了南方,我们便失去了联系,现在想起她,心里总还是怅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