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故乡走过的人
(一)
“以前这里是‘棒打野鸡瓢舀鱼’的地方,你舅舅们拎着一只桶出去,一个中午就装了满满的鱼回来,各种各样的鱼。”
“园林的西瓜又大又甜,我们几个人偷来都吃不完……”
“自从富安一带的人过来,就不同了,这些人什么都吃,几年的功夫,什么都吃光了。”
妈妈的描述总让我觉得这海边物产丰富,似乎并不荒凉。
小时候,去学校的途中总能看到白白的盐碱地,地上像是铺了一层霜,用手捻起那白白的霜,尝一下就是咸咸的;周围会有一簇一簇的绿色、红色的盐蒿。小沟边会有许多细长的白色螺丝壳,和海边的小螺壳一样,河里的水也都是咸的。
“这里原先有盐场,分组制盐,组长负责。人们把茅草烧成灰,制卤熬盐。”
“有人贩卖私盐吗?”
“有个远房叔叔贩卖私盐,挑了一担盐,被警察拦住了,抓住是要坐牢的。他说盐是自家吃的,因为喜欢吃盐,所以买得多。当场空口吃盐,嚼得咯嘣响,警察惊呆了,把他放走了。”
盐碱地是不长庄稼的,人们种植一种高高的豆科植物,用犁耕进土壤里,来改良土壤。父老乡亲挑河挖沟,引水灌溉,种植棉花、麦子、大豆……担粪浇田,人工捉虫,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
孩童时期,目光所及即是世界,我的全部世界只有那几个村庄那么大。
那时候老人少,小孩多。巷子里总是大大小小的孩子,每户人家都有两三个。三五成群,浩浩荡荡,爬草堆,爬树,做游戏,打架,翻跟头,玩倒立。大人们一起劳动,开玩笑,打架;小孩一起玩游戏,嬉闹打架。打架是常有的事,大多不是冲突,就是娱乐,比比谁的力气大。
凡有小孩的人家,我印象都很深刻。
姓马的人家多,小孩也特别多。胖乎乎大大咧咧的爱平,秀气文静、说话轻声细语的爱芳,喜欢搞怪的,能说会道的爱云。世珍、世龙、世云、世萍,一连串的名字,一听就人丁兴旺。有一户马家,老两口做豆腐为生,一儿一女,儿子高大英俊,女儿矮小,好像侏儒。然而,儿子长大以后,却上吊自杀了,据说是为情所困。隔路的马家奶奶很慈祥,会给人叫魂。有小孩跳茅坑,掉在里面被救起,到河水里洗干净以后,她帮着叫魂,小孩就不会留下心理阴影。她那调皮的孙子,放鞭炮的时候,将鞭炮放在小女孩的手里点着,把女孩的手炸伤,年轻的妈妈吓得直哭。奶奶赶紧把孩子抱走,送到医务室包扎。
何家人也多,老人像个老寿星,家里的壮年男子很多,“尔”字辈的,尔同、尔根、尔发……,一个个高大魁梧,人丁兴旺啊!
家乡有一条小河,河西坐着一户人家,这家女主人又矮又胖,我们称她“老母鸡”。老母鸡比较凶悍,跟人家吵架时,嚷到“30年河东,30年河西”,所以她河西的家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
这个临海的村子,曾经来来往往走过很多人。日本鬼子来过,土匪来过,新四军、解放军来过,知识青年来过……
“海边的58号沟里埋了几百个人的尸体,都是打仗战死的,有的是重伤员,肚肠子都流出来了,奄奄一息,其实人还有一口气,也都埋了。”
“那时候土匪很多,有的土匪就是打散的兵。你外婆十六岁就不住在海边家里了,而是寄养在街上人家,因为海边时常会有土匪,黄花闺女呆在家里很不安全。听说有土匪来了,有人就用锅灰把脸抹黑。你外婆说那时候一听说有土匪来了,大家就往草地里、玉米地里面钻,衣服都爬坏了许多。”
“我们家六爷就是被土匪打断了腿,后来被一个医生用槐树木头支起来。但是从此就瘸了,也没找到媳妇,后来就一直跟着我们过,视我们如己出。”
“老太爷被抓走做人质,要弟兄几个出钱赎人,五爷不肯出钱。最后其他几个兄弟出钱把老爷赎回来,回来不久也就死了。”
祖父们的年代充满了动荡不安,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
(二)
知青下放到农场,从城里来的年轻人居住在老百姓家里,喝稀饭吃萝卜干,白天跟着大集体一起劳动,农村青年便能够和城市青年接触。十几岁的少年很想家,调皮的几个会混在一起偷鸡、偷蛋吃的。把桐油当菜籽油,把麦子当韭菜吃。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是知青,高度近视,样子很严厉,课上叫同学演孙悟空。一位姓袁和姓曹的同学,在教室前面抓耳挠腮,舞动“金箍棒”,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那时会看到写有毛主席语录的课本,早操会练武术,村子里有个高中,只上两年。不久,这些知青逐渐返城,在我小学三四年级时就不再见到知青的身影。
前些年来,几位老知青寻到我家,一个老人说他十七岁那年下放,住在爷爷家,很孤独,常常想家,但也调皮,爷爷宽厚待他,从未言语、神态上伤害他。他很感激爷爷的宽厚,很想来看看他,可惜爷爷已经不在了。
每一年都有来村里循环演出的马戏团,骑独轮车踢碗的,走钢丝的,骑马表演的,还有猴子表演。搭个帐篷,棚里棚外都挤满了人。每一次马戏团走了以后都会留下后遗症,孩子们会在各个地方学着倒立,翻跟头,弯腰,也有学着骑独轮车的。村里的草堆、草场,是大家练习翻跟头的地方,女孩子下腰,男孩子倒立行走,谁要是不会,会被人瞧不起的。
新年一到,唱道琴、唱凤凰、挑花旦、坐花轿的表演都登场了,要钱不多,有时给香烟也可以。实在不想花钱,就掩了门,出去串门。
安徽那里闹旱灾,一个衣着很鲜亮的人,戴着手表来要粮食,他说他是教师,家乡闹水灾,不得已出来乞讨,只要粮食。妈妈拿了好些馒头放进他的蛇皮袋,说:“没有困难,谁会出来只要粮食,不要钱。”
兴化渔船上的人来卖糖货,跳着糖货担子叫卖,我们四处搜集废的塑料薄膜、铁锅、旧鞋子换糖。实在没有,我用家里的鸡蛋换过,用梨园的梨子换过,那种黏牙的糖太诱人了。一次,从外婆家走回来,太累了,坐一个卖糖人的自行车,请他送我回家。不是胆子大,是真没听说过有人贩子这回事。
有一段时间,一个上海人每年都会到乡下来给村里人拍照,寄住在我家。有一天晚上让我去陪他去给人家送照片,回来时说要和我赛跑,结果他把皮鞋跟跑掉了,这事印象太深了,得说说。他给我免费拍照,给我一件漂亮的呢子外套,我穿了很多年,现在这位大叔不知道还在不在世,估计也快九十了吧。
后屋里来了一个大学生,美术学院的,免费给众人画画,但是画儿他是要带走的。大伙都极愿意给他做模特,画人物速写,就几分钟的功夫,纸上人物惟妙惟肖:两个小孩子趴在桌上写作业,其中一个就是我。屋子里挤满了好奇的人们,模特并不好看,图画却很好看,白纸上铅笔画的人物比本人还神气。
打故乡走过一批又一批人,后来我也离开了,把这一切都留给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