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河,那人,那羊
二蛋看见自家的那只公羊,混到对岸的羊群里,追赶女孩子家的母羊,试图爬到母羊身上强行做爱。他拎起羊鞭,大声呵斥着,朝对岸飞奔而去,踩得河水四溅。
东西两岸的河滩,相隔着一条窄窄的浅水。几天前的一场暴雨,在河滩上淤积了一层新的黄胶泥。渐渐退却的河水惜别的吻,遗留下一道道浅浅的优美曲线。毒花花的阳光晒得河滩很烫。河堰洋槐树林子里倒很阴凉。牧养人把自家的羊撒到树林子里,让羊们舔食林子里飘落的洋槐树叶。二蛋放养的这一群羊,因贪恋河滩上的嫩草,除了那头成年公羊,其余的羊都散在东面河滩上,安静地吃草。
整个下午,这只公羊莫名其妙地亢奋,一直耍楞症闹别扭,搞得二蛋心烦意乱。体型硕大的公羊,仰着头站在布满浅草的河滩地上,翕动肉墩墩的鼻唇,捕捉空气中如游丝一般雌羊发情的气味,看起来像一尊威武的雕像。它闻出来,这是一只年轻雌羊初次发情的新鲜气味,虽然没有那些老母子羊们产生的气味强烈,但这种清纯的气息,更能激发一只老采子羊的性欲。河对岸羊群里飘来的这股气息,搞得公羊寝食不安,它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心里骚动。公羊终于忍受不了这种诱惑,趁二蛋寻找砂姜石猴的工夫,偷偷趟水过河,溜进对面的羊群里,去寻找自己的意中羊了。
它很快找到了目标。这是一只情窦初开的小水羊,已经显露出一些发情的迹象,但她对生命之花的初次绽放,还有一丝羞涩和恐惧。公羊的殷勤追逐,让她有些害怕,她羞羞答答地躲避着公羊骚扰,因而扰动了其它几只羊吃草,使得整个羊群显得有些乱套。
公羊陶醉在蜜意柔情中,完全忽略了主人二蛋的存在。它不断地向小水羊释放爱意。经过几圈狂热的追逐,小水羊渐渐安静下来。正当公羊准备发起实质性的进攻时,二蛋手里那条皮条鞭梢子,像一条飞舞的黑色电鳗鱼,在公羊致命的鼻梁骨处蛰了一下。公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它燃烧了半下午的激情,被破坏得一塌糊涂。鲜红的雄性血液,顿时从鼻孔里流了出来,滴洒在炽热的河滩草地上。
老鱼河是湖西平原上很小的一条季节河。在雨季里,十八洼地区远道和近道的水,挟着泥沙汇集一起,在浅浅的河道里宣泄泛滥,河水沿着弯弯曲曲的古河道,最终流到微山湖里。年长日久,河水在这里漩出一个大漫湾。靠近河湾的边沿,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蒲草和芦苇。在一些地段,茂盛的香蒲草与高大的芦苇相混杂,另一些地段只是生长暗绿色的芦苇,形成连片的芦苇荡。
公羊的鼻子还在滴着血,它心神不定地在河滩上走,身后撒下一路蹄花。公羊不断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对岸那只肥硕漂亮的小水羊。公羊抬起脸来,把嘴唇使劲地往上翻。它张大滴血的鼻孔,微微翕动,努力捕捉风中那一屡如游丝般若隐若现的气味,但除了血腥气味,成熟水羊所发出的那股气息荡然无存了。
一只捣蛋的牛虻一路跟着公羊,老是围着鼻子嗡嗡地飞,它不住地甩头驱赶牛虻。它走过那片开满黄色小花的稆洋姜棵。稆洋姜清凉的气味使它感觉到一种尿意的压迫,它停下来撒尿,又一次回头朝河对岸张望。对于主子二蛋刚才反常的举动,它的羊脑子怎么也磨不开这个弯。它开始怀念过去跑呀、颠呀、撒欢子呀、撩撅子呀自由自在的好时光。
“叭——!叭——!”
“嗬——!吆——!”
公羊威风凛凛地在羊群前面领着头,撒欢似地奔跑。皮条梢子爆出清脆的鞭花,一个接一个在羊群里炸响。主人二蛋稚嫩的吆喝声,在初春空旷的河谷里回响。
暖洋洋的太阳当空照着,瓦蓝色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棉花一般的云彩,和煦的风款款地吹着。羊群啃了一冬天的干草,憋屈得很。现在,河滩地上的青草从陈年草疙瘩上萌发新芽,又鲜又嫩,像淋了一层酥油,啃到嘴里流蜜汁。
十里八乡的羊群都被赶过来了,河滩上到处都能看到放羊人和他们的羊群。各种年龄段的羊们散布在河滩上,安静地吃草。成年母羊摆脱了羊羔子一冬天的纠缠,正进入新一轮发情期。去年春天出生的那一代小羊羔们,如今也出落成苗条身材,开始出现青春萌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膻臊气味,公羊心慌神乱,心猿意马,在羊群里钻来钻去,东闻西嗅,寻找自己的意中羊。而牧羊人是闻不到这种神秘气味的,他们只能靠仔细观察着母羊吃草的状况,看她们裸露在外的生殖器分泌物的细微变化,以及在公羊性骚扰下的反应,以此判断她们是否发情。
公羊已经记不清自己与多少母羊交配做爱了,与母羊做爱是它的本职工作。它看见那些发情的水羊们,被主人牵着来到老鱼河滩,那些人脸上堆着笑,一个劲地讨好主子二蛋。在羊们的眼里,二蛋是一个非常敬业的“羊老鸨子”。他热情好客,有求必应。在主人的注视下,公羊按部就班地完成一次次的性交易过程,从来都不辱使命。公羊播撒的生命种子,在广阔的河滩上生根开花,它的儿女遍及整个十八洼地区。
公羊坐门等客,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主动出击寻找意中羊的。那年春天,河滩上戏剧性的一幕情景,公羊记忆深刻。那是在与黑眼圈的回疆公羊,经过一番生死决斗之后,赢得那头漂亮小水羊的爱情的。小水羊的名字叫豆花。
那段日子,连续几天没有母羊来找它交配,公羊体内累积起来的雄性荷尔蒙,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野蛮的冲动在体内奔突冲撞,寻找释放的途径。公羊是在不经意之间发现小水羊豆花的。豆花是一头去年春天出生的小水羊.她一边吃草,一边不停地抬头张望,咩咩地叫着,不时地撒尿,释放出一股新鲜的雌性气息。
公羊从豆花吃草的动作中看出一些发情的征兆,它循着空中漂浮的雌性气息,应合着豆花叫声,奔到豆花身边。豆花长着一身玉白色的漂亮皮毛,体型健硕丰腴,前脖子处自然地皱成重重叠叠的几道摺子,像围着一只漂亮的围脖。豆花低垂着毛茸茸的眼,两只小耳朵快活地扇动着,小短尾巴多情的摇呀摇,小模样是那么乖巧温顺,优美地站在河滩草地上,等待公羊的到来。公羊一下子雄性勃起,心里火烧火燎起来。它撅着肉墩墩的鼻子,不断地吻小水羊裸露的外阴,尝试着抬起前腿,准备爬到小水羊的后腚上,完成一次主动的爱情过程。
突然,“咣!”地一声,公羊感到一股巨大的外力击中了自己的后胯,差点把它掀翻在地。剧烈的疼痛犹如兜头泼来的凉水,浇灭了公羊的欲火。公羊回头看见一只陌生的回疆公羊,正立在几步开外的草地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一股腾腾杀气从廓耳黑眼圈里喷射出来,似乎在说:“哼!野小子,到爷的地盘上来泡妞,瞎了你的羊眼啦!”
每头公羊身上,都蕴涵着羊种族雄性成员生性好斗的基因,它们是动物王国里天生的斗士。它们奉行“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法则,为了获得对食物、异性的占有权,它们必须去战斗,必须用野蛮的力量来证明威严,去捍卫自己的光荣。
一场不可避免的决斗拉开了序幕。牧羊人的激情被两只羊的野性所点燃,他们喊着号子围了过来。这种血腥的决斗,远远胜过坐在洋槐树林子里,玩一种“憋死牛”的土棋提情绪。在这群牧羊人散淡的生活中,几只蚂蚁的打斗都是一种刺激,更何况两只体型硕大的公羊的搏斗呢。
遭到回疆公羊的偷袭,公羊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耻辱,复仇的激情在体内燃烧,烧烤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它感觉周身的血在沸腾,似乎要从眼里喷射出美丽的血泉。公羊短促地咩叫了一声,摆动盘龙角,朝黑眼圈的家伙撞去。
“咣!咣!”
“加油!加油!”
在牧羊人疯狂的呐喊助威声中,两只公羊有板有眼地按照后撤、冲锋、撞击,天性的决斗程序,一次次较量着。两只盘龙角相撞,巨大的冲击力,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释放出完美的野性力量。
第一轮攻击过后,双方都缓缓地调整脚步,准备第二轮进攻。那个黑眼圈的家伙确实有把子蛮劲,第一轮攻击并没有消耗掉它多少体力,它威风凛凛的站在10步开外的草地上,咩咩地叫着,依然杀气腾腾。黑眼圈似乎是嘲笑的咩叫,彻底激怒了河滩霸主。公羊不愧为十里河滩的魁首,当第二轮进攻时,在盘龙角撞击的刹那间,公羊灵巧地错开正面撞击,使用摆头拳,公羊的盘龙角从侧面撞在黑眼圈的鼻梁骨上,发出一声闷响。它看见黑眼圈迅速后撤,然后掉头逃窜,洒下一路雄性的鲜血,血红的露珠悬挂在青草尖上,折射着太阳闪亮的光芒。
它看见自己的主人二蛋跑过来,痛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脊背。在牧羊人的高声叫好声中,它骄傲地翕动前唇儿,努力捕捉空气中飘忽不定的一丝骚味。那只名叫豆花的漂亮水羊,正站在不远出的草地上,安静目睹着这场血腥决斗,期待着与胜利者的交配。公羊挣脱二蛋的抚摩,欢快地咩叫着,朝小水羊奔去。
这个下午,那股熟悉的气息搞得公羊心神不定,心性大乱,屡屡撇开这边的羊群向对岸跑。现在,公羊终于被倔强的主人二蛋治服气了,耷拉着大盘龙角,磨磨蹭蹭地沿着黄泥滩往回走。公羊心想,今天可真扫兴啊,主人二蛋到底是怎么了。公羊不理解刚才那一鞭子的意义,它怏怏不快地向河堰林子里走去。
河滩是一片狭长如带的豆沙色的黄泥滩地。不远处的一丛新苇芽子,刚刚刺穿松软泥实的巧克力色的胶泥地皮。远处的河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正悠闲地舔蚀着豆沙雪糕般的松软的滩涂沙地,沙地上留下一波一波风的贪婪舔食的痕迹。
二蛋热得满头大汗,他手里拿着鞭子,跟在公羊的腚后边,不时地用羊鞭威胁着公羊,附近浅水里暴露出来的那几枚成色尚好的砂姜石,都来不及弯腰拾起来。二蛋感到自己情绪的反常,刚才那一鞭子打得不轻啊,他没舍得追打第二鞭。
二蛋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午发生在河湾里的一幕情景。
七月正午时分,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老鱼河,整个河道像个大蒸笼,人和羊热得喘不过来气。二蛋把羊群赶到河堰洋槐树林子的阴凉下,让羊群休息反刍。一上午身上出了很多汗,每天这个时候二蛋都要去河湾里洗个澡,然后再赶羊回家吃饭。他把背心脱下来搭在肩膀上,只穿条短裤,赤脚走在热乎乎的泥滩上,向河湾走去。
黄泥滩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砂姜石,牧羊人叫它砂姜猴子。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砂姜石,长着各种各样形状,有的像生姜块,有的像弯月,有的像树杈子,有的像圆鹌鹑蛋。二蛋放羊时喜欢收集一些形状怪异的砂姜石,每天都要检几块带回家,摆在床头傍边,没事的时候拿起来把玩。他根据每块砂姜石形状,给这些砂姜石起一些好听的名字,天长日久,竟收集了一堆砂姜石。
快走到河湾的时候,隔着一片芦苇荡,二蛋听见湾里传来一阵泼刺泼刺的击水声,心里一阵兴奋。可能是鲤鱼跳水吧。这样热的天,湾里的鲤鱼常游到浅水区晒鳞,有时候跳到岸上,能旱地里拾干鱼呢。他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芦苇棵子,眼前的情景让他即紧张又兴奋。
几片芦苇围成的“U”字型的水面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女孩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正旁若无人地拍水嬉戏。她披散湿渌渌的长发,随着她手的拍击,击起雪白的一堆浪花,静静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阳光把点点金光洒在水面上,也洒在女孩子白皙的后背上、藕瓜似的胳臂上、小莲蓬似的乳房上。
二蛋屏住呼吸,紧张得面红耳赤,呆呆地立在那里看。他想,这女孩子不会是传说中的水妖吧。
忽然,女孩子好象发现周围的异常情况,停止拍水,把整个身子淹没在水面下,警觉地朝这边张望。吓得二蛋连忙蹲下身子。二蛋的慌里慌张,弄得身边的芦苇发出一些响声,随之传来女孩子泼辣的叫骂声。
“哪个不要脸的龟孙子,偷看他家姑奶奶!”
二蛋蹲在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里,不敢动弹。一阵呼啦呼啦的水声响后,二蛋看见一个穿着浅色蓝素花连衣裙的女孩子,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藏身的芦苇棵子边上。
“滚出来!不要脸的龟孙子。”
二蛋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他满脸通红,心里像揣了一窝兔子,嗵嗵乱跳,像做贼似的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女孩子。
“我刚来,啥都没看见,你不相信,咱骂誓的。”
“那你做贼似的,蹲在芦苇棵子里干啥来?”
“俺到河滩上来。到这里——”二蛋突然想起手里的砂姜石,接着说,“俺到这里捡砂姜猴子来,不信骂誓的。”
二蛋把手里的几块砂姜石,伸到女孩子眼前,晃了晃。他瞅见女孩子原先绷着的脸慢慢松弛下来。女孩子用手抿了一下湿渌渌的头发。瞥了一眼二蛋手里的几块砂姜石。
“在哪里拾的?”
“河滩上,多着来。”
女孩子好象对二蛋手里的砂姜石很感兴趣。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指头,拨弄一枚小鱼形状的砂姜石,夹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瞧来瞧去。
“知道是啥变的吗?”
二蛋摇摇头。
“这是化石,是古代的一种鱼变的。这种鱼被岩浆包围住了,便形成化石了。”
女孩子像个小老师一样讲解了一通。二蛋支楞着耳朵听,一脸茫然。他不明白活蹦乱跳的小鱼,咋就会变成砂姜石呢?女孩子好象猜透了他的心思,晃了晃手里的书,说:
“你不相信吧,书上都写着呢。”
二蛋这才发现,女孩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很厚的书。女孩子还想接着说什么,西岸树林里传来几声羊叫。她回头看了一眼楞在那里的二蛋,一溜小跑走了。那条浅色蓝素花连衣裙,在芦苇荡的小路上跳跃了几下,眨眼不见了。从西岸树林子里传来女孩子的歌声。
“六月的黄河冰不化……”
二蛋呆呆地立在河湾边,感觉刚才的一幕,就像做了一个梦。
下午精彩的这一幕,女孩子并没有看见,她一直坐在河堰树林子里看书。吃过午饭回来,二蛋看见女孩子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读那本厚书。远远望去,女孩子读书的神态,像自己家里收藏的一枚砂姜石的造形。他看见女孩子只有在读书累了的时候,才走到西岸河滩上,照看一下自家的几只羊。
女孩子洗澡拍水嬉戏的动作,以及那条浅色蓝素花连衣裙,在二蛋脑海里晃悠了半下午。二蛋知道女孩子也是来放羊的,大概是河西村的学生妮吧。为什么呢?因为她穿裙子。村里也有许多女孩子穿裙子,但都没有这个女孩子穿着好看,况且人家还读那么厚的书呢。
二蛋忽然忆起自己的小学时光。12岁那年,自己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他倒感觉很庆幸,因为他觉得窝在学校里读书没意思,不如在河滩上放羊自在快活。爹的本意也是让他上学识几个字,能写写算算,赶集上店不吃亏就行。儿子没考上初中,不愿意再进校门,他便想考考儿子的本事。爹拿出娘夹鞋样子的一本泛黄的厚杂志,随手翻到一页,递给二蛋,说:
“乖儿来,你念念,上面都写了些啥?”
二蛋接过毛选,也不怯生,照着平日里在学校背书歌子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通。爹蹲在一旁吸着旱烟,有滋有味地听。二蛋一口气读了两页,感觉有些累了,便垂着手停下来听候发落。爹吸完一锅旱烟,在鞋底上磕磕,挥挥手,对他说:
“乖儿来,中,你比爹强,5年的书没白念。庄稼人,识几个字就中。赶明干鱼头大集,给你买几只羊,去河滩上放羊吧。等羊卖了,买几车石头,你哥俩,一人给你们盖一口硬砖房。庄稼人,就这呗。”
于是,二蛋便天天赶着自家的羊群到河滩上放牧。几里路远的大河滩,一年四季都能放牧,是理想的天然牧场。放羊是个好活络,自己是皇帝,羊群是大臣,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赛过活神仙。二蛋养着一头强壮的公羊当采子羊。十里八乡的养羊户,牵着发情的母羊来找他的公羊交配,经常挣个十块八块的零花钱。
李家洼有名的媒汉子李木匠来配羊时,亲口许给二蛋:“二蛋,想媳妇啵,等着吧,大爷给说个俊媳妇。”二蛋高兴了好几天,巴不得李木匠天天来配羊。
羊在河滩上吃草,有时他躺在向阳的草坡上,眯着眼睛看天上的飞鸟。感觉自己也像鸟一样飞起来了。他感到飞到高空很害怕,便慢慢降落下来。自家的公羊正跟别人的羊抵架,他在一旁喊加油。自家的公羊赢了。李木匠领着一个扎着大辫子的女孩子来找他了,说:“二蛋,她就是你的媳妇。”
媳妇是干啥吃的,我不要媳妇,我要俺家的采子羊。我还要飞起来,飞得很高很高……
那些都是梦啊。现在,二蛋羡慕女孩子能看懂那么厚的书,还知道砂姜石是小鱼变的。自己是完蛋了,有时借本武侠小说,都看不懂。他坐在树林子里,远远地望着对岸女孩子读书。
悬在对岸河堤上紫红色的太阳,渐渐把茂盛的洋槐树林子都映红了。夕阳把人和羊的影子拉得很长。河筒子里开始弥漫淡淡的雾霭。
河谷里的雾汽愈来愈浓烈,像挂上一道薄纱。近处的那片黄云彩般的稆洋姜棵,远处一座座青黛色大草垛似的芦苇荡,都被薄纱罩起来了。成群结队的蜻蜓,不知道什么时候集结到这里,密密麻麻,塞满了整个河道。蝙蝠像投掷的黑色石块,轻巧地在灰蓝色的天空划过。一天的闷热,蒸腾到天空的水汽凝结成云,堆积在西天边,像一座远山的影子。太阳像铁匠砧子上煅打的暗红色的铁块,正缓慢向云山撞去,迸射出半天火红的晚霞。
“二蛋来——,二蛋来——。”
河湾里传来喊叫声,二蛋听出是邻居串子的粗嗓门,中间夹带着男人们粗鲁放荡的笑声,这是村里的男人们收工后来河湾洗澡了。
二蛋坐在原地没动,今天他不想搭理串子这小子。他朝对面河堰树林子里张望,女孩子还坐在那里看书,她大概读书入迷了。他想大声喊她:“哎,你该回家了。”忽然又觉得不妥,便站起来使劲甩动羊鞭。一个接一个的鞭声雷鸣般地在河道里回响。他想,这样女孩子总能听见吧。
男人们在水边脱光了衣服,赤条条一丝不挂,大摇大摆地往水里走。陆续而来的男人,也都赤裸着身子在水边撒尿,有的还用手接了热尿擦肚脐眼,大声谈论着庄稼。火红色的霞光给男人古铜色的胴体上镀了一层闪亮的红油色。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人们洗完澡陆续从水里走上岸来,穿了衣服,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二蛋再看对岸,树林子里早已不见了女孩子的影子。
二蛋赶着羊群走在回家的路上。西天边只剩下一些暗紫色的云片,路边庄稼和远处的村庄,都沐浴在淡青色的烟霭里。他掏出口袋里的几块砂姜石,耳边忽然响起女孩子说的话。他想,明天放羊时,也带上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