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沼泽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天地间像有一个马戏团的小丑面无表情的用一张巨大的灰布蒙住了太阳。他有些恐慌和惆怅,父母还在地里干活,茂密无际的玉米地好像佛门所说的苦海无涯。两个人在不声不息的掰包谷棒子,一语不发,他站在地头,忧愁的望着他们模糊的身影在一晃一晃的动。远处回家的路旁是两排直入云霄的鉆天白杨树,黑暗中显得肃穆和寂静。他渴望白天的到来,一个忙碌季节的结束。那时候,他的母亲就可以穿的齐齐整整,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竹篮子,里面装着香喷喷的南瓜包子,领着他顺着那些乡间的羊肠小道去熬娘家。那些道路他已经很熟悉,那是些窄窄的、干干净净的土路,两旁是绿葱葱的小麦,麦穗已经长成,他不安分的揪上一根,吹得响起来,边跑边吹,,走着走着就有一片大土壕,他母亲告诉他,那是些河南客,长年居住在这里,壕里种着一大片白菜和萝卜,他对那些脏兮兮的河南客充满了好奇,总有些人就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他小时候在街道上看见的一对小夫妇,女的看起来更年轻一些,他们使用着一种很古老的器具,一种农村常见的爆米花机。很多城里人,有的拿来大米,有的拿来玉米,交到那个小妇人手里,她微笑着一一记下,不厌其烦的用自己准备的那些简陋而精致的小碗盛下来,把人家的器皿还给人家,再熟练的添着不同的调味品,根据人家的要求放着糖和盐。一只铁葫芦在男的手中摇动着,人家的小孩子好奇而焦急的守着男的看,火光把他的脸映的成了桔黄色,他面无表情,认真的干着自己的事情,不一会儿,他双手猛地一下把铁葫芦端下来,放在地上,用脚使劲的踏住,猛地一扳,只听“嗵”的一声,一葫芦爆米花冒着喷鼻的香味像鲜花一样盛开在众人面前,小孩子们立即扑上去捡着地下遗落的爆米花。
他曾经在那样一对小夫妻面前对他的女朋友说:“我也想有那样一只铁葫芦,带上你去天涯海角漂泊,我摇葫芦你收钱,直到永远!”
那时节,那条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充满诗情画意,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旁边经过,他小心的站在一旁,看着人家奇怪的骑着自行车稳稳的经过,自行车用花花绿绿的皮子或者布条缠的紧紧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拥有一辆明光程亮的自行车,因为那样一辆自行车可能要二三百元钱,而父母整整一年的劳动报酬也不过二三百元钱。那时候,他记得清清楚,每年在农业社决分的时候,一般都在临近年关的冬天的晚上,生产队的饲养室大院里,挤满了人,全都是平时的劳力,男男女女,男人多女人少,女人都是在家里拿事的人,有的挤在饲养员的火炕上,舒服的躺着,有的一屁股坐在铡好的牲口饲料上面,有的人端着小凳子坐在地上,拥挤不堪,饲养室里烟雾缭绕。骡马和牛排成一行,栓在长长的槽头上,吃着晚餐,打着响鼻,只听见牲口叫草的吱吱声,社员们在开会。等到人来的差不多啦,会计用亮亮的声音喊道:“静一静,大家不说话了,现在开会,把今年的决算念一下,今年一个工分六毛钱,比五队要高二分钱!”大家高兴起来人群一阵骚动,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会计随后就念起来,人群静下来,脸上是紧张而复杂的表情,仔细的听着自己和别人一年的收获,和自己差不多的家庭做着比较,只听见牲口嚼草的声音。拥挤的饲养室人群拥挤却异常安静,听完了,人群慢慢地散去,第二天在会计那里领钱。
那一年在中考之后,他落榜了,因为年龄小,他还不太知道羞耻,父母也没有太怪他,只是问他还读不读书,如果不读书了,就回到农业社里帮助他们挣工分,如果再读书,他们还可以再供养他一年,但他从父母的意思里看到他们很希望他再读书,能有一个好前途,能出人头地,只是这样一个意思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出来而已。帮父母往家里搬玉米杆的时候,对门的孩子叫他一块去复习班,他答应了。在复习班上,他遇到了几个漂亮的姑娘,心里很羡慕却不敢靠近她们。后来上大学的时候,班上有几个雍容华贵的女生,要求和他一块办文学社,他惊慌失措,一再找理由拒绝,他们却不屈不挠,坚持要和他合作,最终他还是有些无理的拒绝了,留给她们莫名奇妙的遗憾,他感到很圆满,正是这种拒绝,对别人近乎不尽人情,也对自己无情,让他觉得有一种残缺的美,。他总在追求一种残缺的美,凡事只要有遗憾,才能让他感到生活实实在在,。他可以独处一隅,独自品味孤独的美好。他以前曾经心仪一位女性,那是个无声无息、悄然来去的女生,个子很矮,皮肤不算白皙,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她的眼睫毛永远的是娇羞的低垂着,平静的出奇,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接近她,也不敢去接近她。他只是远远的望着她,看她走来走去,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偶尔在校园里相遇,他警觉的躲闪一旁,心还要咚咚的跳上半晌,别人根本不知道他心中有个她,这永远是个谜,由此他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真实的,但却永远是个谜,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迷。他忧郁不堪,少言寡语,这都源于他少年时代的贫困和无助。偶尔在毕业后和她在公交车上相遇,他神不守舍的喊出她的名字,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她回过头来,仍然是那种蘑菇头,那种蘑菇头曾经折磨了他很长时间,仍然是那么年轻,只是她的目光像闪电一样令他眩晕,他在一刹那间像穿越了宇宙,直入他的灵魂深处,那双窗口终于向他打开,使他读到了里面丰富的内容。她朝他奔过来,在行驶的车上,她和他面对面,但强大的激动和完美使他怅然若失,他看清楚了她的鼻子、嘴和耳朵的轮廓,还有鼻翼下细细的绒毛,淡淡的香味把他推回到很远很远的记忆。
那时候他和他的母亲来到另一个村庄,他的外婆家,在暑假里,就可以长时间的停留在这里。行走在那片隐隐约约枝桠茂密的桃树林中,细腻的果香让他流连忘返,他独自穿行在桃树林中,像在原始森林中行走,回到了史前世纪,渴望在学校里没有实现的梦想在这里秘密的实现,渴望遇到一位淳朴的乡间少女,对他微笑。他就喜欢这样徒劳无功的幻想,喜欢这样没有结果的探险,在远离喧嚣的树林里独自散步。
在复习的时候,某一天的傍晚,吃过晚饭,大家在村子外的麦场边读书,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给他们补课的英语教师,那个瘦瘦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年轻人,被一伙人揪住了往村子外面推搡着走,他们吓得不敢靠近,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抓住英语老师的衣领,用右手食指戳着他的额头,狠狠的咒骂着,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子,不算很漂亮,在一边悲伤的哭泣,英语老师不断用手指往上推一推被那个男人拨下的眼镜,无可奈何的苦笑着,解释着什么。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人上前制止,也没有人上前劝说,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慷慨激昂的用左手揪住英语老师的衣服领子,右手不断的一挥一挥,向大家大声的诉说着什么,他远远的望着。从此以后,只要有这样的场面出现,他都感到惊恐不安,有一种大难来临的无助的悲哀,他害怕这种场景,觉得无能为力,觉得疯狂和没有信心。
也是这样一个中午饭后,太阳光毒毒的照着大地,校园里吵吵嚷嚷,他趴在桌子上睡着觉,只听教室外面人声鼎沸,纷纷扰扰,教室里不断有人往出急速的跑,他也随着人群往出跑,只见校门口,大铁门口,学生围得水泄不通,中间似乎有人在相互对骂,外面的学生一面踮起脚往里看,一面神气地说着什么,原来是学生里面的老大和一个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学生在打架,那个老大夸张的捋着袖筒,往前扑着打那个眉清目秀的学生,那个学生显然不如老大魁梧和凶悍,但他灵敏的躲避着,脸上是一幅从容的表情,老大有一次在奔扑中抓住了那个男孩的胳膊,有些造作的要拧起来,并且把对方的头发抓住往下摁,都被他一一巧妙的化解,人群中响起喝彩的声音,他为那个男孩担心,他盼望这场战争赶快结束,那个男孩给老大一个笑脸求饶,他想老大会大度的放下手说吓吓你而已,但是老大并没有这样做,看样子要进行下去,因为那个男孩根本没有求饶的意思。教师们在睡午觉,偶尔一个老师看见,也装作没有看见,回到自己的房间再不出来。他真为那个男孩担心,因为有几个老大的帮手在一旁喊:“往死里打!”,他吓坏了,只见众人推搡着把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往出掀,不一会,一伙人呼啸着跑到校园外的田野去了,他没有干跟着去看热闹。
后来听说是为一个女生,一个人长得漂亮的女生对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表示了好感,引起了老大的嫉妒,因为老大也正准备追求那个女生,但人家好像没有那个意思,所以火并起来,但那个男孩子又是这一代有名的西北小拳王的侄子,所以也不示弱,最后和老大握手言欢,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