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景言电话的时候，小染正在一个小岛上度假。凌晨２点，海边木制小屋里，昏黄的灯光琥珀一般透着，有凉的风，带着清爽的海味在这样浓重的夜里，一阵一阵的吹进那扇半开着的窗口。于是，屋内的啤酒泡沫总也纠结不出浓烈逼人的味道。

“你在哪？”纷杂吵闹的铃声终于停止，景言依旧温润的声音从海的另一边传来的时候，小染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的手机应该是欠费停机了的，为何这个时候景言能找到她？

“岛上。”小染半是无奈的答。

景言隔着厚重的空气和无线电，竟是仿若见着了这女子露着微醺的疲态，用略微嘶哑的声音，说着毫无相关的话题般。突然之间，那话，便在心口上下挣扎起来，不忍挑明。于是，只能轻声的说：“你哥找你！”然后挂了电话，预见某种沉没的悲伤般重重的叹了口气。接着便将方向盘一转，驱车直往码头而去……

小染挂掉哥哥电话之后，抓起钱包就冲了出去。她在凌晨２点的海边，绕着海岸线一圈一圈的奔跑和寻找。那些从耳旁呼呼刮过的咸湿海风，一股脑的挤进衣服纤维的空隙然后全数钻进皮肤细微的毛孔顺着血液渗入骨头里。她看着周围过于黑暗寂静的空间，竟是突然觉得惊恐。那些深黑色的海，一进一退的张牙舞爪，用冰冷的呼啸声召告，这片领域完全不是渺小的可任你侵犯。那些冷冽和冰凉的宣誓，冲击着她的脚，她的心口在瞬间疼痛的无以复加。

小染蹲下来，失去一切希望般抱着头痛哭起来。那些声嘶力竭的悲伤，全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被风无情的吹散。可是，那句更为悲伤的话，却在她的心口，怎么也散不出去。

哥哥说：爷爷病危，速回。

 

【二】

终于在晨曦的那抹血红里，见到第一只船。小染奋力的喊叫，用最最快的速度冲上去。她包下了整只船，硬生生将５０分钟的船程压挤到了３０分钟。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每一分种，她都被那晕红的波光淋漓的海面晃的眼睛生疼生疼。她靠在船头的栏杆上，以指关节攥的青白的跳动脉络起誓：请一定，一定要等我回来。

小染看着岸边的那个灰黑色西装下的身影，看着那些浓重的金色在他黑碎的头发上打下的阴影一直延伸到黑亮的眼底。她看着他走向自己，牵起她的手将带她到车里，然后开上高速……

那么沉静、那么压抑……仿佛任何一个人开口，那些能把心揪疼的理由通通都会被释放出来一样。呼啸而过的车，在这个刚刚清醒的城市划过一片一片的阴影。

车子穿过最后一个隧道，右转就能上机场通道。可是这个时候，一辆货车从右边的方向毫无预警的撞了过来。景言一惊，方向盘飞快的反打着，车子在万分之一秒的运气里，错开了那辆货车，然后不受控制的一头撞上左边的栏杆。

安全气囊全跑了出来，小染扶着头轻咳着摸着车门打了开来，猛吸两口气，然后赶紧跑到驾驶座的另一边。

“景言，景言，你怎么样？”她拉开车门，去扶景言的手。碰到的时候，她听得景言因痛而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小染这才注意到，景言的左手食指肿的似乎有馒头一样大。大概是刚刚方向盘打的太快，撞到食指上，才会充血肿起来。小染第一反应便是打了救护车的电话，然后轻扶着景言的胳膊，将他从驾驶座上轻轻的拽了出来。

粉碎性骨折。医生说……要动手术。

小染看着那个坐在床沿边的男子，突然眼泪就涌了出来。她使劲的按着自己的手，阻止着全身突然泛起的那一阵颤栗以及心底升起的那股莫名的悲伤。

景言看那个倔强而坚强的女子孤独的站在那里，心底的疼惜一刻也停止不了。他伸出右手，将小染带到怀里。用那依然温润的声音对她说：“去赶飞机吧！现在还来得及。机票我已经订好了，最早的一班，８点４０分。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小染的头在景言的怀里剧烈的摇着，眼泪湿了他胸前衬衣的一大片。

景言叹声气，扶起她的头，手指轻轻的摩擦她脸上的滚烫泪水。

小染想，她这辈子大概再也不可能看到这样温柔的表情。景言拉着她的手，带她来到医院门口，护士走过来说：“安先生，医生说你的手必须立刻动手术，要不然……”

景言用眼神制止那护士继续讲下去，然后把小染送到计程车里，他在窗外，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计程车开动的时候，小染快速的转过身，透过那厚重的茶色玻璃看向一直站在那的被阳光照的清澈无比的身影，心底的某片角落，很柔软、很柔软起来。

 

【三】

究竟是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哥哥说，爷爷一直在等她。即便到了最后，爷爷已经没有意识，认不出身边的人，他也依然呢喃着她的名字。可是最终，爷爷也没能见到这个他最疼爱的孙女。

小染说不出话来，甚至连眼泪都没有。她的身体冰冷的厉害，她觉得冷的动不了。她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揭开那张盖在爷爷脸上的白布。

哥哥说，时间是７点１５分。

小染想起那个时间，那个时间她看着受伤的景言，心底涌起的那一串串不安和控制不了的悲伤……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爷爷离开了她吗？

小染的脚往前挪了一小步，然后，向后倒了去……

意识模糊前，她清晰的听到哥哥大声而紧张的叫喊：小染～！小染……

 

【四】

小染躺在床上，头侧向窗户的方向。那里，暖暖的阳光像细纱一样，一点一点铺满了整个窗台。

有开门的声音传来。小染没有回头，应该又是哥哥来看她吃饭没。她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叫她怎么吃的下去。

一只冰凉的手探上她的额头。小染一惊，这只手……这个冰凉的温度……

她缓缓的转过头，看那个男子依旧冷冷的面孔，脸上是惯有的毫无表情，眼神中偶然划过的那一丝温暖叫她有点错愕和措手不及。

“末隐……”她叫着这个爱了十一年的男子的名字……

末隐不回答，端了桌上那碗依然冒着清气的粥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勺一勺的喂。她像这十一年以来一样，无声的吃着。无法拒绝……他的任何一个要求。

顺利的解决完了那碗粥，末隐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出去走走吧！”

小染怔了一秒，然后点头。

深秋的这个季节，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早就落了个干净，只剩光秃的树枝在风里瑟缩着发抖。左手边人工湖里的荷叶残萍依旧飘在碧绿的湖面上，偶有几尾金色的小鱼吞吐纳气。

末隐走在前头，小染跟在后头。

这是十一年来，两个人都习惯的方式。小染在末隐面前，常常会这样局促，并且不知道如何用正常的语言方式去交流。似乎平时的那些简单话语，不管怎么去描述表达，都显得做作。于是，她方小染花了十一年的时间跟在肖末隐的后面，看初冬的暖暖阳光穿过他茶色的头发变的透明，然后在微凉的细风中，落在她的心上。

小染想。若不是那个女子的出现，她该是今生都能编织这只属于她自己的美丽未来吧！

她依然记得那个美丽的黄昏，有很温暖的细腻从心口慢慢溢出。她因为提前从日本回来，心里想着的都是久久没有见到的，那张属于他的面孔。她只是想，只是想，能偷偷的看他一眼就好，真的，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

眼泪又要流下来。她忿忿的咒骂着自己：方小染，方小染，你怎么会这么懦弱？可是尽管如此，有谁能来告诉她，这十一年来唯一的爱，她该用怎样的方式去停止，她该用怎样的方式去遗忘呢？

末隐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小染手足无措的擦那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心里，开始有一丝的愧疚。他也曾经以为，今生或许就只是和这个妹妹般的女孩在一块。如果，不是遇见她……

小染转过身，不再面对着肖末隐。她看着毫无波澜的湖面，手指握在栏杆的阴影处。她尽力控制着语言的平静，说：“她，叫什么名字？”

末隐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愕然的看着小染，看她幽长的睫毛挂着泪珠在碧绿水面的照射下眼神悠远地延伸到某个地方。他一直以为，一直以为，她是不知道的……

“恩雅……林恩雅……”他清冷的声音竟不自觉的滑过一丝温柔。

小染听见，嘴角略微弯起，想自嘲一笑，终是不忍如此对自己。她深吸一口气，清新湿润的味道直直进入肺里。她转过身，第一次这样勇敢的看向末隐，看他眼睛里映着的自己的影子。然后冲着他轻松一笑，尽管掩不住接下来那句话里的落寞，可她终究满意，能与他这样自然的对视。

小染说：“我们的婚事，取消吧！”

末隐一惊却很自然的接道：“可是爷爷的遗愿……”

小染抬头寻了那西移的太阳，似乎看见爷爷在那里对她微笑，她释然着接着说：“爷爷已经不再了，那么，末隐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说完，身体一转，跑开了去。

爷爷，小染知道，你订下我和末隐的婚事，只是为了小染幸福……可是，小染的幸福，已经不在末隐身上……爷爷，你会理解我的做法的，对吗？

泪，在奔跑的风里，散尽……

只余那夕阳下的长长身影，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柔和的扩散、追逐、然后祝福……

 

【五】

飞机上传来漂亮空姐的提醒：飞机即将起飞，请各位乘客关闭随身携带的所有电子产品，谢谢！

小染从窗口看窗外的那条长长的跑道，她想起那个温润的声音，那个默默为她做了一切的男子，突然之间就笑了。手指按在手机的发送键上，等提示发送成功，她关了手机。

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这一个半小时，竟突然觉得漫长。

可是，这一场芳华爱恋，她也不是输的那么惨，不是吗？

 

【六】

景言在那头的机场大厅温暖的笑，方小染，我终于，还是等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