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
最近,芸总是觉得很累。
常常孤单的站在窗前,期盼下雨。她不愿意将视线移到屋内,房子太大了,空落落的,就她一个人。屋里的摆设每天都擦,已经熟悉的不愿再见。丈夫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出差了吧。事情通常都是这样的,不回家那就是在公司忙,几天不回家那肯定是特别忙。她都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有和丈夫一起吃饭了。他总是匆匆的带来他喜欢的衣服、饰品、化妆品,当然还有很多钱,之后就匆匆的走了。丈夫忙她是知道的,事业刚刚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要应付的人,要处理的事多!当初是她支持丈夫做自己的事业,现在她仍然可以理解并支持他。她非常信任丈夫,知道他不是随便的人,有自己的原则,结婚以后也在努力的维护这个家庭。
但是,她一个人呆的太久了。放弃自己的事业回家相夫教子是自己的选择,所以现在只有硬挺着。她打开水龙头,看着水哗哗的淌着,竟然有些兴奋。这是房子里除她以外的另一个活物吧。流水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是世界上最最动听的音乐。所以她不用在站在窗前期盼下雨了!她每天都要打开水龙头听几十分钟的流水声,心情跟着快乐起来,不再孤单。
有时候,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喜欢下雨呢?应该是听过那句“雨打残荷谁人听”吧,淡淡的忧伤,谈谈的凄凉,谈谈的寂寞。尤其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那一刹那,她的心有点痛。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让她心痛的人了。她的伤疤早已经麻木。可是现在,她又记起他,记起他带来的幸福和快乐!也许自己太寂寞了吧,总要找些值得怀念的时光消磨时间。
他们大学时相恋。彼此了解,感情醇厚。他家在农村,懂事比较早,虽然她比较大,但总是他来照顾她。他说照顾喜欢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还要照顾一辈子呢!他不太爱说话,不会说些海誓山盟,这句她记得清清楚楚,应该是他的承诺。当然,与此同时,在心里也给了他一样的承诺。大学是枯燥乏味的,但有了他,世界便有了不同。他会做很多不同风味的菜给她吃,最拿手的就是狮子头。他还会做很多稀奇的手工品逗她开心。
芸的手里拿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那就是他的杰作。他说芸长得很古典,穿旗袍会非常好看,就像江南小镇诗情画意的女子。他魔术般的变出一把油纸伞:再加上这个,就更像啦!芸非常喜欢这把古典风格的伞。尽管穿旗袍的时候并不是很多,但是,伞却被她小心的珍藏,说要到80岁时再用。到时候要告诉儿孙他们当年浪漫的爱情故事。虽然这个故事并不算轰轰烈烈,但是它纯真、坦诚、久远。
他们没有钱去咖啡屋、游乐场、餐厅、甚至收费的公园。但他们有小河、古桥、桦树林,还有一个废园是他们约会的场所。这些已经足矣。那时,她可不知道孤单是何许。只有幸福和快乐。只要累了,永远都有一个坚实的臂膀。
现在芸很累,她什么也没有。于是想起铁凝的一句话:“永远到底有多远?”本来她以为应该比生命还要长的。没想到只有大学那么长,毕业了,爱情也毕业了。无数失眠的夜晚,脑海中一次次闪现当时的一幕: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打着他送的油纸伞,满怀希望的跑去废园见他。天下着毛毛细雨,她全然不觉那是上天为自己哭泣。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他奶奶的事情终于结束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抚慰他的伤心。她知道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她不想让他觉得没有了奶奶天会塌下来。她的心情没有来得及表达:兴奋、喜悦、思念、安慰都僵在那里。因为他淡淡的、面无表情的说:“我们分手吧,奶奶给我订了亲,她老人家走之前,我已经结了婚。是个不错的农村女孩,这是她的照片。我要回农村工作了。”
“为什么?如果想结婚你可以跟我说,我会跟你走的。为什么?”
“芸,对不起!”
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芸知道一切都完了,完的很彻底。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芸的思绪。是儿子的老师打来的:小毛在夏令营过的很好,让家长放心。小毛是芸的儿子,六岁了。想到儿子,有了些许安慰,因为他非常聪明懂事,是她的骄傲。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她觉得刚才思念良――她的初恋情人,有些对不起儿子,这算出轨吧?!“出轨”这个词让她心跳的厉害。
那些无聊的电视剧,整天都上演着类似的节目:婚外情、离婚,好像没有一家是安稳的。所以她很少看电视。也不怎么上网,网络太虚幻,不现实。有时候会读点书,随便写点东西,大多数都是写给自己看的,从没有发表的念头。“红颜易老,刹那芳华”,当生命结束的时候应该为自己留下点什么。
她把油纸伞重新放回箱子里,锁好。那是她的秘密,无人知晓,包括丈夫。那段不堪回首的恋情,曾经让她悲痛欲绝。她把所有的一切都锁进小箱子里,让伤口慢慢愈合。直到后来,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她仍然保留着那些东西,没有过将它们销毁的冲动。也许,是他的意愿?爱并没有结束。
晚上,丈夫徐盛出差回来了。带回很多云南少数民族的饰品。见到妻子他非常高兴,这次的事情谈的非常妥当。他又做成一笔大买卖。一进门他就滔滔不绝的向妻子诉说,他遇到怎样的困难,竞争对手如何强硬,幸亏遇到大学同学,历尽波折,最后终于成功。芸认真的听着丈夫的话,遥远而陌生,好像在听一个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很显然,她对另一个世界没什么兴趣,于己无关。
“想吃点什么?”
“芸,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没有。可能有点不舒服”
“辛苦你了!”
她不知如何回答,有点感动。丈夫还是了解她的苦衷的。她帮丈夫脱掉外套,走进厨房准备晚餐。心里充满莫名的自信。
两个月以后,芸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已经有一个孩子了,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注定看不见光明了。去医院的路上,她兴奋的眺望远处的景色。秋天了,叶子金黄,柿子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像挂着无数只小灯笼。这时,表姐打来电话,舅姥爷去世了,让她赶紧去一趟。她只好告诉司机去A城,先不去医院了。她在A城上学的时候,舅姥爷对她不错,总是给她打电话回去吃饺子。一年多没见,竟然要去参加他的葬礼了。这个秋天注定是伤感的。
舅姥爷的葬礼很隆重,儿子们给他买了一块不错的墓地。芸惊奇的发现,当年他和良约会的废园现在竟成了一片墓地。这是记忆中的废园吗?横七竖八的墓碑,仿佛进了一座迷城,找不到出路。时过境迁,物非人非。在这里,他们印满快乐、幸福、爱恋;现在竟是无数人哭泣的伤心地。
葬礼结束,人们撤去,只有芸还沉浸在悲伤里,在墓碑中间踉跄着,想象着当年的景物。“这里应该有一棵柳树,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她自言自语道。柳树没了,一座坟墓占据了它的位置。芸看见了一个令她惊心动魄的名字“陈良之墓”,时间是六年前,“爱妻刘芸立之”
她跌坐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刹那间,天地旋转,她的记忆像冲开闸门的水汹涌而至。她一遍一遍地的擦着自己的眼睛,希望那不是真的。
上天弄人,无可奈何。她想,会不会是重名重性?不一定是他,但是事实改变不了。他的照片依旧清晰,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笑容,那副亲自挑选的眼镜,都是铁证了,里面的人就是他!他孤苦伶仃,墓前凄清,看样子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她的心被一万只虫子蚕食,没有想到七年前她为这个男人悲痛欲绝,七年后悲痛绪演。她似乎明白了,当年为什么他会绝然分手。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要安葬在这里,为什么照片上他穿着她买的衣服,戴着她挑的眼镜,梳着她喜欢的头型,更加明白了“爱妻刘芸”这四个字的分量。他用一切证明自己并没有背弃誓言,要守护爱恋。
很长一段时间,芸都活在悲伤当中无法自拔。整夜整夜失眠,蹲在墙角流泪。她想像着他承担着怎样的悲苦,悔恨自己的鲁莽,悔恨没有陪他回家看奶奶,悔恨没有对他好点。她常常对丈夫发脾气,有时候又一言不发。她半夜给丈夫打电话,说自己害怕。丈夫回来,她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盯着台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丈夫徐盛放下所有的工作陪她看医生。徐盛觉得妻子变成这样肯定是自己的过错。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妻子,陪着她暴躁、沉默、自言自语。
终于,一个月圆的夜晚,芸向丈夫讲述了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讲述了一把油纸伞的故事。她打开锁,告诉丈夫她的一切。她穿上白色的裙子,打开油纸伞,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想要给眼前的丈夫看,还是给天上的恋人看。但是,那时,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甚至让徐盛大吃一惊。
徐盛说:“芸,你好美!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芸,轻轻的偎坐在丈夫身边,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丈夫这么温柔的夸她,也是第一次听丈夫讲故事。内心颇有些感动。
“我有个好朋友酷爱摄影,你知道的,就是老赵。七年前,有一次,他要参加一个摄影展,我陪他到处采风。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我们来到一个陈旧的公园,里边很萧条,几乎没有什么游人。这时,我看见一个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打着一把油纸伞,乌黑的长发,她低着头匆匆的从我们身边经过,几乎是跑着的。我看呆了,那真是一幅绝美的画面,当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远了,我到处找她都没有找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中情人,我的梦中情人就是那女孩:白色的裙子、乌黑的长发、一把油纸伞,就是没有看见她的样子。
芸,原来我们七年前就见过面,只是我的女孩再回到我身边已经变成假小子的短发。换了装束,我就没有认出来。差一点错过。你来到我身边,我却没有珍惜,让你一个人在家,很少陪你。明明已经得到了,却不知道,还在苦苦寻求,希望再能见到那女孩。上天总会给人很多意外,我是派来保护你的,你是派来温暖我的,而那时我们却不知道。”徐盛一口气说了很多,芸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过这么多话,这么动情。
是啊,她是个幸福的女人,一生有两个这么爱的她男人,她应该好好活着。80岁时告诉子孙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徐盛把公司交给别人打理,他觉得生命太短暂,太脆弱了,他要停下来慢慢享受,陪着妻子,陪着儿子。芸决定把肚子里的小东西生下来,说不定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每逢节日,他们一家人都会去看望陈良,告诉他他们的近况。
他们的小儿子叫良良。
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有些秘密不说出来是为了爱着的人。徐盛去过废园,却从没有看见过那个穿着白裙子打着油纸伞的女孩,只是知道妻子以前是长发。
但,那爱是真实的。
所以,后来,徐盛也开始怀疑或许自己真的见过那女孩吧。那油纸伞,那么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