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沿隋唐的贡举制度,设进士科以得常才,又设制科以待非常的人杰。士人出身进士,固已受人敬重,而制科得隽者,则更被人矜贵,莫不以国之大器待之。
制科又名制举,唯待天子特诏才举行的特试,须由大臣奏荐,受天子亲自策问与拔擢,其隆重可见。仁宗一朝,有贤良方正极言尽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帏幄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等,习称“六科取士”。
制科之试,始于汉文帝之诏举贤良。宋因前代成规,而制度更加严密,每届对策者最多不过五人,取精用宏,目的即在拔擢非常的人才,而出身制科者,自有上承天子特达之知的荣宠,比常科进士更加一等。
嘉祐五年(1060)八月,仁宗皇帝诏求直言,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以才识兼茂荐苏轼于朝,天章阁待制、知谏院杨畋(乐道)对苏辙说:“闻子求举直言,若必无人,畋愿备数。”荐举了苏辙。
苏轼说制科特考之难,有曰:“特于万人之中,求其百全之美,又有不可测知之论,以观其默识之能,无所不问之策,以效其博通之实。……犹使御史得以求其疵,谏官得以考其素,盖其取人也如此之密。”为应付这项漫无范围、无所不问的考试,他们必须有个清静的地方读书准备,因此于翌年(六年)正月,便从西冈移往京师丽景门外,汴河南岸之怀远驿居住。
应考制科,须历三个规定的程序:一是缴进辞业,二是秘阁六论,三是殿试策问。
应试人于大臣论荐奏可后,先自选录所写的策论五十首,分为十卷,检同荐状诣阁门或附递投进,送两省侍从“看详”。经评定等次,选取文理优长者,择日参加阁试。苏轼因此有上两制(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丞相富弼、曾公亮书。
《上两制书》说,轼本是草茅下士,现在列名为州县小吏,而诸公则是可与人主揖让周旋的人,贵贱的分际非常辽远。然而轼所学者圣贤之道,所习者圣贤之言,所守者圣贤之分,故敢踽踽而来,仰不知明公之尊,俯不知其身之贱,不由绍介,不待辞让,而直言当世之故,无所委曲者,以为贵贱之分,非所以施于此也。
他检送富弼的是策论五十篇中的二十五篇,“贫不能尽写而致其半,请观其大略”。上曾公亮者,献其文凡十篇,“惟所裁择”。苏轼志气如虹,昂首于权势之外的风度,在这些地方,非常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兄弟俩当时的生活,实在非常清苦。若干年后,苏轼和他的朋友刘攽(贡父)谈起读书怀远驿时,每日三餐,饭桌上只有白饭、白萝卜和盐三样食物,戏称之为“三白饭”。刘攽是个惯开玩笑的人,过了一段日子后,他忽折柬邀苏,去他家吃“皛饭”。苏轼已经忘记前事,认为贡父读书多,所谓皛饭定然别有典故,到时兴冲冲赶去赴约,待见到他家餐桌上只有白饭、白萝卜和一碟子食盐时,才悟到已为贡父所戏,但仍欣然就食,吃得津津有味。(〔宋〕朱弁:《曲洧旧闻》。)
时光过得很快,在怀远驿倏忽已逾半年,七八月间的天气,白昼还是秋暑难挡,兄弟俩挥汗如雨,但是有个晚上,忽然刮起西风来,风声非常凄厉,一阵阵落叶,穿窗入室,寒气袭人,间又下起潇潇冷雨,更是一番凛然秋意。
苏辙年轻时,有肺病,身体很单薄,起来要去找件夹衣穿,苏轼正在读韦苏州(应物)集,刚读到《与元常全真二生》诗,“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两句,不禁触景生情,意识到兄弟俩现在拼命准备考试,一旦做了官,各自宦游四方,从此就要分离。眉山老家中,两人无忧无虑,闲居读书的那份悠然生活,就再也不容易有了。
兄弟俩就此讨论起前途来。清贫人家的读书子弟,怎么推得开求仕谋生这条唯一的出路,只能希望及早从仕路上退出来,同回故乡,才能对床而卧,共度风雨之夜,寻回他们的旧梦。
兄弟俩就在怀远驿做了“风雨对床”的约定,此后四十年间,两人都念念不忘这个旧约,然而由于可悲的人生羁绊,终身不能实现。
嘉祐六年(1061)七月,诏以起居舍人知谏院司马光、同知谏院杨畋、知制诰沈遘(文通)为秘阁考官。
凡举制策者,于前纳文卷经两制看详,列等次优以上,才得参加秘阁考试六篇论文。这次的考题是:一、王者不治夷狄论;二、刘恺、丁鸿孰贤论;三、礼义信足以成德论;四、形势不如德论;五、礼以养人为本论;六、既醉备五福论。
秘阁试六论规制非常严格,甚难通过,当时的士人目为“过阁”,意指难如过关。六论每篇不得少于五百字,须一天一夜内写成。风檐寸晷,时间紧迫,一般考生但求充分发挥意见,无法考究文辞工拙,所以向来皆不起草,文章都不能工。苏轼为文,意思充沛,下笔如流泉汩汩涌出,不能自已,因此,他独可从容起稿,及时完篇,而文义粲然。当时的人,都认为这是很难得见的天才。
秘阁六论及格后的八月二十五日,仁宗皇帝御崇政殿,亲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问。策题长达五百余字,规定对策字数应在三千字以上,当日内完成。苏轼举条而对,文长五千五百余字,本于深厚学养,济之以一腔忠诚,痛快淋漓地极论国是,写得甚是得意。所以登科后,他慷慨自言道:“敢以微躯,自今为许国之始。”
这次制科,四人中录取三人:著作佐郎王介、福昌县主簿苏轼、渑池县主簿苏辙。
制策取士,特别郑重,考官定等之后,言官(包括御史和谏官)例得复核。
评核的结果,苏轼得第三等,王介得第四等。科制分五等,宋朝自有制策之试以后,第一第二两等,皆是虚设,从来无人得过,普通都以第四等中选。苏轼以前,只有吴正肃公(育)一人,曾入三等,苏轼是自有制科以来获此最高评等的第二人。
苏辙对策,极言尽谏,语甚切直,司马光非常推许,定为三等,但却发生了争议。覆考官胡宿以为此卷出言不逊,坚持不可。司马光与范镇商量,范镇主张降等录取,另一覆考官蔡襄说:“吾三司使也,司会之言,吾愧之而不敢怨。”只是推卸,而胡宿力主黜落。事情不得解决,闹到皇帝那里,帝诏:“差官复位。”复位的结果,也主张黜落苏辙。是科,弥封卷号,苏轼为“臣”字,苏辙为“𣭆”字。司马光奏曰:
……臣窃以国家置此六科,本欲取材识高远之士,固不以文辞华靡、记诵杂博为贤。所试文辞,臣不敢言,但见其指陈朝廷得失,无所顾虑,于四人之中,最为切直。今若以此不蒙甄收,则臣恐天下之人皆以为朝廷虚设直言极谏之科。而??以直言被黜,从此四方以言为讳,其于圣主宽明之德,亏损不细。臣区区所忧,正在于此,非为臣已考为高等,苟欲遂非取胜而已也。
伏望陛下察臣愚心,特收𣭆入等,使天下之人皆曰:“𣭆所对事目,虽有漏落,陛下特以其切直收之。”岂不美哉!
奏上,执政将“𣭆”号对策卷进呈御览,仁宗看了之后,谕曰:“此卷,其言切直,不可弃也。”乃降一等收录。所以,苏辙终于收入第四等。荐官杨畋见皇上时面奏:“苏辙,臣所荐也。陛下赦其狂直而收之,盛德事也。乞宣付史馆。”仁宗欣然从之。
光献曹后后来说,那一天仁宗策试贤良后,归宫,面有喜色,对曹后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意指轼、辙。(〔宋〕俞文豹:《吹剑录》。又陈鹄《耆旧续闻》。)
制科入等后调官,苏轼除大理评事,苏辙为试秘书省校书郎。
自此风声所布,一旦之间,三苏父子文名,震动京师,流传四方,苏氏文章,遂为天下第一。士人竞以苏文为师法,很多人来访求传抄新作,也有很多人来要求从老苏问学,孙鼛(叔静)兄弟就于此时拜在老苏门下。
据说,老苏发愤苦读之初,偶得《战国策》一书,读之大喜,视为枕中鸿宝,秘不示人,甚至不让儿子们看见。一天被苏轼偷来看了,哪知他也很喜欢书中那种纵横雄辩的文字,所以后自为文,就带有非常浓重的纵横家风格。
王安石为翰林院知制诰,他是个笃实的经学家,很不喜欢苏轼文章中的策士气息,曾对吕公著、韩维说:“如果我是考官,就不取他。”(〔宋〕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
王、苏二人性格的不合,始见于此时。
苏轼在京师宜秋门旁买了一栋住宅,号曰“南园”,奉老苏及全家徙寓于此。与蜀中杨济甫书,说及此宅:
都下春色已盛,所居厅前,有小花圃,课童种菜,亦稍有佳趣。傍宜秋门,高槐古柳,一似山居,颇便野性也。
诗又云:“荒园无数亩,草木动成林。”则此住宅,屋宇虽不甚大,而花木繁茂,宅基又在宜秋门旁的高槐古柳之中,九陌红尘里,不失为一所幽雅的诗人之居。苏辙曾将园中草木,一一题咏,则可见到堂前有芦,砌下有竹,堂后有石榴树,隙地有井,可以汲水浇花,另外还有双柏及一座葡萄架,深处更有幽室,室前杂植萱花、葵花、牵牛花之类的草花。
老苏又在庭前开凿一口方池,引水从假山岩鼻中流注池内,另以一盘上盛木三山,这一木根雕刻,还是老苏从蜀中携带出来的爱物,《嘉祐集》有记。
不久,朝廷告下,任苏轼为将仕郎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
苏辙本以试秘书省校书郎充商州军事推官,王安石当制,认为苏辙在对策中说古时的宰相,专攻人主,比之为谷永,缴进词头,不肯撰告。
宰相韩琦笑道:“此人策语谓宰相不足用,欲得娄师德、郝处俊而用之,尚以谷永疑之乎?”
知制诰沈遘不以为然,所以后来当制作词说:“……而辙也指明其微,甚直不阿,虽文采未极,条贯靡究,亦可谓知爱君矣。”
苏轼将赴凤翔任所,其时苏辙的科考能否入等,尚在朝中纷纷议论之中,出处未定,而父亲孤身在京,无人陪侍,所以他只好留京侍父。此后三年,苏家仍然居于南园。老苏除与姚辟同修《太常因革礼》外,公余之暇,续写他的《易传》,苏辙亦于此时,从父学易。所以苏轼自凤翔寄诗,有这样的句子:
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忧家有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