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未到黄州前,最大的心事是“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幸而他有泛爱世人的性分,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无贤不肖,都能欢然相处。所以到黄州未久,他就逐渐有了新交,有了重逢的故友。在他寄住定惠院之初,首与著作佐郎、新任监黄州酒税的乐京相识,吟诗饮酒,这是苏轼在黄州的第二个游伴。乐京于熙宁初年,为了反对助役法被撤了县令职,潦倒十年,这次到黄州来也还不久,两人都是因政治观念遭逢时忌的失意人,很快产生了友谊。
不久,有侨寓武昌车湖的同乡犍为王齐愈(文甫)、齐万(子辩)兄弟来访,危难中得见乡人,苏轼非常感动,后来自记其会晤情形,却是一篇绝妙的小品(〔宋〕苏轼:《东坡志林》):
仆以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至黄州,时家在南都,独与儿子迈来,郡中无一人旧识者,时时策杖在江上望云涛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
居十余日,有长髯者惠然见过,乃文甫之弟子辩,留语半日,云:迫寒食,且归东湖。仆送之江上,微风细雨,叶舟横江而去。仆登夏隩尾高丘以望之,仿佛见舟及武昌,步乃还。尔后遂相往来,及今四周岁,相过殆百数。……
王家原是蜀中大地主,富有且慷慨,先世不知何故,远戍黄州,于是齐愈兄弟便落籍于此,把家中部分藏书都带了出来。苏轼每次过江去,都以王家为居停,他们杀鸡置酒地款待他,谈得迟了,不便过江,就在他家寄宿。
第一个从外地到黄州来看望他的老朋友是杜沂(道源),杜的儿子孟坚在武昌做官,他来探亲,不避时忌,带了特产酴醾花菩萨泉来黄求见,苏轼有如身在空谷而闻跫音,心里感到分外温暖。《致道源秘校书》中,特别强调这一点。如言:
谪寄穷陋,首见故人,释然无复有流落之叹。衰病迂拙,所向累人,自非卓然独见,不以进退为意者,谁肯辱与往还?每惟此意,何时可忘。
最重要的是他结识了三个本地朋友,虽说是市井中人,但比一般士大夫更讲义气,肯为朋友卖力,苏轼在黄州五年,得到他们的照顾不少。三人中最先认识的是潘丙,字彦明,在对江樊口开个酒坊,虽然本是考不上进士的举人,但已绝意功名,卖酒为业,几乎无日不和苏轼相见,他哥哥潘鲠、弟弟潘原也都与苏轼成了朋友。鲠子大临(邠老)、大观,都是后来江西诗派的大将。
由潘丙介绍,所结识的另两个市井朋友:一个古耕道,新平人,苏轼虽然说他椎鲁无文,但却真诚纯朴,喜欢揽些地方公益事情来跑跑腿儿,人头很熟;还有一个叫郭遘,字兴宗,原籍汾阳,自称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裔,现在西市卖药。酒和药草都是苏轼平生喜欢的东西,很自然地和他们做了好朋友。苏轼后来开辟东坡时,得到这几位本地朋友的帮助很大,有诗记之(《东坡八首之一》)曰:
潘子久不调,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孙。
家有十亩竹,无时容叩门。
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
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餐。
可怜杜拾遗,事与朱阮论。
吾师卜子夏,四海皆弟昆。
在士大夫中,苏轼最敬爱的那位刺血写经、毕生寻母的大孝子朱寿昌,当时恰在大江对面的武昌任鄂州太守,苏轼得住临皋亭,就是寿昌的帮助,尔后他更时致包馈遗,信使不绝。苏轼闲居无事,乘船到武昌去玩,访王齐愈兄弟外,经常做这位鄂守的座上嘉宾。
苏轼因寿昌联想起那个杂治诗狱的李定来,《东坡志林》有一则云:
蔡延庆所生母亡,不为服久矣。闻李定不服所生母,为台所弹,乃乞追服,乃知蟹匡蝉緌,不独成人之弟也。是时有朱寿昌,其所生母三岁舍去,长大刺血写经,誓毕生寻访,凡五十年乃得之,奉养三年而母亡,寿昌至毁焉。善人恶人,相去尔远耶!余谪居于黄,而寿昌为鄂守,与余往还甚熟,余为撰梁武忏引者也。
苏轼来时,寿昌托岐亭监酒胡定之送来羊面酒果一大堆,因此就与这位藏书甚丰的胡掾结识了。那个时代,借书很难,逐客求读不易。这也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苏轼是个好动的人,朋友往还,在他生活中居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又不大喜欢和家里的妇人们说话。还有一个与苏轼同时代人的记录说,自古功名之士,大都好动,不但勤于事业活动,就是平居无事,也一样静不下来。举例说,王安石、苏轼都是如此:安石平生,不喜欢坐,不是睡觉,就往外跑;苏轼也是这样,每天早晨起来,假使没有朋友来看他,就自己出门去寻访别人,倘或这一天没有客人来,自己亦无人可访时,就整日恹恹如病,毫无精神了。(〔宋〕郑景望:《蒙斋笔谈》。据考,景望,名伯熊,永嘉人,官宗正少卿。所作《蒙斋笔谈》,实即叶梦得《岩下放言》,景望仅颠倒其次序而窃为己有者。)
苏轼住定临皋后,很希望岐亭邂逅的陈慥能够到黄州来看看他的新居,致书说:“何日决可一游郡城,企望日深矣。”陈慥隐居岐亭,距离黄州不远,但他以前似乎从未来过。但自苏轼谪居的四年里面,却遄程到黄州来七次之多,每次盘桓十日左右。苏轼从黄州往岐亭陈家做客,四年之内也有三次,如《岐亭五首》诗引言:“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二人往还的密切可见。
陈慥第一次到黄州来,引起当地的游侠儿们一番意想不到的轰动。陈季常曾是江湖人物,在地方豪侠心目中,是个偶像,虽然他已入山隐居,不问世事久矣,但是英名仍在江湖,不能磨灭。他到黄州的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地方豪侠便纷纷前来邀请,有的要邀他饮宴,有的要招待他住宿,而陈慥则一概婉言辞谢,宁愿挤在临皋亭的西晒房间里,与老友相盘桓,这使原本豪情万丈的苏轼大为得意,作诗把陈慥比作汉朝投辖留客的陈遵(孟公),大言道:
“汝家安得客孟公,从来只识陈惊坐。”(《汉书·游侠传》:“陈遵所到,衣冠怀之,惟恐在后。时列侯有与遵同姓字者,每至人门,曰陈孟公,坐中莫不震动。既至而非,因号其人曰陈惊坐。)
且说谪官与当地首长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照宋朝的制度,谪所当地的首长对于罪官的言行活动,具有监管的责任与权力,罪官有定期谒告的义务。最仁厚的长官,视罪官如部属,也有不知深浅、俨然作态的人,便故施折辱,你也奈何他不得。据此,则苏轼遭遇黄州知州东海徐大受(君猷),却是非常的幸运。君猷,是个进士出身、个性非常通达的人,对待这位文名满天下的谪官知道如何敬重,一见之下,礼遇周至,自后交往亲睦,完全摆脱长官与谪官之间任何形式的隔阂,使他毫无身在迁谪的感觉。诚如后来与其弟徐得之(大正)书言:
某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
宋人在一年节令中,最重寒食和重九。每年重阳,徐知州必在黄州名胜涵辉楼或栖霞楼设宴,邀约这位失意的朋友来共度佳节。
徐大受是位风雅人物,非常好客,自己虽然不会喝酒,却以传杯递盏为乐,家里蓄养着五六个美丽的侍姬,檀板金樽,常有盛会,所谓“秀惠列屋,杯觞流行”,是这位太守的乐事。苏轼不久就成了知州邸中的常客。徐家侍儿中,有妩卿、胜之、庆姬、阎姬等人,歌姬度曲,需要新词,苏轼与徐交往,为赋乐府特多,即是此故。对于他的侍姬,苏轼也各有题赠,其中特别喜欢胜之。
胜之是个香扇坠型的美人,娇小玲珑,且又聪明绝顶。苏轼陪她掷过骰子,也送过她建溪双井茶和谷帘泉,认为只有她才配享用这两样清高的饮料,作《减字木兰花》词,描写她舞后的娇姿:
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妙舞蹁跹,掌上身轻意态妍。
曲穷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喷。老大逢欢,昏眼犹能仔细看。
想当时胜之姑娘舞罢一曲,向这位贵宾身旁娇慵一靠时,这落寞中年人的胸中,总也不免有些绮念。人在患难中,对于物质世界的美好,反而会特敏感,失意者追逐醇酒美人,用官能的享受来弥补心灵的空虚,本是人情之常,苏轼固亦不免。
徐大受时常听他抱怨黄州市上所酤酒味的恶劣,所以后来每得好酒,不但招他来喝,且更“携酒见过”。如元丰四年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徐大受便带了酒到临皋亭来看他,天寒酒热,人情更加温暖,苏轼喝了个酩酊大醉。座上作《浣溪纱》三阕。次日酒醒,雪已下得更大,再和前词作两阕。今录其一:
醉梦昏昏晓未苏,门前辘辘使君车。扶头一盏怎生无?
废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滴真珠。清香细细嚼梅须。
一年垂尽,苏轼对于黄州的生活,渐能适应,自少养成寒士生活的习惯,使他毫无不足的感觉。试看他三年十一月间《答秦观(少游)书》所言: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指齐愚、齐万)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丙)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是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麞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吾事岂不既济矣乎!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