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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狼烟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林徽因传     作者:张清平      字数:本文有2447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7分钟

  

      7月盛夏,北平在卢沟桥的隆隆炮声中显得格外燠热难耐。一向幽静风雅的故都,笼罩在漫天的烽烟中。

 

      炮声越来越逼近北平。

 

      蔬菜进不了城,物价暴涨。面粉原来一元钱一袋,如今涨到六元一袋还买不到。

 

      7月28日,大炮和枪声整整响了一夜。徽因和思成在北总布胡同3号自己的家里,一夜未曾合眼。

 

      他们听着窗户玻璃被炮声震得嗒嗒作响,紧张地揣测和分析着战事。

 

      天亮了。天空中响起巨大的轰鸣,大队的日军飞机由东边飞来,再向西边和南边飞去。

 

      徽因和思成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机群。7月的阳光一清早就有些热度。一队队飞机尾翼上,圆圆的红膏药般的太阳旗灼得人眼睛要流出血来。从头上掠过的飞机巨大而清晰,清晰得如同幻觉,真实得令人恶心。

 

      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日军分三路入城。

 

      全城戒严四小时。

 

      北京的街头冷落了,胡同寂然了,家家关门闭户,了无声息。

 

      数日内,城内外断绝了交通。

 

      8月5日,平津之间的铁路开始通车。徽因、思成和朋友们开始商量离开这座被日军占领的城市。

 

      政府部门开始了撤离、疏散。营造学社虽不是政府部门,但在这样的形势下,显然已无法继续工作。学社决定暂时解散。社长朱启钤老先生不愿意离开北平,他把学社的遗留工作、学社的未来都托付给了梁思成。

 

      思成和徽因为防不测,连日来忙着清点和收拾学社的研究资料。这些资料包括历年来古建筑考察的测绘图稿、图版、照片、底片、建筑模型等等。因为怕这些资料落入日本人手中,他们决定将其中不便携带的存入天津租界英国银行的保险库。

 

      8月的一天,思成忽然收到一封署名“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邀请他参加日本人召集的一个会议。

 

      对于以梁思成为代表的营造学社的研究工作,日本人注意已久,这封请柬表明,日本人开始打思成的主意了。思成、徽因当即决定,尽快离开北平,取道天津向南方迁移。

 

      徽因、思成开始收拾行装。

 

      他们的生活中居然积攒了这么多有用没用的东西,这让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这就是生活留下的印迹吗?书籍、信件、字画、古董、服装、饰物、小玩意儿……每一件都联系着过往的故事,每一件都能勾起他们温情的回忆……梁启超送给思成的战国铜镜,林长民送给徽因的汉白玉坐佛,思成珍藏的魏晋书法拓片,徽因喜欢的富有民族风情的手工艺品……在仓皇离乱不知所终的日子里,翻检这样的记忆格外让人伤感。如今,所有这些东西连处理都来不及,只能硬着心肠弃置一旁,听天由命了。

 

      对思成、徽因来说,舍弃这些东西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国家前途、个人命运的无法把握,还有那许多因种种原因滞留北平的亲人和朋友不能与他们同行。

 

      连日的劳累,徽因咳嗽得厉害,思成也常常背痛。临离开北平前,他们一同去协和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警告说:徽因的肺部有空洞,任何一次感冒或别的什么不慎,都将导致严重的后果,而思成则被诊断为脊椎软组织硬化症,医生为他设计了一副铁架子“穿”在衬衣里面以支撑脊椎。

 

      “穿”上铁架子,身上陡然增加了负重,思成对徽因笑着说:“刚开始抗战,就穿上防弹背心了。”他很为徽因的身体担心,提醒她不要忘了医生的警告。徽因说:“警告也是白警告,生死由命吧!”

 

      临离开北平的前夜,他们一直忙到深夜三点半。孩子的东西,徽因娘的东西,徽因、思成的东西,正在写作的论文,古建筑研究资料……所有的东西精简了又精简,装进了两只皮箱,再加上两个铺盖卷,这是他们的全部行李。

 

      清晨六点钟,他们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双儿女,挽着娘悄悄地起身出门。家里还有两位借住的客人——钱端升先生的太太和叶公超先生的太太,告别的话早就说了不止一遍,徽因、思成没有惊动她们。

 

      清晨的胡同寂静凄清,胡同口的槐树梢上,挂着一弯惨白的下弦月,风很凉,徽因打了个寒战。

 

      临上车的一瞬,徽因觉得自己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像是什么地方断了似的。她知道,自己被连血带骨地从这里拽出去了……北总布胡同3号笼罩在晨光熹微中,晨光熹微中,一家五口踏上了漫长的流亡路。

 

      徽因、思成一家人从北平乘火车到天津,从天津新港起航往烟台,然后转车到潍坊、青岛,再乘火车前往济南、郑州,最后到了当时的“后方”——长沙。

 

      徽因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从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

 

      逃难的人群到处都一样多,战时的交通和别的任何部门一样混乱无序。公路旁、车行道中,随处可见装备简陋、衣衫褴褛的士兵,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开赴前线还是在撤向后方。

 

      9月初的阳光把甲板烤得烫人,拥挤的人丛散发着热烘烘的臭气。思成的嗓子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宝宝、小弟又饥又渴像打蔫儿的小苗。头上,一架飞机盘旋着在轮船上做低空飞行,巨大的轰鸣声击打着心脏和耳膜。徽因搂着一双儿女,觉得头皮和脊椎一阵阵发麻。

 

      昏暗的黑夜,他们在车站的铁篷子下面等火车。天上落着雨,雨敲打着铁皮,发出“嘭、嘭”的声响。一盏黯白的煤气灯从身后的什么地方射过来,映着地上黑一块亮一块的泥水洼。一处处等待上车的人瑟缩着,如同在风雨中飘摇的衰草。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宁溘死以流亡兮,不忍为此态也。”一路上,屈原《离骚》中的诗句常常涌上徽因的心头,每当这时,她的嗓子就像堵了一团棉絮似的,哽咽得喘不过气来。这些诗句还是徽因幼年时和表姐们一起跟着大姑姑背会的,平日里从未想起过,这时却像是从心里剥离出来一样揪扯着五脏六腑。

 

      在社会政治生活发生重大突变的时代,历史就像一条水流浑浊、漩涡密布的河流,它挟裹着一切横冲直撞,左冲右突。一个人在这时代里犹如急流中的一片树叶,不知是会被彻底撕成碎片,还是会被卷到什么不能预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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