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因、思成来到了长沙,他们的老朋友金岳霖、张奚若、陈岱孙等许多人也先后到了这里。教育部将清华、北大逃亡出来的师生在长沙组成了临时大学。国难当头,教授们草草在这里安下了家。虽然生活很不容易,但他们的情绪高昂,全国民众空前高涨的爱国热情,使他们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他们盼着能早日为国家效力。
徽因、思成到长沙时,城里已找不到像样的房子。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们租到了一户人家楼上的三间小屋。房子紧靠火车站,进站出站的火车就像即将穿墙破壁而来。但是,只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彼此离得还不算远,他们就感到踏实而心安。
徽因的母亲病倒了,徽因操持着家务,照顾着母亲、孩子。
晚上,一帮老朋友总是在梁家会合。他们把地图摊开在桌子上,几个人凑在地图前指指点点,分析着近来的战报。他们为津浦线的战局担忧,为晋北的形势着急。徽因、思成两个月前刚从那里考察回来,对那些地方有特殊的感情。思成指点着一个个熟悉的地方:大营、繁峙、代县、雁门、朔县、宁武、原平……阳明堡……大同,那一段公路他们曾多次走过。他的手抚摩着地图,就像在抚摩那里的土地。
徽因坦率地表达了她对战事的不乐观,她说:“我们从山西回北平时,卢沟桥事变已经发生一个多星期了,我们亲眼看到那一带的防御能力几乎等于‘鸡蛋’。我就不相信那里一抗战就能有怎样了不起的防御抗击能力,阎老西儿(指阎锡山)的军队根本就不堪一击。天气已经开始冷了,三个月前,我们在那边已穿过棉衣。看看街上那些过路的士兵,他们穿的是什么?真不敢想,他们在怎样的情形下活着或死去!”
空袭警报总是在猝不及防时响起,一家老小搀扶着跑到临时大学空旷的校园里暂避。待空袭过去,再回到那座灰色的砖房。
街头有“抗日剧团”在演出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简单的剧情人们已经十分熟悉,可围观的人仍然很多。演出到最后,常常是观众和演员一起流着眼泪高呼口号:“打回老家去!还我东三省!”“全民抗战!抗战必胜!”
在这样的情形下,连最沉得住气的教授们也跃跃欲试地想做些切实的抗战工作。朋友们在思成、徽因家发着牢騷,他们批评教育部组织不力,让许多人囚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对于抗战完全是多余的累赘。
流亡的日子是精神容易迷惘的日子,流亡的日子是情绪容易波动的日子,流亡的日子更是思念故乡、怀念亲人的日子。每当这样的时候,思成就会领着大家唱起歌来。他指挥着这个小小的歌咏队,一如当年他指挥清华学堂学生军乐团一样认真。他们从“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唱起,一直唱到“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歌声穿越了狭窄、苦闷的空间,他们在歌唱中宣泄郁积,在歌唱中抒发激情,在共鸣中得到了满足。
长沙韭菜园校厂坪134号,是徽因、思成在长沙的临时住所,这座不起眼的灰色砖楼里传出的歌声,常常吸引着路人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唱歌的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歌声嘹亮激越,传达出不竭的信念和热情。
一进入10月,长沙就是连绵的阴雨天气。从狭窄的天井望出去,檐漏淅淅沥沥地扯着不断线的雨丝,天空一片灰暗的阴霾。徽因闹肚子,她歪在床上,身上搭着被子,屋子里的东西散发出霉湿的味道。
思成的弟弟思永一家也来到了长沙,思永供职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要迁往昆明。思成为营造学社的前途计,也准备到昆明去。
思成和徽因商量着动迁的事。宝宝和小弟在门口接雨水玩儿,他们清亮的笑声是这阴郁日子里唯一的亮色。
徽因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好。走,还是不走?如果要去昆明,最好尽快走。再不走,天气就冷了,一路上翻山越岭、下雨落雪会有许多困难。可是就算立即就走的话,大致算算,除了路上的花销,一家人到了昆明,手头只剩三百来块钱。学社现在没有一点经费来源,他们没有收入,带着仅有的这一点点钱,老老小小流落在那偏远的西南该如何是好呢?
商量的结果,思成、徽因决定,还是先停几天看看情况再说。思成打算与“中美庚子赔款基金会”联系上,看是否能为营造学社申请到研究基金。
第二天,天放晴了,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天蓝得不像战争时期的天,天上还有悠闲自在的白云。多美的阳光啊,徽因连日揪着的心顿时松快了许多。尽管两个孩子因受凉感冒躺在床上,去留问题仍然悬而未决。
徽因把发潮的棉被和衣物一一晾晒出去,把屋里的破藤椅搬到窄窄的廊子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屋里的思成说着话,因为孩子们生病,思成今天没有外出。
突然,空中响起巨大的轰鸣,那是他们已经熟悉的战斗机飞过的声音。
“是中国的飞机吗?”思成问徽因。他跑到廊子里手搭凉棚向天上张望,因为事先他们并没有听到空袭警报。
远处近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夹杂着炮弹穿越空气的尖利呼啸。
天哪!是日机的轰炸!
什么都来不及想,完全是出于本能,徽因、思成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拉着外婆就往楼下跑。
还没跑出院子,离他们很近的一颗炸弹就爆炸了。房子顿时四分五裂,徽因被气浪抛了起来,怀里抱着小弟。她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和孩子居然还好好的。房屋开始轧轧乱响,门窗玻璃、隔扇、屋顶、天花板,全都坍塌下来。徽因、思成没有片刻迟疑,飞快地冲出院子,到了黑烟滚滚的街头。
他们向临时大学跑去。飞机开始了新一轮俯冲,徽因、思成绝望地停下了脚步,一家人紧紧地偎在一起。反正是跑不掉了,索性全家人死在一处吧!
爆炸声又起,弹着点正是他们刚才准备跑过去的临时大学校园。
回望他们刚刚离开的住所,已成了一堆废墟。生与死之间,只有一线的距离。
硝烟散去,惊魂稍定,从废墟中扒出了他们所剩无几的家当,当晚只好到朋友家去借宿。
张奚若租住了两间房子,为徽因、思成一家腾出来一间,自己一家五口挤在另一间里。
朋友的情谊让他们感到温暖。他们都坚信,眼下的艰难是暂时的。他们愿意和自己的国家一起面对苦难,承担苦难,“为这可爱的老国家带着血活着,或流着血或不流血地死去,都觉得荣耀”。这是徽因说过的话,也是他们的操守和信念。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你我可曾觉察到?信仰所给予我们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坚忍韧性的倔强?我们都相信,我们只要都为它忠贞地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国家自会永远地向前迈进,由一个时代到又一个时代。我们在这生是如此艰难,死是这样容易的时候,彼此仍会微笑点头的缘故也就在这里吧?……
看情形,长沙绝非久留之地。思成、徽因下了决心,离开长沙到昆明去。
昆明不通火车,汽车票难买极了,这次买票错过了一天,再想买就又要等一个星期。
12月初,一家人离开了长沙。虽然已是初冬,天气却十分明媚,太阳和暖地照着,一点风也没有。
从长沙到昆明,要路过沈从文的老家。沈从文此时在武昌,连连写信邀思成、徽因去自己老家小住几日。思成、徽因决定路过沅陵时停两天,看看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看看沈从文的家乡和亲人。
林徽因很喜欢沈从文的文字,她常对朋友们说,沈从文的性情更接近诗的性质。他笔下的湘西,弥散着牧歌般的纯美及凄美。他那些描写故乡的散文和小说,读来无一不是诗。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徽因在给沈从文的信中写道,“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沅陵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幽静。徽因对思成说,在这样的地方,出现翠翠(沈从文小说《边城》中的人物)这样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奇怪。他们把娘安顿在城里的客店里,带着两个孩子,按沈从文信中所画的地图,找到了沈从文大哥的家。
沈家的房子建在山腰上,土黄色的墙壁,黑色的屋瓦,廊子的栏杆是新近油漆过的朱红色,在满山的苍翠环围中,显得格外醒目而别致。从文的大哥热情地迎接着他们,三弟沈荃也拄着拐杖出来招呼客人。前些日子,他所在的部队于浙江嘉善阻击日军,他负了伤,最近刚从前线回到家乡来养伤。
主客都在廊子里坐下,面前摆上了新鲜的山茶和山里的干鲜果子。房前的老树叶子绿得深沉,树上许多不知名的鸟雀啁啁啾啾的声音让人心中一片安静恬适。
他们自由自在地聊着,听沈荃谈打仗,听从文的大哥谈城里的土匪。徽因觉得这一切熟悉而亲切,周围的山水景物,面前的从文兄弟,仿佛都早已认识,早已见过。徽因想,那是因为湘西的山水在从文的文字里像画卷一样被细细地描绘过,而兄弟二人的性情又都像沈从文。
到了吃饭的时候,饭菜也端到外边来吃。湖南风味的蒜苗炒腊肉,刚从河里捕的鳜鱼肉质细嫩。想起前几日在长沙被轰炸的情形,徽因有异样的感觉,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天色暗了下来,小弟偎在徽因身上睡着了,徽因、思成向从文兄弟告别。他们相约,待战争结束,再来这里聚首。说这话时,他们的心里怀着深深的惜别和忧伤,水天茫茫,前程茫茫,此一别,谁知是否还有重逢的可能。即使重逢,此情此景也永远不可能重现了。
从地图上看,从湖南到云南并不遥远。可战时混乱的交通秩序和众多逃难的人群却使这次迁徙成了一次真正的长旅。
湘黔道上,沿途全是崇山峻岭。破旧的长途汽车喘息着爬行在逶迤的山路上。车窗外,是连绵的山岭。尽管时令已是冬天,但南方的山依然葳蕤苍翠。玉带般的山涧,经霜的红叶,白絮飘飘的茅草,苍黑的铁索桥,古旧的老渡船,还有山顶上一动不动的云彩,这如画的景色并不因战争和灾难而有任何改变,却比任何时候都让流离失所的旅人感到心痛。
晚上,汽车在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山区小城停了下来,颠簸了一天的他们抱着行李僵硬着腿脚下了车。徽因和思成安排两个孩子照看着晕车的外婆,然后四处去寻找可以住宿的小客店。夜风很冷,一阵寒意从徽因的脊背上爬过,她禁不住地打着寒战。小城的街道狭窄而坑洼不平,徽因跟着思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终于看到了小客店门前纸灯笼发散出的昏黄光晕,她凄惶的心才仿佛有了着落。
清晨,天还没亮,徽因、思成就又要叫醒孩子,把铺盖行李重新捆扎起来,再摸着黑到汽车站找一辆南行的长途客车。把一家五口和行李都安顿在车上后,再等着这辆车到上午十点以后出发。如果不在清早抢先上车,他们就没有可能离开这个地方。尽管这只是一辆没有窗子、没有点火器,看上去早就该报废的破烂车。
这样的汽车行驶在山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抛锚。一天夜里,汽车爬上一个叫“七十二盘”的山坡后,突然停下不动了。司机打开了车头的盖子,东敲敲西看看地检查着。思成自己会开车,也会修车,他去帮助司机检查车况。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掏出手帕放进油箱,发现一点油也没有了。
天黑透了。12月的天气,风很大很冷,徽因和孩子们快冻僵了。远处传来不知什么野兽的吼叫声,有人讲起这一带常有土匪出没,他们专门抢劫汽车上的乘客。荒山野岭上不宜停留,思成提议,大家一起推着汽车往前走,这样还可以暖和一点。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峭壁旁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村庄,这一晚才没有露宿荒野。
这是1937年12月24日的深夜。徽因小声对思成说:“这个平安夜让人难忘!这个小山村该不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吧!”
一家走到晃县时,徽因病倒了。这是湘黔交界的一个小县城。徽因感冒多日,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和休息并发了肺炎,高烧至四十度。
这场肺炎对虚弱的徽因有致命的危险。可是,整个晃县却没有一家医院,到处都买不到抗生素药品,甚至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
天黑透了,刚下过雨的街道满是泥泞,思成搀着烧得发烫的徽因,领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和小脚的外婆,挨家问讯着住处。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是同样的拥挤,阴暗简陋的空间里没有一个空余的床位。
在他几至绝望的时候,一间屋子里传出了小提琴的演奏声。思成想,这演奏者一定来自北平或上海,和他们也许有通融的余地。
他敲开了房门,房间里住的是八位空军学院的年轻学员,他们在这家小客店已经住了两天了,正在等车接他们到昆明去。
年轻人立刻理解了这位先生一家的困境,他们腾出了自己的房间,去和别的同学挤作一处。
徽因烧得脸颊通红,手脚冰凉。孩子们都懂事地帮助父亲解行李,铺床,外婆急得一个劲儿地念叨:“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思成想起了同乘一辆车来晃县的一位女医生。思成听她聊起,她曾留学日本,懂得一点中医。思成找到了她,按她为徽因开的处方抓药,一刻不停地煎好,喂徽因喝了下去。
中药药性缓,徽因好得很慢。一天三次,喝下思成熬的汤药,两周后,徽因退了烧。
徽因躺在床上的日子,孩子们百无聊赖。没有去处,没有可玩儿的东西,思成有时会领他们去小河边,教他们“打水漂”玩儿。思成掷出的石子像是长了翅膀,在水面上飞翔,孩子们蹦跳着欢呼雀跃。
晚上,守着一盏油灯,思成打开随身携带的地图,和徽因轻声商量着以后的行程。徽因叫过来两个孩子,教他们辨识走过的路线,从地图上一个个找到这些地方的名称。
那八个年轻的飞行学员常来看望徽因。徽因和思成熟悉了他们的名字和模样,精神好的时候徽因爱和他们聊天。徽因告诉他们,自己的弟弟和他们差不多年纪,也是航空学院的学生。这些年轻人话语不多,善良而腼腆。他们的家大都在沦陷区,孩子般地依恋着思成和徽因。
经过这场大病,徽因衰弱得厉害,但她执意坚持早日离开这个地方。就这样全家人又上了路。
等车,挤车,日复一日在山路上行进。走过了湖南,走过了贵州,终于,离云南一天天近了。徽因觉得自己很像行驶在这山路上的车辆,尽管各部分的零件机构都已受损,但仍不停地喘息着翻山越岭。
1938年1月,经过39天的跋涉,受尽磨难的徽因一家到达了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