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六月居正回京以后,这是大功告成的时期了。内阁方面,七月吕调阳致仕,十月马自强病卒,只剩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三人;四维、时行一切唯唯听命,大权只在居正手中。六部方面,五年十月吏部尚书张瀚免职,王国光继任,六年六月户部尚书殷正茂致仕,张学颜继任;六年六月礼部尚书马自强入阁,潘晟继任;五年十月兵部尚书王崇古致仕,方逢时继任;五年八月刑部尚书刘应节致仕,吴百朋继任;六年五月百朋病卒,严清继任;五年十一月工部尚书郭朝宾致仕,李幼孜继任。都察院方面,五年十月左都御史陈瓒病免,陈炌继任。六部和都察院的首长,除了严清以外,都和居正有私人关系,在这个局面之下,政治方面的发展,当然不会有任何的障碍。
第一件要实行的,还是清丈的事,这是一件有关当时国计民生的大事,自从五年提议以后,到六年才实行,又因为原案有限三载竣事的规定,清丈的大事,在不慌不忙的状态中继续前进;大家对于实行开始的时间,反而有些茫昧了。居正死后,敬修作《文忠公行实》说起在劳堪为福建巡抚实行度田以后,居正才和张四维、申时行、张学颜等上疏提议清丈。其实这是错的。清丈固然从福建开始,但是在耿定向的时期,不在劳堪的时期。六年定向为福建巡抚,八年始去,劳堪继任,中间便差了两年。居正曾和定向说起:
丈田一事,按之人情,必云不便,但此中未闻有阻议者,或有之,亦不敢闻之于仆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仆比来唯守此二言,虽以此蒙垢致怨,而于国家实为少裨,愿公之自信,而无畏于浮言也。(书牍十一《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辩》)
同卷又与定向言及“丈地亩,清浮粮,为闽人立经久计,须详细精核,不宜草草。”(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这是万历七年之事。
到万历九年,限期将满,照例给事中可以按限彻查,指名提劾;但是居正还是吩咐各省慎重将事,一面叮嘱科臣从缓提劾。他屡次说起:
清丈之议,在小民实被其惠,而于官豪之家,殊为未便。况齐俗最称顽梗,今仗公威重,业已就绪,但恐代者,或意见不同,摇于众论,则良法终不可行,有初鲜终,殊可惜也。今虽借重冬曹,愿公少需,以毕此举,慰主上子惠元元之心。(书牍十三《答山东巡抚何来山》)
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若但草草了事,可惜此时徒为虚文耳。已属该部、科有违限者,俱不查参,使诸公得便宜从事。昨杨二山公书,谓此事只宜论当否,不必论迟速,诚格言也。(同卷《答山东巡抚何来山》)
临川丈田事,偶有闻,即以告,今事己竣,法无阻滞,则其人亦不必深究矣。此举实均天下大政,然积弊丛冠之余,非精核详审,末能妥当。诸公宜及仆在位,做个一了百当,不宜草草速完也。前已属该科老成查参,将此件不必入参,正欲其从容求精耳。江右事已就理,独五县未完,谅数月之内,即可了结,俟通完之后,具奏未晚。人旋,贱恙尚未全愈,力此草草,统惟鉴存。(同卷《答江西巡抚王又池》)
万历九年九月,居正抱病,答王宗载(即王又池)书,大致在九月以后,江西全省清丈通完具奏,大致已在十年之初,不及半年,居正即逝世了。居正对于清丈之事,屡称宜及自己在位,做个一了百当,这里流露他对于此事的热心,同时也流露内阁其他诸人对此的缺乏认识。当他把考成法搁置,吩咐科臣不必提参的时候,我们很可看出他对于此事寄与最大的期望。
孟子说过,“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在田亩没有清丈以前,人民底负担不能公允,便是最大的不平。居正认为“小民实被其惠”,认为“慰主上子惠元元之心”,确是不错,但是这一次的清丈,和弘治十五年的清丈一样,还是一次失败。
居正对于清丈,曾经发动政治力量,但是结果没有成功,最大的原因,还是当时的官吏,对于政治的认识不够。有的主张只和旧额一样,无须多报;有的看到清丈条例对于田地,有分列上、中、下三等的规定,索性一例填报下田,认为清丈是一种爱民的政策,不当填报上田,以致加重民众的负担。(息县知县鹿久徵事,见《明纪》卷四十)这些官吏在当时都认为是爱民的好官,而居正所得的声名是“掊克”,是“以溢额为功”,再加以嘉靖间计算数字底错误,于是误认弘治十五年清丈只有四百余万顷,万历六年清丈,得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三百万顷底增加,证实居正底掊克。数字的错误,更增加他底罪状。
其实这一年比弘治十五年的数字,只增加八十一万顷,而比之洪武二十六年清丈的数字,即连后开的云南、贵州在内,尚差一百四十九万顷,这又算什么“掊克”呢?民间的田地,逐年集中到勋爵、官吏和大地主底手里,大地主又倚仗他们的社会地位,对于国家逃避赋税的负担,以致造成国穷民困的现象。居正原有的计划,是要大地主同样尽国民底义务,他自认“于官豪之家,殊多未便,”其故在此。
假如我们把万历六年清丈的成绩,加以分析,我们更可看出这里没有什么“掊克”底气息。万历六年的数字,比之弘治十五年的数字,在总数上,固然增加了,但是十三省中,增加的只有七省,减少的也有六省;南、北两京直隶二十八府、州之中,增加的只有十六府、州,如故的两州,减少的也有十府、州:可见居正没有“以溢额为功”的成见,否则在他大权在握的时候,决没有这许多敢和居正抵抗的地方长官。其次如福建巡抚耿定向、劳堪,江西巡抚王宗载,算是和居正接近的了,居正对于福建、江西两省的清丈,也显见特别关心,但是这一次清丈底结果,福建从十三万五千余顷,减到十三万四千余顷,江西从四十万二千余顷,减至四十万一千余顷,差额固然是很小,但是差额究竟是差额,证实居正没有“掊克”的存心。至如苏州田土从一十五万五千余顷,减至九万二千余顷;更是很大的差额。
这次清丈之后,田额增加最大的是北京府、州,河南和山东三处;全国增加八十一万顷,单这三处,便增加五十一万余顷。弘治十五年,清丈北京十府、州,共计田土二十六万九千余顷,现在是四十九万三千余顷;河南旧系四十一万六千余顷,现在是七十四万一千余顷;山东旧系五十四万二千余顷,现在是六十一万七千余顷。除这三处以外,广东旧系七万二千余顷,现在增至二十五万六千余顷,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在百分比上更加显著。
广东方面,主要的还是“治安”问题。中央力量加强,地方秩序良好,担负赋税的民众和田土,当然会逐渐增加,事情本来简单。北京、山东、河南,都是畿辅之地,除去建文年间,曾经发生一度的内战,以及长城一带,偶然遭受敌人底破坏以外,从开国以来,始终保持良好的秩序,现在的增加,当然与“治安”无关。那么这是怎样的呢?
北京、山东、河南都是辎辅,三处的田土,不断地被勋戚、权贵吸收了,一经集中以后,他们提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理由,躲避纳税的义务。居正底政策,是要打击他们底特权,使他们对于国家,有同样的负担。陽武侯便是一个好例。成祖时代,薛禄从征有功封侯,传到万历年间,已是第七代了,除了公田以外,还有自置田土,是否应当纳税,这是一个问题。居正决然地说:
承询陽武优免事,查律、功臣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尽数报官,纳粮当差。是功臣田土,系钦赐者,粮且不纳,而况于差?锡之土田,恩数已渥,岂文武官论品优免者可比?若自置田土,自当与齐民一体办纳粮差,不在优免之数也。近据南直隶册开诸勋臣地土,除赐田外,其余尽数查出,不准优免,似与律意相合。幸惟尊裁。(书牍十三《答山东巡抚杨本庵》)
万历六年清丈,除云南、贵州因系新辟地方本应增加,及陕西、四川和南京所属八府、州所加无多,不待研讨外,其余河南、山东、广东三省,和北京所属八府,共增七十万顷,占去增加额的百分之八十九。居正从政令不易贯彻的广东,夺获担负国税的田土,这一点也许人还了解;但是他从勋贵盘据的畿辅,夺回担负国税的田土,便引起莫大的物议。他们不说他得罪勋贵,而说他掊克小民;正和他在沙汰生员的时候,一般人不说他整顿学政,而怀疑他得罪圣贤一样。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在一般人民觉悟没有提高的时候,他们对于大地主阶级的危害,认识不够,甚至还会受到大地主阶级的利用。张居正主张清丈,和大地主阶级的利益,直接发生冲突,他在身后,招致不少的诋毁,也许这也是一个原因。但是居正说过,“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书牍十二《答南学院李公》)居正对于一般的毁誉,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居正抱定“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这一次的清丈,无意中代表一个政治上的基本要求,——全国人民,对于国家的义务,要求公允的负担。但是事实上的成绩还是很小,畿辅的田土,比之弘治十五年,固然增加不少,但是比之洪武二十六年的清丈,北平五十八万二千余顷,山东七十二万四千余顷,河南一百四十四万九千余顷,其实只剩百分之六十七。其余的百分之三十三,依然在勋戚权贵手里,居正无如之何。二百年来积累的政治势力,在当时不是片时可以铲除的事物。
万历六年十二月,命纂宗藩事例。明朝的宗室滋生太繁,成为国家底大害。嘉靖四十四年,纂定《宗藩条例》,对于宗室,大加裁损,减少国家支出,当然是一种补偏救弊的方策。但是减削太甚,立法太严,出乎情理之外的条例,徒然增加执行的困难,于事实无所裨益。居正列举九条未妥的地方,他说:
夫令所以布信,数易则疑,法所以防奸,二、三则玩。现今该部处置宗藩事情,悉用此为准,因时救弊,似亦未为大害,但欲勒成简册,昭示将来,则必考求国体,审察人情,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使情法允协,裒益适宜,乃足为经常可久之规,垂万世不刊之典。(奏疏八《请裁定宗藩事例疏》)
万历七年正月诏毁天下书院,自应天府已下,凡六十四处,明朝讲学的风气甚盛,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诸生布衣,到处召集徒众,号称讲学。所讲的最初是圣经贤传,以后转到明心见性,这还是好的;有的成为一哄之市,书院讲学只增加号召徒众的机会;最下的甚至借此敛财,斯文扫地。居正在万历六年就说:“若今之谈学者,则利而已矣,乌足道哉?”(书牍十《答郑藩伯》)这里已经透露他鄙视讲学的意见。次年他又说起:
吾所恶者,恶紫之夺朱也,莠之乱苗也,郑声之乱雅也,作伪之乱学也。夫学乃吾人本分内事,不可须臾离者。言喜道学者妄也;言不喜者亦妄也;于中横计去取,言不宜有不喜道学者之名,又妄之妄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言不宜不喜道学之为学,不若离是非,绝取舍,而直认本真之为学也。孔子自言,人不如己之好学。三千之徒,日闻其论说,而独以好学归之颜子。今不谷亦妄自称曰,凡今之人,不如正之实好学者矣。承教,敢直吐其愚,幸惟鉴亮。(书牍十一《答宪长周友山讲学》)
同卷居正又有《与友山论学书》自称“不谷生平,于学未有闻,惟是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则诚自信而不疑者。”居正论学,直认本真,这是在陽明学派的空气中所得的认识,但是居正不爱空谈,欲求实际。他说:“今人妄谓孤不喜讲学者,实为大诬。孤今所以上佐明主者,何有一语一事,背于尧、舜、周、孔之道?但孤所为,皆欲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书牍十《答宪长周友山明讲学》)在这个情形之下,居正对于讲学,当然只觉得空言无补,徒资叫嚣。万历七年罢天下书院,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万历六、七年间,藏僧锁南坚错致书居正,居正答谢;在对藏交通上,是一件有兴趣的文件。此事的关节,却在俺答。万历六年,俺答纠合青把都一部,大队西行,当时盛传土蛮部下,同时出发,声势浩大。北边顿时感觉紧张。居正一面吩咐宣大总督吴兑劝导俺答,早日回巢,一面吩咐三边总督郜光先,甘肃巡抚侯东莱,妥为布置。俺答到了甘肃境外,遇到瓦刺部下,吃了一个败仗,但是依然直到青海,见过活佛。在这次遇面以后,俺答上书,请求中国代为建寺供佛,御赐名额;同时又代西藏僧人,请求补贡。“补贡”二宇,当然只是译文底好看,其实是请求增加对藏贸易额,俾西藏得到需要的资源。时间已经是万历七年了。居正底策略,是在可能的情形下面,酌量许可,但是决不给他要挟的机会。建寺供佛,是可以的,但是朝廷只能资助物料,谈不到代为兴建。居正对于鞑靼的控制,始终不曾疏忽。
六年十二月,甘肃巡抚侯东莱,差人把锁南坚错底书信寄来了,原书是西藏文,译文如次:
释迦摩尼比丘锁南坚错贤吉祥,合掌顶礼朝廷钦封干大国事阁下张:知道你的名显如日月。天下皆知有你,身体甚好。我保祐循皇上,昼夜念经。有甘州二堂地方上,我到城中,为地方事,先与朝廷进本。马匹物件到了,我和阐化王执事赏赐,乞照以前好例与我。与皇上和大臣昼夜念经,祝赞天下太平,是我的好心。压书礼物:四臂观世音一尊、氆氇二段、金刚结子一方。有阁下分付顺义王早早回家,我就分付他回去。虎年十二月初头写。(见奏疏八《番夷求贡疏》)
这封书到达以后,居正具奏,已经是万历七年了。他说:
臣看得乌思藏僧人锁南坚错,即虏酋俺答所称活佛者也。去年虏酋西行,以迎见活佛为名,实欲西抢瓦刺。比时臣窃料虏酋此行必致败衄,待其既败而后抚之,则彼之感德愈深,而款贡乃可坚久,乃授策边臣,使之随宜操纵,因机劝诱,陰修内治,以待其变。今闻套虏连遭丧败,俺答部下番夷悉皆离叛,势甚穷蹙,遂托言活佛教以作善戒杀,阻其西掠,劝之回巢;又因而连合西僧向风慕义,交臂请贡,献琛来王。自此虏款必当益坚,边患可以永息,此皆天地祖宗洪庇,皇上威德所及,而臣以浅薄,谬当枢轴,躬逢太平有道之盛,诚不胜欣庆,不胜仰戴。(奏疏八《番夷求贡疏》)
疏中又称锁南坚错所致礼物,不敢私受,“仰乞圣明俯赐裁夺,敕下臣愚遵行,庶不孤远夷归向之诚,亦以见人臣不敢自专之义。”随奉圣旨:
卿轴理勋献,宣播遐迩,戎狄咸宾,朕得以垂拱受成,深用嘉悦。览奏,具见忠慎,宜勉纳所馈,以慰远人向风慕义之诚。(《见前疏》)
据敬修《文忠公行实》,锁南坚错即阐化王答赖剌麻。敬修以阐化王与达赖喇嘛,并为一人,这是观念的混淆,居正本人对于其中的分别,看得清楚。《明史·西域传》记锁南坚错事,又言“由是中国亦知有活佛,此僧有异术,能服人,诸番莫不从其教。即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亦皆俯首称弟子,自是西方止知奉此僧,诸番王徒拥虚位,不复能施其号令矣。”大致作者认定锁南坚错即达赖喇嘛,亦知其与阐化王为二人。
居正虽知锁南坚错非阐化王,但是对于他在宗教上的地位,似乎不很清楚。他所注意的,只是锁南坚错底政治作用。他和侯东莱说:
虏王乞番僧追贡事,已属本兵议处。渠既系乌思藏一种,自难却谢,但止可照西番阐化诸王例,若欲如北虏贡马,则不可许也。顺义前在宣大,亦曾馈孤以马匹、弓、矢,彼时止托督、抚诸公,以书谢之,量与回答;盖孤职在密迩,义不得与外夷相通。今承寄渠书,亦如宣大例,烦公为孤作一书答之,中间略说渠西行劳苦,既得见佛,宜遵守其训,学好戒杀,竭忠尽力,为朝廷谨守疆場,享寿考太平之福,不宜听后生妄为,自生烦恼。所言番人追贡事,此种僧人,久失朝贡,本当绝之,兹因渠之请乞,特为允许,但止可照西番例,从陕西入贡,若欲如虏王诸部落贡马等项,则不可也;明春可即回巢住牧,自渠行后,西边部落,俱兢兢奉法,惟青把都一种,稍觉参差,以是渠宜早回,约束诸部,坚守约束,以终前功,亦不辜区区数年怀柔抚绥之意也。渠每年赏赐段匹等物,内库俱一一送与孤看过,然后发行,渠安得知之,书中亦可略及此意。外仍希处蟒衣二匹,纻丝二匹,茶百斤,米面下程一分,以犒劳之,见渠书已到也。(书牍十《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这还是六年年底的事,次年,居正又屡次提起此事:
藏僧求贡事,诚制驭虏酋之一机。承示即入告主上,已荷俞允,其回赐诸物,皆命内库送不谷阅过乃发,圣德柔远之仁,可谓并包无外矣。阐化求封一节,礼部谓彼中见有阐化王,嘉、隆间皆曾入贡,与复封之说相左,恐有诈冒,不得不一行查,可遣使同顺义一人至藏中一查之,当得其要领也。其所遗不谷者,虽不可峻拒,宜奏知圣主而后受之,托掖川公量为酬答,以慰其意。仍希以鄙意传喻顺义,促之早归。建寺一节,似亦可从,俟宣大军门有疏,即为请行。此酋归,则贡市愈坚,而西镇可安枕矣。若将宾兔一枝,携之来归,尤妙,不知彼肯从否?(书牍十一《答贵州巡抚何莱山》按莱山即起鸣,后调山东巡抚。在贵州时无从预闻俺答事,疑标题有误。)
答藏僧锁南坚错遍金纻丝二端、银纻丝二端,此外仍加茶百斤、及细布等物,或再欲从厚,则加一数念珠子。去人不便多费,烦即于抚赏银内处给,可入查盘也。仍乞代为传示,谢其远意。通贡一节,已奏知主上俞允,今且先授禅师之号,后若化虏有功,次第加进,决不吝借。此后中华番虏,合为一家,永享太平,垂名万世矣。其顺义先已传谕,今不审当再谕否?望公以便宜行之。如欲遗以食物,亦即抚赏内处给亦可。(同卷《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明史·鞑靼传》称宾兔为俺答之子:“俺答常远处青山,二子:日宾兔,居松山,直兰州之北;日丙兔,居西海,直河州之西;并求互市,多桀骜,俺答谕之,亦渐驯。”俺答诸子,自黄台吉以下,凡有数人:在西边的只有宾兔、丙兔。居正底计划,要俺答把宾兔带到宣大塞外,甘肃便可得到暂时的安宁。总之,对付锁南坚错,无论何如,居正底目光,始终落在鞑靼身上。七年他又说起:
藏僧通贡授官给赏事,前启已悉,僧衣图书等项,俱付差人费上矣。俺酋折北于西伐,从此能卷锐以俟再举,策之上也。乃逞忿报复,以致部众离心,势穷力蹙,必致一败涂地而后已,此天将亡虏之征也。请和西番,断不可许。回巢建寺一节,亦只可量助物料,工完,赐以名额。岂有堂堂天朝特为建寺而劝之回巢者乎?凡此皆挟中国以为重,而示威于瓦刺,不可从也。自今劝令回巢之言,亦不必太急。彼既丧败,势不得归,然亦必归。今在西海,不免为贵镇扰,公且耐烦处之。抚赏费用,已属本兵议处,谅彼亦自不能久也。(同卷《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万历七年二月,神宗发疹。慈圣太后看着病势严重,下令僧侣开坛,设法度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认为做些功德,可以“保祐”皇上早日痊愈,本来是一件可笑的事。居正随即疏称“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今岂宜又开此端?圣躬违豫,惟告谢郊庙、社稷,斯名正言顺,神人胥悦,何必开戒坛而后为福哉?”(原疏不见《张文忠公全集》,略见《明史纪事本未》卷六十一。)经过这一度驳回以后,戒坛只有停止。三月初,神宗病体大愈,礼部奉旨择于初九日请皇上视朝。初八日,文书官到内阁,对居正口传圣旨:
联明日早朝,切欲与先生一见,奈先生前有旨,不在朝参之列。明日未朝之时,先于平台召见,说与先生知之。
初九日黎明,居正至文华殿伺候。神宗召见,居正叩头称贺道:“恭惟圣躬康豫,福寿无疆,臣犬马微衷,不胜欣庆。”
神宗说:“朕久未视朝,国家事多,劳先生费心。”
“臣久不睹圣颜,朝夕仰念,今蒙特赐召见,下情无任欢忻,但圣体虽安,还宜保重。至于国家事务,臣当尽忠干理,皇上免劳挂怀。”
“先生忠爱,朕知道了,”神宗说,一面吩咐赐银五十两、彩币六表里、烧割一分、酒饭一桌。
居正俯服在下面叩头。
神宗又说:“先生近前,看朕容色。”
居正奉命,在晨光嘉微的中间,向前挪了几步,又跪下了。神宗握着居正的手,居正这才抬头仰看,见得神宗气色甚好,声调也很清亮,心里不由地感觉快乐。
“朕日进膳四次,每次俱两碗,但不用荤,”神宗告诉他。
“病后加餐,诚为可喜,但元气初复,亦宜节调,过多恐伤脾胃,”居正说。这位老臣底态度越发严肃了,他郑重地说,“然不但饮食宜节,臣前奏‘疹后最患风寒与房事’,尤望圣明加慎。”
“今圣母朝夕视朕起居,未尝暂离,”神宗说,“三宫俱未宣召。先生忠爱,朕悉知。”
殿上又是一度沉寂。
神宗吩咐道,“十二日经筵,其日讲且待五月初旬行。”居正叩头以后,退出。(奏疏八《召见纪事》。对话用原文。)
神宗和居正的关系,真是密切。居正是皇上底臣仆,同时也是皇上底监护人。平时对于年轻的朋友和晚辈所不便说的话,居正都说了。“先生忠爱,朕悉知,”这七个字出口的时候,神宗也是十分地感动。君臣间这样深切的情感,谁会想到还有变动的一日!
万历七年,宫中的用度,又开始增加。本来宫中金花银,按年由户部送进一百万两,自六年起,已经增为一百二十万了,七年以后,神宗又开始需索。居正看到户部尚书张学颜感觉困难,便毅然地把责任负起,疏称:
臣等看得国家财赋正供之数,总计一岁输之太仓银库者,不过四百三十余万两,而细至吏承纳班,僧道度牒等项,毫厘丝忽,皆在其中矣。嘉、隆之间,海内虚耗,公私贮蓄,可为寒心。自皇上临御以来,躬行俭德,核实考成,有司催征以待,逋负者少;奸贪犯赃之人,严治不贷;加以北虏款贡,边费省减,又适有天幸,岁比丰登,故得仓库积贮,稍有赢余,然闾阎之间,已不胜其诛求之扰矣。臣等方欲俟国用少裕,请皇上特下蠲租之诏,以慰安元元之心。今查万历五年,岁入四百三十五万九千四百余两,而六年所入,仅三百五十五万九千八百余两,是比旧少进八十余万两矣。五年岁出,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二百余两,而六年所出,乃至三百八十八万八千四百余两,是比旧多用四十万余矣。问之该部云,“因各处奏留蠲免数多,及节年追赃人犯,财产已尽,无可完纳,故入数顿少,又两次奉旨取用,及凑补金花拖欠银两,计三十余万,皆额外之需,故出数反多也。”夫古者王制,以岁终计国用,量入以为出。计三年所入,必积有一年之余,而后可以待非常之事,无匮乏之虞。乃今一岁所出,反多于所入,如此年复一年,旧积者日渐销磨,新收者日渐短少,目前支持已觉费力,脱一旦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場意外之变,何以给之?此皆事之不可知,而势之所必至者也。比时欲取之于官,则仓廪所在皆虚,无可措处;欲取之于民,则百姓膏血已竭,难以复支:而民穷势蹙,计乃无聊,天下之患,有不可胜讳者,此臣等所深优也!夫天地生财,止有此数,设法巧取,不能增多,惟加意撙节,则其用自足。伏望皇上将该部所进揭帖,置之座隅,时赐省览。总计内外用度,一切无益之费,可省者省之,无功之赏,可罢者罢之,务使岁入之数,常多于所出,以渐复祖宗之旧,庶国用可裕,而民力亦赖以少宽也。鄙谚云,“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伏惟圣明留意。(奏疏八《看详户部进呈揭帖疏》)
万历六年还朝以后,居正在对内对外方面,都有相当的把握。北边的敌人分散了,俺答只是一个降王,替明朝约束鞑靼的部落。东北边也许还有一点问题,但是仗着李成梁底朝气,和辽东十几万大军,一切都有办法。整个的内政,已上轨道,只待清丈完毕,把人民底负担,重新调整。内外的困难已经没有,但是居正底困难,正在不知不觉地加强。问题只在神宗身上。
做父母的常说:“小的子女好养,大的子女难教。”为什么?小的时候,子女底个性还没有发展,原谈不上独立生存的能力,因此他们听从父母底指挥,驯伏得和羔羊一样,引起父母的怜爱。等到大了以后,他们底个性发展了,他们开始发现自己,在生活上,也许需要父母底维持,但是他们尽有独力生存的能力,为了这一点维持的力量,当然不愿接受太大的委屈。于是家庭之内,父母底意志和子女底意志并存,有时从并存进到对立,甚至从对立进到斗争。假如一家之中,父母底意志不一致,子女又不只一人,小小的家庭,无形中会成为多角形的战场。
不过亲子之间,究竟有亲子之间的天性,而且经过几千百年以来的礼教,子女或多或少地总觉得在父母面前有屈服的必要。尽管家庭之中,有不断的斗争,但是亲子之间,不一定会决裂,这是一个理由。
但是居正和神宗的关系,究竟不是亲子的关系。在十岁的时候,小小的神宗,对于居正,只看到一位长须玉立的大臣,这是自己底监护人和老师。神宗觉得他可敬,有时不免有点畏惧,但是在大半的时候,居然觉得他可爱。天热了,看见老师在讲书的时候,汗流满面,神宗吩咐太监们替他掌扇;天冷了,看见老师立在文华殿的方砖上,寒气森肃,神宗便吩咐太监们拿毡片把方砖遮上,免得老师受寒。有一次,居正在上直的时候,忽然发寒热,神宗赶忙自己凋好椒汤,送给老师。神宗是一个好孩子,待老师真是非常殷勤。
然而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在早熟的环境里,他已经娶了亲,而且不久以后,他便要做父亲。他久已是皇帝,现在更开始发现自己。他有他底意志,这个意志,必然地有和居正底意志斗争的一日。关于这一点,姑且不论,而且因为居正垂死的时候,神宗底意志,还没有达到十分坚强的程度,他们两人,没有经过实际斗争的阶段,所以也可置之不论。但是在神宗发现自己以后,他底意志已经存在,不久以后,逐渐形成和居正对立的地位。这个神宗没有觉到,居正没有觉到,但是两个意志底形成对立,是无法否认的现实。
从明太祖到神宗,这一个血脉里,充满偏执和高傲,这是无可讳言的。孝宗有一些柔和,武宗有一些妄诞,但是这一枝中断,皇位落在世宗手里。世宗还是偏执,高傲;中年以后,有些颓废,不过颓废的中间,常时露出高傲的本色。穆宗看到父亲底模范,更加颓废,不过他还有些高傲。到了神宗,又在这高傲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亲是山西一个小农底女儿。小农有那一股贪利务得的气息,在一升麦种下土以后,他长日巴巴地在那里计算要长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麦。成日的精神,集中在这一点上面。经过几世几年的熏陶,小农底气息养成了。慈圣皇太后把这一股气息带进北京皇宫里面,再把这成斛成石的观念,灌输到神宗底血液里。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于天性,也许只可这样地解释。以后传到熹宗、思宗,嗜利的血液,经过几度的冲淡,已经不十分显著,但是国事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加上熹宗底昏愦,思宗底操切,明朝底覆亡,成为必然的形势,而一切的祸根,都在神宗好利的时期,已经种下。神宗中年以后,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疏献酒、色、财、气四箴,曾说:
竞彼镠镣,锱铢必尽,公帑称盈,私家悬馨。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谌。进药陛下,货贿勿侵。(财箴)
御史马经纶也曾上疏神宗,直言“陛下好货成癖”。万历三十年的时候,神宗病重,看看死日已近,这才下诏把自己发明的那些剥削人民,无补国用的商税、矿税,一概取消,召首辅沈一贯入宫,亲自把手诏交付他。一贯出宫以后,大臣们一面悲痛皇上底病危,一面也不免庆幸民生底复苏。第二天神宗突然好了,还是舍不得这一大注民财,再派太监们到内阁追还圣旨。大学士方在设法挣扎,太监们来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连来二十位,拼命坐索。神宗派司礼太监田义去,田义不肯,神宗从床上爬起来,拿刀子戳上去。内阁里这二十位太监,磕头恳求,额角都磕破了,血流满面,沈一贯无法,只有把圣旨缴进,一切矿税、商税照旧征收,银两不断地向宫中流进,才能满足这位小农底外孙。
在万历七年的时候,这粒嗜利的种子,虽然没有成长,但已经在那里萌芽。金花银增加了,这是一笔收入。其余的需索,经过张居正、张学颜底谏阻,受到一些挫折。不要紧,神宗底心灵,想到办法了。他吩咐文书官姚秀到内阁传谕拟旨,着户部铸钱,供给内库使用。谁能禁止皇帝使钱呢?明朝的货币制度,本是一言难尽的事。大体讲来,银两是当时的本位硬币,铜钱是辅币,钞是纸币。从洪武以来,新钞不断地增发,纸币和硬币久已脱离联系,成为不换纸币,只有在颁赏的时候,数量激增,成为意外的壮观。铜钱和银两,虽然多少有些本位币和辅币底关系,但是中间并没有固定的兑换率,钱少了,钱和银两的比率便提高,钱多了,钱和银两的比率便降低。所以实际上钱和银两的关系,不是辅币和本位币的关系。洪武年间,每钱千文换银一两;到了嘉靖年间,钱太多了,且私铸盛行,形式薄劣,落到六、七千文换银一两。在钱法既坏已后,于是通令对于钱的行使,分出等级来;嘉靖钱七百文换银一两,洪武以来诸朝的钱千文换银一两,古钱三千文换银一两,一切滥恶小钱禁止行使。法律虽然有了明文的规定,市场上还是无从整顿。钱法混乱,事态已经非常严重。偏偏神宗传旨铸钱行使,他看到化费工部底工本,而增加内库底储藏,真是一件便宜的事。但是他却没有晓得通货的滥发,只能增加市场的混乱。四月十九日居正上疏道;
臣等查得万历四年二月,奉圣旨:“万历通宝制钱,著铸二万锭,与嘉靖、隆庆等钱相兼行使,户、工二部知道。钦此。”本月又该工部题铸造事宜,节奉圣旨:“钱式照嘉靖通宝,铸金背一万四千锭,火漆六千锭,著以一千万文进库使用。钦此。”万历五年二月内,该户部进新铸制钱,又奉圣旨:“这钱锭还查原定二万之数,以一半进内库应用,一半收贮太仓。钦此。”及查工部题议,制钱二万锭,该钱一万万文,用工本银十四万九千两,大半取之太仓银库,此奉旨铸钱之大略也。臣等看得先朝铸造制钱,原以通货便民,用存一代之制,铸成之后,量进少许呈样,非以进供上用者也。今若以赏用缺钱,径行铸造进用,则是以外府之储,取充内库,大失旧制矣。且京师民间,嘉靖钱最多,自铸行万历制钱之后,愚民讹言,便谓止行万历新钱,不行嘉靖旧钱,小民甚以为苦。近该五城榜示晓谕,民情少定。今若又广铸新钱,则嘉靖等项旧钱,必致阻滞不行,于小民甚为不便。又与原奉圣旨,与嘉靖、隆庆等钱,相兼行使之意相背。臣等措度事体,似为未便。伏望圣明裁审,暂停铸造进用之旨,待二、三年后,如果民间钱少,再行铸造,亦未为晚。仍乞皇上曲纳臣等节次所陈狂愚之言,敦尚俭德,撙节财用,诸凡无益之费,无名之赏,一切裁省,庶国用可充,民生有赖。不然,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用,将来必有大可忧者。臣等备员,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明亮察。(奏疏八《请停止输钱内库供赏疏》)
神宗得疏以后,传旨停铸。是月,居正上雝肃殿箴:
北极紫宫,惟皇宅中,身为民表,心与天通。斯须不和则乖戾起,斯须不敬则傲慢丛,念常生于所忽,祸乃发于无穷。是以圣人事心,天命是敕;钦厥止,日谨万几;处深宫,心周八极;不以嗜欲滑和,不以逸豫灭德。无作好,无作恶,蔼蔼熙熙,如春斯煦;无荒色,无荒禽,兢兢惕惕,如渊斯临。勿谓燕间,人莫与观?一喜一怒,作人燠寒。弦急者绝,器平者安,优优和衷,为君实难。勿谓宥密,人莫与弼?一动一言,恒为度律,危惧则存,骄泰则失,昭昭神明,相在尔室。在昔成周,宇内太和,由雝雝其在宫,友琴瑟而不颇。亦曰懿恭,小民怀保,由肃肃其在庙,克对扬于祖考。我皇睿哲,是谓智临,匪高明之不足,贵育德于静深。我皇抚运,是谓开泰,匪丰亨之丕臻,惧此心之或佚。乐以平其情,虽钟簴不设,而若闻希声,然后心和气和而天下平。礼以饬其志,虽升降未施,而若持重器,斯谓无逸乃逸而天下治。故曰,冲和者养威,淡泊者养禄,惕励者养安,优勤者养乐。以古为师,于何不仪?平平周道,惟皇建之。以心为鉴,于何不见?穆穆文王,惟皇所宪。朽索在手,勿谓无伤!覆车在睫,奈何弗防?和不可流,敬不可忘,慎终如始,万寿无疆。(文集二)
万历七年四五月间,发生两次封爵的问题:一次是皇亲王伟封永年伯,(《明史·外戚恩泽侯表》作万历五年封,误)一次是辽东总兵李成梁封宁远伯。王伟是王皇后底父亲,神宗底岳父。神宗大婚,授王伟都督同知,现在命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王伟著进封怕爵,吩咐内阁拟旨。神宗连正德二年,武宗岳父夏儒封爵,嘉靖二年,世宗岳父陈万言封爵的故事,都送来了。居正无从拒绝,他说:“但既有正德以后事例,王伟系中宫至亲,臣等不敢抗违。”但是他也指出:
臣等恭照圣祖定制,公、侯、伯爵非有军功,不得滥封。国初如魏、定两公;自以佐命元勋,连姻帝室,彭城、惠安,虽托籍戚里,然亦半有军功,昨上剖符,皆无容议。宣德中季,始有恩泽之封,宏治以来,遂为故事,然实非高皇帝之旧制也。(奏疏八《论外戚封爵疏》)
他又提到嘉靖八年,世宗曾诏各府、部衙门会议封拜事体的结果,彼时诸臣公疏:
祖宗之制,非军功不封。夫爵赏者天下之爵赏,人主所待以励世之具也。今使椒房之属,与有大勋劳之人,并享茅土,非所以昭有功,劝有德也。今除已封见任者,姑准终身外,此后凡皇亲、驸马,俱要查照祖宗旧制,不许夤缘请封。其有出自特恩,一时赏赉者,亦止照祖宗朝故事,量授指挥、千百户等官,以荣终身。敢有违例奏请,希图恩泽,妄引洪熙以后事例比乞者,听本部及科、道官,即时举劾,以为贪冒不知止足者之戒。(同前)
嘉靖八年奉旨批准。以后嘉靖、隆庆两朝外戚封爵,只能及身为止,不准世袭,便是嘉靖八年会议的结果。现在居正重新提出,对于王伟的封爵,给与应有的限制。直到居正身后,这个限制才行撤消。
但是居正对于边功,便是另外一个看法。万历六年三月长定堡之捷,固然是一幕闹剧,但是十二月东昌堡之捷,却是一个大胜。这一次泰宁部长速把亥、炒花、连同土蛮、黄台吉、暖兔拱兔、大小委正、卜儿亥、慌忽台等,带领三万余扬规武士向辽东东昌堡进攻,前锋一直打到耀州。辽东总兵李成梁一面吩咐诸将各守要害,一面带领兵马,出寨二百余里,直捣圜山,在这一个战役里,一共杀去九名官长,八百四十名武士,虏获一千二百匹战马;其余的鞑靼武士,一齐退却。东边的捷报到了,神宗告谢郊庙,在皇极门大会百官,宣布大捷。
居正得到捷报以后,和辽东巡抚周咏说起:
李帅用奇出擣,使贼狼狈而返,乃孙膑走大梁之计,比前长定之捷,杀降以要功者不侔矣。功懋懋赏,国家自有彝典,诸公运筹决胜,功岂容泯?少选,当请旨加恩,不敢蔽也。但李帅去年曾馈我以厚礼,虽当即谢却,然恐鳞翼或有差池,且不肖于渠,奖提爱护,意固不为不厚,然以为国家,非敢有所一毫市德望报之心也。渠诚以国士自待,唯当殚忠竭力,以报国家,即所以酬知己,不在礼文交际之间也。渠不知鄙意,以为有所疏外,会间幸一譬晓之,以安其心,坚其志。便中草草。(书牍十《答辽东周巡抚》)
万历七年,居正提议成梁封爵。他说,“成梁屡立战功,忠勇为一时冠,惟有封爵,才可以鼓励将士。”五月,成梁封宁远伯。成梁派家人到居正宅中送礼,居正坚决地拒绝,他说:“你底主人身经百战,封爵是他底本分;我受他底礼物,便是得罪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七年七月,礼科左给事中顾九思,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请罢苏松及应天织造。本来织造是由皇帝派遣内监到江南一带主持的。他们颁发北京带来的样子,要民间如式织作,经费有一部分出于内库,也有一部分出于盐税;但是事实上经过几次周折以后,民间所得有限,皇宫派人定货,只成为意内的需索。恰恰这一年江南水灾,所以苏松督造的太监孙隆,更比应天督造的许坤,容易引起民众底怨苦。在两位给事中上疏,交给工部查复以后,神宗派文书官到内阁传谕道:
御用袍服紧急,若如部议取回内臣,改属抚、按有司,则织造不精,谁任其责?且见有钱粮,不必加派。先生每拟票来。
显然神宗拒绝召回内臣。第二天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入宫,行礼以后,居正奏道:
“近日苏、松等处,水灾重大,据抚、按官奏报,及臣等所闻,百姓困苦流离,朝不谋夕,有群聚劫夺者。地方钱粮,委难措处。且自前年星变时,亲奉明旨停止织造,着孙隆回京。至今尚未完报,是诏令不信,而德泽不宣也。臣等谓宜从该部所请,以彰皇上敬天恤民至意。民惟邦本,愿少加圣心。”
“朕未尝不爱借百姓,但彼处织造,不久当完,远不过来春尔,”神宗疲赖地说。
居正追紧一步说:“皇上德意,臣民无不欣仰,即孙隆在彼,亦能仰体圣心,安静行事。但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今彼中织完,十未四、五,物料、钱、粮,尚有未尽征完者,灾地疲民,不堪催督,愿皇上且取回孙隆,其应天被灾稍轻,许坤仍旧可也。”
居正说话,追紧一步以后,随即放松一步。神宗有了回旋的余地,同时他也提出内库发出银五千两,不完全仰给江南钱粮。他说:“近降去花样,皆御前发出银两,并不加派扰民。此一件还着织完回京,其余则皆停罢可也。”
三位大学士叩头谢恩,神宗这才把工部复疏交给居正,他说:“先生将去票来。”说过以后,神宗看着三位大学士说:“君臣一体,今有司通不奉行,百姓安得受惠?”
居正代表内阁说:“诚如圣谕,臣等今日,亦无非推广皇上德意而已。愿皇上重惜民生,保固邦本,则百万生灵,仰戴至仁,实社稷灵长之庆。”(奏疏九(罢织造内臣》。对话用原文。)
叩头以后,三位大学士退至内阁拟票,取回孙隆。
事情算是有了一点头绪,但是没有结束。承运库太监孔成上奏,赏赐夷人,缺乏段匹,请行南京、苏松、浙江等处增织,又将上用袍服等项,并请织造,共该七万三千匹。奉圣旨:“工部知道。”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一看,知道情形严重,上疏请求酌减增造段匹。工科底奏疏发下拟票,居正才晓得从中又起了变化。“皇上为什么又要织造呢?”居正想。他看到现在只有再求酌减。在奏疏中,他提出祖宗朝一岁所造,原有定率;嘉靖年间,才有添织,但是只可偶一为之,说不得是常例。以后他更说到:
今查万历三年,该库已称缺乏,请于岁造之外,添织九万有余,其时以大婚礼重,赏赐浩繁,该部不得已,钦遵明旨,设法措处,然闻之各地方库藏,搜括已尽,经今四年,方得织完,而添造之旨又下。计该库所开数目,度其所费,非得银四、五十万,不能办此。索之库藏,则库藏已竭,加派小民,则民力已疲。况今岁南直隶、浙江一带,皆有水灾,顷蒙特恩,破格蠲振,又取回织造太监,疲困之民,方得更生,乃又重复加派,子惠之恩未洽,诛求之令即施,非圣慈所以爱养元元,培植邦本之意也。民穷财尽,赋重役繁,将来隐忧,诚有不可胜讳者。科臣所奏,宜留圣心。臣等看得该库偶因三卫夷人,缺少虎、豹一样服色,及近年北虏俺答款贡,岁增赏赉,溢于旧数,故题请添织,以上二项,委不可已。至于上供御用等项,则近年南京太监许坤,苏杭太监孙隆,织进御前者,已自足用,不必又取办于岁造矣。臣等愚见,伏乞圣明再谕该库查北虏俺答一宗赏赐,一岁约该几何,及三卫夷人虎豹服色缺少几何,照数行该地方添织,即作岁造之数,其余皆可停止。惟冀俯从科臣之言,一概减半织造,其支费银两,敕下户工二部酌处,免复加派小民,庶近日规恤之旨,不为虚文,罢极之民,少得苏息也。(奏疏九《请酌减增造段匹疏》
疏上以后,神宗准如所请,但是事实上还是增造,神宗依然得到心理的满足。
万历七年十月,蓟辽总督梁梦龙得到消息,土蛮带领四万余骑,向辽东进攻,立即告急。东北方的边防,突然紧张起来。本来居正对付鞑靼的政策,是使他们从内部分裂走向对立的局势。俺答通贡,封顺义王,成为明朝的藩属;但是土蛮仍然倔强,屡次要求“贡市”,——其实只是通商,——但是居正认为在土蛮没有屈服以前,谈不到“贡市”。事情成了僵局,土蛮屡次引兵进攻,想用武力强迫中国通商,蓟辽方面的防务,永远不能松懈,其故在此。神宗在居正把辽东警报奏进以后,立刻吩咐内阁拟旨,谕兵部议进剿之策。居正面奏道:
“九月初间,有北虏俺答部下头目恰台吉,差人于土蛮营中,侦知土蛮欲纠众向辽,讲求贡市,臣即驰语总督梁梦龙,令其再侦的实,多方设备;传示辽东总兵李成梁,巡抚周詠,虏若纠大众至,勿轻与战,但坚壁清野,使之野无所掠,虏气自挫。又使梁梦龙亲率师东行,发劲兵二枝,为辽东声援。令蓟镇总兵戚继光,选精锐,乘间出塞,或擣其巢,或邀其归以挠之。今据报各官具如臣指:梁梦龙已东驻山海,遣参将许汝栗、杨继,出关截杀;戚继光移驻一片石,伺间邀击,辽东收保已毕。虏以十月初二日,至宁前向中所地方,此中地狭人稀,虏众无所掠,势不能久,旦夕必已退遁。今敕本兵姑议驱剿,以后相机别议。且彼中戒备颇严,谅无疏失,伏惟皇上少宽圣怀。”
在这一大片叙述里,居正把辽东的布置,完全说明。
神宗点头道:“先生费心处置,朕知道了。”(奏疏十一《送起居馆论边情记事》。对话用原文。)
经过这番布置以后,土蛮底军队退去了;后来土蛮和速把亥同驻红土城,分兵进攻锦州、义州,成梁出塞二百余里,直抵红土城,杀去四百七十余名鞑靼武士,这是所谓红土城之捷。
万历七年十月,总理河漕都御史潘季驯,漕运侍郎江一麟奏报河工告成。自从六年正月以来,居正把河、漕事务,完全交付吴桂芳,不幸就在正月,桂芳病殁。二月,居正起用潘季驯总理河、漕。四月,季驯疏辞总理河、漕事务,上谕不许。季驯这才放手做事,六月上疏条陈六事:“一曰塞决口以挽正河,二曰筑堤防以杜溃决,三曰复闸坝以防外河,四曰创滚水坝以固堤岸,五曰止浚海工程以免糜费,六曰寝老黄河之议以仍利涉。”
季驯看清河工全无掣肘之虞,居正也看清惟有季驯才是治河之人,所以拟旨:“治河事宜,既经河、漕诸臣会议停当,著他实行。各该经委分任官员,如有玩愒推诿、虚费财力者,不时拿问参治。”季驯得到这一重保障,八月间弹劾淮安水利道河南佥事杨化隆,淮安府通判王宏化治河无状,上谕杨化隆、王宏化“都著革职,送吏部拟处,毋得概拟复职以致轻纵。”(《明神宗实录》)在这些处分后面,看出居正对于季驯的大力支持。但异议还是不断地发生。季驯主张塞崔镇决口,御史林碧潭提议崔镇不当塞;季驯主张筑遥堤,林御史提议遥堤不当筑。异议在居正面前提出了。倘使居正是一个河工专家,也许他可以给一个解决,但是他不是专家,而且工部尚书李幼滋也不是。居正无法,只能把两条提议间接和季驯提出,希望得一个解决。他说:
夫避下而趋虚者,水之性也。闻河身已高,势若建瓴,今欲以数丈之堤束之,万一有蚁穴之漏,数寸之瑕,一处溃决,则数百里之堤,皆属无用,所谓攻瑕则坚者瑕矣,此其可虑者一也。异时河强淮弱,故淮避而溢于高、宝,决于黄浦。自崔镇决后,河势少杀,淮乃得以安流,高家堰乃可修筑。今老河之议既寝,崔镇又欲议塞,将恐河势复强,直冲淮口,天妃闸以南,复有横决之患,而高堰亦终不可保,此其可虑者二也。……不肖有此二端,不得于心,谨此奉闻,幸虚心详议见教,果皆无足虑,言者云云,皆无足采,则坚执前议可也。若将来之患,未可逆睹,捐此八十万之费,而无益于利害之数,则及今亦宜慎图之。如嫌于自变其说,但密以见教,俟台谏建言可也。遄望留神以便措画。(书牍十《答河道巡抚潘印川计淮黄开塞策》)
居正这一封书,完全是商榷的语气,但是季驯看得很清楚,他认为崔镇决口必须塞,遥堤必当筑。他在条陈六事里,曾经说过:“窃惟河水旁决则正流自微,水势既微则沙淤自积,民生昏垫,运道梗阻,皆由此也。”他又说:“照得堤以防决,堤弗筑则决不已,故堤欲坚,坚则可守而水不能攻,堤欲远,远则有容而水不能溢。累年事筑堤者,既无真土,类多卑薄,已非制矣,且夹河束水,窄狭尤甚,是速之使决耳。”季驯对于河工的经验多了。嘉靖四十四年,隆庆四年,他曾经两次总理河道,现在是第三次了。他感激居正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自己底经验和学识报答国家,但是他也认定自己底主张,没有修正底余地。接到居正去信以后,他重新再说一番。这一来果然把居正折服了。居正说:
前奉书,以河事请问,辱翰示,条析事理,明白洞悉,鄙心乃无所惑。然筹画固贵预定,兴作当有次第,今俟潦落之时,且急筑高堰以拯淮、扬之溺,徐观淮流入海之势,乃议塞崔镇。至于萧县以北,上流之工,又当俟河、淮安流,乃可举事。盖此大事,不独措理经费之难,且兴动大众,频年不解,其中亦有隐忧,元季之事,可为大鉴。今之进言者,喜生事而无远图,又每持此以归咎庙堂坐视民患,不为拯救,不知当轴者之苦心深虑也。百凡幸惟慎重审处,以副鄙愿。(同卷答潘印川)
林碧潭底提议推翻了,居正一切听从季驯的主张。后人称居正为偏执,倘使认识居正对于河工的处理,也许不至认为偏执吧!经过这一度论定以后,季驯对于工事,著著进展,万历七年秋后,大功完成,季驯致函居正,推功当轴。居正复书道:
比闻黄浦已塞,堤工渐竣,自南来者,皆极称工坚费省,数年沮洳,一旦膏壤,公之功不在禹下矣。仰睇南云,曷胜欣跃。追忆庀事之初,言者蜂起,妒功幸败者,旁摇陰煽,盖不啻筑室道谋而已。仰赖圣明英断,俯纳瞽言,一举而裁河道,使事权不分,再举而逮王、杨,使冥顽褫魄,三举而詘林道之妄言,仆异议之赤帜,使无稽之徒,无所关其说,然后公得以展其宏猷,底于成绩,皆主上明断,属任忠贤之所致也。公乃举而归之不谷之功,惶愧。(书牍十一《答河道潘印川论河道就功》)
季驯于河工告成以后,上疏神宗,这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最后他说起:
臣等乃思欲疏下流,先固上源,欲遏旁支,先防正道,遂决意塞决以挽其趋,筑遥堤以防其决,筑减水坝以杀其势而保其堤。一岁之间,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禾黍颇登,国计无阻,而民生亦有赖矣。盖筑塞似为阻水,而不知力不专则沙不刷,阻之者乃所以疏之也:合流者似为益水,而不知力不弘则沙不涤,益之者乃所以杀之也。旁溢则水散而浅,返正则水束而深:水行沙面,则见其高;水行河底,则见其卑;此既治之后,与未治之先,光景大相悬绝也。每岁修防不失,即此便为永图,借水攻沙,以水治水,臣等愚昧之见,如此而已。至于复闸坝,严启闭,疏浚扬河之浅,亦皆寻绎先臣陈瑄故业,原无奇谋秘策,骇人观听者。偶幸成功,殊非人力。实皆仰赖我皇上仁孝格天,中和建极,诚敬潜孚而祗灵助顺,恩威并运而黎献倾心;念转输乃足国之资,轸昏垫切儆予之虑,宵旰靡皇,丝纶屡饬:其始也,并河、漕以一事权,假便宜以任展布,故臣等得效刍荛之言;其既也,逮偷惰以警冥顽,折淆言以定国是,故臣等得尽胼胝之力:俯从改折之议,国计与民困咸纾,特颁赏赉之仁,臣工与夫役竞劝;致兹无兢之功,遂成一岁之内。今两河蒸黎,歌帝德而祝圣寿者,且洋溢乎寰宇矣,臣等何敢贪天功以为己力哉!
季驯上疏以后,工科给事中尹瑾奉命踏勘。万历八年二月,勘毕奏报,降旨加季驯太子太保,升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季驯对于居正的感激,真是彻底,直到居正身后,全家被祸的时候,他还冒着神宗盛怒,上疏请求降恩有释,终于季驯也得到革职为民的处分。这是季驯党庇居正吗?不是。他认识,倘使在万历六、七年间,没有居正底支持,他便没有完成河工,报效国家的机会。
万历五年九月十三日,居正底父亲逝世,到万历七年十二月,已经二十七个月了。神宗询问吏部,居正何时服满;吏部复称扣至万历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期满。明代,亲丧守制二十七个月,自闻讣日起算,不计闰月。居正九月二十五日闻讣,所以扣至是日期满。十二月二十三日,神宗派文书官孙斌捧手谕到居正私宅,内称:
谕元辅张少师先生:在京守制,忠、孝两全,今当服满,朕心忻慰,特赐玉带一条、大红坐蟒、蟒衣各一袭、金执壶一把、金台盏一副,用示眷知。念五日早朝毕,候朕于平台召见,以后朝参经筵,俱照旧行,先生钦承之。(见奏疏九服阕谢降敕召见赐衣带金器疏》)
居正复疏中言:“臣敢不益摅丹悃,仰答隆施!倘筋力之未疲,远道宁忘于驱策;如发肤之可效,微生何爱于捐糜?”一切指明这是他那“以其身为荐蓐,使人寝处其上”的志愿。
二十五日早朝以后,居正到文华殿,听候召见。他叩头谢恩以后,跪奏道:“臣前奉钦依,在京守制,服满朝见。”
“先生全忠尽孝,万古留名,”神宗说。
居正重新叩头道:“臣蒙皇上天恩,委曲体悉,故得以少尽臣子之情,不胜感戴。”谢恩已毕,居正又叩头道:“昨蒙圣恩,特降手敕,恩赉殊常,尤不胜感戴。”两度叩谢以后,居正奏称:“昨奉敕谕,着臣以后照旧朝参,臣即当钦遵。但年前数日,尚在三年之内,余哀未忘,仍望皇上俯容,再宽数日,免令朝参陪论,候元旦庆贺后,照旧朝参供职。”
神宗计算年前只剩几天,因此吩咐道;“先生元旦出来也罢。”居正叩头遵旨。
神宗吩咐内监道:“与先生酒饭吃。”居正叩头道谢。
居正又奏道:“臣在制中,屡荷两宫圣母慈恩,赐赉稠叠。今服满,欲诣各宫门外,叩头称谢,未敢擅便,请旨。”
神宗说:“是。着张宏引进。”
居正跟随太监张宏先到慈庆宫外叩头。仁圣皇太后遣内监传旨道:“先生忠、孝两全了,宜益尽心辅佐。”仁圣太后赐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
张宏再领居正到慈宁宫。张宏进去,居正在外面叩头。慈圣皇太后是神宗生母,因此说话更觉亲切。她着张宏传旨:“皇帝冲年,凡事多赖先生辅佐,天下太平。今服制已满,忠、孝都全了,宜益尽心处置国事。”慈圣太后吩咐张宏管待居正三杯酒,另外特赐膳九品、金执壶一把、金台盏一副、金镶牙著一双、银五十两、彩段四表里、荤素食八盒、甜食四盒、酒十瓶。(见奏疏九《召见平台记事》,对话用原文。)
万历六年大婚,群臣一概加恩,居正因守制未预,至是吏部题请加恩。神宗降谕,加太傅,岁加禄米一百石,原荫武职伊男,升一级世袭。居正再疏辞免恩命,最后神宗准如所请,完成居正功成不居的志愿。在再辞恩命疏中,(奏疏九)居正提起神宗在日讲时候的谈话:
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
他接受武荫进级的恩赉,但仍辞太傅加禄。他说:
夫施及于己身者,其恩犹浅,施及于子、孙者,其思为深;戴德于一时者,其报有尽,戴德于后世者,其报无穷。今蒙圣恩,怜念臣男,擢之卫司,延以世赏,藐焉弱息,荷此殊荣,斯盖前谕所谓看顾臣子、孙惓惓之意也。臣不胜感激,不胜顶戴,谨拜手祗领,仍嘱臣后嗣,世效犬、马,仰报生成。(奏疏九《再辞恩命疏》。)
万历八年正月,吏部因居正任一品官,已满九年,例应考满加恩,居正具疏力辞,更提出万历五年在京守制的心境,他说:
臣出则综理国事,尽在公之义,入则守其苴绖,执居丧之礼,是臣之不去者,报君恩也,守制者,报亲恩也。士大夫有识者,咸谓皇上之所以处臣,与臣之所以自处,于君臣、父于之情,庶几两全而无害矣。然身虽属于公家,事实殊于见任,今乃又计算前后月、日,通作实历,积日累劳,循例考满,则事同见任,礼旷居丧,君、臣之义虽全,父、子之情则缺矣。皇上昔日之所以处臣,与臣之所以自处者,岂不两失之乎?……盖事必揆诸天理之当,即乎人心之安,乃无歉恨,所谓“求仁而得仁”者。今臣自审,于理欠当,于心未安,故不得不仰控圣明,冀申情款,惟求协夫事理之中而已,非畏人之议己,而故为是喋喋也。伏望圣慈俯鉴愚诚,特停恩命,敕下吏部免臣给由,庶臣得以安心供职,而皇上曲全之仁,与微臣自处之义,终为完善,无所亏缺矣。(同卷《辞考满加恩疏》)
经过居正尽情剖白以后,神宗传旨道:
卿昔为朕勉留,夙夜在公,忠勤弥笃,殊勋茂绩,中外所知。该部题请考满加恩,委系彝典。兹览卿奏,辞俸守制,与夺情起复不同,朕心更觉洞然。卿之所处,实为恩、义两尽,足以垂范万世,特允所辞,以全忠、孝大节。至于卿之勋劳,简在朕心,当别有酬眷。(见上)
万历八年二月,神宗亲耕耤田;三月奉两宫皇太后至天寿山谒陵。居正认定现在是归政的时期了,在扈从谒陵回京以后,随即上疏乞休。他说:
臣一介草茅,行能浅薄,不自意遭际先皇,拔之侍从之班,畀以论思之任,壬申之事,又亲扬末命,以皇上为托。臣受事以来,夙夜兢惧,恒恐付托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圣慈,眷礼隆崇,信任专笃,臣亦遂忘其愚陋,毕智竭力,图报国恩,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盖九年于兹矣。每自思惟,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今赖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宁,大礼大婚,耕耤陵祀,鸿仪巨典,一一修举,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以皇上之明圣,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致升平,保鸿业,无难也。臣于是乃敢拜手稽首而归政焉。且臣禀赋素弱,比年又以任重力微,积劳过虑,形神顿惫,血气早衰,逾五之龄,须发变白,自兹已往,聪明智虑,当日就昏蒙,若不早自陈力,以致折足复餗,将使王事不终,前功尽弃,此又臣之所大恐也。伏望皇上特出睿断,亲综万几,博简忠贤,俾参化理,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驾力兔于中蹶。臣未竭丹衷,当令后之子孙,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效也。(同卷《归政乞休疏》)
居正归政乞休,本来是一种谋定而动的办法,但是完全出于神宗和其他诸臣底意料,大众都有些茫然。神宗立即下旨慰留:
卿受遗先帝,为朕元辅,忠勤匪懈,勋绩日隆,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岂得一日离朕?如何遽以归政乞休为请,使朕恻然不宁。卿宜仰思先帝丁宁顾托之意,以社稷为重,永图襄赞,用慰朕怀,慎无再辞。(见上)
居正奉旨以后,再上第二疏。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往内阁办事了,疏中备言:
念臣发迹寒单,赋才谫劣,仰承先帝顾托之重,祗荷皇上眷遇之隆,分当捐身,庶以仰酬高厚之万一,岂敢辄求引退,图遂私怀。但臣葵藿之志虽殷,而犬马之力已竭,一自壬申受事,以至于今,惴惴之心,无一日不临于渊谷,中遭家难,南北奔驰,神敝于思虑之烦,力疲于担负之重,以致心血耗损,筋力虺隤,外若勉强支持,中实衰惫已甚,餐荼茹堇,苦自知之,恒恐一日颠仆,有负重托,欲乞身于圣明之前,非一日矣。独念国事未定,大礼未完,口嚅嚅而不忍言,心依依而未能舍。今赖皇上神圣,臣得以少效愚衷,中外乂安,国家无事,诸大典礼,皆已完就,乃敢一言其私,盖亦度其时可以去而去耳。昔颜回有言,东野毕之马将败矣,步骤驰骋,朝礼毕矣,历险致远,马力尽矣,而犹求马不已。无何而东野毕之马果败。故舜不穷其民力,造父不穷其马力,是以舜无失臣,造父无失马。今臣之乞去,亦非敢为决计长往也,但乞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倘未即填沟壑,国家或有大事,皇上幸而召臣,朝发命而夕就道,虽执殳荷戈,效死疆場,亦所弗避。是臣之爱身,亦所以爱国也。(同卷《再乞休致疏》)
但是神宗坚持不许,圣旨说:
连日不见卿出,朕心若有所失。如何又有此奏!今诸大典礼,虽已奉行,不过礼文之事。机务繁重,赖卿辅理甚切,未便是卿闲逸之时。古之元老大臣,耄耋之年,在朝辅理者不少,卿方逾五十,岂得便自称衰老,忍于言去。宜遵前旨即出,永肩一德,用成始终大忠。著鸿胪寺官,往谕朕意。(见上)
除由内阁拟旨,著鸿胪寺官传谕以外,神宗另颁龙笺手敕,著司礼监太监孙秀,文书房官邱得用,捧到居正私宅。神宗说:
谕元辅少师张先生:朕面奉圣母慈谕云,“与张先生说,各大典礼,虽是修举,内外一应政务,尔尚未能裁决,边事尤为紧要。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朕恭录以示先生,务仰体圣母与朕惓惓倚毗至意,以终先帝凭几顾命,方全臣节大义,先生其钦承之。故谕。(见同卷《谢圣谕疏》)
慈圣太后和神宗底谕旨来了,鸿胪寺官、司礼太监、文书房官都在那里奉旨催促供职。在君臣大义的标准下面,居正没有徘徊底余地。他只有提出扈驾山陵,触冒风寒,和近闻三弟居易讣音,感伤致病的理由,请求给假数日,容其调理,少可以后,即行供职。这一次神宗俞允了,数日以后,居正仍回内阁办事。
居正书牍中,屡次提到归政乞休的故事。他说:
仆久握大柄,天道忌盈,理须退休,以明臣节。况当典礼告成之日,正息肩税驾之时,抗疏乞休,甚非得已。乃圣恩留谕再三,未忍固求私便,辄复就列,徐俟再图。(书牍十二《答贾春宇》)
正少无世韵,宿有道缘,不意为时羁绁,遭遇明主,备位台司,十余年间,负重剖繁,备极辛楚,然遵道之志,未敢少衰也。顷者赖天之灵,中外乂安,国家无事,乃稽首归政,恳疏乞骸,亦欲逖慕留侯,庶几得弃人间事矣。乃蒙圣谕谆切,朝议恳留,不得已,辄复视事,以俟徐图,但恐世缠日锢,归宿无期,觖怅觖怅。(同卷《寄有道李中溪言求归未遂》)
弟德薄享厚,日夕栗栗,惧颠跻之遄及耳。顷者乞归,实揣分虞危,万非得已,且欲因而启主上以新政,期君臣于有终,乃不克如愿,而委任愈笃,负戴愈重,僝弱之躯,终不知所税驾矣。奈何,奈何!(同卷《答司寇王西石》)
去秋及今,四奉台教,以公私多故,久稽裁候。中间以典成乞休,关出处大节,且妄心诐陋,师心独任,不请先生长者之明训,率尔行之,罪死罪死。正膺重任,九年于兹,恒恐不保首领,以辱国家。兹幸主德日清,内外宁谧,诸大典礼,皆已竣事,乃以其间,乞不肖之身,归伏垅亩,以明进退之节,不得已也。重蒙主上暨圣母诲谕谆谆,恩礼申笃,正诚迫于大义,不敢自爱其死,复黽勉就列,然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吾师何以教之?(书牍十四《答上师相徐存斋二十八》)
弟以谫劣,谬膺重任,恒恐中道颠蹶,有负夙昔期许之心。兹幸主德日新,国家无事,弟乃以其间乞身而归,未蒙俞允,付嘱愈重,早夜兢兢,诚不知死所矣。翁素怜我,何以策之,俾获全于末路乎?(书牍十二《答石麓李相公》)
贾春宇名应元,时为大同巡抚,大致和居正关系不深,因此居正对他底话有些闪铄。王之诰、徐阶、李春芳和居正关系较深,这几封信,值得仔细寻味。尤其王之诰是居正底亲家,所以说话更切实。
从居正以上,高拱、徐阶、严嵩、夏言,凡是当过国家大权的,最后都支付了最大的代价。有的被杀,有的儿子被杀;即使幸而不死,也常有被杀的危险。这一个传统太危险了,时时给居正以威胁。万历五年,居正没有去位,实际也不免有些惧祸的意思。他说:“恒恐不保首领以辱国家。”知道这一个时期实际政治情形的人,一定明白居正不是乱说。从五年到八年,居正底政治地位更加巩固,然而居正底危险也更加扩大。一切的危险都发生在神宗身上。
明朝的政治情形,有一点和前后不同的地方,便是没有摄政的制度。英宗九岁即位,世宗十六岁即位,神宗十岁即位,嘉宗十六岁即位,都没有摄政或是太后垂帘听政的传统。在这一群皇帝中间,世宗最能干,即位不久,大权随即到手,嘉宗是一个白痴,大权始终旁落:英宗、神宗即位时的年龄更小,当然谈不到亲政,英宗初期的杨士奇、杨荣、杨溥,和神宗初期的高拱、张居正,名为内阁大学士,其实是摄政大臣,这是无可否认的史实。三杨始终维持一个合作的局面。高拱、张居正当穆宗在位的时候,在最后的阶段里,已经不能并存,神宗即位以后,居正利用政治机会,撇开高拱,成为实际的独裁者,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史实。以后居正逐渐巩固既得的政权,内而内阁、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不是居正推荐的人,言官之中,御史、给事中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听居正底指挥。在神宗尚幼的时候,这个正和《古文尚书·伊训篇》所说的“百官总已以听冢宰”,《伪孔传》“伊尹刮百官,以三公摄冢宰”相合。但是现在神宗年已十八,久已超过应当亲政的时期。居正当国,便等于神宗失位,成为不能并立的形势。在这一个情态之下,居正头脑糊涂一点,便可以做王莽;气魄大一点,也可以做曹操。但是居正不是王莽、曹操,而且在那个提倡忠孝的环境之下,也不容许王莽、曹操的产生。居正以忠孝自负,而忠孝自负的主张,又和专权当国的现实,不能融洽,心理遂陷于极端的矛盾状态。
矛盾的心理,惧祸的心理,最后驱使居正走上归政乞休的路线。以威福奉还主上,也许神宗不至于不容自己优游林下吧!他甚至说不敢决计从此一去不返,只要稍许休息,日后在必要的时机,仍然“朝闻命而夕就道,效死疆場,亦所弗避”。(见《再乞休致疏》)这是委婉的说法,只想神宗给他一个脱身的机会。居正不是没有机权的人,但是这一次的乞休,确是出于至诚。摄政的皇帝做过八、九年,明代开国以来,四个在位的皇帝,时期都没有这样长,居正还不应当满足吗?对内对外,整个的国家上了轨道,自己去位以后,内阁里面张四维、申时行,都是自己引进的人,谅意不至于反噬。江陵的家产虽然不大,但是总算富厚了,那里有五十几岁的老妻,有儿子,还有最近新添的三、四个孙子,门庭以内,充满快乐的空气,为什么不回去?居正又曾说过:“不谷比者抗疏乞归,’群情惊惑,不知鄙意固有在也。夫不得决去于宅忧之时,而乃乞骸于即吉之后,此岂寻常大臣所为进、退者耶?顾此意不敢以告人,而世亦无知我者。兹承华翰,深获我心,但奖借过情,深用为愧耳。”(书牍十二《答宪长徐中台》)徐中台怎样“深获我心”,我们无从知道,但是从居正和他的关系而论,中台还够不上深谈,居正之言,只是一种机权。假如我们记得居正宅忧之时,神宗年十五岁;乞骸之时,神宗年十八岁:那么我们不难深获居正底用心。
一切都看在那个小农之女底目光里。是因为她从民间出身,接近大地,所以赋有特殊的智慧,惊人的常识吗?我们不敢说。但是她能了解居正,她对神宗说:“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这是一位随时督责,随时罚跪的母亲,连外祖父武清侯李伟都畏惧她,有一次外祖父做错事,圣母把他召进宫内,切实训戒,(见《明史》卷三〇〇《外戚传》)何况自己?”神宗又在沉思了。龙笺手敕提到圣母慈谕,实际是把居正摄政的时期,再延长十二年;也就是神宗底失位,再延长十二年。神宗说过:“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这九个字,值得仔细玩味。在虚君政治制度没有确实成立以前,这一种办法,必然会造成皇帝和首辅的决斗。残忍的女人啊!一位毛妃,造成居正和辽王宪【火节】的决斗;一位李太后,造成居正和神宗的决斗。这才是人生的不幸。居正自言“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又言“付嘱愈重,早夜兢兢,诚不知死所矣”。这些话都是事实。但是他现在竟没有自全之策。‘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尽头竿究竟不是一个安全的地位。
就在八年三月,居正得到一件大喜的事,他底第三子懋修中了殿试第一人。这一次主考是内阁申时行、侍郎余有丁。在当时的情状下,首辅底儿子当然会高中的,何况懋修在兄弟中,才具较高呢?主考阅卷,拟定懋修第三,进呈御览。神宗看过以后,改为第一。这一科,居正长子敬修也成进士。居正六子:敬修、嗣修、懋修,至此都成进士,第四子简修,加恩授南镇抚司佥书管事。
八年闰四月两广总督刘尧诲奏报讨平八寨。两广的吏治,向来是一个问题:吏治不清,地方不安,人民起义,和少数民族的暴动,成为相应而来的事实。八寨在广西桂林、平乐两府,本来是僮人群居的场所。隆庆年间,殷正茂进兵古田的时候,八寨先降,于是并龙哈、咘咳为十寨,立长官司。万历六年,曾经有一次动乱,两广总督凌云翼随即进兵。云翼去职以后,尧诲继任,八寨又来一次动乱。居正和尧诲讨论过几次:
广右议征八寨,此或不容已者,已属本兵从其请矣。(书牍十一《答两广刘凝斋》)
八寨之征,在两镇似不容已,本兵已复从其请。(同卷《答两广刘凝斋论严取与》)
这都是万历七年的事。第二年八寨敉平,居正谈到两广的情况。
八寨兵已奏捷,谅此时竣事矣。武弁游民,私买贼级,乃广中沈锢之病,今得力祛此弊,则功赏皆实。但先年有旨,凡大举征剿,皆宪臣亲临纪功,今不知纪功是何司、道官。纪功得人,积弊乃可革也。黄总戎颇有志向,不安下流,但微负气。将官负气,正可驾驭而用之,固愈于颓靡、懦熟,剥削以事结纳者也。俟到任信至,如尊谕戒谕之。(书牍十二《答刘凝斋》)
八年二月,河工勘报完成,潘季驯升工部尚书兼副都御史;这是一个崇衔,其实用不到管事。明朝有添注官,在实缺官以外,临时添设,本来是一种酬劳的意义。但是季驯在河工已久,委实需要休息了,居正想起前任两广总督凌云翼,现任南京兵部尚书,只是一个闲曹,决定派云翼总督漕运,以为代潘的地步,同时再调潘代凌,成为潘、凌对调。他分别和两人说起:
两承翰教,领悉。比者平成奏绩,公之肤功,固不待言,然亦借督、漕同心之助,况河、漕归并,已有成命,则今之代江(漕运侍郎江一麟)者,亦即以代公,不可不慎也。反复思之,莫如洋山(云翼)公为宜。此公虚豁洞达,昔在广中,仆妄有指授,渠一一取其意而行之,动有成功,则今日必能因袭旧画,以终公之功,一善也。官尊权重,足以镇压,二善也。留京参赞(南京兵部尚书兼参赞南京军务)重任也,朝廷加意河、漕,特遣重臣以行,则在事诸臣,谁不奋厉?三善也。南中道近,闻命即行,不烦候代,则漕事不致妨废,且得数月与公周旋,同心计处,何事不办,四善也。公即旦夕回京,亦不过添注管事,骈枝闰位,何所用之?不如即代洋山,是身不离南中,可以镇异议,属人心,此中八座虚席,一转移间,又无妨于他日之柄用,于公亦有利,五善也。有此五善,虑之已熟,故违部议而请上行之。恐公不达鄙意,敢布腹心。(书牍十二《答河道潘印川》)
向承教,粤中经理,不辞再劳,具见公忘身徇国,不胜敬仰。后思彼中事体,近已略定,好议喜事者知鄙意有在,亦自敛戢,而不敢复兴事端,今若无故易置,反觉多事;且瘴病之乡,亦不忍再烦也。河、漕虚席,因忆公鸿猷伟略,优游留省,无以骋才,而河、漕重任,比之东粤,尤为紧要,先朝尝特遣重臣经理;且二三年间,仆力主印川公治河之策,幸有成功,今仍须素有威望者继之,庶可以行仆之意而终潘之功。博求中外,无如公者,故暂借经理。他日此中八座或虚,一转移间,其事又甚易也。恐公不达所以借重之意,而有外于左右,故略布区区,万望鉴谅。(同卷《答南兵兼河道凌洋山》)
居正在政治方面的成绩,逐日进展,但是对于居正不满的呼声,仍然不断。八年三月,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奏匡时五要,请广取士之额,宽驿传之禁,省大辟,缓催科;最后提出言路当开。他说:
近者台谏习为脂韦以希世取宠,事关军国,卷舌无声,徒摭不急之务,姑塞言责,延及数年,居然高踞卿、贰,夸耀士林矣。然此诸人岂尽奊诟无节,忍负陛下哉?亦有所惩而不敢尔!如往岁傅应祯、艾穆、沈思孝、邹元标,皆以建言远窜,至今与戍卒伍,此中才之士所以内自顾恤。宁自同于寒蝉也。宜特发德音,放还诸人,使天下晓然知圣天子无恶直言之意,则士皆慕意输诚,效忠于陛下矣。
世卿此疏直指居正,当然引起居正底激怒。因此吏部尚书王国光改世卿为楚府右长史。明代王府官不易升调,一入王府,实际成为禁锢,世卿这一次调任,其实是一个严重的处分。
八年八月间,刑部侍郎刘一儒致书居正,讨论时政。一儒,夷陵人,是居正底亲家,居正底女儿嫁给一儒之子戡之。在新妇进门的时候,一儒看到妆奁中的珠玉锦段,盈箱满筐,连忙吩咐另行封锁,一概不许动。一儒当然有他底计算,儿妇谈不到反对。居正在政治上的地位,正在不断亢进,一儒和他说:
窃闻论治功者贵精明,论治体者尚浑厚。自明公辅政,立省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大小臣工,鳃鳃奉职,治功既精明矣。愚所过虑者,政严则苛,法密则扰,今综核既详,弊端剔尽,而督责复急,人情不堪,非所以培元气而养敦浑之体也。昔皋陶以宽简赞帝舜,姬公以惇大告成王,沦洽当代,矩矱后世,愿明公法之。(《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
假如居正接受一儒底忠告,定然可以收回大部分的人心,但是居正接受这个忠告,便不是居正了。万历初年的政局,终于留下精明有余,浑厚不足的印象。
朝廷大政,一切有居正负责,十八岁的神宗,闲得没有事做,四书五经无须再读了,他便慢慢地寻求消遣的方法。皇上所住的是乾清宫,宫里的内监大、小不等,管事的称为牌子太监。乾清宫牌子太监孙海、客用,既然负责伺候皇上,他们便逐渐引导神宗寻求娱乐。有时皇上带同太监们,短衣窄袖,一同出宫,值游竟日。怕什么?手上带的是刀杖,根本不怕什么意外。一次神宗到西城,正在喝过酒以后,醉眼蒙胧地吩咐小内监唱曲子。也许是小内监撒娇吧,偏不肯唱。这是欺君之罪,还了得!皇上有的是刀子,哗喇一声,刀子出鞘,吓得小内监直抖,旁边的人求情,经过使劲鞭挞以后,这才平了神宗之怒,但是到底还把小内监底头发割下,实行割发代首的故事。真有趣,整个的人生都戏剧化了。神宗仍在兵杖簇拥的中间,带醉回到乾清宫。
神宗酒醒以后,冯保久已奏明慈圣太后了。慈宁宫的太监正在催促神宗前去。没奈何,去罢!慈圣太后看见神宗,喝声跪下。神宗长跪在那里,听圣母底训导。慈圣太后把神宗底过失,一五一十地数说一番。神宗无从辩护,眼泪簌簌地落下,最后他只有请求慈圣太后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慈圣这才吩咐神宗检出一本书来。重行长跪以后,皇帝打开书本一看,正是《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他读到“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眼泪从眼眶里直流,想不到一晚的狂欢,得到这样严重的后果。(令取《霍光传》入览事,见《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
现在的霍光是张居正。但是居正恳请慈圣太后准予神宗改过,他提出这只是一时的糊涂,究竟和昌邑王不同。慈圣太后意转以后,才吩咐居正代神宗下罪己手诏,一份给太监们,一份给内阁。罪己的语句,着实委屈神宗,但是不是这样,挽回不了圣母底盛怒。居正竟写下了。(令居正草帝罪己手诏事,见《明纪》卷四十。《明史·冯保传》作保属居正草帝罪己手诏。)
孙海、客用凡事引诱,无所不为,著降作小火者,发去孝陵种菜。尔等司礼监,并管事牌子,既受朝廷爵禄,我一时昏迷,以致有错,尔等就该力谏乃可。尔等图我一时欢喜不言,我今奉圣母教诲我,我今改过,奸邪已去。今后但有奸邪的小人,尔等司礼监并管事牌子,一同举名来奏,该衙门知道。(见奏疏九《请处治邪佞内臣疏》)
昨朕有御笔帖子,先生看来未曾?孙海、客用,朕越思越恼,朕今又降做小火者,发去南京孝陵种菜。先生等既为辅臣,辅弼朕躬,宗庙社稷,所系非轻,焉忍坐视不言?先生等既知此事,就该谏朕,教朕为尧舜之君,先生等也为尧舜之臣。朕今奉圣母圣谕教诲,朕悔过,迸去奸邪,先生等各要尽心辅朕。(见同卷《请汰近习疏》)
居正和冯保商议以后,觉得孙海、客用处分嫌轻,立即上疏再求加重,充做净军,神宗当然照准。其次冯保提出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应得之罪,其他内监一概责令自陈,切实整顿。这次居正上疏,在神宗和居正的关系上,留下重大的影响:
臣等恭诵纶音,不胜钦仰,不胜惶愧。仰惟皇上天挺圣资,幼而聪颖,自临御以来,讲学勤政,圣德日新,臣等每自庆幸,以为亲逢尧舜之主,庶几复见唐虞之治矣。乃数月之间,仰窥圣意所向,稍不如前,微闻宫中起居,颇失常度,臣等心切忧惶,但身隔外廷,不知内事,即有所闻,未敢轻信,而朝廷庶政,未见有阙,故不敢妄有所言。然前者恭侍日讲,亦曾举孔子益者三乐,损者三乐,并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两章书,请皇上加意省览,盖亦陰寓讽谏之意。又数日前,曾问文书官云:“臣闻皇上夜间游行,左右近习皆持短棍兵器,此何为者?”乃文书官回说:“并无此事。”臣等亦遂以所闻为妄,不敢复言。连日因睹御笔帖子,处治孙海、客用两人,因而询访,始知此两人者,每日引诱皇上燕闲,游宴别宫,释去法服,身著窄袖小衣,长街走马,挟持刀仗,又数进奇巧戏玩之物,蛊惑上心,希图宠幸。臣等连日寝食不宁,神爽飞越,可借天生圣主,被这几个奸佞小人,引诱蛊惑,一至于此,拟俟日讲时,面奏谏劝,以尽愚忠;乃蒙圣母谆谆教戒,皇上幡然改悔,迸去奸邪,引咎自责,又宣谕臣等,尽心辅导,此盖九庙列圣之灵,默启我圣母之心,形之谴责,陰佑我皇上之心,自悔前非也。夫人孰无过,惟过而能改,则复于无过。自兹以往,皇上依然为尧舜之主,臣等亦庶几可勉为尧舜之臣矣。宗社生灵,易胜庆幸!但古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臣等窃闻近日引诱之人,在孙海、客用,固为尤甚,而其中谄佞希宠,放肆无忌者,尚不止此二人。如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者,皆不良之人,其罪亦不在孙海、客用之下。今皇上既将此二人,置之于法,以示悔过自新之意,则孙德秀等,亦不宜姑容在内,以为圣德之累。伏望皇上大奋乾断,将孙德秀等一体降黜,以彰日月之明。其司礼监管事等官,平日为忠为佞,谅莫逃于圣鉴,合无俱令自陈,请自圣断:老成廉谨者,照旧管事;谄佞放肆者,悉加汰黜。且近日皇穹垂象,彗芒扫宦者之星,亦宜大行扫除,以应天变,以光圣德,此皇上修德改过之实政也。臣等又闻汉臣诸葛亮云:“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预闻。臣居正又亲承先帝遗命,辅保圣躬,比之二臣,责任尤重,今乃徒避内外之嫌,不行直言匡救,以致皇上有此过举,孤负先帝付托之言,万死不足以自赎,除痛自省励以图报称外,既蒙皇上明发德音,昭示圣意,臣等此后亦不敢复以外臣自限,几皇上起居及宫壸内事,但有所闻,即竭忠敷奏,及左右近习有邪佞不忠,如孙海、客用者,亦不避嫌怨,必举祖宗之法,奏请处治,仍望俯允施行。皇上亦宜仰遵圣母慈训,痛自改悔,戒游宴以重起居,专精神以广民嗣,节赏赉以省浮费,却珍玩以端好尚,亲万几以明庶政,勤讲学以资治理,庶今日之悔过不为虚言,将来之圣德愈为光显矣。臣等无任沥血哀恳之至,伏惟圣慈鉴宥。(奏疏九《请清汰近习疏》)
神宗得疏以后,御批“览卿所奏,具见忠爱,依拟行”。同时孙德秀、温泰、周海奉旨降三级,私家闲住,永不叙用,其司礼监及管事牌子等都着自陈。
这一次是一个小小的斗争。在这个斗争里,神宗在一边,李太后、冯保、张居正在一边。斗争底结果,神宗失败了,罪己手诏,只能增加失败者底惭愤,成为日后报复底张本。冯保利用自陈底机会,在宫廷内可以逐渐排斥异己。居正直言干涉皇上宫壸起居等事,权限非常扩大,久已超越大学士票拟谕旨的本分。一切的政局,正在转变的当中,直到万历十年居正死后,再来一次清算。
居正《清汰近习疏》底精神,完全是诸葛亮《出师表》底再现。居正底标准人物是伊尹、周公、诸葛亮。他当国十年的成绩,也处处摸拟三人,但是居正忘去了神宗不是太甲、成王、后主。关于太甲、成王的故事,因为古史方面的问题纠缠太多,姑不置论。后主底个性,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是一个平庸到无可奈何的人物,但是他知道自己平庸,一切都听诸葛亮指挥。诸葛亮死了,他秉承诸葛亮底遗言,用蒋琬、费祎、姜维。他没有主张,因此他也不作主张。蜀汉以全未开发的一隅之地,和中原抗衡四十年,委实不能说不是后主知人善任的成绩。神宗是另外一个形态的人物。神宗聪明,有主张,有决断,但是同时也是颓废,好利,不知上进。居正当国的时候,国势蒸蒸日上,但是居正殁后,神宗不能再用第一流的人物,申时行底才具,不是没有,但是在那个环境之下,只能优柔便辟,采取明哲保身的途径。后来明朝亡国之祸,其实都在神宗时代撒下种子。居正把神宗当后主看,这是居正认识的错误。我们把诸葛瞻底任用,和张敬修底自杀相比而论,便会知道认识错误,真是一个可怕的事件。
神宗罪己手诏既下以后,居正意识到他底放荡,完全是闲极无聊的结果,所以利用反省的时机,请求敷陈谟烈。他说:
先该臣等面奏,皇上春秋鼎盛,宜省览章奏,讲究治理,于字书、小学,不必求工,以后日讲,请暂免进字,容臣等将诸司题奏,紧要事情,至御前讲解,面请裁决。伏奉谕旨,臣等钦遵举行外,但数月以来,应奏事件,与日讲之期,多不相值,或系常行细务,又不敢烦凟圣聪,即恭侍讲读,须臾而毕,拱默而退,不得供奉燕闲,从容陈说,虽欲竭悃款之愚,效献替之益,其道无繇,非臣等面请奏事之初意也。顷奉圣谕,责臣等以尽心辅导,臣等夙夜思惟,图所以仰承德意,启沃圣心者,窃以为远稽古训,不若近事之可征,上嘉先王,不如家法之易守。昔伊尹、周公,矢漠作诰,撮其大指,不过两言:曰“明言烈祖之成德”,曰“觐扬文武之光烈”而已。唐宪宗读《贞观政要》竦慕不能终卷,宋仁宗命侍臣读《三朝宝训》及《祖宗圣政录》:前史书之,皆为盛事,良以羹墙如见,自不忘继志之事,耳目既真,又足为持循之地,守成业而致圣治,莫要于此。仰惟我二祖开创洪业,列圣纂绍丕图,奎章睿谟,则载之宝训,神功骏烈,则纪之实录,其意义精深,规模宏远,枢机周慎,品式详明,足以迈三、五之登闳,垂万亿之统绪,此正近事之可征,家法之易守者也。夫皇上所践者祖宗之宝位,所临者祖宗之臣民,所抚驭者祖宗之舆图,所凭借者祖宗之威德,则今日之保泰持盈,兴化致理,岂必他有所慕,称上古久远之事哉?惟在皇上监于成宪,能自得师而已矣。(奏疏九《请敷陈谟烈以裨圣学疏》)
居正吩咐翰林院诸臣,就列朝宝训、实录,撰为《谟训类编》。共分四十款,排日进讲。他底心理还是隆庆六年十二月进《帝鉴图说》的心理。疏中又言“但使工夫接续,时日从容,自可以开发聪明,亦因以练习政事。伏望皇上留神听览,黾勉力行,视训录之在前,如祖宗之在上,念念警惕,事事率由,且诵法有常,缉熙无间,即燕息深宫之日,犹出御讲幄之时,则圣德愈进于高明,圣治益跻于光大,而臣等区区芹曝之忠,亦庶几少效万分之一矣’。
万历九年正月初五日,神宗在文华殿斋宿,这一天大风来了,黄尘蔽天,神宗吩咐文书官和居正说:“今日风气不详,恐有边事,与先生说,可申饬边臣,加意警备。”居正听到以后,立刻传谕边镇,准备应付。
一直到现在,北方的边事还时时萦绕君臣的怀抱。比较松一点的是河套。在那里的鞑靼已经衰弱,正如居正在万历八年和三边总督郜光先所说的“精兵健马,消耗过半,东借助于顺义不获,西修怨于瓦刺不能,其衰弱无能为之状亦见矣”。(书牍四《答三边总督》)
最成为威胁的是土蛮。土蛮向东可以进攻辽东,向南可以进攻蓟州,所以双方都时时在警戒的当中。辽东的李成梁,和土蛮交战几次,在战事方面有相当的把握。蓟州的戚继光,正以威名太大,土蛮远去,因此没有立功的机会。万历八年秋间,传闻土蛮南下,居正连忙去信说起:
前顺义部下酋长,密报土蛮入犯消息,即驰语蓟辽军门戒备,数日以来,警息沓至,西虏所报不虚矣。不谷料此贼必窥滦东。今日之事,但当以拒守为主,贼不得入,即为上功,蓟门无事,则足下之事已毕,援辽非其所急也。贼若得入,则合诸路之兵坚壁以待之,毋轻与战。我兵不动,贼亦不敢开营散抢,待之数日,贼气衰堕,然后微示利以诱之,乘其乱而击之,庶万全而有功。足下经营蓟事十年,今乃得一当单于,勉之勉之。辱示以破虏为己任,具见许国之忠,但古之论战者,亦不全恃甲兵精锐,尤贵将士辑和,和则一可当百,不和虽有众弗能用也。窃闻北人积谈于南兵久矣,今见敌则必推之使先,胜则欲分其功,败则必不相救,则足下之士,能战者无几耳。军情乖离,人自为心,鼓之而弗进,禁之而弗止,虽有严刑峻法,将安所施?羊羹之事,可为明戒,足下宜深思之!时时查军情向背,布大公,昭大信,毋信谗言,毋徇私情,毋以喜行赏,毋以怒用罚,部署诸将,宜以食多而养厚者当先,毋令失职怨望者当剧处。虚心受善,慎毋偏听,察军中如有隐郁,亟与宣达。平日号令,如有未妥,不妨改图。士卒毋分南北,一体煦育而拊循之,与最下者同甘苦,务使指臂相使,万众一心,知爱护主将如卫头目,则不待两军相遇,而决胜之机在我矣。如是,乃可以一战望成功也。惟足下豫图之。不谷平生料事,往往幸中,凡所与足下言者,须句句体认,不可忽也。(书牍十二《答总兵戚南塘授击土蛮之策》)
鞑靼诸部之中,势力最大的当然是俺答。自从俺答封为顺义壬以后,实际上成为朝廷底附庸,接受朝廷底命令,约束部下。但是俺答对于部下,时时感觉不易驾驭。俺答底长子黄台吉,便是一个不易驾驭的人。大致是万历八年吧,黄台吉看见土蛮出兵虏掠,羡慕的了不得。他坦白地和父亲说,自己准备向朝廷开战。
“宣大是我买卖地方,汝不可胡做,别处我亦不管,”俺答说。除黄台吉外,其次是青台吉。他是老把都底儿于,俺答底侄儿。青台吉和土蛮取得联络,因此在北边成为威胁,居正对他,永远不能放心。
在俺答精力充沛的时候,当然他可以统制一切,但是现在俺答病了,黄台吉、青台吉这两位同堂兄弟,益发不受约束。居正还忧虑到俺答身后,部下分裂,固然不易统制,倘使完全为土蛮吸收,更成为朝廷底大害。八年、九年之间,来往于居正胸中的便是这许多问题。在书牍中一一可指。
辱示虏情,一一领悉。顺义病既狼狈,岂能复起?土蛮素无远略,且与西部不睦,岂肯为之勤兵报怨?切尽(即切尽台吉、俺答侄孙。)之请,亦必不能成,虏势穷蹙可见矣。顺义一故,变态百出,顾吾所以应之何如?此事当劳公经画,然拓土开疆,安边服远,亦在于此。今宜事事设备,预为之图,以待其变可也。(同卷《答宣府总督郑范溪》。按即郑洛。)
近得西部消息,言顺义病已沈锢,部下酋长,各自为心。此酋死,虏中当大乱,恐土酋将乘其敝,诸制御方略,愿公预图之,预练兵积食,密于自治,以待其变耳。(同卷《答宣府张巡抚》。按即张佳胤。)
黄酋桀骜,殊为可恶,然闻此酋素狂躁无礼,倏忽喜怒。彼见其父病中,与之修好,遂炰烋妄言,然非有谋画素定也,但安静以驭之,严备以待之,毋轻徇其请,毋激致其怒,彼计沮气衰,将自敛矣。近闻已就羁绁,入市有日,未知究竟何如。(同卷《答大同巡抚贾春宇》)
两奉华翰,一言顺义求讨,一言黄酋桀骜,详观来文与公回谕,悉与鄙见悬合,敬服。黄酋狂躁,反复不常,乃其故态,其言作反,未必实有此谋,但虚吓耳。惟安静以处之,严备以待之,久之计沮气衰,伎俩已尽,自当入苙矣。彼不来市,我亦省费,不必责其来补,但移书顺义责以负约,使屈在彼。彼敢来犯,即简锐击之,若不来犯,亦不必往讨也。(同卷《答宣大巡抚郑范溪》。按题衔误。)
黄酋孤穷之虏,无马可市,但肆言恐吓,欲白骗耳。今既稍有所获,来市恐未有期。其市不市,亦无足为轻重,不必固要之,中彼要挟之计。然此虏轻躁寡谋,骄盈已极,若以计图之,亦可获也。(同卷《答大同巡抚贾春宇》)
黄酋近闻已赴西市,惟镇静以处之。彼之伎俩有尽,终当入苙也。差人回,渠有何说?若只寻常进赏之言,惟付之不问耳。上酋已入辽左,蓟门亦甚戒严,西酋诸部,皆有随行者。闻顺义夙疾又发,冬春之间,恐难起也。(同卷《答蓟辽总督张崌崃》。按崌崃即佳胤,题衔误。)
以上都是万历九年正月以前的事。经过正月初五神宗传诏警戒以后,各边巡视更加吃紧,郑洛在边界上获到黄台吉部众,居正立即和郑洛说:
黄酋部众作贼,我所擒者,系被至亲,谅所欲得者,且勿轻与之,待顺义罚处如约,另立誓词,将往年横索等项,一一改图,然后遣之。前奉圣谕,方以边事为念,会华翰至,即封上御览,以见公筹边之功。此后如有重大虏情,密示于仆者,宜具衔禀报,当即以原帖奉奏也。(同卷《答宣大巡抚郑范溪传备边》。按题衔误.)
青台吉对于中国表示服从,但是其弟满五大仍和土蛮勾结,土蛮入犯辽东的队伍中,时时有青台吉底部属。因此居正对青台吉,不能放心,但是他主张交付俺答,增加俺答底责任,便是增加朝廷底威信。居正和张佳胤屡次说过:
来谕谓战可恃而后和可坚,最为得策。惟公著实行之,不徒为目前支吾之计,边圉幸甚。青酋东行祭神,亦往年常事,但载甲以行,委属可疑,已行该镇防备。(同卷《答蓟辽总督张崌崃》。按题衔误。)
青酋既认二弟东犯,亦见畏顺,俟其回巢,罚处为当。然此酋与东虏合从,不独今岁为然,今虽罚惩,恐亦不能终禁,此后但责令探得东虏作贼的耗,即飞报我知,使我得准备,亦足以明彼心迹。即去秋土蛮入辽左,其中亦岂无贡市之夷,幸大同、山西于市场上侦得消息,密以告仆,即夙戒蓟辽,整旅以待,故无大失,然亦未曾深究西虏也。(同前)
辱示,青酋既有罚处二弟之意,宜就机告于顺义处之。黄酋之不直东虏,岂是忠心?彼盖亦欲效东虏所为,顺义所制不得肆,见东虏东掠西市,两利并获,故不平于心耳。……公所谕其来使,词严义正,足以尊朝廷之体,消逆乱之萌,须著落顺义处之。彼虽老,素为诸部所畏也。鄙意初谓不必奏闻,后思其事关系颇重,似非诸公所能自了者,待计划已定,期于必遂,乃以上闻可也。然犬羊无信,惟利是趋,即经此处分,他日亦不能缚其手足。此后宜责令侦得东部约从消息,即飞报我知,在彼得陽明其心迹,在我得陰为之备。即今秋土蛮纠众犯辽,其中亦有西虏,幸贾大同、(大同巡抚贾应元,即春宇)高山西(山西巡抚高文荐)于贡市时,得些消息,走报于我,即夙儆该镇,预为之备,故虏虽众,而在我无失。比者宁前虏原不多,而在我反有损折,此其豫与不豫相远矣。近得郑公书,只云青酋部众东犯之事,未审虚的。此言过矣!夫虏犬羊也,能保其不变乎?蓟镇属夷,岁岁人贡,亦岁岁作贼,辽人不能归咎于蓟镇,岂能责望于宣大乎?夷情多变,推在随宜审处之耳。(同上)
九年正月,推行一条编法,同时下令裁减诸司冗官,及各省司、府、州、县官凡一百六十余员。居正在大政方面,还是著著不懈地进行。同时期里,神宗底心绪,也似乎安定下来了。居正奏请用翰林官更番侍直,他说:
臣等伏睹皇上近日以来,留神翰墨,一切嬉游无益之事,悉屏去不御,仰惟圣学该洽,睿志清明,臣等不胜庆忭。夫人主一心,乃万化从出之原,亦众欲交攻之会,必使常有所系,弗纳于邪,然后纵逸之念不萌,而引诱之奸不入。故虽笔札小技,非君德治道所关,而燕闲游息之时,借以调适性情,收敛心志,亦不悖于孔氏游艺博文之指,比之珍奇玩好,驰骋放佚之娱,则相去远甚,未必非皇上进德养心之一助也。但臣等窃见前代好文之主,皆有文学之臣,载笔操觚,奉侍清燕,如唐有天策、瀛洲之选,供奉、待诏之员,宋有秘阁待制、二馆著作,或承诏登答,或应制赓酬,皆于语言文字之中,微寓风劝箴规之益,即今之翰林官是也。国朝建置翰林,于一榜进士中,拔其英俊特异者,除授此官,固欲储养德望,以备启沃,任枢机,然文史词翰,撰述讨论,亦其本等职务,皇上即有任使,不必他求。如日讲诸臣,皆文学优赡,臣等慎选以充,见今记注起居,日逐在馆供事外,其余见任翰林各官,亦皆需次待用者。臣等拟令分番入直,每日轮该四员,与同日讲官,在馆祗候。皇上万几之暇,如披阅古文,欲有所采录,鉴赏名笔,欲有所题咏,即以属之诸臣,令其撰具草稿,送臣等看定,然后缮写,呈进圣览。或不时召至御前,面赐质问,令其发摅蕴抱,各见所长,因以观其才品之高下,他日量能擢才,自可断于圣衷;且诸臣因此,亦将自庆遭逢,益图称塞,争相淬励,以求见知于上,其于圣明辨材审官之道,亦默寓于中矣。臣等不胜惓惓愿忠之诚。(奏疏十《请用翰林官更番侍直疏》)
这是一篇很平常的奏疏,但是在这篇奏疏里,透出居正那番希望神宗亲贤臣,远小人的忠恳。
九年春间,重新提出外戚恩荫的问题。万历七年,神宗后父王伟封永年伯,居正提出嘉靖八年会议底结果,指明只能“以荣终身”,当时神宗没有注意。现在神宗派文书房官邱得用传谕内阁,将王伟弟王俊、男王栋、加恩授职,居正随即拟定奏复。邱得用又来了,口传圣谕道:“正德年间,皇亲夏助等,俱授锦衣卫指挥等官世袭,今何止授千户,又无世袭字样?”这是诘问,也有一些不满。居正很灵敏地把王俊底官阶提高,但是拒绝给予世袭字样。他说;“仰推皇上笃眷中宫,加恩外戚,此乃情理之至,臣等敢不仰承。”但是他随即指出理由,使神宗不能不接受。居正说:
臣等恭惟祖宗定制,武职非有军功,不得世袭。正德年间,政体紊乱,至世宗皇帝,以聪明至圣,入承大统,将以前敝政,一切改正,以复我祖宗之旧,正今日所当遵守者。当先帝龙飞之日,与皇上嗣统之初,加恩陈、李二家,例止于如此。今皇上虽欲优厚外戚,讵可逾于两宫皇太后之家乎?是臣等所拟,乃三朝见行事例,非敢擅为裁抑也。今奉圣谕令臣等改拟,臣等谨钦遵,斟酌近例,拟将王伟男王栋授锦衣卫指挥佥事,弟王俊授锦衣卫正千户,比之两宫皇太后之家,实为相等,至于世袭一节,则祖宗旧制,决不敢违越也。臣等又惟皇上与中宫圣寿万年,将来皇储兆庆,绳绳振振,推恩戚里,固未可量,似亦不在此一时也。伏望圣明俯鉴臣等愚诚,特赐俞允,不胜幸甚。(同卷《议外戚子弟恩荫疏)
这又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四月十八日,他更直接揭出神宗底浪费,语气甚至波及慈圣太后。
十八日文华殿日讲官讲毕以后,神宗退到后殿。居正进来,先讲《谟训类编》,把列朝圣训实录讲过以后,随即进呈南京给事中传作舟底奏疏。
“今江北淮、凤,及江南苏、松等府,连被灾伤,民多乏食,徐、宿之间,至以树皮充饥,或相聚为盗,大有可忧,”居正说。
神宗问道:“淮、凤频年告灾,何也?”
淮是淮安府,凤是凤陽府,是现在江苏、安微两省淮河流域的地方。居正说,“此地从来多荒少熟,即如训录中所载,元末之乱,亦起于此。今当大破常格,急发赈济以安之。臣等拟令户部议处,动支各该州、县库银仓谷。不足,则南京见贮银米,尽有赢余,可以协济。民惟邦本,愿特加圣心。”
神宗慨然道:“依先生每议处。”
“皇上天性至仁,爱民如子,”居正说。“臣等每奏灾伤,皇上即恻然闵念,凡请蠲请赈,未尝不慨然赐允,而臣等愚陋,亦仰体圣衷,无日不以忧民为心,安民为事,四方奏乞蠲贷,拟旨允行者无月无之。”居正对于外省底不能奉公尽责,忧国忧民,非常愤激,他不断地指摘道:“而在外诸司,往往营私背公,剥民罔上,非惟不体皇上子惠困穷之德意,且不知臣等所以仰赞皇上之愚忠,殊可恨也!且人臣居官食禄者,皆有代君养民之责,故虞舜咨十有二牧,‘牧’者养也。今有司坐视民虞,痛痒不相关,如作舟疏云‘报灾’则曰‘不敢报’,此何不敢报之有!又云‘请赈’则日‘不敢请’,此何不敢请之有!不过推调支吾,归怨君上,何尝有忧民之心?即如积谷一事,屡奉旨申饬,竟成虚文。彼皆有自理赃赎,未尝佐公家之急,则将焉往?臣等不胜愤懑,窃以为此辈若遇圣祖,不知当以何法!”
神宗说:“有司为民害者,当著实重处。”
居正看到神宗怒形于色,当即说道:“今后有犯者,当如圣谕。”于是他又从容说:“近年以来,正赋不亏,府库充实,皆以考成法行,征解如期之故。今大江南北,荒歉如此,河南又有风灾,畿辅之地,雨泽愆期,二麦将槁,将来议蠲议赈,势不容已,赋税所入,必不能如往年,惟皇上量入为出,加意撙节,如宫中一切用度,及服御之类,可减者减之,赏来可裁者裁之。至如施舍一节,尤当禁止,与其惠缁黄之流,以求福利,孰若宽恤百姓,全活亿兆之命,其功德为尤大乎?”
“然,”神宗说。“今宫中用度,皆从节省,赏赐亦照常例,无所增加。”
“皇上所谓常例者,”居正说,“亦近年相沿,如今年暂行,明年即据为例,非祖宗旧例也。臣不暇远引,如嘉靖中,世宗皇帝用度最为浩繁,然内库银两,尚有余积,隆庆初年冬,余库尚余百余万。今每岁金花银百二十万,每按季预进,随取随用,常称缺乏。有限之财,安能当无穷之费乎?臣等职在辅导,为国家长久之虑,不敢不尽言,惟皇上留神省察。”(奏疏十《文华殿论奏》。对话用原文。)
居正这一次议论,从救灾到节用,论点不断地转移。但是不能节用,便谈不到盈余,没有盈余,当然说不上救灾,前后自有一贯的道理。在节用方面,居正指出两点,他希望节省服御赏赉,同时他也希望禁止施舍。神宗撇开禁止施舍一面,只谈服御赏赉,居正便从这一方面,和神宗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神宗说这是旧例;居正说这只是神宗自己底旧例,不是祖宗底旧例。他证实神宗底挥霍,最后告以“有限之财安能当无穷之费?”但是关于施舍方面,神宗避免讨论,居正也不追问。为什么?因为这是慈圣太后之事,其实与神宗无涉。
慈圣太后究竟是一个婆婆。穆宗在位的时候,她就想起要做一些功德,福国裕民。万历元年,慈圣太后和神宗说,要建豚州胡良河、巨马河两条大桥。神宗对居正讲了,居正说道:
“时绌举赢,古人所戒:皇上即位之初,一切更当与民休息,建桥太劳民,且费巨,诚恐有司亦不能办。奈何?”
“圣母自己出钱募工,一钱不取于官,一夫不取于民,”神宗说。
“好极,”居正叩头说。
慈圣太后发内帑五万两,由工部派员监工,万历二年正月两桥成功,共费七万余两。桥工完成,慈圣太后又要在豚州建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据说是东岳大帝之女,更有些荒诞。太后底主张提出以后,工部尚书朱衡和工科给事中请求停工,无效。户科给事中赵参鲁疏言:“南北被寇,流害生民,兴役濬河,鬻及妻子,陛下发帑治桥建庙,已五万有奇,苟移赈贫民,植福当更大。”参鲁底话,还是无效。
自此以后,万历二年建承恩寺、海会寺,三年修东岳庙,四年建慈寿寺,五年建万寿寺:在这些功德方面,慈圣太后一步没有放松,但是居正也处处提出民生底困苦。他说:
夫林茂而鸟悦,洲深而鱼乐,鱼鸟之情,何期于林、渊哉,所寄在焉。故凡亿兆之命,悬于一人。天子明圣,则生人禔福,故亿兆之情,莫不愿人主之寿者,斯亦鱼鸟之愿归于茂林深渊也。然则,兹宇之建设,虽役民生之力,用天下之财,而可以祝圣母万寿者,臣民犹将乐趋焉,况役不民劳,费不公取,用以保国乂民,功德无量,为臣子者,其踊跃而赞颂之,讵能已耶?(文集四《敕建万寿寺碑文》
万历八九年间,慈圣太后又在五台山建大宝塔寺。施舍方面,还是不断进行,居正所说“与其惠缁黄之流,以求福利,孰若宽恤百姓,全活亿兆之命,其功德为尤大乎”?正是赵参鲁底主张。
万历九年五月,居正奏请尽卖民间种马,他底目的,当然还是解决当时民间的痛苦。本来明朝的马政,是一件非常复杂的制度。除了御马监、太仆寺、行太仆寺、苑马寺养马以外,还有民间孳牧,也属太仆寺管辖。从洪武年间到弘治六年,经过几度的立法,民间养马的额数确定了,种马由国家分发,草料由民间供给,孳生驹数也有法定的限额。在明初刍牧地广的时候,养马没有什么困难,以后耕地扩大,牧地缩小,养马便成为一种苛政,慢慢地走上买马纳马的路线。买马是向鞑靼买马以供军用,遇到朝廷和鞑靼发生战事的时候,这是一个全不可恃的来源:纳马是捐马授职的制度,正德、嘉靖年间,军事紧急的时候,都曾行过,当然也不是办法。隆庆二年,太常少卿武金主张尽卖种马,当时兵部议定养、卖各半,种马只剩六万余匹。到了万历九年,居正因为贡市已成,边马可用,这才决定尽卖种马的办法,解除民间养马的困苦。但是在苑马没有切实整顿以前,废止民间养马,从国防底立场看,不能不算是可虑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