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总经理的汽车开到汉口路吉祥里停了下来,连揿了两下喇叭。朱延年从弄堂里走到汽车那儿,打开车门,问徐总经理要不要到福佑药房去坐一会。徐总经理摇摇手: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早点到还可以和他们多聊聊。有些会员早一个钟头就去了。”
“早点去好。”坐在徐义德左边的梅佐贤说。
“那就去吧。”
朱延年跳上了汽车。徐义德问他:
“你晓得暮堂出事了吗?”
“姐姐对我说了,”他漠不关心地说,“这种人,我晓得,迟早要出事的。”
“你不能这样讲,也太不幸了。”徐义德叹息了一声。
朱暮堂虽然是无锡一带有名的大地主,可是朱延年从他那里,除了借到五十两金子以外,再也没弄到啥油水。也不管朱延年宣告破产以后怎样没落潦倒,他得不到朱暮堂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援助。他听利朱暮堂被抓的消息,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高兴。因为是姐姐要他去,他不得不应付一下。
在姐夫面前,他不禁流露出内心的喜悦,轻描淡写地说:
“地主吗,共产党来了,当然要土改;不过,他为人太厉害,人缘不好,自然要吃些亏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亲戚,得给他想点办法。”徐义德想起早一会朱瑞芳的忧虑,给朱暮堂惋惜,希望朱延年也给他出个点子,说,“听说他在土改以前还准备分些地给你和你姐姐哩!”
“他啊,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会分地给我们?还不是看着要土改了,地保不牢了,想摘掉地主的帽子,把地分散。我才不希罕他这个人情哩!”
“你说的倒也有理。”
“早些日子他又送来十石米,我本来不要,他们硬要我收了,这两天正准备退还给他,谁晓得他出事了。”
“天有不测风云,……”
徐义德看马路上的人像水一样的流过去,想了想,说:“不过,能够给他想法还是尽点力好,你姐姐一定要我找人说说情,你看,今天去了,找啥人好?”
徐义德想要朱延年先找马慕韩开口,探个路子,然后他看情形,再往下说。朱延年懂得他的意思。他自己固然不愿意帮朱暮堂的忙,但是他没法叫别人不帮朱暮堂的忙,何况是姐姐和姐夫哩!看在姐姐和姐夫的面上,落得做点顺水人情,表示也关心的神情,说:
“说来说去,亲戚总归是亲戚,我和他一笔也写不下两个朱字。提起朱暮堂来,我心里当然很气,不过,他出了事,也得救他一把。照我看,你找找冯永祥,他是工商界的红人,人头熟,行情熟,门路熟。他准有办法。”
“对。”梅佐贤附和他的意见。
“冯永祥,”徐义德默默念着这三个字,考虑了一会,说,“对,找他试试看。直接找他谈好不好?”
梅佐贤察觉总经理的意图,接上去说:
“我先和他谈谈看。”
“好的。”徐义德顺便说道,“听说马慕韩无锡方面熟人不少……”
朱延年怕再给梅佐贤抢先,连忙说:“那我和他谈。”
“也好,今天人多,怕找不到机会,你们谈的辰光不要勉强。”
说话之间,汽车已经开进了思南路。
星二聚餐会的会址在思南路路东的一座花园洋房里。徐总经理参加了星二聚餐会以后,他深深觉得他的脉搏和上海工商界的重要方面的脉搏一同跳动了。每次聚餐会上他都听到许多新鲜的东西,特别是一些重要的新闻他比一般工商界朋友早知道;有些事体和工商界朋友一道商量商量,学习学习,确实比一个人闷在写字间里办厂要高明得多,而且在这里可以听行情,领市面。但他感到有些情况知道的还不够及时与具体,他的熟人不多,接触面不宽,深交的尤其少,他把梅佐贤拉进去还不够,就想到了朱延年。他从信通银行金懋廉经理那方面知道:自从沪江纱厂担保福佑药房开了透支户头,福佑从来没有透支过,并且开了户头没几天就存进四亿款子,以后经常有一二十亿进出。福佑还了债,生意也做大了。徐总经理对朱延年另眼看待,想拉他进星二聚餐会。一方面可以做他的助手,沟通各方面的情况;另一方面,表面也是对朱延年的提携。他和冯永祥做朱延年的介绍人,上一次星二聚餐会批准朱延年入会。今天他带朱延年去参加。
汽车在星二聚餐会的大门里停下来。这一幢相当宽大的花园洋房是大沪纺织厂董事长王怀远的住宅,上海解放以前他去了香港,一直没回来,房子老空着,星二聚餐会成立的时候,马慕韩商得大沪纺织厂经理的同意,借做星二聚餐会的会址。他们两个人向里面走去。朱延年看见一位三十上下的青年,穿了一身笔挺的天蓝色的西装,天蓝色中间隐隐露出紫红的细条子。胸前打着一条白缎子领带,上面绣着几朵大红牡丹花,脚下的黑皮鞋和他的头发一样:闪闪地发着亮光。那青年两手高高举起在鼓掌,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叫道:
“徐总经理驾到,欢迎欢迎!”
他走上来热烈地和徐义德握手,然后把手伸向朱延年:
“这位是朱——”
徐总经理说:
“是朱延年。”
他紧紧握着朱延年的手:
“哦,我一猜就猜中,朱经理,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他心里说:想不到朱延年在上海滩上又站起来了。
徐总经理在旁边给朱延年介绍道:“这就是冯永祥先生。”
朱延年立时显出钦佩的神情,嘻着嘴说:
“这一次参加聚餐会,承你和徐总经理介绍,很感激,以后还请多关照。”
“没问题,没问题,”冯永祥拍拍自己的胸脯,望了望徐义德,说,“包在我身上,有事老兄尽管提,小弟一定遵命,照办无讹。”
梅佐贤凑趣地捧冯永祥一句:
“只要冯先生答应了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他想接着谈朱暮堂的事,但冯永祥开口了,没有机会插上去。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冯永祥照例谦虚两句,接着就露出得意的口吻,“不过,小弟在上海滩上倒确是有点小苗头。”
他迈着台步,口中念着“得得锵,锵……”领着他们两位走进右边一座客厅,他掀起落地的紫色的丝绒帷子,曲背叫道:
“请!”
冯永祥让他们两个走进去,他自己留在帷子后面,在听里面的声音。
徐义德把朱延年介绍给金懋廉,朱延年紧紧握着他的手感激地说:
“久仰久仰,姐夫介绍小号在贵行开了透支户头,我早就想拜访你了,因为穷忙,还没有机会见面。”
“多承照顾我们的生意,……以后在这里见面的机会多了。”
里面一阵介绍握手之后,一位女性发出黄莺一般的轻盈的声音问道:
“咦,阿永呢?”
冯永祥在两个帷子之间伸出一个头去,像是李慧冲的魔术似的,他学那位女性的声音,娇滴滴地问:
“阿永呢?”然后用自己本来的声音答道,“阿永在这里。”
“哟,”那位女性用手向冯永祥的头一指,大家的眼光都跟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她说,“阿永在变戏法了。”
冯永祥走出来,站在紫色丝绒帷子前面,像是对台下的观众讲话似的说道:
“变个戏法,给诸位大老板娱乐娱乐,散散心,还不好吗?”
“好,”那位女性领头鼓掌。
大家都鼓掌欢迎。冯永祥拱起两手向客厅里四面作了一个揖:
“谢谢各位的捧场。”
信通银行经理金懋廉坐在沙发上打气道:
“再来一个。”
“好,再来一个。”柳惠光坐在上面角落上的沙发里热烈响应。
冯永祥趁势下台,走到紧靠着客厅的帷子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他跷起二郎腿,一摇一晃地说:
“现在要欢迎我们的江菊霞小姐表演了。”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位女性的身上。朱延年站在徐总经理旁边,他没吭气,在看徐总经理的举止,好确定自己怎么样表示。徐总经理叫好,他叫好;徐总经理叫再来一个,他也叫再来一个。现在徐总经理的眼睛一个劲盯着江菊霞,他也细细望着她。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丝绒旗袍,下摆一直拖到银灰色的高跟皮鞋的鞋面上,两边叉角开得很高,二分之一的大腿露在外边;上身还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羊毛背心,一个玛瑙制的凤凰别针别在胸口,头发是波浪式的,正好垂在肩膀那里,右边的鬓角上插了一枝丝绒制的大红的玫瑰花。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浑身闪闪发光。朱延年早就风闻到棉纺公会有位江菊霞执行委员的大名,想不到真的是叫人见到以后一辈子也忘怀不了的人物。怪不得林宛芝在吃她的醋哩。徐总经理和朱延年看江菊霞看呆了,幸亏江菊霞张口了:
“我没有阿永的天才。”她微微一笑,向大伙点头,表示感谢大家的盛意。
“别客气了,我们的菊霞小姐,”冯永祥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了,他指手划脚地讲,“现在我来给各位介绍介绍。我们的菊霞小姐,是上海棉纺公会的执行委员,大新印染厂的副经理,史步云先生的表妹,上海工商界的有名人物。她是沪江大学商学院的高材生。江菊霞还有个名字:Marry Kiang,翻译出来就是江玛琍,解放以后不用了。她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中文根基也不错,写的一手好文章。她的关于劳资关系的大作,经常登在《新闻日报》上,是有名的劳资专家。另外,布置一个会场,主持一个大会,交涉一件事体,只要菊霞小姐一出面,没有一个不是马到成功,办得漂漂亮亮。要是开大会少一个人讲演报告,你请菊霞小姐去,包你满意:她一登台,立即吸引了会场上的人注意,别人都把自己心里的事忘了,在看她。等她一张嘴,乖乖龙的冬,会场鸦雀无声,只听见菊霞小姐黄莺一般的声音歌唱似的在报告。别的人是一表人材,我们的菊霞小姐是两表人材,能文能武,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诸位看:是不是应该请菊霞小姐表演?”
徐总经理说:
“应该应该。”
他这一句话既捧了江菊霞,又捧了冯永祥。朱延年跟着说:
“应该应该。”
江菊霞斜视了徐义德一眼。徐义德身上热辣辣的。
金懋廉说:“我们的菊霞小姐,好久没有听你唱歌了,就来一支吧。”
江菊霞伸出雪白的右手来,向大家做了一个停止的姿势。
大家静下来,她说:
“阿永又瞎嚼蛆了,大家别听他那些,还是随便聊聊天吧。”
“聊聊天?”柳惠光凑趣地说,“这一关过不去吧?”
冯永祥不待别人表示意见,他立刻站在当中号召:
“今天不能放过菊霞小姐,一定要表演一个节目,大家欢迎不欢迎?欢迎的鼓掌。”
大家的掌声催着江菊霞。她没有办法,心生一计,站了起来。大家以为她要表演了,都安静下来。她慢吞吞地说:
“实在不会,让我先去学点啥,下次一定表演。”
“不行。”这是徐总经理的声音。
“你又凑啥热闹,义德。”江菊霞指着徐总经理不客气地说。
冯永祥抓住这机会哄开了:
“徐总经理为啥不可以凑热闹?请菊霞小姐报告他们两个的内幕。”
江菊霞一看苗头不对,她不得不让步了:
“啊哟,阿永,别再闹了,我马上表演;好不好?”
梅佐贤叫:“好。”
江菊霞唱了一支英文歌,算是交了卷。紫色丝绒帷子那边走过来一位穿白制服的侍者,他手里的红木托盘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酒。冯永祥挑了一杯威士忌,他把杯子举着对大家转了转:
“让我们来欢迎徐义德和朱延年两位新会员,”他说出了嘴,又连忙更正,“不,我说错了,徐义德已经是老会员了,朱延年是今天头一次参加,我们欢迎他,请徐义德做陪客。”
坐在沙发里的江菊霞和其他会员都站了起来,向朱延年敬酒。朱延年一饮而尽,把空杯子的底向大家照了照:
“谢谢各位。”
冯永祥又想出了新的点子:
“来,现在该敬我们的菊霞小姐一杯,谢谢她的美妙的英文歌。”
“阿永,不要闹了,等歇吃饭再喝吧。”江菊霞酒量虽然不小,但敌不过冯永祥。她的口气有点求饶了。
“吃饭再说吃饭的话,德公,你说,对不对?”
冯永祥的话徐义德自然赞成:
“对,对极了。”
“不能喝了,我脸都红了。”江菊霞装腔做势地有意轻轻摸了一摸自己的腮巴子。
“你的脸,”冯永祥指着她说,“原来就是红的,不怕。”
“实在不行。”江菊霞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向冯永祥旁边走来,她企图溜出去。
“那么,随便喝一点。”冯永祥还没有发现她的企图,用杯子对着她。
那个穿白制服的侍者走进来,站在冯永祥的旁边说:
“开饭了,请各位到那边用饭。”
“等一等,”冯永祥想叫江菊霞喝了这杯酒再吃饭,他说,“我们干了这一杯就来。”
“是。”
“为我们的菊霞小姐干杯!”
冯永祥答嘻嘻地转过身来找江菊霞,没有人应,徐义德朱延年他们站在对面忍不住笑了。冯永祥很奇怪,他向四周一看:在他的身后,有一条黑影子晃了一下,闪出去了。他发现江菊霞溜走了,匆匆追出去,说:
“站住,干了杯再走。”
江菊霞发出银铃一样的胜利的笑声,她的橐橐的高跟皮鞋声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