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钟。
在劳资协商会议上,余静代表工会做了一个详细的报告,最后说:
“根据我们工会方面的材料和分析,最近我们厂里生活难做,主要是原棉问题。我们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样下去要影响全厂的生产,影响成品的质量,影响工人同志们的身体健康。汤阿英因为生活难做,过度疲劳,在车间早产,她一心一意巴望有个儿子,这次真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早产,孩子死了。她到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健康,如果再不解决这个问题,我相信还会发生汤阿英事件的。”
余静一说完了话,秦妈妈便气愤填膺地站了起来,指着徐义德高声地说:
“这个问题非解决不可!这不是小事,关系我们工人的健康,关系我们工人的生命,绝对不能马虎。汤阿英是我们厂里最好的工人,思想好,工作好,做生活极巴结。生活难做,把她累坏了,在车间里早产,没两天这孩子就走了,汤阿英哭得死去活来。别说她,我们工人晓得这件事没有不伤心的!人心是肉做的,哪个不是娘养的,哪个没有儿女?将心比心,你说,你们资本家的儿女是儿女,我们工人的儿女就不是儿女吗?”
她这番话说得大家动容,工人愤恨。徐义德坐在她斜对面稳稳不动,面部没有一点表情,叫你摸不透他心里在想啥。
等了半晌,他不慌不忙地说:
“秦妈妈,有话慢慢讲,不要生气!”
“我一想起汤阿英还躺在床上,心里不由地就要生气!”
“提起汤阿英,我心里也很难过,哪个子女死了不伤心的?”徐义德暗中窥视了一下坐在上面的余静,她默默地在听大家说话,两道眉毛有点皱起,因为汤阿英丧子悲哀。汤阿英这件事哄动了全厂,在工人当中引起普遍的不满。秦妈妈这番话是有代表性的。他不能承担这个责任,但没法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他脑筋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慢腾腾地说,“讲起早产来,原因也很复杂。我虽然不是妇科大夫,倒也听人家说过,有些产妇行动不小心,搬运了笨重东西,或者摔了一跤,都容易早产;也有些产妇不会保养,也容易早产……”
陶阿毛瞪着两只眼睛,像是两个小灯笼似的对着徐义德:
“照你这么说,汤阿英早产和厂里生活难做没有一点关系吗?”
徐义德没有正面回答他,反问道:
“我们厂里的孕妇也不只汤阿英一个,为啥别人不早产呢?”
徐义德冷笑了一声,他很高兴把汤阿英早产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各人的情况不同。汤阿英头胎没早产,为啥这次早产?”
秦妈妈反问道。
“汤阿英一个人早产还不够,要所有的孕妇都早产吗?你们资本家没有一个有良心的……”陶阿毛信口骂了徐义德一句。
徐义德并不生气,奸笑了一声,说:
“骂人不能解决问题,我晓得工人是很讲道理的……”
钟珮文见陶阿毛给徐义德顶得无话可说,从旁帮助道:
“你说我们工人不讲道理吗?”
徐义德对钟珮文放下了笑脸,连忙声辩: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汤阿英早产,谁都说和我们厂里生活难做有关系。别的车间也有人早产的,都是因为生活难做,累的。”秦妈妈理直气壮地补充说。
“是呀,总经理不要推卸责任。”陶阿毛听了秦妈妈的补充说明,别的车间也有早产的,他的声音高了。
“为啥有的孕妇不早产呢?”徐义德还不让步。
“别忙,还没到辰光。”秦妈妈顶了他一句。
“那我们等着看吧,这桩事体大家谈谈。”
余静见徐义德态度强硬,连汤阿英早产也不承认和生活难做有关,同时还想转移会议中心议题,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让他溜过去。她连忙说:
“汤阿英早产,肯定是因为生活难做,累的,这是铁的事实。医务所可以证明,用不着讨论。我们还是集中研究生活难做的问题吧,工会方面认为是原棉问题。”
郭鹏听到余静又提到原棉问题,马上把脸转对着窗户,凝视着矗立在天空中的高大的烟囱。徐总经理很镇静,避开余静的眼光,暗暗用眼睛向坐在他斜对面的梅厂长示意:要他回答余静所提的问题。
梅厂长轻轻点了一下头:暗示总经理他准备发言。但他并没有马上讲,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条,显出很忧愁的神情,慢吞吞地说:
“这个问题么,总经理早就注意到了。最近生产出来的成品的确很差,影响到我们沪江纱厂在市场上的信用。总经理好几次找我谈话,质问我为啥成品这样差?我想了很久很久,这里一定有问题,正要找工会商量商量,今天余静同志提出来,我想,这是非常之好的。我对这个问题倒有另外一个看法……”
赵得宝听到这里,他有点生气:明明是原棉问题,你还有另外一个看法,想耍啥花枪。他的左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梅厂长。
梅厂长见他的神情有异,装着没有看见,但是口吻却已经缓和多了:
“我这个看法对不对,大家可以研究,特别希望工会同志多多指教。”他望了余静一眼,然后说,“我认为主要是机器问题,我们厂里很久没有大修了,保全部没有仔细检查,影响了生产,生活难做,质量就差了。”
陶阿毛一听到保全部三个字,根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以为梅厂长知道粗纱间吴二嫂那排车是他平的,但想起这件事只有他知道,保全部的工人虽然也知道这排车是他平的,平的怎么样,除了他以外,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啊!他感到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努力保持住镇静,诧异地质问道:
“梅厂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梅厂长也很诧异:
“我的话说的很清楚,主要是机器问题。”
“机器问题?”陶阿毛神经稍为松弛了一些,知道梅厂长指的是整个机器问题,而不是粗纱间吴二嫂那排车,但他的口气并没有因此缓和,“机器问题,你哪能晓得机器有问题?”
“对呀,请梅厂长给我们说说,”赵得宝赞赏陶阿毛的口才,问题抓的对。
梅厂长也不含糊,反问道:
“机器如果没有毛病,那为啥纺出这样坏的纱来呢?”
“纱是用棉花纺的,啥花衣纺啥纱,余静同志说的对,毛病出在原棉上,主要是原棉有问题。”秦妈妈紧紧抓住问题不放。
梅厂长一听到原棉心里便有点紧张,但是他脸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反而笑了笑,说:
“阿毛,你在保全部工作,不要护短。刚才我说了,我们厂里的机器很久没有大修了,你哪能保证机器没有毛病呢?”
“你说,哪部车子有毛病?我们一道去看。这一阵子我们保全部忙得真是连放屁的工夫也没有。你不能冤枉我们。”陶阿毛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梅厂长的鼻子说,同时向工人们望了一眼,表示他对资本家一步不让。
梅厂长稳稳坐在那里不动。
“坐下来,慢慢研究。”
赵得宝站起来反驳梅厂长:
“你这个意见不对,早两天余静同志和我到车间去看过了,保全部也检查过了,车子一般都很好,没有啥毛病。”
梅厂长怀疑地问:
“那么是——是啥呢?”接着他回答了自己,“当然不是每部车子都有毛病,我是说,有些机器应该检修,那不更好吗?有些车子是有毛病的。同时最近车间清洁卫生工作做的不好,自然影响质量。是啵,郭鹏?”
郭鹏正望着高大烟囱里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烟,在冬末的潮湿的海风中袅袅地飘动着,黑烟越冒越多,越飘越远,像是一大行黑黑的乌云横亘在蔚蓝的天空,缓慢地移动着。他听到梅厂长叫他,吓了一跳,也没听清楚梅厂长说的是啥,只听到最后那句,“是啵,郭鹏?”他慌忙地应道:
“是的,是的。”
梅厂长很得意,他的意见得到郭鹏的支持,马上口吻转硬:
“工务主任的话大概不会错吧?余静同志。”
“重要的是事实。最近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并不错,就是个别车间清洁卫生工作稍为差一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那倒不一定,清洁卫生工作的影响很大的,不信,问问我们的韩工程师。”
韩云程一直没有吭气。他本来不想参加今天的劳资协商会议的,梅厂长要拉他来,他拒绝了。徐总经理给他打了电话,他不好再拒绝。他料到出席今天的会议,他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他发言左右为难。从会议一开始,他的右手就拿着面前的一个茶杯。茶杯上写着一个罗马字:13。他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他有意把这个数目字转过去,一会转回来,13这两个字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就如同这13两个字不可避免一样,尴尬的局面也在他面前出现了。他不准备多说话,但现在不能不说话了:
“清洁卫生工作是有一定的影响,……”
徐总经理趁着这有利的机会发言了:
“最近我听到他们的报告,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确实太差了,这说明工人同志的劳动态度不好,缺勤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这一点,希望工会方面要多多考虑。”
“清洁卫生工作啥地方太差?劳动态度哪能不好?谁给你送的报告。给你报告的人到车间去看过没有?你亲自到车间里看过一眼没有?”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发又一发的炮弹似的,每一粒炮弹都打中目标,叫徐义德既难于躲开,又没法隐藏。老奸巨猾的徐义德给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目瞪口呆,心中忍不住有点发慌,并没有啥人给他正式送过报告,更没有人说工人清洁卫生工作太差和劳动态度不好。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本想把这些事说得凿确有据,才说“听到他们的报告”,特地用了“他们”两个字而不用“他”,一方面说明不止一个人的报告,另一方面也避免把送报告的责任放在一个人的肩胛上,不料却问他是谁送的,这就使他左右为难了,不说出来,不好;说出来,更不好;因为没人正式给他送报告,临时推在别人身上,万一对不上口,不是更加被动丢丑吗?他冲着讲话的声音方向歪过头去,装出仔细听取发言的内容,他的阅历很深老于世故的眼光透露出内心的秘密:看看究竟是谁在向他这样有力地进攻,企图发现对方致命的弱点,好紧紧抓住,猛烈地还击过去。
他看见站在会议桌左边墙角落里发言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青年女工,中等身材,一绺乌而发亮的头发从左边额角披下,显得鸭蛋型面孔有点发青,虽不消瘦,却十分俊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闪发光,仿佛能洞察一切事物。她身上穿了一件布满暗红小点的淡墨色的对襟夹袄,像是夜晚的天空闪烁着晶莹的繁星点点;下边穿的是一条铁灰色的细布长裤,打扮得朴素大方,整洁和谐。他没想到厂里有这样令人喜爱的青年女工,听她讲的话那么锋利,咄咄逼人,使他暗暗吃惊。他给那美丽的秀色吸引住了,竟然忘记立刻回答她的质问。余静的声音唤起他的注意:
“汤阿英问的对,你为啥不回答呀?”
“我在注意听,”徐义德警觉自己有点失态,立即用右手放在右边耳朵背后,仿佛真的在注意听汤阿英发言。余静说她躺在床上,有病都来开会,说明今天局面是紧张而又严重。他喘了口气,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微笑地说,“不晓得她说完了没有。”
“你先回答了再说。”汤阿英不让徐义德有喘息的机会,愤懑地瞪了他一眼。昨天秦妈妈到草棚棚去,告诉她今天下午两点开劳资协商会议,她是劳方代表中的一位,但见她的身体还没有复原,劝她不要参加,她向余静请个假就行了。她想参加,经不住秦妈妈再三苦劝,说她注意身子要紧,有她和余静、赵得宝、钟珮文许多人参加就行了,有啥事体,以后再参加好了。她不好固执自己的意见,同时身子发软,有气无力,头还时不时发晕,只好勉强同意了,但她留了个尾巴:看看明天的身子再说,要是有精神,很想去听听。秦妈妈料想一夜工夫身子不会复原,见她对厂里工作这样关心又这样热情,也不便多说了。当天睡的很好,第二天一起来就精神抖擞,准备参加会议。奶奶劝她还是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别急着到厂里去开会,等身子好了再参加也不迟。她说这次会议特别重要,关系全厂的大事,关系国家生产的大事,受了工人的委托,当选了代表,哪能不去呢?个人身体事小,生产事大,她不能不去。奶奶不了解厂里劳资协商会议的情形,说不过她,也说服不了她,退了一步,要求她早点吃午饭,困一觉再去。她理会奶奶的体贴心情,不好再不满足老人的希望。她草草吃了午饭,便躺下休息了。奶奶曾经答应一点钟叫醒她,看她睡得香甜,有意没有唤醒她,等她自己醒来,时钟的指针已指到两点了。她匆匆收拾一下,跨出大门,加快步伐,一个劲向厂里赶去。等她跨进会议室,屋子里坐得满满是人,会议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她没有声张,在靠墙角落里的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虽然没有引起坐在长方形的会议桌子四周的人注意,但是细心的余静早已看见了,她没有啧声,料想像汤阿英这样对工作积极认真负责的女工,一听到厂里开劳资协商会议,肯定是在家里坐不住的。秦妈妈虽说代她请了假,但是汤阿英终于到来,并不使她感到意外。徐义德和梅佐贤这些狡猾的狐狸在会上大耍花招,她心中十分气愤,努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耐心地让徐义德他们暴露,必要时才狠狠揭露。汤阿英刚才的质问非常有力,而且击中要害,叫徐义德躲闪不及。余静像是领导一支劲旅在进行艰苦的战斗,忽然增加汤阿英这支坚强的生力军,感到无比的欢欣。
徐义德没想到小小女工汤阿英讲话这么短而有力,使人无懈可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黄的烟盒,抽出一支带过滤嘴的中华牌的香烟,打着打火机,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一团一团淡青色的烟圈在空中轻轻浮散,慢慢消逝。他对着消散的烟圈凝神思索,怎样回击汤阿英的进攻。
“你是抽烟,还是开会?”秦妈妈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当然是开会。”
“怎么不回答汤阿英的问题呀?”
“当然要回答,”徐义德慢条斯理地说,“我自己虽然没到车间里去看,但是有人看见了,车面上花衣很多,不能说清洁卫生工作没有问题……”徐义德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想看看会议的风向。
“车面上的花衣为啥多?”汤阿英一步不让,说,“不能单看车间飞花多,要说出原因来。”
梅佐贤见徐总经理给汤阿英一再追问,紧紧抓住不放,感到他有责任帮徐总经理一手,这正是他给徐总经理效劳的时机,也是他大显身手的场所,他接上去说:
“工人的工作法不对头,飞花才多,车面上的花衣自然就多了。”
“我们厂里都是根据郝建秀工作法走巡回,这是最先进的工作法,你却说我们工作法不对头,你倒说说,工作法啥地方不对头!”
“这个,”梅佐贤从来不懂得纺纱,也根本不了解郝建秀工作法,他这个厂长没法具体回答,只是反问,“工作法对头,为啥生活老是做不好呢?”
“啥花衣纺啥纱,那个啥次泾阳,哪能纺出好纱?余静同志说的对,主要是原棉问题。”
梅佐贤一听汤阿英提起原棉两个字,神经顿时绷紧了,他信口说出“原棉”两个字,便口吃地说不下去了。
徐义德在梅佐贤的暗中帮助下,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听汤阿英又拉到原棉问题上,他也有些紧张,这是问题的要害,得设法岔开,不然他设下的一道道迷惑别人视线的防线会土崩瓦解的。他慢吞吞地说:
“我看劳动态度是个中心问题,缺勤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在沪江厂的历史记录上是空前的,这很能说明问题。”
“缺勤率为啥达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汤阿英以亲身的检验对徐义德说,“你晓得啵?我们照着郝建秀的工作法走巡回,因为花衣不好,条干不匀,色泽呆滞,断头多得接不过来,两条腿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跑得麻木了,断头还是接不完,许多工人累的不行,病了,垮了,哪能不缺勤?就说我吧,要不是接二连三做夜班,车间的生活把我累的支持不住,我也不会早产的,孩子死了,我病了,躺在床上,叫我哪能上工?”
汤阿英现身说法,生动有力,每一句话都打动人们的心弦。
“汤阿英说的对!”钟珮文大声地说。
“阿英的话有道理!”秦妈妈支持汤阿英的意见,她钦羡汤阿英分析事物的能力,讲得对方哑口无言。
陶阿毛见大家拥护汤阿英,他也跟着高声说:
“汤阿英说出我们工人心里的话,徐义德,你听见了没有?”
徐义德微微地点头道:
“听见了。”
余静得到汤阿英这支生力军的支援,把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驳得体无完肤,有些话她本来想说,汤阿英代她说了出来,她就没有吭气,只是把徐义德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用笔记下,看他们还要耍啥花招。她懂得只有引蛇出洞,才好打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才能致蛇的死命。对徐义德这些老狐狸,不能乱发空枪。她不慌不忙地问:
“厂方看,还有啥意见吗?”她的眼光望着韩云程和郭鹏他们,想听听韩云程他们的意见。
钟珮文说:
“我认为工人的工作法没啥不对头,我看,还是请厂方多想想,问题也许正在那方面。”
“问题当然在厂方,各个车间工人作生活再巴结也没有了。”陶阿毛抢先同意钟珮文的意见。
徐义德见余静的眼光一直盯着韩云程和郭鹏,生怕韩工程师和郭鹏主任说出其它意见,他慌忙说:
“我看:问题主要还是在工人身上。我们没有其它的意见了。”
老练的秦妈妈一丝也不让步。她正面指着徐总经理,说:
“你不能这么武断,咬定问题出在工人身上,要虚心听听各方面的意见,韩云程他们还没有说话哩。”她的眼光也停留在韩云程身上。她想韩工程师会知道问题在啥地方的。
韩云程一个劲转动着茶杯,他不愿意参加任何一方面,他坐在一旁看徐义德和余静针锋相对,反正与他无关,他怕牵连到自己身上,也怕向他提出问题。他有意避开余静锐利的眼光。
大家都没说话。
余静归纳一下纸上记录的问题,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说:
“我们不能从表面看问题,也不能从枝节谈问题。我们要找出问题的关键。首先谈我们厂里工人的工作法,一般是对的,是好的。清洁卫生工作也不错,可以请徐总经理、梅厂长和工程师亲自到车间去看看。当然,清洁卫生工作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正如韩工程师说的一样,清洁卫生工作有一定影响,但不是决定的影响。工人同志们生活做得很巴结,刚才细纱间的女工汤阿英已经说的很清楚,她有七个多月的身子还照常上班,累得在车间里早产了,我们能说这样的劳动态度还不好吗?缺勤率有时候确是达到百分之三十五,这情况是严重的。为啥会造成这样严重的情况呢?正如汤阿英所说,这就要分析,因为生活难做。如果不相信,可以看看生活不难做的辰光,那时缺勤率多少?最多没有超过百分之二十五。原因是啥?生活难做。生活为啥难做?钢丝车上的棉网满布云片,棉卷棉条的杂质太多,条干不匀,归根到底,是原棉问题。我希望大家开诚布公,坦坦白白地把问题摆在桌子上,谈清楚,不要兜圈子,徐总经理。”
“对,我完全拥护余静同志的意见要把问题摆在桌子上,再也不能马虎过去了。”这是秦妈妈的声音,“有啥问题说出来吧。不说,我们工人是不答应的。”
徐总经理给余静一指点,他心头愣了一下,但很老练地旋即就又恢复到平静,说:
“余静同志,我最希望如此,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可谓是完全一致。”
余静摇摇手:
“不,我们的意见有原则上的分歧的。我同你的看法完全不同。”
“完全不同。”赵得宝插上一句,“你说工人不对,那是不符合事实的。问题出在原棉上……”
徐总经理惊诧地说:
“你们认为是原棉问题?”
“当然是原棉问题,”汤阿英斩钉截铁地说,“那还用讲。”
赵得宝坚定不移地说:“是原棉问题。”
“原棉有问题?”徐义德看这个问题没法再躲开,便装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问梅厂长,“真是这样吗?”
梅厂长知道徐总经理的心思;马上会意地说:
“原棉一般是没有问题的,”梅厂长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我们厂里用棉量比别人家的厂还要多,每件纱要用上四百十八斤。花纱布公司只配给我们四百十斤,怎么够呢?到交纱末期造成车面不够,联购处又买不到花衣,没有办法,我们自己只好加点次泾阳花衣进去。次泾阳花衣是比较差一点。就是这样,我们已经赔本了。要是加最好的花衣,那要赔的更多。总经理不会答应的。我这个厂长也做不下去了。嗨嗨。”
梅厂长对余静嘻开嘴笑了笑。
徐总经理恍然大悟似的,应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唔。”
韩云程工程师听徐总经理好像演戏一样的念着台词,他心里要呕出来,可是又不好意思吭气。他的眼光盯着茶杯上那两个字:13。
“就是加上八斤的次泾阳,生活也不应该这样难做。”余静反问道,“是不是配棉量上还有问题,希望老老实实说出来。”
徐总经理听到配棉量三个字暗暗大吃一惊,表面上却很镇静,肯定地说:
“配棉成份上我清楚,绝无问题,绝无问题。是不是?”
徐总经理问梅厂长。梅厂长欠身答道:
“一点问题也没有,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梅佐贤完全可以担保。”
余静察觉梅厂长有点慌张。她心想这可能是问题的关键,抓住这个缺口把它扩大:
“这是工程上的事,你怎么可以担保一点问题没有呢?关于这个问题,应该让韩工程师来发言。”
“对,请韩工程师来发言。”秦妈妈早就认为韩工程师会了解一些,余静也这样以为,她更加肯定了。
梅厂长不知怎样答复好,他不敢让韩云程发言,万一他说出原棉的秘密,那不是全被褐穿了吗?徐总经理看出他难于应付,他被余静“将”了一“军”。这辰光除了冒险没有第二个办法了。因为如果不让韩工程师发言,本身就暴露了其中必有问题,只有鼓励他说话,才有可能挽回这难堪的局面。
他给韩工程师做好了答案:
“配棉成份当然没有问题,完全是按照花纱布公司规定的,由韩工程师亲手经办的,毫无问题。韩工程师,你说给余静同志听听。”
韩工程师面前的那个茶杯又在不断地转动着了:他想不说出来,跟着徐总经理和梅厂长一道撒谎,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科学应该实事求是,自己不应该违背良心。说出来呢?对厂对自己不利,而且对不起徐总经理。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沪江纱厂的一名工程师,而徐义德是这个厂的总经理。良心上要他说实话,职业和朋友的关系叫他撒谎。
徐总经理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开口,就暗示他道:
“你照直说好了。”
“是的,配棉成份没有问题。”他说出了以后,他的脖子发热,腮巴子上泛起淡淡的红潮。
“完全没有问题?韩工程师,你说实话。”汤阿英见韩云程神色慌张,就逼他一句。
话既然说出口,韩工程师反而安定了,他很快地答复:
“自然完全没有问题。……”
余静拦腰插上来问:
“生活为啥难做?”
梅厂长生怕余静在韩云程身上突破,灵机一动,赶在韩云程前头接上去说:
“最近花纱布公司配的原棉不好,不少厂都闹生活难做。我想,这是主要原因。刚才余静同志说问题关键是原棉问题,现在想想,是有些道理的。”梅佐贤给余静步步逼紧,步法有点乱了,颠三倒四,前后矛盾,见余静抓住原棉问题不放,使他没法子反驳,便顺水推舟,把责任推到花纱布公司方面去。
“我们应该明天就向花纱布公司正式提出来,请求他们多给我们厂配点好原棉,”徐总经理刚才确实捏了一把冷汗,听韩云程表示了意见,他这才放心,但还怕事情岔开去,不容易收拢,梅厂长毕竟是老于世故的弄虚作假的能手,他把责任往花纱布公司身上一推,正好给总经理一个现成的台阶。徐义德态度自然的走下来。他摆出非常严肃认真的神情,说,“这个问题最近一定要解决,不然,我们实在对不起工人同志了。明天厂里派人给汤阿英同志送点补品去,梅厂长。”
“那没问题,明天早上就办。”
“我不要补品。”汤阿英当面拒绝,说,“只要把生产问题解决就好了,这是大事。”
徐总经理转过来对余静和蔼地说:
“余静同志,我们要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全靠工人阶级的领导。我们厂里没有心腹的人,要想办好厂,只有紧紧依靠共产党,永远跟毛主席走,我们才有光明前途。这次你认真提出生产上的重大问题,汤阿英她们提的意见对我们的厂帮助很大。非常感谢你。希望你以后多多领导我们。”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用不着感谢我,搞好生产,也是我们工会的任务。我希望厂方要改善经营,积极生产。”
“那没问题,”徐总经理满口答应,“那没有问题。”
劳资协商会议以后,秦妈妈见汤阿英带病来参加会议,怕她身体支持不住,陪她一同回家。大家都走了,徐总经理和梅厂长留了下来。梅厂长走过去把门关紧,回过头来站在徐总经理身边,附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
“总经理,你的话说出去了,今后配棉成份怎么样呢?”
徐总经理早就打定了主意,他抹一下自己的脸,很得意地说:
“余静这些黄毛丫头,究竟是年纪轻,几句话一说,她就没有意见了。”
梅厂长这次却不同意他的意见:
“不,你开了支票。”
“是的,我说最近要找花纱布公司解决这个问题。对啵?”
“唔。可是花纱布公司最近的配棉并不坏呀!”
“这我晓得。”
“哪能解决呢?”
“关照韩工程师和郭主任,最近可以把配棉成份改好一点,缓和一下工人的情绪,工会以为交涉成功,工人的生活好做了,缺勤率就会减少,不满的情绪也就没有了。然后,再慢慢回到现在的配棉成份,这不是解决了吗?佐贤。”
梅佐贤一面凝神谛听,一面直点头,说:
“对,对……”
“这不是解决了吗?”
梅佐贤高兴得大声地说:
“对,这确是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