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年月日[2],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3],祭于亡友柳子厚之灵:
嗟嗟子厚,而至然耶[4]!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人之生世,如梦一觉[5];其间利害,竟亦何校[6]?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7]。
凡物之生,不愿为材[8];牺尊青黄,乃木之灾[9]。子之中弃,天脱馽羁[10];玉佩琼琚,大放厥辞[11]。富贵无能,磨灭谁纪[12]?子之自著,表表愈伟[13]。不善为斫,血指汗颜[14];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15]。子之视人,自以无前[16];一斥不复,群飞刺天[17]。
嗟嗟子厚,今也则亡。临绝之音,一何琅琅[18]?遍告诸友,以寄厥子。不鄙谓余,亦托以死[19]。凡今之交,观势厚薄[20];余岂可保,能承子托?非我知子,子实命我;犹有鬼神,宁敢遗堕[21]?念子永归,无复来期。设祭棺前,矢心以辞[22]。呜呼哀哉,尚飨!
注释:
[1]柳子厚:即柳宗元。唐代文学家,改革家。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公元八一九年)十月五日,同月,韩愈由潮州刺史改为袁州刺史,此祭文即作于袁州。
[2]一本作维元和十五年岁次庚子五月壬寅朔初五日景午。
[3]清酌:清澈的酒,祭祀专用的酒。庶羞:多种佳肴。
[4]嗟嗟:悲叹之声。至然:到这种地步,指死。
[5]如梦一觉:像做一场梦。《庄子·齐物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觉:jué,睡醒。
[6]校:计较。
[7]岂足追惟:哪值得追忆思考。惟:思。
[8]不愿为材:不愿成有用之物。庄子认为人不可有材,有材会成为被毁灭的原因。《庄子·山木》“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才得终其天年’。”
[9]牺尊青黄:木制而以青黄颜料涂饰的酒器。尊:同“樽”。灾,灾祸。庄子认为百年古木,被人破开做成各种物器,这是树木的绝大灾难,见《庄子·天地》。
[10]中弃:指柳宗元中年被贬官。天脱馽羁:比喻柳宗元的文章气势奔放,摆脱拘束,如马脱去羁勒随意驰骋。天脱:老天帮忙脱去。馽羁:马的缰绳和络头。馽:音zhí,同“絷”,用以绊马前腿的绳索。
[11]玉佩琼琚:比喻柳文内容美好,音节响亮。玉佩:玉制的配饰物,系于衣上,人一走路即发出悦耳的音响。琼:美玉。琚:佩玉名。大放厥词:纵意铺饰辞藻。
[12]富贵无能:富贵而无才能。纪:记录。司马迁《报任安书》:“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之人称焉。”
[13]自著:自己努力使名声昭著干时。表表愈伟:愈来愈奇伟不常。表表:卓异,不寻常。
[14]斫:音zhuó,用刀、斧砍。血指汗颜:手指出血,脸上流汗。
[15]吾徒:我辈,韩愈自谓。掌帝之制:掌管皇帝的诏诰。韩愈于元和九年任考功郎中知制诰。
[16]自以无前:即《柳子厚墓志铭》中,“勇于为人”之意。
[17]一斥不复:一被贬斥,就再没有被重用。柳宗元永贞元年被贬为永州司马,居九年,元和十年召回京师,再贬为柳州刺史,卒于任所。群飞刺天: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以至达于皇帝那里。刺:至。天:皇帝,此指宪宗。
[18]琅琅:原指玉发出的声音。此处形容柳宗元声音清脆响亮。
[19]不鄙谓余:不认为我很庸俗鄙陋。亦托以死:也以死后之事相托。
[20]观势厚薄:看对方之权势大小。
[21]宁敢:岂敢。遗堕:遗落,遗失。
[22]矢:通“誓”。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韩愈恭敬地用清酒和多种佳肴作为祭品,祭奠去世的朋友柳子厚的魂灵。
唉,子厚,竟死了!自古以来没有人不如此,我又悲叹什么呢?人活在世上,好像一场梦,其中的好坏,又计较什么呢?当人在梦中时,有欢喜有悲伤;等到人醒来以后,哪里值得追思呢?
大凡事物产生,不愿意成材,祭祀用的酒器又加上青黄的文饰,是木材的灾祸。你宦途中被斥逐,上天除去你的羁绊,你的文章如同美玉制成的玉佩,晶莹剔透,闪烁其词,极力铺陈。而那些富贵而没有才能的人,声名磨灭又有谁知道,可是你的名声却越来越高。不擅长砍削的人(砍削的时候)一定会指头流血,头上冒汗,而技术高超的工匠只能在一旁观看,手缩在袖子里面。你的文章不为当世所用,竟让我们这些无能之辈掌握大权。你一旦被斥逐,再没有复官,而朝廷里充满了碌碌之人。
唉,子厚,现在竟去世了。临终前的声音,多么清晰呀。全告诉各位朋友,希望托付幼小遗孤。看得起我你也把死后之事托付于我。大凡现在的交游,观势厚薄,我怎么能保证能承担你的托付?不是我了解你,你诚心托付于我;上有鬼神,我那里敢忘记怠慢你的嘱托呢?希望你永归,不再有来期。在棺前设祭,把心中的话说出来。悲哀呀,请享用祭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