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葛底斯堡一战吃了败仗以后,部队元气大伤,师老兵疲。大军被迫退回到弗吉尼亚,就在拉皮丹河畔安营过冬。快到圣诞节时,阿希礼回家来休假了。斯佳丽跟他一别两年有余,如今乍一见他,那心情之激动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当初她站在十二棵橡村庄园的客厅里看他跟玫兰妮成婚时,心里按不住对他的恋恋之情,只觉得芳心如摧,再也莫过于此际了。可是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当年的那种感情,其实也不过像个宠坏了的孩子得不到所要的玩具而已。如今尝过了长年累月的相思滋味,她的感情才真是如火如炽,况且一直强自压在心头,不得一吐为快,所以其势越发如火上加油了。
回得家来的阿希礼·韦尔克斯,身上褪色的军装打着补丁,一头金发被炎热的烈日晒得好似漂自了的亚麻丝,这跟她战前喜煞爱煞的那个随和懒散的小伙子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了。如今的他,更比以前动人心魄了。以前他是白皙皮肤、细挑身材,如今却变得形容清癯,色如古铜,再配上嘴边那两大撇金黄色的骑兵式小胡子,就十足是个地道的军人形象了。
他军装虽旧,却军容整齐,手枪套在破了的枪套里,伤痕累累的刀鞘跟长统靴磕嗑碰碰显得十分气派,生了锈的马刺还隐隐约约闪着亮光——他阿希礼·韦尔克斯,如今是南部邦联陆军的堂堂少校了。他发号施令已经养成了习惯,这就在眉宇之间形成了一种不太显眼的威严而又自信的神气,嘴边也开始出现了冷酷的皱纹。肩膀还是端得方方正正,眼睛里依然闪射出两道冷静明亮的光芒,不过看去却有了个新的异样的特点。他原先是懒洋洋、闲散惯了的,如今却像一头觅食的猫那么机灵,那种全神贯注的警觉劲儿,就像浑身的神经永远如琴弦般根根紧绷着似的。他的眼神里含着疲劳和困惑,秀气的脸架上紧包着一张晒得黑黑的皮——总之还是她心坎儿里的那个俊俏的阿希礼,然而已经大不同于往日了。
斯佳丽本来是打算到塔拉庄园去过圣诞节的,可是阿希礼的电报一到,她就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亚特兰大了,母亲很不高兴,还自己出面去叫她,却也没能使她动心。其实,阿希礼如果是去十二棵橡树庄园度假的话,她也早就快快到塔拉庄园去,好设法接近他了;但是阿希礼事先写信到家里,要家里人都到亚特兰大去跟他相会,韦尔克斯先生和霍妮、印第亚姐妹俩都已早早来到了城里。跟他阔别了两年有余,难道为了要回娘家,就可以放过这个相见的机会?他的声音她一听心跳都会加快,难道可以不听?他的眼神里必然流露出对她的怀念,难道可以不看?不行!母亲虽好,也不能为了她就牺牲这一切。
阿希礼是在圣诞节的前四天到达的,同来的还有县里的一班小伙子,也都是回来度假的。经过了葛底斯堡一仗以后,他们县里的小伙子剩下的已是少得可怜了。内中有凯德·卡尔弗特,现已瘦得形销骨立,一直咳个不停;有芒罗家的两兄弟,自1861年参军以来还是第一次得到休假,所以兴奋得不得了;还有方丹家的亚力克和汤尼俩,喝得醉醺醺的,又闹又吵。他们这一班人都是在这里转车的,还得等上两个小时;那没有喝醉的几位只好极力周旋,以免方丹两兄弟不是自己打起架来,就是去打车站上不相识的外人,阿希礼见他们疲于应付,就把他们一同带到佩蒂帕特姑妈家来。
两个醉汉一见佩蒂姑妈,便抢着要先上去亲她,争得都毛发倒竖,好似斗鸡一般,弄得佩蒂姑妈心里又是不安又是得意。凯德在一旁看着,恨恨地说:“你说他们俩在弗吉尼亚总该打够了吧?哼,他们就是嫌还打得不够。喝醉了酒就找碴儿打架,从里士满一直打到现在。在里士满还让纠察队给抓了起来,要不是阿希礼嘴巧,这个节他们就非得在班房里过不可。”
可是他的话斯佳丽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好容易又跟阿希礼在一起了,她早已欢喜得如醉如痴。自己这两年是怎么搞的,看到别的男人竟也会觉得他们好相貌、好风度、看着带劲?阿希礼还在呢,怎么别的男人来献殷勤,自己听了竟也会不觉得受不了?如今他又回来了,在这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跟她只隔着一方地毯。她每次对他瞧上一眼,幸福的眼泪就禁不庄要夺眶而出,总得尽力克制才能勉强忍住。他一边坐着玫荔,一边坐着印第亚,背后还有个霍妮探出了头。她只恨自己没有这个名份,不能去坐在他的身边,用胳臂挽着他的胳臂!只恨自己不能去不时摸摸他的袖子,好证明今天的相会不是做梦,也不能拉着他的手,用他的手绢来擦掉自己乐极而流的眼泪。她看见玫兰妮就是这样的,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玫兰妮今天开心极了,那种腼腆而不失稳重的模样已经看不见了,她紧紧勾住了丈夫的胳臂,那眼神、那微笑、那热泪,都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对他的敬慕之情。斯佳丽今天也开心极了,所以看到此情此景不觉得忿恨,也不觉得妒忌。怎么不开心呢,阿希礼回来啦!
她有时还会举起手来,抚抚刚才被他亲过的面颊,回味一下触到他嘴唇时的那阵激动,对他一笑。当然,他第一个亲的可不是她。玫荔首先扑到他怀里,泣不成声的,把他一把死死搂住,大有决不放手的样子。接着是印第亚和霍妮来跟他拥抱,姐妹俩简直是把兄长从玫兰妮的怀里给抢过来的。然后阿希礼又跟父亲亲了亲,爷儿俩的拥抱是庄重而亲切的,足见父子精深,只是平日藏在心里而已。再接下来是佩蒂姑妈,老太太兴奋极了,挪着她那双不相称的小脚,一直在东奔西忙。最后阿希礼才来到斯佳丽的跟前,这时斯佳丽已经被那帮小伙于团团围住,都自作多情地想来亲亲她了。随着一声:“哎呀,斯佳丽!我的漂亮乖乖!”阿希礼就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被他这一亲,斯佳丽想好要说的一席欢迎的话都忘了个精光。一直过了几个钟头,她才恍然想起阿希礼可不是亲她的嘴唇呢。这时她就痴痴地想:要是刚才在场只有他们俩,他干不干呢?他会不会过来俯下他那高大的身子,使劲拉她起来亲个嘴,抱着她久久不放呢?她想得心里美滋滋的,认为他不会不干。好在机会还有的是,他有整整一个星期的假哪!她只要略施小计,总可以得个机会跟他单独相处,到那时就可以对他说:“还记得以前我们常常骑着马去钻我们林中的秘密小径吗?”“还记得那个迷人的月夜吗,我们不是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你不是还引用了那首诗吗?”(天哪!那首诗到底叫什么题目来着?)“还记得那天下午我扭伤了脚踝,你在暮色苍茫中抱着我把我送回家去吗?”
啊,就凭“还记得吗”这个引子,可以引出多少话来!可以唤起多少珍贵的回忆,让他去缅怀当年他们俩像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一样在县里到处游逛的美好的时光;可以重提多少旧事,让他再去想想玫兰妮·汉密顿登场之前的那个岁月。谈着谈着,从他眼神里也许就可以看出他的感情又泛起了一点波澜,也许就可以看到一些迹象,证明他虽然对玫兰妮不失夫妻的情分,可心儿里还是喜欢她的,野宴那天他掏出心里话时的那颗由衷喜欢她的心至今没有变。她并没有想过阿希礼真要是明白表示爱她的话,下一步又当如何。只要知道阿希礼是真喜欢她,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对,何必性急呢,玫兰妮这会儿抱住了阿希礼的膀子哭哭啼啼,她要得意就让她去得意吧。以后就得轮到她斯佳丽得意了。哼,玫兰妮这样的丫头,能懂什么爱情?
征人归来乍一见面的激动过去以后,玫兰妮说了:“亲爱的,看你这模样简直像个小瘪三。你这军装是谁给补的,为什么要用蓝布做补丁呢?”
“我看我这副军容还算是满整齐的哩,”阿希礼瞧了瞧自己身上说。“你只要把我跟前方的那帮化子兵一比,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了。军装是摩西补的,我看他补得还挺不错,你不想想,他在战前可连针线都没有摸过哩。讲到用蓝布做补丁,我们就是这样的处境:要么身上的裤子任其七穿八孔,要么去弄一件北佬的军装来,剪几块凑合着补一补——你瞧,这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啊。至于说我模样像小瘪三,你还应该谢天谢地哩,你的丈夫总算不是光着脚板回来的。就在上个星期,我原来的那双靴子破得连底儿都脱了,我差点儿只好脚上裹了麻袋回来,也算我们造化,碰巧打死了两个北佬的侦察兵。其中一个穿的靴子正好跟我一个尺码。”
他把那双长长的腿伸出来给她们欣赏:一双高统靴,上面伤痕累累。
“可惜还有一个侦察兵的靴子我穿着就不合脚,”凯德说。“足足小了两号,所以这会儿我的脚痛得要命呢。痛就痛吧,回家总得像个样子。”
“也怪你这个混蛋心目中有己无人,不肯把靴子给我们兄弟俩;”汤尼说。“我们方丹家高门贵族,出的子弟脚小,穿起来倒是正合适。嘿嘿,我现在穿着这样粗皮笨头的大鞋,怎么有脸去见母亲大人呢。要是在战前,这样的鞋子她是连家里的黑奴都不让穿的。”
“别急嘛,”亚力克盯着凯德的靴子说。“回头上了火车,我们把他的靴子剥下来不就得了。去见母亲大人倒没啥要紧,可他奶——嘻嘻,我是说,我这脚趾头都露在外边,叫迪米蒂·芒罗看见了可不好。”
“什么话呢,这双靴子应该是归我的。明明是我先说嘛,”汤尼顿时对兄弟把脸一板。玫兰妮吓得心惊胆战,生怕方丹家有名的手足之争又要爆发,于是便赶紧出来调停,把事态平息了下去。
“我本来倒是留了一大把胡子,想给你们几个姑娘看看,”阿希礼说着,遗憾地在脸上摸了摸,脸上有剃刀划破的口子,还没有完全愈合。“那可真是风度翩翩哪,要是依着我说,我看斯图尔特将军和福雷斯特将军的胡子都还不及我潇洒呢。可是我们一到里士满,这两个混蛋,”说着一指方丹两兄弟,“就出了坏主意,说是因为他们要剃胡子,所以我的胡子也非剃掉不可。于是把我按倒就剃,我的脑袋没有跟着胡子一起给剃掉,也真是个奇迹。后来亏得埃文和凯德出来讲了话,我才算保留了这两撇小胡子。”
“你别听他发酒疯,韦尔克斯太太!你还应该谢谢我呢。要不然你见了他管保就认不得他了,不叫他尝闭门羹才怪,”亚力克说。“我们这也是表示对他的感谢,多亏他会说话,我们才没有被纠察队抓去坐班房。你只要下一声命令,我们马上就替你把他的小胡子也一起剃掉。”
“哦,别!别!多谢你们的好意!”玫兰妮一把抓住了阿希礼,慌忙说道。她吓坏了,因为看那两个小黑炭的样子,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事都干得出来的。“我看这样就已经够好看的了。”
“真不愧夫妻情深哟,”方丹兄弟俩煞有介事地相视一点头,一唱一和。
后来阿希礼就冒着寒风,用佩蒂姑妈的马车把这几位老朋友又送往车站。他一走,玫兰妮便拉住了斯佳丽的胳膊。
“你看他身上的军装吓人不?回头我把请人做的那件上装送给他,你说他会想得到不?啊呀,可惜我料子不够,没有连裤子也给他一起做!”
一提起送件上装给阿希礼,斯佳丽就给触到了痛处,因为她心里是巴不得玫兰妮别送,这件圣诞礼物要是能由自己来送,该有多好呢。做军装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红宝石还珍贵,阿希礼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的土布。连白胡桃色的土布眼下也不是很多了,许多士兵就拿缴获到的北佬军装用胡桃壳做染料染成了深褐色穿在身上。不过玫兰妮却交了少有的好运,她得到了一块灰色的呢料,够做一件上装——尽管得做短点儿,可到底算是勉强够了。事情是这样的:她在医院里护理了一个查尔斯顿的伤兵,后来这个伤兵死了,她就剪下死者的一绺头发,连同他口袋里留下的一点东西,给他母亲寄了去,附带还捎去了一封信,讲了他临终前的情形,只是好言劝慰,不提他死时的痛苦。从此那伤兵的母亲就跟她通起信来,对方知道玫兰妮的丈夫在前线,便把这块灰色的衣料连同一套铜钮扣一块儿寄来给她,这是做母亲的特地买来,本想给儿子用的。料子极好,又厚实又暖和,还隐隐有一层光泽,不用说一定是穿过封锁线偷运进来的,价钱也一定非常惊人。此刻料子已经交给裁缝去做了,玫兰妮一再催他,务必要在圣诞节早上以前交货。有了上装却没有裤于,斯佳丽真巴不得能送他一条配套的军裤,可是在今天的亚特兰大,这样的料子就是踏破铁鞋也别想觅到。
她给阿希礼的圣诞礼物已经备下了,但是玫兰妮送他的灰呢上装有多体面,她的礼物就相形见绌,显得微不足道了。那是一只法兰绒做的小小针线盒,里面有瑞特从拿骚带来给她的一包珍贵的缝衣针,大大小小一应俱全,有她自己的三块麻纱手绢,也是瑞特特地带来给她的,还有两个线团、一把小剪刀。可是按她的心意,她倒很希望送些更贴身的东西,最好是人家妻子送给丈夫的那种东西,比方衬衫、手套、帽子之类。啊,对了,帽子一定要送一顶。阿希礼头上那顶小小的平顶军便帽简直难看死了。斯佳丽向来不喜欢这种帽子。虽说石墙将军杰克逊总是放着软边呢帽不戴,而宁可戴这种帽子,可他爱戴又怎么样呢?那也不见得就能使这种帽子显得气派些。可惜亚特兰大现在也只有极粗劣的羊毛帽子可买,那比这种小家子气的军便帽更不堪入目。
想到帽子,她又想起了瑞特·巴特勒。他帽子真多,夏天有阔边的巴拿马草帽,正式的社交场合有大礼帽,打猎有猎帽,软边呢帽更是各色齐备,有棕黄的,有黑呢的,有蓝呢的。他要这么多帽子有什么用呢?——可她心爱的阿希礼戴着那样的帽子,冒雨驰骋起来帽后雨水淋淋,都得往领子里灌!
“我一定要叫瑞特把他那顶新的黑毡帽给我,”她打定了主意。“我要在帽边上镶一条灰色的缎带,把阿希礼纹章上的花环也缝上去,这一下肯定好看。”
她犹豫了一下,心想:要不提出些理由,这帽子恐怕很难到手。她可决不能对瑞特说她打算把帽子送给阿希礼。那么说的话他一定会眉毛一扬,满面不快——她只要一提阿希礼的名字他总是这样满面不快,于是帽子也十之八九不肯给了。得了,还是编个引人怜悯的故事,就说医院里有个伤兵想要这么顶帽子吧。反正瑞特也决不会想到要去查个明白。
那天她用了一个下午的心思,只想谋个机会跟阿希礼单独相处,哪怕就是几分钟的工夫也好,但是玫兰妮却一直陪着他寸步不离,印第亚和霍妮也到处跟着他转,姐妹俩那既无睫毛、又无神采的眼睛今天破例放出了光彩。连老韦尔克斯都没有捞到机会跟儿子从容细谈,看得出老头子对他这个儿子是感到很得意的。
到吃晚饭的时候,局面还是没有改变,大家都拿打仗的问题钉着他问个不休。打仗!去管打仗干什么?斯佳丽看阿希礼似乎对这个话题也兴趣不大。他说了很多,常常连说带笑,斯佳丽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样一个人说得滔滔不绝,但是他似乎并没有说出多少名堂来。他给大家讲笑话,讲朋友的趣事,把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当滑稽事说,把忍饥挨饿和冒雨长途跋涉也说得仿佛只是小事一桩,还不厌其详地把李将军的风度形容了一番,说是部队从葛底斯堡撤退下来,有一次李将军骑着马在队伍旁边跑过,对他们说了这样两句话:“弟兄们,你们是佐治亚的队伍吗?对,我们到哪儿也少不了你们佐治亚弟兄!”
斯佳丽总觉得,阿希礼之所以讲得这样起劲,目的似乎是想使他们顾不上提出他所不愿回答的问题。在老父亲困惑的目光久久注视下,阿希礼终于沉不住气,把眼睛垂了下去,斯佳丽看在眼里,内心暗暗有点焦急,猜不透阿希礼心底里究竟有些什么隐情。不过她这种心情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因为今天她的心里根本容不得别的情绪,她满心都是欢欣喜悦,一心只想跟阿希礼单独相处。
然而她这份喜悦不久就到了尽头。大家围着炉火坐久了,都打起呵欠来了。于是韦尔克斯先生便带着两个女儿告辞回旅馆去了。阿希札、玫兰妮、佩蒂姑妈和斯佳丽他们也由彼得大叔掌灯引路,都上楼去了。就在大家到了楼上、在穿堂里站住之时,斯佳丽一团兴致败了个精光。在这以前她还觉得阿希礼是属于她的,即使一个下午始终没有机会跟他说句悄悄话,她还是觉得阿希礼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可是现在要道晚安了,她看见玫兰妮突然面孔涨得通红,身子都在那里哆嗦,眼睛直盯着地毯,虽然激动得大有难以自持之势,却还是掩不住那种亦喜亦羞之态。阿希礼一开房门,玫兰妮头也不抬,就飞也似的朝里一钻。阿希礼匆匆说了一声晚安,也始终没有对斯佳丽瞧上一眼。
门关上了,斯佳丽留在门外直发呆,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凄凉。这一下阿希礼可就不再属于她了。他属于玫兰妮了。玫兰妮只要还在人世,她就可以跟阿希礼双双进房,把门一关——把他俩以外的一切全都关在门外。
一转眼阿希礼又要走了,又要回弗吉尼亚去了。又要去冒着雨雪长途跋涉了,又要去饿着肚子在雪地里宿营了,又要去备尝艰难辛苦了,又要把那金发粲然的头颅连同那轩昂的器宇、细挑的身材都豁出去了,一表人才说不定瞬息之间就会身死命灭,有如一只蚂蚁被人漫不经心一脚踩死一样。这目迷五色、似梦似幻的一个星期、这赏心乐事应接不暇的一个星期,就那样过去了。
这一个星期过得真快,真像做了一场梦,一场飘溢着松枝和圣诞树芳香的梦,一场只看见细烛荧荧、银丝闪闪的梦,一场只觉得心儿狂跳。时光如飞的梦。这一个星期简直让人过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斯佳丽觉得心里老是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逼着她做一件痛苦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的事,那就是每时每刻都得围着阿希礼忙个不停,这样在他走后就会有许多事情可以追想,可以在今后的悠悠岁月中从容回味,从中找取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安慰。所以就唱歌跳舞,嘻嘻哈哈,替阿希礼取这端那,对他的心意百般揣摩,他一笑你也一笑,他说话你静听,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直挺挺的身躯变个姿势,只要他眉毛一扬,嘴巴一扭,在你心头就会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为,一个星期匆匆就过去了,可战争却是没完没了的呵。
此刻阿希礼正在楼上同玫兰妮话别,斯佳丽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把准备好的临别赠礼捧在怀里,等他下楼。心里在暗暗祝祷,但愿他下楼时是一个人,但愿老天爷这一回能让她跟阿希礼单独相处上一时半刻。她竖起了耳朵,在听楼上可有什么声息,可是屋子里静得出奇,连自己的呼吸听起来都像声音挺大似的。佩蒂帕特姑妈正在自己房里抱枕痛哭,因为阿希礼已经在半小时以前先跟她道别了。玫兰妮那里房门紧闭,听不到话声也听不到哭泣。斯佳丽觉得阿希礼似乎已经在玫兰妮房里待了好几个钟头了;跟妻子话别要耽搁那么久,斯佳丽心里真感到恼火透了,因为时间过得好快,还有没多少工夫他就得动身了。
她想起了这一个星期来一直搁在心里想对他诉说的那许多话。那许多话她可始终找不到机会说,现在看来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说了。
有些是琐细小事,纯属废话,比如:“阿希礼,你自己多保重,好吗?”“千万当心别把脚弄湿了。你太容易感冒了。”“别忘了衬衫里头要当胸垫一张报纸。那样可以挡风。”可是她另外还有别的话要说,还有些更重要的话要说,还有些更重要百倍的话要听他说,有些话他就是不说出口,她也要从他的眼神里去看出那意思来。
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万一玫兰妮把他一直送到门外,看他上车,那她就要连这仅剩的几分钟都捞不到了。放着这一个星期的工夫,为什么不早些找个机会呢?可谁又能想到玫兰妮会一直守着他寸步不离,爱慕的眼光总是在他身上流连不去,家里来访的亲朋街坊也始终没有断过,所以阿希礼自早到晚从来就没有身边无人的时候。到了晚上,房门一关,又只有玫兰妮能跟他在一起。在这整整一个星期里他对斯佳丽从来也没有看过异样的一眼,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异样的话,他所表现的自始至终是兄妹之情,是朋友之情、生死不渝的朋友之情。她就要跟他分别了,也许是跟他永别了,她怎么能不弄弄明白他可还爱她呢?只要他还爱她,哪怕就是他一去不回,她也可以珍藏起他这一份悄悄的爱,怀着一片温馨的欣慰而终其余生了。
真不知道过了有多长有多久,才听见楼上房里有他靴子的声音,随后又是门一开一关的声音。听见了,他到底下楼来了。是一个人!真要谢天谢地!玫兰妮一定是夫妻分别悲痛欲绝,都动弹不得了。她有宝贵的几分钟可以单独跟他在一起了。
他下楼的步于缓慢,马刺锵锵有声,隐隐还可以听见军刀擦着高统靴的啪啪声。不一会儿便带着黯然的眼神,进了客厅。脸上很想挤出点笑容,可是面色发白,愁盾难展,仿佛受了内伤、身体里在出血一样。斯佳丽见他进来,便赶紧站起,心里觉得他真是自己见过的最英俊的一个军人,俨然起了此人非我莫属的自豪之感。他那长长的枪套和皮带是乌亮的,银马刺和刀鞘也闪闪发光,这都是彼得大叔不辞辛苦一擦再擦的结果。那件新上装并不十分合身,因为把裁缝催紧了,结果有些地方就缝得走了样。灰色上装焕发着簇新的光彩,遗憾的是底下的土布裤子却破破旧旧打了补丁,靴子也是伤痕累累,未免有欠协调,不过在斯佳丽看来,他即使是银盔银甲的打扮也不能胜过现在,此刻的他还不像个辉煌的骑士吗?
“阿希礼,”她突然提出了一个请求,“我可以送你上火车吗?”
“请别送了。有父亲和妹子送我呢。再说,我也宁愿你在这儿跟我道别,我可不想看你在车站上打哆嗦。忘不了的事已经够多了。”
她立刻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印第亚和霍妮是很不喜欢她的,如果她们也去送行,那就别想有机会跟阿希礼说句悄悄话。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瞧,阿希礼!我还有一件东西要送你。”临到要把东西给他了,她倒反而有点羞人答答了。打开包来,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厚的缎子做的,边上镶着密密的流苏。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瑞特·巴特勒从哈瓦那带来一块黄披肩送给她,上面绣了大红大蓝的花鸟,花里胡哨的。她就利用这一个星期的工夫,耐心地把上面绣的花鸟全部拆去,然后把这块缎子方披肩剪开,缝接起来,拼成了一条腰带。
“太美啦,斯佳丽!是你自己做的吗?那我就得格外珍惜啦。给我系上,亲爱的。等我回到了部队,大家见我又是新上装,又是新腰带,弄得这么漂亮,管保看得眼都要红啦。”
斯佳丽就把这条鲜艳夺目的腰带往他的细腰里一围,罩在皮带外,两头收拢来打了个同心结。就算玫兰妮送了他一件新上装,她也有这条腰带送他,心里暗暗算计:这是自己的一番心意,让他带着出征,好睹物思人。她退后一步,得意地把他上下一打量,心想:斯图尔特将军尽管围了腰带、插了羽毛风头十足,可也比不上她的骑士漂亮。
“太美啦,”他摸着边上的流苏,又赞了一声。“可我看得出来,你这是剪开了一件衣服或者一块披肩拿来做的。你这是何苦呢,斯佳丽。这年头,好些的衣服要买都买不到呢。”
“喔,阿希礼,我——"
她本想说:“我连我的心都可以剪开来让你围在身上,只要你愿意!”不过后来还是改口说:“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干!”
“真的?”他脸上黯然的神气顿时消散了许多。“那么,斯佳丽,我就请你替我做一件事,你要是能答应,我身在前方也就可以安心多了。”
“什么事呀?”她高兴地问,天大的事也愿意应承下来。
“斯佳丽,请你替我多照看照看玫兰妮,好吗?”
“照看玫荔?”
她大夫所望,心噔地沉了下去。她巴巴儿的正想去应承一件风流隽永、可歌可泣的大事哩,谁知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竟是这么句话!她的气都上来了。此刻是该她跟阿希礼相叙的时刻,不容许有第三者。可是,尽管玫兰妮不在跟前,在他们之间还是横着个淡淡的玫兰妮的影子。在他们话别的时候他怎么能提她的名字呢?对她斯佳丽他怎么能提这样的要求呢?
阿希礼没有看出她脸上的失望神气。他还跟以前一样,目光仿佛透过了她的身子,看着她身后的什么,眼睛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人。
“对,要请你对她多加照看,多加关心。她体质非常虚弱,可自己还不知道。又要做看护,又要做针线,迟早有一天要累倒。她生来又脾气和顺、胆小怕事。这世上除了佩蒂帕特姑妈、亨利伯伯和你三个人以外,她就再也没有一个至亲了。在梅肯虽然有一家叫伯尔的,到底是隔了三层的表亲。佩蒂姑妈呢——你是知道的,斯佳丽,她简直跟个小孩子差不多。亨利伯伯又上了年纪。玫兰妮对你可是感情极深的,不仅因为你们本有姑嫂之亲,而且还因为——嗯,还因为你是这样的人品。她把你当做亲姐妹一样爱在心里。斯佳丽呀,我一想起这件事来晚上就尽做恶梦:万一我战死沙场,而她又没有个可以依靠的人,那叫她怎么办啊!你能答应我吗?”
斯佳丽听到“万一我战死沙场”这几个不吉利的字,早就吓呆了,所以对他末了的恳求根本就没有听见。
她每天都看伤亡名单,看的时候心都会跳到嗓子眼里,总觉得倘若阿希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世界末日到了。但是在内心深处却又有个非常、非常执著的信念,相信即使南军打得全军覆没,阿希礼也是吉人自有天相。可是现在他却自己说出了这句血淋淋的话来!斯佳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里感到一阵恐怖,这种由迷信引起的恐怖,可不是能用理智去加以克制的。她有爱尔兰人的血统,相信人是有预感的,特别会有死亡的预感。她在阿希礼那对睁得大大的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悲哀,她觉得这只能看作是阿希礼已经感受到死神冰凉的手指搭在肩上了,已经听见彭希的哀号了①。
“这话你可千万说不得!连想都想不得呀。无端提个死字是晦气的!哎呀快点快点来做个祷告!
“你替我做吧,还得点上几支蜡烛。”听她吓得这样气急败坏,他倒笑了。
可是她接不上话茬,她早已走了神了:她眼前仿佛看见了阿希礼已经死在千里之外,横尸在弗吉尼亚的冰天雪地之中。阿希礼的话还在往下说,他的话音听去有些特别,似乎有一种伤感的味道,一种听天由命的味道,这就越发使她感到恐怖,倒再也不觉得气恼和失望了。
“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来求你的,斯佳丽。我此去吉凶难卜,我们在前方谁都吉凶难卜。可将来到了一了百了的时候,我即使还侥幸活着,也是远在天边,照应不到玫兰妮啊。”
“一了百了?”
“对,战争结束之日——也就是世界末日到来之时。”
“可阿希礼啊,你总不见得是说北佬会把我们打败吧?这一个星期来你不是一直在说李将军有多厉害吗——”
“不瞒你说,这一个星期来我说的全是鬼话,回来度假的人都是这样鬼话连篇的。还没到这一天呢,能瞒就先瞒着吧,何必叫玫兰妮和佩蒂姑妈担惊受怕呢?你猜对了,斯佳丽,我看我们是给北佬打败了。葛底斯堡一仗就是我们走向末日的开始。家乡的父老都还蒙在鼓里。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处境呵——斯佳丽,我们有些弟兄现在已经连鞋都没得穿了,可弗吉尼亚眼下却积了好深的雪。可怜他们把脚都冻伤了,只能用些破布旧麻袋包起来,一走就在雪地里留下两排血脚印,可我脚上的靴子却不破不漏,看到这里想到这里,唉,我真恨不得把我的靴子扔了,我倒宁可也光着脚板。”
“喔,阿希礼,你可千万不能扔了,答应我!”
“眼看我们这边的情况是这样,可再瞧瞧北佬那边——一比之下我就知道什么都完了。哎呀,斯佳丽,北佬从欧洲招兵买马,数目成千上万!我们近来抓到的俘虏就多半是连英语都不会说的。里边有德国人、有波兰人,还有说盖尔语的爱尔兰野人。可是我们的人却是死一个就少一个。鞋子也是破一双就短一双。斯佳丽呀,我们可成了瓮中之鳖啦。全世界都来打我们了,我们怎么顶得住呢!”
她心里却在一个劲儿胡思乱想:南部邦联要彻底垮台就垮吧,世界末日要来就来吧,可你是决不能死的!你一死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这些话希望你不要去对人家说,斯佳丽。我可不想吓了人家。就说你吧,亲爱的,要不是我得跟你讲明道理,请你照看玫兰妮,我也真不想说这些话来吓了你。玫兰妮为人太柔弱了,不像你秉性刚强,斯佳丽。我万一有什么不测,只要想到你们俩是在一起,我也就放心得下了。你能答应我吧?”
“一定!”她叫了起来。此刻看到死神已近在阿希礼的身边,她简直什么都肯答应了。“可是阿希礼呀,阿希礼!我不能放你走!我实在鼓不起这个勇气呀!”
“你要鼓起勇气来,”他这话听起来口气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响亮了,也更深沉了,而且出口极快,仿佛心里着急,不禁脱口而出似的。“你一定要鼓起勇气来。要不然我可怎么受得了呵?”
她迅速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抑制不住心里的欢喜,心想:他这话的意思会不会是表示舍不得跟她分手,心也跟她一样快碎了呢?看他脸上依然是一副愁眉难展的样子,他告别玫兰妮下得楼来就是这模样了,但是从他的眼神里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俯下身来,用手捧住了她的脸蛋,在她前额上轻轻一吻。
“斯佳丽!斯佳丽!你是又刚强又高尚又善良。你真美,不只是你那可人的脸蛋儿长得美,亲爱的,你简直一切都美,从外形到心地、到灵魂,无一不美。”
“看你说的,阿希礼,”斯佳丽脸上被他亲了一下,又听到了他这些话,心头一阵激动,快活得悄悄说道。“除了你,再也没有一个人——”
“我总觉得自己许要比一般人了解你,你其实很有些深藏不露的美好的品质,人家没有经过细致入微的观察,发现不了,可我就看出来。”
他的话打住了,捧着她脸蛋的手放下了,但是两眼依然紧紧盯住了她的眼睛。她屏住了气息,等着他说下去,巴巴儿的等着他说出那神妙的三个字来。可是等了半晌还是没有听见那三个字。她哆嗦着两片嘴唇,目光在他脸上拼命搜索,因为她现在看清楚了,他的话已经都说完了。
这第二次的希望破灭,可压得她的心再也承受不住了,她像小孩子小声赌气似的,“哦!”的一声坐了下来,满眶的泪水把眼睛都刺痛了。就在这时候,她听见窗外的车道上响起了一个不祥的声音;她闻声心惊,愈加痛切地感到生离死别即在眼前。心头顿时一阵冰凉,无异古希腊人觉得自己听见了卡隆渡船的桨声②。彼得大叔裹着条被子,把马车牵出来了,要送阿希礼上火车站去了。
阿希礼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再见”,从桌上匆匆拿起斯佳丽从瑞特那里骗来的阔边呢帽,走进前边黑洞洞的穿堂。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又回过头来,死劲儿盯住她瞅了好大一会儿,仿佛要把她相貌身段的每一个细部都深深印在心里似的。她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嗓子眼里难受得像被卡住了脖子一样,因为她现在只好认命了:他要去了,要离开这座安乐窝了,要离开她的身边,跟她天各一方,甚或是永别了,而她巴巴儿等着他说的那三个字却终于没有说。几天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如今已是什么都晚了。她踉踉跄跄追出了客厅,来到穿堂里,一把抓住了他腰带的结子。
“跟我亲个嘴吧,”她小声说。“临别跟我亲个嘴吧。”
他轻轻搂住了她的身子,低下头去,俯到她的脸上。嘴唇刚一接触到她的嘴唇,她那两条胳臂就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不放,压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也把她的身子尽往自己身上贴,不过那只是短到无法计量的一刹那的事。斯佳丽只觉得他周身的肌肉突然猛一抽紧。紧接着他就丢下了手里的帽子,一伸手,把她勾着他脖子的胳臂拉开了。
“不要这样,斯佳丽,不要这样,”他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腕,压低了嗓音说。斯佳丽双手叉起在那儿,给他抓得生疼。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是爱你的。我可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啊。我嫁给查尔斯也只是——只是想气气你啊。阿希礼呀,我是真爱你的,只要能够待在你的身边,哪怕是一步一步走到弗吉尼亚我也愿意!我可以去替你做饭,替你擦靴子,替你喂马——阿希礼,对我说一声你爱我吧!要没有你这句话,我这后半辈子可怎么活得下去啊!”
阿希礼突然弯下腰去捡起帽子,就在这当儿她一眼瞟去,看到了他的脸色。这样愁苦已极的脸色,她终其一生也没有看到过第二回。他那种毫不动容的神气早已荡然无存。挂在他脸上的,是他对她的一片爱,是为她所爱的欢乐,然而还有跟这两种心理激烈相搏的,是羞愧和绝望。
“再见了,”他嗄着嗓子说。
咔嗒一声,门开了,一阵冷风冲进屋来,吹得窗帘乱扑乱翻。斯佳丽打了个寒噤,看他在碎石道上快步向马车跑去,军刀在冬日淡淡的阳光中闪烁,腰带上的流苏在轻快地迎风飘舞。
①在苏格兰、爱尔兰一带的盖尔人传说中,有一报丧女妖,名叫彭希,说她到谁家哀号,谁家就会死人。
②古希腊人认为,冥河中有一渡神名叫卡隆,专驾渡船将亡灵渡往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