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细雨网欢迎您!   
梧桐细雨文学网  
当前位置:主页|世界名著||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8145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1分钟

  

  1864年的一月和二月过去了。这两个月始终是冷雨凄凄,狂风怒号,弥漫着一派忧伤和抑郁的气氛。南方不但在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吃了两场败仗,连中部战线也瘪进去了一大块。经过了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如今差不多已全部落到了北军的手里。但是尽管又遭受了这样的失利,南方的士气可并没有垮。固然,意气扬扬的乐观态度早已不见,替而代之的是皱眉咬牙以死相拼的决心,然而人们在滚滚黑云的隙缝里终究还是可以看到一些亮光的。比方说吧,上一年九月间,北佬在田纳西一再得手以后,曾想乘胜攻入佐治亚,结果就被南方坚决击退了。

 

  这一仗,是在本州西北角最边远处的奇卡毛加打的,是开战以来在佐治亚土地上打的第一场硬仗。北军在攻下了查塔努加之后,随即穿越山口侵入佐治亚,但是在佐治亚却遭到了迎头痛击,伤亡惨重,只好退了回去。

 

  南方之所以能取得奇卡毛加的大捷,亚特兰大及其四通八达的铁路线是起了重要作用的。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当时就是由铁路线从弗吉尼亚调来,经亚特兰大中转,再北上田纳西,迅速运到作战地点的。当时在这好几百英里长的铁路线上,客运货运一律让道;东南一带凡是可以利用的车皮,全都调集来参加了这场大运兵。

 

  亚特兰大人当时都亲眼看见一趟又一趟的专列从本城开过,接连不断,无论是客车、棚车、还是平板车,全都装满了振臂高呼的战士。他们一路上又没吃、又没睡,马不能骑了,病了没有救护人员,给养也没有跟上,然而一到目的地,他们也没休息一下,跳下火车就投入了战斗。结果北军终于被赶出了佐治亚,退回田纳西去了。

 

  这样的战绩真称得上是空前的了,亚特兰大人想起这次打胜仗亏了本地的铁路线,不但感到自豪,连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南方呢,也正需要这个奇卡毛加大捷的喜讯来振奋士气,好度过摆在眼前的寒冬。现在谁也不否认了:北佬是很会打仗的,而且终于还有了很会指挥的将军。格兰特是杀人不眨眼的,打一场胜仗杀死多少人在他是无所谓的,只要仗打胜了就行。谢里登①是一员使南方人闻名丧胆的猛将。还有一个叫谢尔曼②的人,如今谈起他的愈来愈多了。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地区的一系列战役中崭露头角的,据说打起仗来又坚决,又泼辣,名声一天比一天大。

 

  当然,他们这几个谁也不能跟李将军比。南方人对李将军及其部队还是坚信不移的。夺取最后胜利的信心从来也没有动摇过。可是这仗毕竟打得太久了。有那么多人死了,有那么多人受了伤成为终身残废,还有那么多人做了孤儿寡妇。可是眼看还有长年累月的艰苦斗争摆在面前,这就意味着还有更多的人得死、得伤、得成为孤儿寡妇。

 

  更糟的是,老百姓对那班当权的头头已经渐渐有点不信任了。好几家报纸直言不讳地对戴维斯总统本人提出了指责,怪他在作战问题上措置失当。政府内阁内部意见分歧,戴维斯总统和他手下的将领也发生了争执。货币急剧贬值。军衣军鞋奇缺,军需补给和医药用品就更缺了。铁路上车辆旧了,亟须更新,路轨被北军拆掉了,也亟须新的铁轨来修复。前线的将军大声疾呼请派生力军来,然而可派的后备部队却愈来愈少了。尤其糟糕的是,有几个州的州长,包括佐治亚州州长布朗在内,都不肯把本州的民团部队和地方武装派到州外。地方部队里其实有的是正规军盼得望眼欲穿的壮丁,多到成千上万,可政府就是连一个救兵也讨不到。

 

  货币的再一次贬值,又引起了物价的飞涨。牛肉、猪肉、黄油,都卖到了三十五块钱一磅,面粉涨到一千四百块一桶,发酵粉每磅要卖一百块,茶叶每磅要卖到五百。保暖的衣服就是有路子可以买到,价钱也高得你根本买不起,所以亚特兰大的女士们都只好找些破布,在旧衣服里边缝上一层衬里,当中再填些报纸,聊以挡风。鞋子时价每双从两百到八百不等,得看是“纸皮”的还是真皮的而定。眼下妇女们都利用旧羊毛围巾,或者把地毯裁开,拿来自己做高帮鞋穿。鞋底就用木板做。

 

  多数人还没有看出来,其实这时北方已经使南方差不多处于被围困的状态。北军的炮舰在沿海的港口外把网一收紧,南方的船就不大有办法偷渡过封锁线了。

 

  南方向来是靠卖掉了棉花,去买自己所不生产的货物,来维持其生计的,可是现在东西既卖不出去,也买不进来。杰拉尔德·奥哈拉三年来所收的棉花,统统堆在他塔拉庄园轧棉间旁边的库房里,可是东西在他手里等于废物。要是能拿到利物浦去的话,这些棉花可以卖到十五万块钱,但是有了棉花就是运不到利物浦去。一向当惯了富家翁的杰拉尔德,现在也发起愁来了:这一家子的吃口,还有黑奴,靠什么过冬呢?

 

  当时南方各地的棉花种植园主多半都陷入了这样的困境。海上的封锁愈来愈紧,南方用以换钱的棉花无法销往英国的市场,往年棉花变了钱买日用百货回来,现在也买不来了。以农为本的南方跟工业发达的北方一打仗,发现自己缺少的东西太多了,以前太平年间,谁想到过要买这样的东西呵。

 

  这种局面,可是搞投机倒把大发横财的天赐良机,冒出来利用这个机会的大有人在。食物衣着愈来愈缺,物价扶摇直上,老百姓谴责奸商的呼声也愈来愈响,愈来愈凶。在这1864年的头几个月,打开报纸来看,没有一份报上不是刊出了措辞激烈的社论,痛骂投机奸商是黑心强盗、吸血鬼,要求政府严加取缔的。政府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却始终无济于事,因为政府已是内外交困、焦头烂额了。

 

  瑞特·巴特勒是人们最痛恨的一个了。他一看形势有变,偷越封锁线的危险性太大,便把船都卖了,如今竟公然做起粮食投机的买卖来了。消息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一传到亚待兰大,以前招待过他的人家都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尽管日子过得这样千辛万苦,亚特兰大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期间却整整翻了一番。连海上封锁,都反而提高了亚特兰大的身价。南方无论在商业上还是在其他方面,自古都是沿海城市的势力大。可是现在港口被封住了,港口城市大多不是落入了敌手,便是已沦为围城,南方要谋出路什么都得靠自己。南方如果要把仗打赢,现在关键在内地,亚特兰大更成了关键的关键。亚特兰大的居民也跟南方各地的居民一样尝尽了艰难困苦,病的病,死的死;可是亚特兰大作为一个城市,经过了这场战争却不是损了,而是发了。亚特兰大这颗南部邦联的心脏,至今依然跳得强劲有力,那四通八达的铁路线就好比动脉,士兵、军火、给养,都随着动脉的搏动,源源不断流往各地。

 

  要是在从前,斯佳丽穿得这样破破烂烂,连鞋子都打了补丁,心里一定会怨气冲天,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根本无所谓,因为在她心目中只有一个人才是要紧的,只要他不在跟前,看不见她这模样就行。这两个月来她的心情愉快极了,多少年来没有这样愉快过了。她扑上去搂住阿希礼脖子的那个当儿,不是感觉到他的心陡地狂跳起来了么?他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气,不就是直认不讳,比说句话更见心么?他是爱她的。对此她现在已经深信不疑了,心里有了这个底,情绪也好多了,连平日对待玫兰妮居然也宽厚起来了。现在她居然也会觉得玫兰妮可怜了,可怜之中还隐隐有点轻蔑:真是有眼无珠,木头脑袋!

 

  “得先等这仗打完!”她心里想。“等这仗打完了一一那时……”

 

  可有时候她心头又微微闪过一阵忧虑:“到那时又能怎么样呢?”不过她把这念头撂开了。等这仗打完了,一切好歹都会解决的。阿希礼既然爱她,就绝对不可能再跟玫兰妮共同生活下去。

 

  但是话又要说回来,离婚却也是不可想象的。自己的双亲都是一丝不苟的天主教徒,他们决不会允许女儿跟个离了婚的男人结婚。跟个离了婚的男人结婚,就得出教!斯佳丽考虑再三,终于铁了心:要她在天主教和阿希礼之间作出抉择的话,她是情愿要阿希礼的。可是,唉,那要招来多少沸沸扬扬的闲话呵!离了婚的人不但为天主教所不容,还要被排斥出社交界。上流社会人家对离了婚的人是拒而不纳的。不过,为了阿希礼,她也不怕。为了阿希礼,她什么牺牲都甘愿承担。

 

  反正,等到这仗打完了,事情总会妥善解决的。阿希礼既然那么爱她,他总会想办法的。她一定要叫他想个办法。所以她的信心一天比一天不可动摇了:她愈来愈相信阿希礼是衷心爱她的,相信到了北佬最后被打败的那一天,他总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贴贴的。不错,他说的是北佬打败他们。可斯佳丽认为那是十足的昏话。准是他当时神思困乏,心烦意乱,信口胡说的。反正北佬是胜是败,她也不大在乎。要紧的是但愿战争能快些结束,但愿阿希礼能早些回家。

 

  到了三月,雨雪连绵,大家只能闭门不出,就在这时候天大的打击临头了,一天玫兰妮双眸露出了喜悦的光辉,暗含得意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告诉斯佳丽说,她有了喜了。

 

  “米德大夫说产期预计在八月下旬到九月,”她说。”我本来还一直以为一一反正我是直到今天心里才算落实。哎呀,斯佳丽,你说我还不开心么?看见你有韦德我真是羡慕哪,心里也总巴不得能有个孩子。以前我总担心自己只怕一个也生不了,可现在,亲爱的,我真想生上十个八个!”

 

  斯佳丽当时正在梳头,准备要睡觉了;一听玫兰妮这话,她不由一愣,举起了木梳半天也没有放下。

 

  “我的天哪!”她虽然喊出了这一声,心里一时却还辨不过味儿来。半晌才像触了电似的,猛然想起了玫兰妮卧房的那紧闭的房门,心头顿时如刀扎一样难受,那种难受到极点的滋味,倒像阿希礼是她的丈夫。做了有亏于她的事似的。孩子!阿希礼的孩子!啊,阿希礼爱的是她,不是玫兰妮,怎么会跟玫兰妮有孩子呢?

 

  “我知道你没有料到,”玫兰妮只顾急巴巴往下说。“可你说这样的事我还不开心么?哎呀,斯佳丽,我还不知道这信该怎么给阿希礼写呢!直截了当告诉他怪不好意思的,倒不如对他说,或者一一或者一一对,干脆什么也别告诉他,瞧,就让他慢慢儿自己发现一一”

 

  “我的天哪!”斯佳丽简直要哭出来了。她怕要倒下,赶紧放下木梳,用手撑住了梳妆台的大理石台面。

 

  “亲爱的,别急成这样!你也知道,生孩子没啥了不得的。你不是自己说过的吗!你也不用为我担心,当然你这样疼我我还是领你情的。米德大夫确实说过,说我——说我——”玫兰妮脸都红了,“产门是小了点,不过大概问题也不大——可斯佳丽呀,当初你发现怀上韦德的时候,是你自己写信告诉查尔斯的吗,还是由伯母或者伯父写的呀?啊哟哟,我要是有个母亲能代我写就好了!我真不知道这信该怎么写——”

 

  “别说了!”斯佳丽发狠了。“别说了!”

 

  “喔,斯佳丽,只怪我这个人太糊涂!真是对不起啊。大概人一快活,心里就有己无人了。只怪我一时糊涂,忘了查尔斯的事——”

 

  斯佳丽又是一声:“别说了!”她强自克制,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让脸上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自己的心事,可千万、千万不能让玫兰妮识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让她看出来。

 

  玫兰妮是个绝顶乖觉的女子,见自己触痛了人家心灵的创伤,也难过得噙着两眼的泪水。韦德是可怜的查尔斯去世后才出生的,这样不愉快的事她怎么能跟斯佳丽重提呢?她怎么能这样冒失呢?

 

  “我来帮你宽衣睡觉吧,我最最亲爱的,”她陪着笑脸说。“我来替你揉揉脑袋。”

 

  “你甭管我,”斯佳丽的面孔板得像石头一样。玫兰妮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急忙逃了出去。这一夜斯佳丽躺在床上却流不出泪来,只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一切迷梦都破灭了,没有个同床共枕人,心如刀绞!

 

  这个女人既然怀着阿希礼的孩子,斯佳丽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跟她在一座宅子里住下去了,心想还是回塔拉庄园去吧,回自己的老家去吧。她只要再对玫兰妮看上一眼,心里的秘密会不尽露在脸上才怪呢。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心意已定,决计吃罢早饭马上打点行李。斯佳丽沉下了脸不作一声,玫兰妮满面愁容,佩蒂则弄得莫名其妙,娘儿三个刚坐下吃早饭,不想却来了一份电报。

 

  电报是阿希礼的贴身仆人摩西打来给玫兰妮的。电文如下:

 

  “我到处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我是不是就回来?”

 

  谁也不明白这份电报是什么意思,娘儿三个只吓得瞪大了眼,面面相觑,斯佳丽也早已把回家的打算忘了个精光。她们连早饭也没吃完。就坐车上街,打算给阿希礼的上司团长打个电报,可是人还刚走进电报局,团长的电报倒先来了。

 

  “韦尔克斯少校于三日前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下落不明,先此奉告,良深遗憾。一有情况即当再告。”

 

  回家的路上是一片凄惨:佩蒂姑妈拿着手绢掩面而位,玫兰妮脸色煞白,直挺挺坐着,斯佳丽则瘫在车厢角落里直发愣。一到家,斯佳丽就跌跌撞撞上了楼,一头冲进自己的房间,从桌上抓起念珠,扑通跪下,想要祷告。可是话却一句也到不了嘴上。她只觉得有无限的恐惧压在心头,模模糊糊意识到天主已经明察她的罪孽,今后再也不会保佑她了。她居然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要把他攫为己有,所以天主就杀了他,作为对她的惩罚。她想要祈祷,却抬不起眼来仰望上苍。她想要哭,却滴泪不出。她的眼泪似乎涨满了胸膛,火辣辣的在心口翻滚,可就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玫兰妮。她的脸儿好似白纸剪成的一个红心图形,背后衬着黑黑的头发。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活像小孩子在黑暗里迷了路,惊恐万状。

 

  “斯佳丽,”她伸出了双手说。“我昨儿说了那么些话,你可千万别见怪啊,因为你——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了。斯佳丽呀,我看我那口子准是凶多吉少了!”

 

  也不知怎么一来,她就偎到了斯佳丽的怀里,抽抽搭搭的,连两颗小奶子都跟着一起一落;又不知怎么一来,她们俩就紧紧相抱,一起躺到了床上,斯佳丽也哭了,把脸紧贴着玫兰妮的脸哭,两下泪水交融。哭固然难受,但是比起那哭不出的滋味来,终究要好过些。心里一个劲儿念叨:死了,死了,阿希礼死了!我爱了他倒是害了他!斯佳丽伤心的眼泪一阵阵往外涌,玫兰妮却从她的眼泪里得到了安慰,两条胳臂把她的脖子搂得更紧了。

 

  “他总算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她悄声说道。

 

  “可我呢,”斯佳丽肚子里想,现在她满心痛苦,也无心使小性子吃醋了,“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一一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一一只有他临别时脸上的那副表情、算是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吧。”

 

  阿希礼最初一直是被作为“下落不明——可能已阵亡”处理的,所以在伤亡名单上他的名下也总是标的“下落不明——可能已阵亡”的字样。玫兰妮给斯隆上校一连打了十多个电报,最后终于来了一封信,言辞中充满了同情,说是阿希礼带领一个骑兵班外出执行侦察任务、没有归队。当时有消息说在北军阵后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接触,摩西悲痛欲绝,曾经冒了生命的危险去寻找过阿希礼的遗体,但是没有找到。玫兰妮如今倒是冷静得出奇,她马上电汇给摩西一笔钱,叫他回来。

 

  后来在伤亡名单上阿希礼的名下换成了”下落不明——可能已被俘”的字样,阖家这才在愁苦中欣然看到了一线希望,重又获得了一丝生机。玫兰妮老是守在电报局里不肯走,火车她更是班班必候,只盼能有信来。她现在身子虚弱,怀了孕又处处感到不便,可是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听从米德大夫的嘱咐,卧床休息。她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到了晚上,斯佳丽已经上床好半天了,还听见她在隔壁屋里踱来踱去。

 

  一天下午,她从街上回来,情况却有些异样:赶车的彼得大叔惊慌失色,车上还多了个瑞特·巴特勒扶着她。原来她在电报局晕了过去,正巧瑞特路过,看见了这乱糟糟的场面,便把她送回家来。他抱她上楼,一直送到房里,当时举家惶惶,都忙忙乱乱,急看去取烫砖③、毯子和威士忌了,他就拿几个枕头一垫,扶她在床上靠下。

 

  “韦尔克斯太太,”他单刀直入地问,“你是有喜了吧?”

 

  玫兰妮要不是这样头里发昏、这样浑身虚弱、这样满心苦楚的话,听他这一问是肯定要受不住的。平日小姐妹之间一提她有喜她都要不好意思,每次去让米德大夫检查,那更是像硬着头皮去受罪。一个男人,特别是这个瑞特·巴特勒,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岂有此理。可是眼睁睁躺在床上无力动弹,她只能把头点点。点了点头以后,倒也觉得并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因为看来他完全是出于好意,出于关切。

 

  “那你自己得多加保重。你这样成天奔东跑西,挪不开心事,对自己没有好处,说不定反而还会害了孩子。如果你不嫌我冒昧,韦尔克斯太太,我倒可以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各方面关系,去打听一下韦尔克斯先生的下落。如果他被俘了,北方的俘虏名单上肯定有他的名字;如果他并没有被俘——那,有个水落石出反正也总比干着急强吧。不过有一点我们得说好了:你一定要自己保重,不然我对天发誓,决不管你这件事。”

 

  “喔,你真是太好了,”玫兰妮热泪盈眶了。“这样的好人,怎么人家就把你说得那样不堪呢?”说完才发觉自己这话说得太不知轻重了,不免有些惶恐,又一想自己有喜的事怎么能跟个男人谈呢,心里愈加惊慌,因而就轻轻哭了起来。斯佳丽拿了块烫砖用绒布裹着飞步奔上楼来,正赶上看见瑞特拍了拍玫兰妮的手。

 

  瑞恃说到做到。大家始终不知道他通的是什么路子。这事又不大好问,一问就无异是要他承认他跟北佬的关系密切非凡。过了个把月消息来了,乍一听到消息阖家一片欢欣鼓舞,但是过后却又忧从中来,心里像刀割一样。

 

  阿希礼果然没有死!他受伤被俘了,从案卷上看,目前关在伊利诺斯州的罗克艾兰俘虏营里。起初大家兴高采烈,想到的只是他还活着。可是等到心情慢慢又平静了下来,大家却面面相觑了,只吐出了一声:“罗克艾兰!”那口气就仿佛是说:“落进了地狱!”因为,罗克艾兰在南方的名声之坏,也不下于安德森维尔④之于北方,南方人凡有亲属被囚禁在那儿的,一提起这名字来就胆颤心惊。林肯以为,南方要解决俘虏的给养和看守问题相当吃力,把被俘的北军作为一个包袱丢给南方可以加速战争的结束,所以拒绝交换俘虏。他作出这个决策时,佐治亚安德森维尔俘虏营里关押的北军俘虏已达数千之多。南军本身就口粮极紧,连自己的伤病号都差不多已经断了药品绷带。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会有富余的东西可以给俘虏。前方的士兵吃什么,也就给俘虏吃什么,无非是肉膘、干豆子之类,北佬吃了这样的伙食大批死亡,有时候一天要死上百人。消息传到北方,北方人气坏了,就拿出更苛刻的手段去对付被俘的南军,其中条件最差的就数罗克艾兰的俘虏营了。口粮短缺,毯子要三个人才有一条,天花、肺炎、伤寒一齐肆虐,弄得俘虏营十足成了个瘟疫世界。进去的人四个里就有三个没有活着出来。

 

  阿希礼去的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阿希礼人虽还在,却有伤在身,而且又是在罗克艾兰,他被解往那里的时候,伊利诺斯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他会不会在瑞特探听到消息之后,又终因伤重而死呢?他会不会染上天花呢?他会不会得了肺炎,烧得神志昏迷,却没毯子可盖呢?

 

  “啊,巴特勒船长,还有没有办法——你能不能给想想办法,去把他换回来?”玫兰妮嚷了起来。

 

  “大慈大悲、一秉至公的林肯先生虽然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个孩子洒下了大把大把的眼泪,可是对关押在安德森维尔朝不保夕的几千北军士兵却无泪可流,”瑞特把嘴一扭说。“就是几千人都死光了,他也不会动心。命令已经发出了:决不交换俘虏。我——我还忘了告诉你,韦尔克斯太太,你家先生本来倒是有个机会可以出来的,可他就是不要。”

 

  “哪会有这样的事啊!”玫兰妮嚷开了。她怎么能相信呢。

 

  “不是骗你,真是这样。北佬为了要打印第安人,正在充实边防部队,人员就从被俘的南军士兵中招募。凡是被俘的南军士兵只要肯宣誓效忠,到打印第安人的部队里去服役满两年,就可予以释放,遣送到西部。韦尔克斯先生拒绝了。”

 

  “哎呀,他怎么可以拒绝呢?”斯佳丽也嚷起来。“宣誓就宣誓,等出了俘虏营马上就开小差逃回来,不是挺好的吗?”

 

  玫兰妮气得什么似的,两眼冲她一瞪。

 

  “亏你想得出来,叫他去干这样的事?宣这个誓,先就可耻,这是背叛自己的南部邦联!这还不算,又要他背叛自己对北佬的誓言!他要是宣了那个誓,我倒宁愿他死在罗克艾兰。他死在俘虏营里我倒还为他感到自豪呢。可他要是干出那种事来,我就发誓再也不见他的面。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他拒绝得好,拒绝得对。”

 

  斯佳丽送瑞特出门时,忿然问道:“你倒说说,要是换了你的话,你会不会先投顺北佬保全了性命,然后再想法逃走?”

 

  “那还用说,”瑞特说着嘴巴一咧,小胡于底下牙齿都露了出来。

 

  “那为什么阿希礼就不干呢?”

 

  “他是个上等人嘛,”瑞特说。斯佳丽倒觉得奇怪了:如此冠冕堂皇的三个字,怎么经他一说,竟会含着这样轻蔑挖苦的味道?

 

  ①菲利普·谢里登(1831—1888):北军将领。骑兵部队的指挥官。

  ②威廉·特库姆塞·谢尔曼(1820—1891):北军将领。在田纳西战役中是格兰特的部下。

  ③一种取暖用具。

  ④安德森维尔在佐治亚州西南部,亚特兰大以南约110英里处。南方政府在该处设俘虏营,关押被俘的北军。

上一篇 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