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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3239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34分钟

  

  亚特兰大能听见枪炮声,可还是开战以来的第一次。清早,烦嚣的市声尚未苏醒,此时肯纳索山的炮声便依稀可闻,声音很远,很轻,隐隐然隆隆的一阵阵,叫人只当是夏天的闷雷。偶尔也会来一两声轰然巨响,那即使在日中时分,也会盖过了车马的喧阗,直送到耳里。对此大家都尽量避而不听,都只管有说有笑,只管办自己的事,只当并没有北佬的大兵压境,近在二十二英里之外,然而尽管如此,耳朵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竖起在那里听。城里的人都是一脸心不在焉的神气,因为他们不管手里在忙什么,耳朵可总是在听,一刻不停地在听。一天也不知有多少回,心头往往会突然一阵怦怦乱跳。炮声是不是响点了?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呢?约翰斯顿将军这回能不能顶住呢?到底能不能顶住呢?

 

  有说有笑只是一层薄薄的外表,骨子里的恐慌才是真格的。在部队后撤的日子里绷得一天紧似一天的神经,如今已绷到快要断裂的程度了。谁也不敢道出自己内心的忧虑。那已经成了个禁忌的话题,但是紧张的神经也自有其发泄的办法,那就是对约翰斯顿将军提出猛烈的抨击。群情激愤,达到了狂热的地步。谢尔曼已经打到亚特兰大的门口啦。再往后退,邦联的大军就要退到城里来啦。

 

  给换一个不退不跑的将军吧!给换一个宁肯死守死拼的好汉子吧!

 

  在远方的隆隆炮声中,“布朗州长的心肝宝贝”州民团,连同当地的自卫队,终于一起开拔出城了,任务是去防守约翰斯顿背后查塔霍奇河上的桥梁和渡口。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阴天,队伍穿过五角场顺着通向玛丽埃塔的大路开去时,天下起毛毛雨来了。满城百姓都出来送行,桃树街两旁铺子门前的遮阳板下密密层层站满了人,都强打起精神来欢送。

 

  在医院里帮忙的斯佳丽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尔,今天也请准了假前来送行,因为亨利伯伯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在自卫队里。她们俩跟米德太太一起挤在人群中,都踮起了脚,好看得清楚些。斯佳丽虽说也不脱一般南方人的心理,对战局的发展总是只愿相信那些最中听、最乐观的说法,可是今天看着面前开过的这支杂牌军,她的心也不禁凉了半截。这帮乌合之众,老的老,小的小,按说都是应该留在后方的,如今也奉命出动了,可见局势必已处于万分危急的境地!开过的队伍里固然也有年富力强之辈,一身上层民团组织的漂亮军装,帽上羽毛轻晃,腰里彩带飘然。然而更多的却是些老的小的,斯佳丽见了他们,感到又是怜悯又是忧虑,连心都揪紧了。有些白胡子老头年纪比她父亲还大,却还摆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迎着牛毛细雨,跟着鼓笛的节拍,随队前进。梅里韦瑟爷爷为了挡雨,把梅里韦瑟太太最考究的方格披肩披在肩上;他就排在第一排,看见斯佳丽她们,便咧嘴一笑权作招呼。斯佳丽她们也挥舞手绢,装着快活的口气对他高喊再见;不过梅贝尔还是忍不住抓着斯佳丽的胳膊,悄声说道:“唉,可怜的老爷子呀!遇上一场厉害些的暴风雨就会要了他的命!他这腰痛的老毛病——”

 

  亨利伯伯就在梅里韦瑟爷爷的后面一排,高高的翻起了那黑长袄的领子护着耳朵,腰里别了两把还是跟墨西哥打仗时用过的手枪,手里提了一只小毡包。在旁边同行的是他的黑人跟班,也快有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撑起了一把雨伞两个人合用。跟这些老长辈并肩走在队伍里的还有许多不大的小伙子,看去都还没有过十六岁。内中有不少是逃出了学校来投军的,偶尔还有身穿军校学员制服的,这儿一堆那儿几个,紧巴巴的灰军帽上黑色的羽毛沾满了雨水,斜挂在当胸的洁白的帆布带淋得都湿透了。菲尔·米德也就在其中,他自豪地佩上了为国捐躯的兄长的马刀和马枪,在帽子的一侧插了一支很有气派的鸟羽。米德太太又是微笑又是挥手,好容易撑到儿子走过了,便脑袋一歪,靠在斯佳丽的肩膀上,半晌也抬不起来,仿佛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全泄走了似的。

 

  队伍里很多人简直就是赤手空拳去的,因为上边根本发不出枪支弹药。这些人就只能指望有北佬被杀被俘,好夺取他们的武器来装备自己。不少人靴统里插了把长猎刀,手里执一根装有铁枪头的粗长木棒,“布朗枪”。只有些幸运儿,才肩上挎着把老式的燧发枪,皮带上挂着个牛角的火药筒。

 

  约翰斯顿将军在撤退中折损了士兵近万人。他需要补充一万生力军。可是现在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料!——斯佳丽想到这里,心都寒了。

 

  炮队隆隆而过,溅起的泥浆纷纷向送行的人群里飞来,正在这时,一门大炮旁边有个骑骡子的黑人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肤色有如鞍革的年轻黑人,一面孔正经的样子。斯佳丽仔细一看,喊了起来:“这不是摩西吗!这不是阿希礼的摩西吗!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呀?”她拼命挤出人群,来到路边,高声喊道:“摩西!停一停!”

 

  那年轻黑人看见了她,连忙收住疆绳,喜笑颜开的,便想跳下骡子来。背后一个浑身湿透的骑马士官喊道:“嗨,小子,不许下,下来我就崩了你!队伍得限时限刻赶到山里。”

 

  摩西一时拿不定主意。望了望士官,又望了望斯佳丽,斯佳丽就踩着泥浆,来到炮车滚滚而过的街心,一把抓住摩西的镫皮带。

 

  “啊,士官,我只要说上两句话!你甭下来了,摩西。我问你,你到这儿干什么来啦?”

 

  “我又要去打仗啦,斯佳丽小姐。上回跟阿希礼少爷去,这回可是跟约翰老爷去啦。”

 

  “是韦尔克斯先生!”斯佳丽听了一愣。韦尔克斯先生已是快七十的人了。“他在哪儿?”

 

  “在炮队的末尾,斯佳丽小姐。还在后边哪!”

 

  “对不起,小姐。快走吧,小子!”

 

  斯佳丽踩在直没到脚脖子的泥浆里,愣了好一会儿,木然看着一门门炮在面前摇摇摆摆拉过。心里想:哎呀,怎么会呢!不可能吧。老爷子都那么大年纪了。再说他也跟阿希礼一样是不赞成打仗的!她就朝路边退了几步,对列队而过的人逐个细细辨认。终于,最后一门大炮由弹药车拖着,一路泥水四溅的,嘎吱嘎吱来了,在炮后她果然看见了老爷子,瘦细的身板挺得笔直,一头长长的银发水淋淋的贴在脖梗子上,骑着一匹枣红的小骒马,神态自若。那马在泥潭里走得十分当心,其步态之优美简直就像一位遍体绫罗的贵妇人。哎呀一一这马不就是耐利么!是塔尔顿太太的耐利!是贝特丽丝·塔尔顿心爱的宝贝呵!

 

  韦尔克斯先生看见烂泥路上站着斯佳丽,乐呵呵一勒缰绳,下马向她走来。

 

  “我正想要见你呢,斯佳丽。府上各位有好多口信要我带给你。可惜时间来不及了。我们是今天早上才集中的,可是你瞧,他们急急忙忙就赶着我们出发了。”

 

  “哎呀,韦尔克斯先生,”斯佳丽抓住了他的手,急得什么似的嚷嚷着说。“你就别去了!你有什么必要去呢?”

 

  “啊,这么说你是嫌我太老了!”他说着微微一笑,那简直就是阿希礼的一笑,只是脸儿显得老些而已。“我年纪是大些,行军也许是不行了,可骑马打枪还行。而且承塔尔顿太太的情把耐利借给了我,所以我胯下还有良骑。我只希望耐利此去平安无事,不然万一有点什么闪失,叫我回去怎么向塔尔顿太太交代呢。老太太也只有这样一匹马了。”为了驱散斯佳丽的忧虑,他说到这里故意哈哈一笑。“你爸爸、妈妈、妹妹都好,他们都托我问你好呢。你爸爸今天差一点也跟我们一块儿来了。”

 

  “哎呀,爸爸怎么能来呢!”斯佳丽吓得叫了起来。“爸爸怎么能来呢!他该不会去打仗吧?”

 

  “现在不去了,不过本来倒是打算去的。他虽然自知有膝关节强直的毛病,走不了远路,可还是一定要骑着马跟我们一块儿去。***妈同意了,条件是只要他跳得过牧场的篱笆,说是因为到了部队里高处得上、低处得下,这马可不好骑哩。你爸爸心想跳一道篱笆还不容易,可是——偏有这样的事你信不信?他的马一到篱笆跟前,就突然四脚一停,害得你爸爸一个前翻,当场摔下马来!他居然没有把脖子摔断,真是个奇迹!你知道他是个倔脾气。当时就一骨碌爬起来再干。嗨呀,斯佳丽,他十十足足摔了三跤,这才让***妈和波克扶上床去躺着。为了这事他恼火极了,说一定是***妈‘悄悄指使那畜生这么干的’。其实按你爸爸的情形,也确乎不够上前线的条件,斯佳丽。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反正家里也总得留人,好种出粮食来供应军需吧。”

 

  斯佳丽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倒是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我把印第亚和霍妮打发到梅肯去住在伯尔家了,十二棵橡树庄园现在就托你爸爸分神代为照管一下。……我得走了,亲爱的。让我亲亲你漂亮的小脸蛋吧。”

 

  斯佳丽仰起了嘴唇,嗓子眼里一阵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太喜欢韦尔克斯先生了。当初她还满想做他的儿媳妇呢。

 

  “务请代我转达:这一下是亲佩蒂帕特的,这一下是亲玫兰妮的,”他说着又把她轻轻亲了两下。“玫兰妮好吗?”

 

  “很好。”

 

  “那就好。”他眼睛望着她,可是那眼光也跟阿希礼的眼光一样,似乎透过了她的身子,望着她的身后,两只漠然的灰色的眼睛望着的是另一个世界。“我要是能够见到我的第一个孙儿辈,该有多好啊。再见啦,亲爱的。”

 

  他返身上马,缓缓驰去,帽子还拿在手里,满头银发一任雨淋。斯佳丽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的身边,这才突然辨出了他最后两句话的含义。她感到不祥,心里害怕极了,就赶紧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想做个祷告消消灾。老爷子这话是自分必死的意思,当初阿希礼也提到过死,而如今阿希礼就……死可是万万提不得的!提死,就是自己招灾惹祸。她们三个人冒雨默默返回医院的时候,斯佳丽就在心里祈祷:“主啊,不要把他一块儿召去吧。不要把他跟阿希礼给一块儿召去吧!”

 

  五月初开始从多尔顿撤退,退到肯纳索山是六月中的事,湿热多雨的六月过去了,谢尔曼还是没能把据守在陡峭泞滑的山坡上的南军赶掉,于是希望又悄悄抬头了。大家的心情都高兴了些,提到约翰斯顿将军时话也说得好听了些。过了多雨的六月便是雨水更多的七月,拼死据山坚守的南军打得谢尔曼依然寸步难进,这时亚特兰大人可真是欣喜若狂了。他们被希望冲昏了头脑,好像喝多了香槟一样。好哇!好哇!到底把他们给顶住啦!一时东也设宴,西也跳舞。只要前方来了三五人员在城里过夜,总会有人设宴款待,宴后又总要跳舞,舞会上女士总要十倍于男宾,现在倒是女的要来奉承男的,抢着跟他们跳舞了。

 

  亚特兰大挤满了外来的人口,有探亲的,有逃难的,有受伤住院的士兵的家属,也有些做妻子的和做母亲的,唯恐亲人万一受了伤无人照看,因而也来到了这里。另外,四乡的美貌娇娃也都成群结队进城来了,因为现在四乡剩下的男人要么还不到十六,要么已六十出头。对这些外来的美貌娇娃,佩蒂姑妈是大不以为然的,她认为这些人到亚特兰大来无非是为了抢个丈夫:这样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这世界真不知道会弄成个什么样子!斯佳丽也很不以为然。她倒不怕这班黄毛丫头来跟她展开激烈的竞争,她们还不都是仗着脸儿嫩、笑得甜,其实看看她们的身上,衣裳都是一改再改的,鞋子都是打了补丁的。她自己由于有瑞特最后一船货给她带来的料子,所以衣服比一般人漂亮,也比一般人新些。不过话要说回来,自己已经十九了,毕竟不是很年轻了,男人家的脾气,就是喜欢追求傻里傻气的年轻妞儿!

 

  她心里有数:一个寡妇人家且又拖着个孩子,跟这些花枝招展的狐媚子比起来是吃了亏的。可是在这一段兴高采烈的日子里,她倒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做寡妇、有孩子是背着个沉重的包袱。白天要在医院上班,晚上要参加宴会舞会,忙得她整天见不到韦德一面。有时候竟至于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一忘记就是好几天。

 

  在这些炎热而多雨的夏日的夜晚,亚特兰大家家户户向本城的保卫者——军人敞开了大门。从华盛顿街到桃树街的宏伟宅第都是灯火辉煌,在那里款待从战壕来到城里的泥污满身的战士;班卓琴和着小提琴,嚓嚓的舞步声夹着轻轻的笑声,透过夜色直飘到远远以外。一群群人簇拥在钢琴旁,一条条歌喉起劲地唱着语带伤感的《来信虽到惜已迟》,破衣烂衫的有情郎情意绵绵地望着手摇羽扇、掩面而笑的姑娘,求她们不要迟疑不决,错过了良缘。那班姑娘只要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迟疑。歇斯底里的狂欢和亢奋如浪潮席卷了全城,有情人都匆匆成了眷属。约翰斯顿把敌军阻遏于肯纳索山下的那个月,这里结婚的人可多了,新娘无不喜滋滋羞红了脸,一身漂亮的打扮都是仓促间从十来位诸亲好友那里分头借来的,新郎则马刀晃荡,尽往膝盖处的裤子补丁上撞。那么多的喜筵,热闹极了!有劲儿极了!太好了!约翰斯顿终于在二十二英里外把北佬给挡住了!

 

  是的,肯纳索山一带的防线是难以攻破的。经过了二十五天的激战,连谢尔曼将军对此也深信不疑了,因为这一仗他的伤亡极为惨重。他就不再从正面进攻,而是用老办法来一个大迂回大包抄,打算把部队直插到南军阵地和亚特兰大的中间。这一着果然又奏了效。约翰斯顿为了保护后方,不得不把坚守未失的山头阵地忍痛放弃了。这一仗他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疲惫的人马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冒雨朝查塔霍奇河的方向转移。南军已经再也无兵可增了,而北佬则现已控制了从田纳西往南一直到前线的铁路,所以谢尔曼天天都有援军开到,有给养补充。就这样,南军的部队终于撤到了泥泞的平野上,快撤到亚特兰大的跟前来了。

 

  本来以为是坚不可摧的阵地一下子丢掉了,亚特兰大顿时又掀起了一阵惊慌。亚特兰大人欢天喜地度过了二十五天,本来彼此一谈起来就把胸脯一拍:这块阵地决丢不了。而如今竟然丢掉了!约翰斯顿将军这一回总该在查塔霍奇河的对岸把北佬顶住了吧。可也真是的,查塔霍奇河就近在跟前,离城只有七英里路了!

 

  但是谢尔曼再一次采取侧面包抄的策略,绕到上游去偷渡,累极了的南军士兵只得急急忙忙撤过这条黄水小河,再一次堵住敌军进犯亚特兰大的去路。他们在城北桃树溪的溪谷里匆匆挖了些浅浅的战壕,建立起了防御阵地。

 

  亚特兰大人发急了,恐慌了。

 

  打一仗就退!打一仗就退!你退一次北佬他就逼近一步。桃树溪离城只有五英里了!这位将军心里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给换一个宁肯死守死拼的好汉子吧!”呼声一阵阵直传到里士满。里士满的首脑们知道亚特兰大要是一旦失守,这仗就算输定了,所以部队渡过了查塔霍奇河以后,约翰斯顿将军就被解除了指挥权。接任指挥官的是他手下的一位军长,叫胡德将军,亚特兰大人这才算稍稍舒了一口气。换上胡德就不会后退了。这个长须飘拂,目光炯炯的高个儿肯塔基人,是决不会往后退的!他是一员出名的猛将。他一定能把北佬赶出桃树溪,对,还要赶过查塔霍奇河,要顺着来路一直往回赶,不折不扣地赶回到多尔顿。然而在部队里却响起了另一种呼声:“还我老乔!”因为将士们从多尔顿一路千辛万苦转战至此,始终跟老乔在一起,部队处境之艰难老百姓不知道,他们可是知道的。

 

  谢尔曼根本不让胡德有部署进攻的时间。就在南军阵前易帅的第二天,这位北军将领便以神速的动作一举攻克了距亚特兰大六英里处的小镇迪凯特①切断了那里的铁路线。这条铁路可是亚特兰大通查尔斯顿、通威尔明顿、通弗吉尼亚的要道。谢尔曼这一拳头,真把南部邦联给打瘸了。再不反击更待何时!亚特兰大人嚷嚷着要求反击!

 

  终于,在一个火热的七月的下午,亚特兰大人算是如了愿。胡德将军不甘死守。他干脆在桃树溪一带向北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把守在战壕里的部队全部拉出来,向兵力超过一倍有余的谢尔曼所部狠命扑去。

 

  这天亚特兰大人真是心惊胆战,只求胡德进攻得手,把北佬打退。人人都在留心听那隆隆的炮声和劈劈啪啪的密集枪声,虽说战场离市中心有五英里之遥,声音听来却响得简直像只隔着一条街一样。不但大炮隆隆清晰可闻,抬头还可见天边滚滚的浓烟,像低垂的黑云压在树梢。可是几个钟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胜负如何。

 

  到傍晚才传来第一批消息,不过消息都还不大确切,也不尽一致,叫人听得毛骨悚然,因为那都是在战斗之初就负了伤的伤兵带来的。起初伤兵是断断续续来的,有的单身一人,有的结伴而行,伤势较轻的搀扶着行走不便的。可是过不多久,便汇成了一股再无间断的人流。硝烟的污迹混着尘土和汗水,他们的脸儿都黑得活像黑人;没有绷带包扎,他们的伤口都血污干结,苍蝇麇集——都是这样的伤兵,千辛万苦一步步挪到城里,去投医院。

 

  佩蒂姑妈家在市梢头,北来的伤兵进城必先到那一带。他们一个又一个打着趔趄来到大门口,身子往绿草坪上一倒,便沙哑着嗓子乞求:

 

  “给我点水喝!”

 

  那天下午天热得像火烧,佩蒂姑妈带领全家忙了整整一下午,黑人白人一齐出动,打了水,拿来了绷带,冒着烈日,舀水给他们喝,替他们包扎伤口,一直包扎到绷带用完,连被单都撕光了,毛巾也都用得一条不剩。佩蒂姑妈本来是见了血就要晕倒的,现在也根本顾不得了;她亲自动手,一直干到那双小脚都肿了起来(她的鞋子本来就嫌小),再也站立不住。连如今已经大腹便便的玫兰妮,也顾不得害羞,跟着普莉西、厨娘和斯佳丽一起拼着命儿干起来,看她神情之紧张,也决不下于那班伤兵。后来她终于晕了过去,可那时也只能把她扶到厨房里,让她躺在长桌上了,因为屋里张张床上都是伤兵,连椅子和沙发都没有一只空的了。

 

  在忙忙乱乱中大家都把小韦德给忘了,小韦德一个人蹲在前门廊的栏杆后边,好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惊惶的野兔,吓得瞪大了眼睛,紧瞅着草坪上,大拇指含在嘴里,不住打嗝。一次被斯佳丽看见了,做娘的就厉声喊道:“快到后院里玩儿去,韦德·汉普顿!”可是孩子看到面前这乱糟糟的景象吓坏了,也吓呆了,蹲在那儿就是不去。

 

  草坪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人,都筋疲力尽,又带着伤,不但走不了路,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彼得大叔就把这些人装上马车,送往医院;跑了一趟又一趟,连那匹老马都跑得遍体是汗。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也派了自己的马车来,一起帮着运送:满车满车的伤兵,压得马车的板簧直往下沉。

 

  漫长、炎热的夏日的黄昏降临了,暮色中路上响起一阵车声辘辘,那是前方的救护车来了,还有军需车,顶上张着泥污的帆布。再后面是农家的大车、牛车,连私人的自备马车都有,全是被军医队征来的。道路不平,车子都颠啊跳的,车上装满了受伤的和垂死的人,滴滴答答的血一路洒落在红色的尘土里。车队从佩蒂姑妈家的门前过,看见这里有几个女人摆着水桶、手执水勺,车子便都停了下来,大声的呼喊、轻微的乞求,顿时响成一片,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给我点水喝!”

 

  伤兵们连头都抬不起来,斯佳丽只好托起他们的脑袋,让他们枯焦的嘴唇能喝上几口;他们满身尘土,又发着烧,她就提起水桶,把水往他们身上浇去,冲冲他们的伤口,也好让他们稍稍松快上片刻。她还不忘记到赶救护车的车夫那儿,踮起脚来把勺子递上去,见一个就要心急火燎地问一个:“情况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得到的回答总是一个样:“还不清楚,小姐。现在还很难说哪。”

 

  天黑了。今夜天气闷热,没有一点风,加以黑人手里又都打着亮晃晃的松枝火把,故而越发感到热了。斯佳丽两鼻孔粘糊糊的尽是尘土,两嘴唇也干巴巴的尽是尘土。一身淡紫色的印花布衣裳是今儿早起才换上的,原是那么干净挺括,如今却斑驳一片,沾满了血污和汗渍。阿希礼的信上说打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是肮脏的事、痛苦的事,看来就是这个意思了。

 

  斯佳丽神困力乏,她觉得眼前的事就像做梦,就像在做一场恶梦。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真要有这样的事,那准是世上的人都疯了。要说是梦吧,她这不明明是站在佩蒂姑妈的宁静的前院里?不明明是在摇曳的火光下给气息奄奄的男朋友身上浇水?对,是男朋友,这里有那么许多是她的男朋友,他们见了她都还强作笑脸呢。从这条尘土迷漫的昏黑路上车晃马颠送来的,有那么许多是她的熟人,此刻满面血迹、饱受蚊叮虫咬、眼看着已落得半死不活的,又有那么许多是跟她一起跳过舞、逗过乐的人,她给他们弹过琴、唱过歌,还拿调皮话揶揄过他们,温存话安慰过他们,而且对他们还——不无好感呢。

 

  在一辆牛车上,她发现压在最底下的伤员里就有凯里·阿什伯恩,头上有个枪伤,己只剩得一口气了。可是她没法弄他出来,因为要动他一个就得另外搬开六个,所以结果只好由着他给随车送往医院。后来听说他还没来得及等医生来看,就咽了气,死后也就给草草埋了,谁也说不准到底葬在哪儿。那个月奥克兰公墓里也不知总共埋葬了多少人,墓掘得很仓促,自然都深不了。玫兰妮心里一直很难过:她们始终没有能替凯里剪下一绺头发来,寄给他在亚拉巴马的妈妈。

 

  炎热的夜晚渐渐深了,她们累得背都痛了,膝头也挺不直了,可斯佳丽和佩蒂还是见人就大声问:“情况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一直等到半夜已过,才打听到了准信。一听到这个消息,两人就脸色煞白,面面相觑。

 

  “我们退下来了。”“不退不行呀。”“他们人要比我们多几千。”“北佬把惠勒②的骑兵队分割包围在迪凯特附近。我们得派救兵去啊。”“我们的部队快都要撤进城里来啦。”

 

  斯佳丽和佩蒂吓得脚都软了,赶紧相互一把扶住。

 

  “这么说——这么说北佬要打过来?”

 

  “是啊太太,是要打过来,不过他们成不了多大气候的,太太。”“别急,小姐,亚特兰大他们是打不下的。”“打不下的,太太,城外的工事厉害着哪。”“我亲耳听见老乔说来着:‘有我亚特兰大就丢不了。’”“可我们现在不是老乔带兵了。现在带兵的是——”“别胡说,你这个傻瓜蛋!你要吓坏了太太们还是怎么着?”“北佬永远也休想拿下这个城市,太太。”

 

  “太太,你们何不到梅肯那一带去避一避呢?那一带要安全些。你们没有亲戚在那儿吗?”“北佬是打不下业特兰大的,不过话要说回来,他们一打,太太们的日子怕不怎么好过呢。”“打起炮来够厉害的。”

 

  第二天下雨,一派热气蒸腾,败军冒雨退入了亚特兰大,成千上万的士兵如潮涌过,经过七十六天且战且退,连饥带累,他们都已熬得筋疲力尽。他们的马匹都饿得只剩了骨架,靠了些碎绳子、断皮条,勉强把大炮和弹药车拖在背后。但是他们败而不溃,退而不乱,依然行进有序,衣衫褴楼却意气扬扬,破碎的大红战旗在雨中招展。他们在老乔的麾下学会了退兵之道,老乔用兵不仅进攻有谋,且亦退兵有方。这支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的队伍,当下跟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节拍大摇大摆从桃树街上开过,全城百姓闻讯一齐出来欢迎。不管是胜是败,这可终究是他们自己的队伍啊。

 

  不久前才开上去的州民团,本来军服崭新、好不光彩,现在也弄得那么乌七八糟,跟这些正规部队的老兵难分彼此了。他们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三年来的百般辩解,为自己不上前线寻找理由,如今都可以甩在脑后了。他们已经抛弃了后方的安宁,去换取了作战的艰辛。其中有不少人还抛弃了生的欢乐,去换取了死的痛苦。他们现在是经过了大阵势的军人了,虽然只打过一仗,可还是经过了大阵势的,他们的表现可不含糊。他们在欢迎的人群里找到了熟人面孔,便以自豪的、挑战般的眼光对着他们直瞅。他们的头现在抬得起来了。

 

  自卫队里的老老小小也走过去了,老的已经累得连腿都快提不起来了,小的苦着脸,仿佛小孩子过早遇上了成年人的问题,感到疲于应付。斯佳丽看见了菲尔·米德,差点儿要认不出他了;墨黑的脸上尽是硝烟和尘垢,从那紧皱的眉头可见他的劳累。亨利伯伯一瘸一拐过去了,他没有了帽子,拿一块旧油布剪个洞套在脖子里,脑袋却只能淋在雨中。梅里韦瑟爷爷则坐在一辆炮车上,脚上没鞋,裹着些拼拼缀缀的布条儿,但是她找来找去,就是不见约翰·韦尔克斯的踪影。

 

  然而约翰斯顿的部下老兵却一律迈着坚韧而豪迈的步伐,三年来他们始终就是迈着这样的步伐,他们至今还劲头很足,看见有漂亮的姑娘就咧咧嘴、挥挥手,看见有不穿军装的男人就喊上几句粗话挖苦挖苦他。他们如今的任务是去防守环城的工事——这里的工事可就不是那么几条匆匆赶挖起来的浅沟了,那都是高可齐胸的土工作业,上堆沙袋加固,顶上还排着尖木桩。红土沟顶上垒起了红土墩,绵延不绝的战壕环绕全城,只等着来守的人。

 

  群众就像欢迎凯旋归来的部队一样欢迎了他们。大家心里虽说都很忧虑,可是情况既已摆明在眼前,形势既已坏到了这一步,战火既已烧到了前院,城里百姓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那种惶惶之态,那种歇斯底里之状,如今已经看不到了,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都不形之于色了。大家都显出了高兴的神气,尽管这高兴是硬装出来的。大家都想在部队的面前表现出一副信心十足的勇敢样子。大家都很喜欢学着老乔讲他临解职前讲的那句话:“有我亚特兰大就丢不了。”

 

  既然胡德还是得往后撤,不少群众也就跟士兵们一样想法,倒很希望老乔能够复出了,不过他们都把话放在肚子里,只是用老乔的话来给自己鼓气:

 

  “有我亚特兰大就丢不了!”

 

  约翰斯顿将军的那种小心谨慎的战术,胡德是一概斥而不用的。他对北军东也猛攻,西也进击。谢尔曼就把亚特兰大逐步包围,好比一个摔交运动员,想伺机再把对手揪住。胡德不是守在工事里,等待北军攻来,而是冒冒失失出击,向对方死命扑去。就在短短的几天工夫里,两军在亚特兰大和埃兹拉教堂③接连打了两仗,这两仗都是大仗,相形之下桃树溪之战只好算是小接触罢了。

 

  然而北佬总是退了又来、步步紧逼。他们伤亡虽重,却照样承受得起。他们的大炮只管不断向亚特兰大城里轰击,打死了在家的百姓,掀掉了民房的屋顶,在街上炸出了一个个大坑。城里的居民都尽可能找地方躲避,有躲在地窖里的,有躲在地洞里的,也有躲在铁路道口的浅浅的地道里的。亚特兰大眼看已经处在围攻之下了。

 

  胡德将军接任十一天,折损的兵力就已几近于约翰斯顿且战且退七十四天的伤亡总数,而造成的结果,则是亚特兰大三面被困。

 

  亚特兰大去田纳西方向的铁路现已完全落人谢尔曼的手中。往东的铁路沿线又都是他的部队,朝西南通向亚拉巴马的铁路也已被他切断。只有南去梅肯和萨凡纳的铁路还至今可通。城里士兵、伤员、难民那么一大堆,单凭这一条铁路如何应付得了这么一个人满为患的城市眼下的急需?但是,只要这条铁路一天不失,亚特兰大总还能坚守一天。

 

  斯佳丽一旦看清了这条铁路在当前有举足轻重之势,明白了谢尔曼必将来奋力夺取,胡德也必将拼命死守,她心里吓坏了。因为这条铁路是穿过自己家乡县里的,是通过琼斯博罗的。而塔拉庄园离琼斯博罗才五英里路!比起这人间地狱般的亚特兰大来,她觉得塔拉庄园真可以算得是个洞天福地了,可惜塔拉庄园离琼斯博罗才五英里路!

 

  亚特兰大之战刚打响的那一天,斯佳丽和另外好几位太太先还撑起了小伞,坐在店铺房子的平顶上看打仗。可是没多久街上就第一次落了炮弹,吓得她们连忙逃进地窖。也就从那天晚上起,城里的妇幼老弱开始大批撤离。他们的目的地是梅肯,当夜搭车就走的有许多是老难民了,他们跟着约翰斯顿从多尔顿一路退下来,已经转过五六个地方了。他们的行囊比初到亚特兰大时又轻了很多。多半只带了一只手提毡包,另外还有一顿极菲薄的午餐包在印花大手绢里。时而还可以看到有战战兢兢的奴仆手里提着银质的水壶和刀叉,甚或还有捧着一两张老祖宗肖像的,那显然都是最初从老家出逃时抢出来的。

 

  梅里韦瑟太太和艾尔辛太太却不肯走。一则是医院里少不了她们,二则她们也很傲气,说是她们不怕,北佬可别想把她们赶出自己的老家。不过梅贝尔还是带着娃娃同芳妮·艾尔辛一起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跟着大夫过了这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不听丈夫的话,大夫要她搭火车去避一避,她一口回绝,说什么也不依。说是大夫少不了她。再说,菲尔还守在城外的战壕里,万一有点什么,也可以不至于有照应不到之苦……

 

  但是惠丁太太去了,斯佳丽的交际圈里还有好几位太太也都去了。佩蒂姑妈当初头一个起来谴责老乔一个劲儿往后撤,现在打点行装准备逃难她也打了头阵。她说自己神经脆弱,听不得大的声响。她担心自己一听到炮弹爆炸就会昏倒,哪还来得及躲进地窖呢。不,她决不是害怕。她的娃娃嘴想做出一副勇敢的样子来,可怎么也做不像。她要到梅肯去投奔她的表姐伯尔老太,叫斯佳丽姑嫂俩也跟着一块儿去。

 

  斯佳丽可不想去梅肯。她虽然害怕炮轰,可要她去梅肯她宁肯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从心眼儿里恨透了伯尔老太。那还是几年前的事了,一次韦尔克斯家举行一连几天的会宾宴聚,斯佳丽跟老太的儿子威利亲了个嘴,正好被老太撞见,为此老太就骂斯佳丽“轻佻”。所以如今斯佳丽便回复佩蒂姑妈说:“不,我要回塔拉去,让玫荔陪你到梅肯去吧。”

 

  玫兰妮一听这话又是害怕又是伤心,竟嚎陶大哭起来。佩蒂姑妈吓得赶快去派人请米德大夫,玫兰妮就乘这当儿一把抓住斯佳丽的手,央求说:

 

  “亲爱的,你可不能扔下了我回你的塔拉去!没有你作伴我太冷清了。斯佳丽呀,我临产的时候要是身边没有你,我倒真还不如死了干脆!是啊——是啊,我知道还有佩蒂姑妈可以帮我,她人也是挺好的。可她到底没有生过孩子啊,而且有时候她还真会惹我心烦,弄得我简直哭得出来。别扔下我吧,我的亲亲。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姐妹,而且,”说到这里她淡然一笑,“你还答应了阿希礼要来照应我。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了,说他会托你来照应我的。”

 

  斯佳丽对她直瞅,心里实在弄不懂。她对玫荔一向极为反感,自己也觉得有时简直无法遮盖,怎么玫荔倒还会这样爱她呢?玫荔怎么会这样浑,竟不疑心她暗里爱着阿希礼?前几个月阿希礼下落不明,她斯佳丽朝等夜盼,度日如年,也不知有多少次无意泄露了真情。可是玫兰妮竟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对于自己所爱的人就是只见长处,看不到短处。……对,她斯佳丽答应过阿希礼要照看玫兰妮。阿希礼呀,阿希礼!你大概已经死了吧,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吧!还不是因为我对你有言在先,才弄得今天捆住了手脚!

 

  “那好吧,”她直截了当说,“这话我是答应过他,我也决不食言。不过我也决不到梅肯去投奔伯尔家的那个刁老婆子。我要是见了她,管保不出五分钟就会把她眼珠子都抠出来。我要回塔拉去,你就跟我一块去吧。你去的话妈妈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这个主意好倒是好!***妈待人可亲切了。可你也知道,我临产的时候姑妈是一定要在旁边的,不然她是不依的,要她到塔拉去呢,我知道她又是绝对不肯的。那儿离火线太近了,姑妈是安全第一。”

 

  米德大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他见佩蒂姑妈仓皇派人来请,以为玫兰妮出了什么大事,怕至少也是早产吧,现在到这里一看,他生气了,不免埋怨了几句。他问清了争执的缘由后,斩钉截铁、不容分说的几句后一说,就把问题解决了。

 

  “你到梅肯去这哪儿行呢,玫荔小姐。你要出门的话,我对你就概不负责。火车拥挤得很,而且也靠不住,万一中途被征用,要去运送伤兵或者部队、给养什么的,乘客随时都可能被赶下车去,困在树林子里进退不得。你是有身子的——”

 

  “可我要是跟斯佳丽到塔拉去呢——”

 

  “我跟你说我不同意你出门。去塔拉的车就是去梅肯的车,情况有什么两样?再说,现在谁也不知道北佬的部队究竟到了哪儿,反正是哪儿都有他们的踪迹。你乘火车的话,说不定火车还会给掳了去。就算你平安到达琼斯博罗吧,要到塔拉庄园还有五英里的崎岖路,得坐马车走。怀着胎儿可怎么走得了这段路!何况,自从老方丹大夫参加了部队以后,你们县里已经连个大夫都没有了。”

 

  “收生婆还是有的——”

 

  “我说的是大夫,”大夫不客气岔开了她的话头,眼睛不知不觉把她瘦小的身躯上下一打量。“反正我不同意你出门。你出门的话弄得不好要出乱子。你总不见得想把孩子生在火车上或者马车里吧?”

 

  大夫这一句痛快话,窘得那几位女士都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就好好给我留在这家里,我也好随时来照料你。你一定要严格卧床休息,不要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往地窖里钻。哪怕炮弹打进窗口里来,也不要去躲。这里的危险毕竟还不是挺大。我们很快就可以把北佬打退的。……好啦,佩蒂小姐,你就赶快到梅肯去吧,把两位小姐留在这儿好啦。”

 

  “也没个长辈照应?”佩蒂姑妈吓得叫了起来。

 

  “她们都是大奶奶啦,”大夫火都上来了。“相隔不过两户人家,还有我太太在哪。反正玫荔小姐待产在家,又不会有男客上门。你也真是的,佩蒂小姐,现在是战争时期,还要讲究这么多规矩怎么行?还是多为玫荔小姐考虑考虑是正经。”

 

  他脚踩得噔噔响,说完就走了出去,到前门廊上等着斯佳丽出来。

 

  “我有些话想跟你坦率地谈一谈,斯佳丽小姐,”斯佳丽一来,他就捻着花白胡子说开了。“看来你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小姐,所以听我说这些话你也用不着脸红。让玫荔小姐去避难的事,今后可再也别提了。她去怕未必经得起路上的折腾。就是给她个舒舒坦坦的环境,她生产起来也不会很顺利——你知道,她产门太窄,分娩的时候不用钳子钳取恐怕不行,所以我说什么也不能让那班无知的黑人收生婆来插手。像她那样的妇女,其实根本就不应该生育,可——好,闲话少说,你快去给佩蒂小姐收拾行李,让她到梅肯去吧。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要把玫荔小姐吓坏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你我也有句话想说,小姐,”说着两道锐利的目光盯住了她,“希望你从此再也别提回家的事了。你就安心陪着玫荔小姐,等她生下了孩子再说吧。

 

  你该不会害怕吧?”

 

  “我才不怕呢!”斯佳丽做出一副刚强的样子,说了句假话。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需要人陪伴的话,我太太可以效劳;假如佩蒂小姐要把仆人一起带走,我就派老妈子贝特西来替你们烧饭。反正也不会有多长的时间可等的。再过五个星期,孩子就该出生了,不过她这是头胎,何况炮又打得这样厉害,所以这话也就说不一定了。孩子不定哪天都可能落地。”

 

  这样,佩蒂姑妈就眼泪汪汪地带上彼得大叔和厨娘到梅肯去了。临走前她忽然爱国之心大发,把车马都捐赠给了医院,可是马上又觉得后悔了,所以哭得也就更厉害了。现在跟斯佳丽和玫兰妮作伴的便只有韦德和普莉西了,虽然炮声依然整天不断,屋里却似乎一下子静了许多。

 

  ①迪凯特位于亚特兰大以东。

  ②约瑟夫·惠勒(1836—1906):当时南军的骑兵部队司令。中将衔。

  ③埃兹拉教堂在亚特兰大西南两三英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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