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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七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9387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49分钟

  

  1864年的五月又燥又热,枝头的花苞还没来得及开放就都枯萎了。五月一到,谢尔曼将军统率下的北军又冲进佐治亚来了,这一次冲到了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处的多尔顿北部一带。风闻在那边佐治亚和田纳西之间的州界附近即将展开一场恶战。北军正在集结兵力,准备进攻西部一大西洋铁路,也就是从亚特兰大通往田纳西和西部一带的那条铁路线,上一年秋天南方正是靠了这条铁路线赶运援军,才获得奇卡毛加的大捷的。

 

  不过一般说来,多尔顿一带即将大打的形势,却并没有使亚特兰大人感到太大的不安。北佬集中兵力的地方,就在奇卡毛加战场的东南三五里处。以前他们企图从那一带的山口里打进来,就曾被击退过一次,这一回也不会得逞。

 

  亚特兰大人都知道——其实在整个佐治亚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本州对南部邦联生死攸关,所以乔·约翰斯顿将军是决不会让北军长久留在本州境内的。老乔和他的部队也决不会让一个北佬把脚伸到多尔顿以南,因为佐治亚干系至重,必须让它充分发挥作用,不能受到半点干扰。佐治亚只要能平安无事,就是南方的天然粮仓、机械工厂、物资中心,一身而兼三任。军队需用的弹药武器很多是这里制造的,棉毛织物大半是这里生产的。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就有几个重要的生产基地:罗马城有制造大炮的工厂和其他工业,埃托瓦和阿拉托那有里士满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钢铁厂。亚特兰大不仅有工厂生产枪支、军火、鞍子、营帐,而且还拥有南方规模最大的轧钢厂、一些主要铁路的修车厂和几所大医院。亚特兰大又是南部邦联倚为命脉的四条铁路的会合点。

 

  所以谁也没有太着急。多尔顿靠近田纳西地界,离这儿可到底还远着哩。田纳西已经打了三年,大家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总觉得田纳西是个遥远的战场,简直跟弗吉尼亚、跟密西西比河一般遥远。再说,北军和亚特兰大之间还拦着老乔和他的部队。大家知道,自石墙将军杰克逊一死,从李将军算下来,将领中就数约翰斯顿最优秀了。

 

  就在五月的一个暖洋洋的傍晚,米德大夫在佩蒂姑妈家的阳台上谈到了这个问题,他的意见可说概括了一般老百姓的看法,认为亚特兰大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凭山据守,有铜墙铁壁之固。听了他这一通话,人们的心情各各不同,因为此刻大家虽然都安闲地坐在摇椅里,在这渐浓的暮色中晃呀摇的,看看早生的流萤在昏暗中若明若灭,可是各人心头却都自有一番沉重的心事。米德太太手挽着菲尔的胳膊,心里巴不得大夫的话能够说中。因为她知道,战火假如再烧近点儿的话,菲尔也就得上前线了。小儿子今年十六岁,已经进了自卫队了。自葛底斯堡一役以后一直就是那样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芳妮·艾尔辛,极力按住自己的心思,不去想象那断肠的一幕,这几个月来她想了又想,想得头里昏昏沉沉,想得脑膜上连印子都压出来了,想的就始终是这一幕——部队长途跋涉,狼狈不堪,冒雨退入马里兰,队伍里一辆牛车晃晃摇摇,车上载着达拉斯·麦克卢尔少尉,奄奄垂毙。

 

  凯里·阿什怕恩上尉那条残废的胳膊又疼了,而已他心情也不好,因为他想想自己追求斯佳丽近来竟毫无进展。这种局面是从阿希礼·韦尔克斯被俘的消息传来以后开始的,不过他并没有想到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斯佳丽和玫兰妮则都在想阿希礼,她们俩只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只要不必跟人家说话应酬,心里就总是想着阿希礼。斯佳丽的心情既苦恼又忧伤,她想:他准是死了,要不怎么会没有消息呢。玫兰妮则在拼命按压内心涌起的忧虑,一阵去了一阵来,得没完没了地压,不断安慰自己:“他不会死。死了的话我决不会毫无所知的一一我总会有所感应的。"瑞特·巴特勒懒洋洋斜靠在暗处的沙发上,大大咧咧地把那两条长长的腿一叠,亮出了脚上考究的高统靴,黑黝黝的脸毫无表情,莫测高深。他的怀里是小韦德,睡得正甜,小手抓着一根剔干净了的如愿骨①。只要是瑞特来访,斯佳丽就许韦德晚些去睡,因为那胆小的孩子偏喜欢他,瑞特呢,说也奇怪,似乎倒也挺喜欢这孩子。平时孩子一来,总吵得斯佳丽受不了,可是只要让瑞特一抱,孩子就乖乖的不闹了。至于主人家佩蒂姑妈,则有些心神不定,打嗝老是打个没完,因为今天晚饭吃的那只老公鸡,肉头实在太硬了。

 

  佩蒂姑妈家里原先养着一窝鸡,一雄数雌,雌的早就给吃光了,只剩下那只公的,近几天来一直在鸡棚里蔫头搭脑,没精打采,不啼不叫。眼看这只大公鸡垂垂老矣,又是失群怏怏,大有一命呜呼的可能,佩蒂姑妈今天早上终于带着遗憾的心情作出了决定:倒不如趁早宰了吧。等到彼得大叔把鸡脖干都扭断了,佩蒂姑妈又觉得过意不去了:她的许多朋友已经久矣乎不知鸡味了,自己怎么好意思关起门来独家享用呢,所以她就提出请客人来吃饭。玫兰妮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子,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出门、不见客了,她一听这话简直吓坏了。但是佩蒂姑妈这一回却毫不动摇。吃鸡不请客,也太小家子气了。玫兰妮只要把上面的裙箍挪高点儿,谁还看得出来呢,她的胸脯反正也是瘪塌塌的。

 

  “可姑妈啊,我哪还有心思会客呢,眼下阿希礼一一”

 

  “阿希礼我包你还在一一包你没事儿,”佩蒂姑妈说,可是声音却在颤抖,因为她心里其实觉得阿希礼已经生还无望了。“他管保还跟你一样好端端的,你会会客人有好处嘛。我要把芳妮·艾尔辛也一块儿请来。***求我给想想办法,帮她振作起精神来,让她也会会客人一一”

 

  “可姑妈啊,达拉斯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硬是逼着她,也未免太忍心了一一”

 

  “好了,玫荔,你再跟我强嘴,把我惹恼了,我可又要哭啦。我好歹总是你的姑妈,总还比你多懂点儿事吧。这个客我请定了。”

 

  于是佩蒂姑妈就把客人请来了,想不到就在临开饭前,却来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应该说是姑妈今天并不欢迎的客人。正当烤鸡香飘满屋的时候,刚作了一次神秘旅行归来的瑞特·巴特勒来敲门了。他腋下夹着一大盒包装得极精美的夹心糖,对女主人是满嘴语带双关的恭维话。佩蒂姑妈没办法,只好请他留下吃饭,她明知道大夫夫妇对他是非常反感的,芳妮更是恨透了不穿军装的一切汉子。这两家子的人在街上碰到了他是决不会跟他打招呼的,不过今天在朋友家里相遇,总该对他讲点儿礼貌吧。再说,别看玫兰妮人这样柔弱,现在她保起瑞特来可比以前什么时候都坚决。自从瑞特从中设法替她打听到了阿希礼的消息以后,玫兰妮就公开告诉大家:不管人家把瑞特说得如何如何,她可是永远欢迎他来自己家作客的。

 

  佩蒂姑妈见瑞特今天倒也颇知检点,一颗不安的心才放了下来。瑞特一片至诚向芳妮问候,同情中带着深切的敬意,芳妮居然也对他报以一笑,所以席上的气氛倒也融洽。今天这顿饭也真称得上是豪华的盛宴了。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茶叶,那是他在押送一个被俘的北军去安德森维尔的途中在那人的烟袋里翻出来的,在座每人总算可以喝上一杯,当然茶里不免带上点烟味儿。每人可以分到一小块又老又硬的鸡肉,加上适量的配料(主料是玉米粉,佐料是洋葱),还有一碗干豆子,一盆相当丰盛的卤汁浇米饭,只是卤汁嫌稀了点,因为缺少面粉勾芡。甜点心是红薯馅饼,再佐以瑞特的夹心糖。最后瑞特还拿出地道的哈瓦那雪茄来请男宾们享用,一边抽烟一边还喝黑莓酒,大家都说,他们就像在卢库勒斯②家参加了一次大宴。

 

  后来男宾们也来到了女士们所在的前门廊上,于是活头就转到战争上去了。现在人们一说话话头总会转到战争上去;一切谈话,话题无不由战争而来,末了又无不回到战争上——丧气的话题虽有,毕竟还是愉快的话题居多,反正总离不开战争二字。战争中的风流韵事,战争中的成婚佳话,医院里和战场上有谁死了,军营生活中有什么奇闻,战斗行军中有什么佚事,谁如何勇敢,谁如何怕死,有诙谐,有忧伤,有苦恼,也有希望。说什么也不会少了希望。尽管上一年夏天吃了几场败仗,人们总还是满怀希望,毫不动摇。

 

  阿什伯恩上尉告诉大家,说他向上面提出了申请,要求把他从亚特兰大调到多尔顿的前线部队去,现在申请已经得到批准。一听这话女士们都用怜爱的眼光把他那条动不了的胳膊打量了又打量,为了掩盖她们以此为荣的心情,嘴上却都说他不能走:他一走还有谁来照应她们呢?

 

  米德太太,玫兰妮,佩蒂姑妈,芳妮,这些都是有地位的太太小姐,年轻的凯里听到这样的话出之于她们之口,显得又惶惑又欢喜,不过他更希望斯佳丽说这话不是随声附和,而是出自真心。

 

  “哎,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大夫搂住了凯里的肩头说。“只消小小的打上一仗,管保就会把那帮北佬打得狼狈逃窜,滚回田纳西去。你们放心,他们到了前线,福雷斯特将军自会好好照看他们的。你们女人家的惊慌实在大可不必,北佬是绝对打不过来的,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带领他的部队凭山据守,有铜墙铁壁之固。对,有铜墙铁壁之固,”他对这句话相当得意,故而连说了两遍。“谢尔曼永远也别想越过这一关。他永远也动不了老乔一根毫毛。”

 

  太太小姐们都面露微笑,表示赞同,因为他就是极随便的一句话,在她们看来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反正在这些问题上男人家的见识总要比女人家高明得多吧,所以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铜墙铁壁,那就必定是铜墙铁壁无疑了。只有瑞特开了口。他吃过晚饭以后至今还没有吭过声,一直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幽暗的暮色中,撇着嘴巴,在听别人谈打仗的事。

 

  他说:“不是有传闻说谢尔曼的援军早已开到,目前他手下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十万吗?”

 

  大夫对他没有好气。医生一进门,见同席的客人里还有这个叫他看着都有气的家伙,心里就觉得很不自在。只是碍于佩蒂帕特小姐的面子,加上自己此来毕竟是客,所以极力忍着,没有让内心的反感统统露在面上。

 

  “请问那又怎么啦?”大夫扯开喉咙顶了一句。

 

  “刚才阿什伯恩上尉好像还说,约翰斯顿将军手下只有四万人马,连开小差后见打了胜仗又重新归队的逃兵也一并计算在内。”

 

  “先生,这是什么话,”米德太太忿然说道。“南部邦联的部队里怎么会有逃兵呢。”

 

  “真对不起,”瑞特故意装着惶恐的样子说。“我的意思是指那好几千回乡度假而忘了归队的人,还有许多伤愈已满半年,却还留在家里不是于自己原来的行业就是忙着春耕的人。”

 

  说完他两眼笑眯眯的,米德太太则气得直咬嘴唇。斯佳丽见她那副窘样,差点儿笑了出来,因为瑞特一句话就说得她无言可答。当时躲在沼泽地和深山里的士兵就有好几百,纠察队又没法去把他们一个个拖回来。这些人嚷嚷说,打这个仗是“富人要打仗,穷人上战场”,他们实在受够了。可是还有一种人远比这种人多,他们在花名册上虽然标有“逃亡”二字,其实自己却并没有一走了之的意思。这些人足足等了三年还是捞不到探亲假,家里别字连篇的来信却连连告急:“家里反(饭)也吃不包(饱)。”“今年地里收不上庄家(稼)——家里没人更(耕)田。反(饭)也吃不包(饱)。”“小猪都叫征良(粮)员捉去了,家里已今(经)有几个月没收到你的钱了。除了干豆子家里已今(经)没别的吃了。”

 

  临了总是合家一片大声哀求:“你媳妇儿,你娃娃,你爹娘都吃不饱啊。这要到几时才了呀?你几时可以回家呀?家里吃不饱,吃不饱啊。”上面见部队急剧减员,干脆一律不准假,这些士兵便索性假也不请,自己回家去耕地、种庄稼、修房子、打篱笆了。团里的长官对这种情况是了解的,考虑到一场苦战就在眼前,他们便写信叫这些士兵归队,只要归队就可免予追究。那些当兵的只要家里又可以维持上三五个月,暂时不致有挨饿之虞,通常也就归了队。大敌当前,“耕地假”是不作开小差看待的,不过这对部队的战斗力毕竟是有所削弱的。

 

  大夫赶紧打破了这难堪的冷场,他的声音是冰冷的:“巴特勒船长,我军论人数虽说不如北军,不过这从来就算不得一回事。我们南部邦联的战士,一个可以抵上十多个北佬。”

 

  太太小姐们连连点头。这谁不知道呢。

 

  “这话在战争之初是不错的,”瑞特说。”也许到今天还是不错的,只是有一条:邦联的战士枪里得有子弹,脚上得有鞋子,还得吃饱肚子。你说是吧,阿什伯恩上尉?”

 

  他的口气依然很温和,装着一副低声下气的腔调。凯里·阿什伯恩面带不悦,因为他显然也对瑞特十分反感。按他的心意他是巴不得跟大夫站在一边,可是说假话他不干。他一条胳膊已经残废,可还是要求调往前线,原因就在于他认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而一般老百姓对此却还浑然不觉。跟他差不多的军人,有装了假腿的,有瞎了一只眼的,有炸掉了指头的,也有断了一条胳膊的,本来都已经转到军粮、医务、邮政、铁路等部门工作,现在很多又悄悄调回原先所在的作战部队去了。他们知道老乔兵力不足,能多一个人都是好的。

 

  当时他也没有吭声,米德大夫却按捺不住,吼开了:“我们的战士以前光着脚板、饿着肚子,把仗都打赢了嘛。现在他们还能照样打赢!我敢担保,北佬绝对动不了约翰斯顿将军一根毫毛!自古以来,凡有外敌入侵,只要能据山坚守,必能解救危难,立于不败之地。你想一一你想瑟莫比利③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斯佳丽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瑟莫比利是什么意思。

 

  “可瑟莫比利的守军不是打得不剩一兵一卒吗,大夫?”瑞特问道。他嘴唇扭了两扭,想笑又忍住了。

 

  “年轻人,你是存心要对我无礼?”

 

  “哎呀,大夫!请你别误会!我可决没有这样的意思!我是一片诚心在向你讨教。我以前学到的古代史都快丢光啦。”

 

  “我们的部队决不让北佬深入佐治亚一步,必要的话就是打得不剩一兵一卒也心甘情愿,”大夫厉声说道。“但是不会有这个必要。只消小小的打上一仗,管保就可以把北佬赶出佐治亚。”

 

  佩蒂帕恃姑妈赶紧站起身来,让斯佳丽去给大家弹一曲钢琴唱一支歌。她看出这场谈话马上就要惹出麻烦来了,双方都快吵上了。她早就料到请瑞特留下吃饭准没好事。只要有他在,总没好事。她也始终弄不清楚那到底是怎么搞的。天哪!天哪!斯佳丽在这个人身上看出了什么好?玫荔这孩子怎么也老是护着他?

 

  斯佳丽遵命到客厅里去了,前门廊上顿时悄然无声,可是在这无声中却能感觉到大家对瑞特都忿忿不已。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是不可战胜的,对这一点怎么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呢?一心一德,这是每个人神圣的天职。就算你怀有二意,不能同心同德,那至少也应该懂个礼貌,免开尊口吧。

 

  斯佳丽触动琴键,一会儿她的歌声就从客厅里传了出来,嗓音甜美,含着哀怨,唱的是一支流行的歌:

 

  病房四壁洁白一片,

  多少壮士在此与人间永别。

  刀创被体,弹雨淋遍,

  一天也抬来了姑娘心爱的英杰。

  姑娘心爱的英杰呵,那样年轻那样勇敢!

  面色苍白,依然清秀可爱,

  虽然快要黄土覆面,一去不返,

  脸上还焕发着少年的风采。

 

  斯佳丽那不太高明的女高音正凄然唱到“金黄的鬈发湿又乱”时,不防芳妮却欠了欠身子,好像卡住了嗓门似的,细声弱气说:“换一首别的歌唱吧。”

 

  钢琴声戛然而止:斯佳丽这一惊非小,一时窘不可言。心急慌忙,赶紧换一支(灰军装)来唱,可是刚唱了半句,便来了个刺耳的急煞车:她想起了这也是一支断肠曲。钢琴半晌又没作声,因为她茫然不知所措了。她一时想得起来的歌儿,都是脱不了生离死别这些伤心调调的。

 

  瑞特急忙站起身来,把韦德交给芳妮去抱,自己走进了客厅。

 

  “弹《肯塔基老家》吧,”他彬彬有礼地说,斯佳丽感激他的提醒,就赶快弹了起来。瑞特那优美的男低音也陪着她唱,唱到第二节时,前门廊上的那几位才算舒了口气,其实论这支歌的内容,也根本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息可言。

 

  “累人的重担还得再熬几天!

  哪怕担子重得要压弯肩!

  熬到有朝一日趔趔趄趄回家转!

  那时我肯塔基的老家啊,我就得跟你说再见!”

 

  ……

 

  米德大夫的预言,就其本身来说是完全正确的。约翰斯顿将军在一百英里以外的多尔顿北部一带据山而守,的确有铜墙铁壁之固。他的阵地坚不可摧,谢尔曼原来打算穿越山谷直逼亚特兰大,却怎么也过不了他这一关,结果北军只好收兵回去,再作商议。正面进攻看来是攻不破南军防线的了,因此北军就趁着黑夜绕道山路作半圆形的迂回包抄,想突然扑到约翰斯顿的后方,目的是要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处的雷萨卡把他背后的铁路切断。

 

  南军一听说自己的命根子铁路有被切断的危险,就撇下了死守未失的工事,星夜兼程抄近路直趋雷萨卡。等到北军从山里出来,对面南军早已架起了大炮,亮出了刺刀,深沟高垒,严阵以待,防守之坚固也不下于多尔顿那边。

 

  多尔顿前线的伤员把老乔撤至雷萨卡的消息带到亚特兰大。讲得未免走了样,亚特兰大人感到出乎意料,起了一点惊慌。仿佛夏天西北角的天空里出现了一团小小的黑云,只怕雷雨就要来临。将军放北军又深入了佐治亚十八英里,他这是打的什么算盘?米德大夫说得对,高山是天然的堡垒。老乔为什么不把北佬阻挡在山下呢?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死命苦战,终于又把北军击退了,但是谢尔曼重施侧面包抄的故伎,指挥他的大军又来了一个半圆形的大迂回,渡过了乌斯坦瑙拉河,再一次直捣南军后方的铁路。南军的部队立刻又奉命撇下红土地上的战壕,赶去保护铁路。他们又是行军又是作战,早就累得筋疲力尽,眼也没有合过一下,肚子又吃不饱(他们一直吃不饱),可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沿着山谷火速南下,抢在北军的前头赶到了雷萨卡以南六英里处的卡尔霍恩小镇。待等北军赶到,他们早已又掘好了壕沟、准备好迎击了。两下一接触,又爆发了一场恶战,可北军终于还是被打退了。南军的士兵累得都捧着枪支卧地不起,心里求天拜地:这一回可得让他们歇一歇、喘口气了。然而他们还是休想。谢尔曼步步进逼,毫不留情,一再挥师作大迂回包抄他们的后方,逼得他们只好再继续后撤,赶紧去保卫他们背后的铁路。

 

  南军士兵行军的时候根本连眼皮都睁不开,他们早已累得都不大用脑子了。就是偶尔用脑子想一想,他们对老乔可还是深信不疑的。他们知道队伍是在后撤,但是他们相信自己不是吃了败仗。他们只是吃了兵力不足的亏,既要守住阵地,又要粉碎谢尔曼的包抄进攻,两下无法兼顾。他们只要跟北佬一打阵地战,就准能把北佬打得头破血流,你看哪一次不是这样?至于这样退下去到底是何了局,他们就不知道了。但是老乔心里有谱,他们不怕。他部署后撤,指挥得可高明了,因为他们的部队伤亡极微,而北佬战死的、被俘的,数目可就大了。他们没有损失一辆车,总共才丢了四门炮。背后的铁路也还在手里。谢尔曼尽管又是正面进攻,又是骑兵突击,又是两翼包抄,把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还是奈何不了他们的铁路。

 

  啊,铁路还是他们的!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通往亚特兰大的这两条细细的铁轨还是他们的!躺下来睡,也要找个近些的地方,好一张眼就能看见铁轨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就是倒下来死,迷惘的眼睛也要对烈日下光芒四射、热气袅袅的铁轨看上最后的一眼。

 

  他们沿着山谷一路后撤,可跑在他们前头的还有大批的难民,无论是有地的没地的,有钱的没钱的,是黑人还是白人,哪怕是妇女儿童,老头老太,以至瘸了腿的,受了伤的,病体恹恹的,快要生小孩的,都一股脑儿汇入了这道去亚特兰大的人流,有的乘火车,有的徒步走,有的骑着马,有的赶着车,车上还高高堆着箱笼家什。部队在后面撤,难民在前面逃,相距不过五英里。难民在雷萨卡停了一下,在卡尔霍恩停了一下,在金斯敦又停了一下,到一处停一停,总希望能在这里听到北佬被打退的消息,好转过身来回自己的老家去。可是这阳光灿烂的路,就是不让你往回走。南军所过之处,宅第都空空如也,农田都没人耕种,孤零零的小屋连门也没关上。偶尔才有个把无亲无友的妇女,带上三五个吓坏了的奴隶,还留在家中。只有他们来到路旁欢迎大军,提几桶井水给战士们解渴,见有受伤的替他们包扎包扎,见有死掉的就在自家的墓地上权且掩埋。不过这阳光灿烂的山谷内基本上都是人去屋空,满目萧条,田地干结,种下的庄稼早就都荒废了。

 

  约翰斯顿在卡尔霍恩又遭到了敌军的包抄,便撤到阿代尔斯维尔,在那里打了一场硬仗,再撤到卡斯维尔,继而又撤到卡特斯维尔以南。从多尔顿算起,到此时已被敌军推进了五十五英里。其后南军且战且退,又退了十五英里,到一个叫新希望教堂的地方,便构筑工事,决心死守了。北军毫不留情,发动了猛攻,犹如一条巨蟒,把身子一盘,恶狠狠扑来,就是受了点伤暂时缩了回去,也总是不肯甘心,一会儿又恶狠狠扑来了。新希望教堂这一仗真是一场殊死战,接连打了十一天,北军的轮番猛攻一再被击退,死伤惨重。最后约翰斯顿还是吃了被迂回包抄的亏,只得又后撤了几英里,他的兵力也愈来愈单薄了。

 

  南军在新希望教堂一役中的伤亡也很重。一列车一列车的伤兵拥到亚特兰大,把亚特兰大人吓坏了。亚特兰大从来也没有来过这么多伤员,即使是奇卡毛加那一仗吧,运到后方的伤员也没有这么多。医院里人满为患,伤兵只好就躺在空店房的地板上、货栈里一包包的棉花上。大旅馆,小客店,以至私人住宅,家家都塞足了伤兵。佩蒂姑妈自然也派到了接待的任务,尽管她对此很有意见,说是玫兰妮已经有了身子,受了惊吓万一小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家里住陌生人是非常、非常不妥的。可是玫兰妮只想遮盖那渐渐隆起的肚子,她把上面的裙箍挪高了点,结果她们家的红砖大宅里也照样来了许许多多伤兵。烧不完的饭,打不完的扇,有的得搀扶,有的得帮着翻身。绷带老是得洗,得卷,还得把软麻布扯去了绒毛做新的绷带。晚上本来就热,还夜夜有男人在隔壁屋里哇啦哇啦说胡话,闹得人别想阖眼。到后来,这个挤得连气也透不过来的城市终于再也收容不了更多的伤兵了,进不来的伤兵只好转送梅肯和奥古斯塔两地的医院。

 

  这批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带来的消息都各各不一,何况本来就已人满为患的城里还有惶惶的难民不断拥到,所以亚特兰大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天边那个小小的云团早已迅速发展而为大片黑压压的雷雨云,黑云里似乎还隐隐刮起了一阵风,使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南部邦联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对这一点谁的信心也没有动摇,但是对约翰斯顿将军大家却失去了信心,至少是老百姓已经对他失去了信心。新希望教堂离亚特兰大才三十五英里地哪!只短短三个星期的工夫,将军就让北佬打得后撤了六十五英里!他为什么不顶住北佬,却要一个劲儿往后撤呢?可见他是个蠢材,是个蠢材中的蠢材。在亚特兰大过安稳日子的自卫队老头们和州民团团丁们还起劲地说,这仗就是叫他们打起来,也断不至于打得这样糟糕,为了证明他们的论点,他们还在桌布上画起地图来。约翰斯顿将军愈来愈感到兵力不足,而且还在被迫继续后撤,便无奈而向布朗州长求援,要他把这些地方部队调去,可是这些州里的兵儿们心里却有恃无恐。戴维斯总统早就打算调过他们,州长尚且相应不理。约翰斯顿将军来要,州长怎么会答应呢?

 

  打一仗就退!打一仗就退!前后打了二十五天,退了七十英里,南军几乎连一天也没有歇过。新希望教堂如今也丢了,只留下了一个记忆,可脑子里迷迷糊糊,纷纷乱乱的,尽是类似的记忆:骄阳似火,尘土飞扬,饥肠辘辘,神困体乏,脚下踩着红泥路上的满路车辙,时而还得闯过红泥地上的遍地泥泞,老是撤下来、挖壕沟、打一仗——再撤下来、挖壕沟、打一仗。新希望教堂之战简直是一场恶梦,回想起来真有再世为人之感;大棚屋之战亦然,这一仗他们干脆豁出去跟北佬拼了。可是尽管把北佬打得尸横遍野,地下成了一片蓝色,北佬却总是没有个完,生力军还是源源不断开到,蓝军的队伍总是使出向东南迂回包抄的恶毒的一招,扑向南军的背后,扑向铁路——扑向亚特兰大!

 

  疲困缺睡的南军部队撤离了大棚屋,顺着大路退到肯纳索山,在一个名叫玛丽埃塔的小镇附近摆开了十英里长的弧形阵线。陡峭的山坡上挖了工事,高高的山头上架起了大炮。战士们挥着汗、骂着娘,用人力把千斤大炮拉上险峻的山坡,因为这样的坡是骡子上不了的。信使和伤兵来到亚特兰大,给惊惶的市民带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纳索的山头是怎么也攻不破的。附近的松山和隐山也都设了防,固若金汤。北佬要想拔掉老乔的部队是休想,这一回再要迂回包抄也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山顶上的大炮控制了四方的要道,方圆数里尽在射程之内。亚特兰大人这才稍稍舒了口气,可是——可是肯纳索山离亚特兰大毕竟只有二十二英里啊!

 

  肯纳索山来的第一批伤兵到达亚恃兰大的那天,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一清早七点钟就来到了佩蒂姑妈家的门前,来得这样早还不曾有过先例哩。当下那个黑人利维大叔就传话上去,请斯佳丽快穿着好了,立等上医院去。芳妮·艾尔辛和邦尼尔家的姑娘已经先在马车的后座上坐着了,因为一大早就被从睡梦中叫醒过来,此刻都还在打呵欠呢;艾尔辛家的黑妈妈老大不高兴地坐在车头座上,膝头上放着一篓刚洗过熨过的绷带。斯佳丽去是去了,心里却很不乐意,因为她昨晚在自卫队的舞会上跳了一个通宵的舞,只觉得两腿酸软。她去医院帮忙总是穿那件最旧最破的印花布连衣裙,今天她让普莉西给扣上连衣裙扣子的时候,心里暗暗把那个精明强干、又不知疲倦的梅里韦瑟太太臭骂了一通,连那班伤兵、连整个南部邦联,都一股脑儿骂了进去。现在喝不上咖啡,只能拿炒焦的玉米和晒干的红薯一起熬了苦汤当咖啡喝,她匆匆喝了几口,便出门上车去了。

 

  这种护理伤兵的差使她干得简直腻味透了。今天一定要去对梅里韦瑟太太说说,就说母亲来了信,要她回家去住一阵。她真说了,可结果有个屁用,因为这位有头有脸的太太,高高的卷起了袖管,粗大的腰里紧紧地裹着一条大围裙,严厉的目光冲她只瞅了一眼,说道:“别再跟我来这套胡闹啦,斯佳丽·汉密顿。我今天就给***写信,对她说我们这里很需要你,她肯定会理解、会让你住下去的。得啦,快围上围裙,到米德大夫那儿去吧。他那儿包扎还少个人手哪。”

 

  “唉,真是,”斯佳丽心里闷闷地想,“一句话就打在我要害上了。母亲是真会叫我在这儿住下去的,可住下去就得闻这种臭气,再闻下去我非给逼死了不可!只恨我还不是个老太太,不然我就可以不至于受人家的欺,反倒可以摆摆架子欺欺年轻人哩——碰到了梅里韦瑟太太那样的刁老婆子,我会不骂她一顿才怪!”

 

  对,她现在见了这医院就是讨厌,讨厌这里的臭气,讨厌这里的虱子,讨厌这里七病八痛的腌臜男人。如果说她对护理工作曾感到过新奇、感到过别有情趣的话,这种感觉也早已在一年前都消失了。而且,这些在撤退中受伤的大兵可不像以前的伤员那样讨人喜欢。他们对她连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平时也很少话说,一开口总是:“前边打得可好?老乔又使什么妙计了?老乔真是足智多谋。”斯佳丽却觉得老乔一点也不足智多谋。听任北军深入佐治亚八十八英里,这就是他干的好事。对,这班伤兵就是不讨人喜欢。而且陆陆续续还死了不少,都无声无息的,死得好快,不是死于败血症、坏疽,就是死于伤寒、肺炎。他们都是在到达亚特兰大以前就染上了病的,却一直没有医生给看;精力早已消耗殆尽,自然就都顶不住重病的侵凌了。

 

  那天天气很热,窗口里飞进来的苍蝇都是一群群的。疼痛没有使伤兵们气短,倒是这些肥乎乎、懒洋洋的苍蝇扰得他们都泄了气。一阵阵臭气冲她扑鼻而来,她心里只感到一阵阵厌恶。她托着个盆,随着米德大夫转来转去,身上才浆挺的衣服一会儿就浸透了汗水。

 

  唉,给大夫当助手那才叫难受哩!看着大夫明晃晃的手术刀把腐肉切开,肚子里只觉得要吐出来!有时手术间里做截肢手术,那个惨叫声能让你听得汗毛直竖!伤手坏脚的士兵一个个等着大夫来给自己看病,脸儿紧张得张张发白,让你看着觉得满心不忍,却又无可奈何。这些伤兵,他们耳朵里听见的尽是惨叫声,他们所能等来的总是那两句叫人听得心里发毛的话:“真遗憾啊,我的孩子,那只手可是没法保住了。对,对,我知道;可你瞧,那几处肉色都发紫啦,看到吗?实在是没法保住了。”

 

  当前哥罗仿奇缺,只有最严重的截肢病例才能应用;鸦片更是成了希罕宝贝,不能拿来给活着的减轻痛苦,只能用以送活不了的从容归天。奎宁、碘酊,都早已丝毫不剩。凡此种种,无不使斯佳丽觉得这医院讨厌。今天早上她倒羡慕起玫兰尼来了: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个有喜的挡箭牌就好了。眼下要想不来帮忙当护士,大概也只有这样一个理由才能力大家所接受了。

 

  到了中午,见梅里韦瑟太太正忙着给一个不识字的瘦高个儿山地青年代笔写信,她就赶快脱下围裙,悄悄溜出了医院。她觉得再也受不了了。这简直变成个千斤重担了。她知道,午班的火车一到,马上又有伤员要来,她就得一直忙到黄昏——说不定会连口饭都捞不上吃。

 

  急忙忙走不上多远,过了两条马路,便来到了桃树街上。尽管紧身胸衣的带子扣得很紧,她还是尽力敞开胸怀,把这里清新的空气连吸了几大口。她站在转角上,决不定下一步到底怎么办:回佩蒂姑妈家里去吧,觉得没有这个脸;可医院,她是打定主意决不再去的了。就在这时,瑞特·巴特勒正好驾车经过。

 

  “你真像个捡破烂化子的女儿,”瑞特一眼就注意到了她那件打了补丁的淡紫色印花布连衣裙,衣服上汗渍斑斑,有的地方还沾着几滴盆里溅出来的水。斯佳丽给他说得火冒三丈,却又窘不堪言。这个人,怎么老是把眼盯着女人的衣着?他怎么会这样无礼,见她今天衣冠不整,居然拿话来取笑?

 

  “我不想听你的瞎叨叨。你快下来搀我上车,送我到个谁也见不着的地方去。医院里我是死也不去的了!真的,这仗又不是我叫打的,为什么倒要我去累死累活的干,再说——”

 

  “哈,‘我们的伟大事业’出了个叛徒!”

 

  “乌鸦何苦骂猪黑呢。你搀我上车吧。我也不管你本来要去哪儿。反正你现在就得替我赶车。”

 

  他转身下车,跳到地上。斯佳丽忽然觉得眼前似乎一亮:她看到了一个完好无缺的人,没有缺臂断腿,也没有少一只眼,不是痛得脸色煞白,也不是得了疟疾浑身蜡黄,倒完全是一副吃得好好的健壮模样。他穿得也讲究。上装、裤子居然还是一样的料子,而且穿在身上非常合体,既不是宽得直往下挂,也不是紧绷绷勒得人难以动弹。还是崭新的哩,根本着不到那种破衣褴衫、露出了一身泥垢和两腿黑毛的窘相。他看去似乎无愁无虑,眼下单就是这一点便已够令人吃惊了,因为现在谁不是满面愁容,显得心事重重、忧心忡忡?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是一脸的殷勤,两片显眼得像女人一样的红红的嘴唇富有露骨的挑逗性,就在扶她上车的时候,还放肆地嘻嘻一笑。

 

  他爬上车子在她旁边坐下;从他那一袭十分合身的衣服上可以看出,他魁梧的身躯一用劲,肌肉便都一团团鼓起。斯佳丽一看到他这模样,心头总会猛的一惊,感到其人力大无穷。那一双宽厚的肩膀鼓得高高的顶住了衣服,叫她看得不觉入了迷,害得她心下一阵不安,倒真有点害怕了。看来他非但头脑飞灵,对付不易,而且体格茁壮,也一样不好对付。他的一身力气就隐藏在那潇洒文雅的外表下,不动时懒洋洋有如豹子在晒太阳,动起来便矫捷得好像豹子就要跃起扑食。

 

  “好一个不老实的丫头片子!”他一边吆喝马儿起步一边说。“你跟那些大兵跳起舞来可以通宵达旦,又是向他们献花又是给他们挂彩,还吹嘘自己为了南方的光荣事业可以不惜献身,可现在叫你去包扎几个伤口,捉几只虱子,你就急忙忙溜号了。”

 

  “你说点儿别的,把车子赶得快一些,好不好?万一撞上梅里韦瑟爷爷正好从店里出来,又该我倒霉了,他见了我会去告诉老太婆的——哦,我是说会去告诉梅里韦瑟太太。”

 

  瑞特轻轻抽了一鞭,马就快步跑了起来,穿过了五角场,一会儿又穿过了横贯城中的铁路。运伤兵的列车已经到站,抬担架的正在烈日下奔忙,把伤员抬上救护车和张了篷布的军需车。斯佳丽看了半晌,并没有感到良心上受了什么责备,倒是觉得松了一大口气:自己幸亏逃了出来。

 

  “那所老古董医院我简直腻味透了,”她说着整了整被风鼓起的裙幅,把下巴底下的帽带结系一系紧。“送来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了。这都怪约翰斯顿将军。如果他在多尔顿就把北军顶住了,也不至于——”

 

  “你真是小孩子见识,他在多尔顿是顶住了呀。可他要是再顶下去,谢尔曼就要来个两翼包抄夹击,非把他歼灭了不可。那样一来铁路也就保不住了,要知道约翰斯顿作战的目的就是要保住铁路呀。”

 

  “哦,是吗,”斯佳丽对军事战略问题是一窍不通的。“可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事责任在他。他怎么不采取些有效的措施呢,我看应该撤他的职。谁叫他老是后退,不坚决抵抗呢?”

 

  “你也跟别人一样,尽要他办办不到的事,见他无法办到,便嚷嚷着要‘砍他的脑袋’。他在多尔顿的时候是救世主耶稣,如今到肯纳索山便变成卖主的犹大了,前后总共不过六个星期工夫。可他现在要是能够把北佬打得倒退二十英里的话,他包管又会变成耶稣的。我的孩子呀,谢尔曼手下的人马要比约翰斯顿多一倍哩,拿两个人来拼我们一个忠勇的战士,他也尽赔得起。可约翰斯顿却损失不起,他是拼掉一个少一个。他那边急需增援,可是能给他派去什么呢?只有‘布朗州长的心肝宝贝’。这帮子人,能顶个什么用?”

 

  “民团真要出动了?自卫队也会出动吗?我倒还没有听说。你怎么知道的?”

 

  “外边到处有这样的风声。风声是今天早晨米勒奇维尔来的火车上传出来的。据说民团和自卫队都要派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了。好哇,布朗州长的那起宝贝大概免不了要去闻闻火药味了,我看他们多数人根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怎么想得到自己还会去打仗呢。州长不等于已经向他们打了包票吗,保证他们决不会上前线。好,这一下可跟他们开了个大玩笑。他们以为自己保险得很,因为州长对戴维斯总统的命令都顶住了,要他们到弗吉尼亚去他就是不放。说是得留着他们以备保卫本州之用。谁想得到这仗还真会打到他们自己的后院里来,他们还真得去保卫本州呢?”

 

  “哎呀,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这个没心肝的!你不想想自卫队里那些老先生和小娃娃!唉,这一来米德家的小菲尔也得去了,连梅里韦瑟爷爷和汉密顿家的亨利伯伯也逃不了了。”

 

  “我又不是在说这些小娃娃和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说的是威利·吉南那样的勇敢的年轻人,平时总喜欢穿上笔挺的军装,舞刀弄剑的——"

 

  “还有你自己!”

 

  “哎呀亲爱的,我才不怕呢。我一不穿军装,二不舞刀弄剑,邦联的命运是吉是凶对我根本无所谓。而且真要说起来,我就是进了自卫队或者什么部队,也不至于就会束手待毙。我在西点军校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这就够我一辈子受用的了。……好吧,但愿老乔能够逢凶化吉。李将军是派不出救兵的了,因为他在弗吉尼亚对付北军还自顾不暇呢。所以眼下约翰斯顿已经无兵可搬,也只有佐治亚的这支州属部队能去增援了。你们实在不应该这样责怪他,他其实倒真是一位伟大的战略家。他哪一次不是设法赶在北军的前头,抢占了要地?可是为了要保护铁路,他又总是不得不往后退。你记住我的话好了:等到他被一步步逼出了山区,退到了这一带比较平坦的地方,他也就只有被彻底歼灭的份儿了。”

 

  “退到这一带?”斯佳丽嚷了起来。“你又没昏,北佬怎么到得了这儿!”

 

  “肯纳索离这儿才二十二英里,我敢跟你打赌——”

 

  “瑞特,快瞧那头!来了好大一群人!可又不是士兵,是怎么回事……?哎呀,都是些黑小子!”

 

  只见迎面扬起一团滚滚的红色尘土,尘雾中传来一片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一百多条音色深沉的黑人的嗓子,在那里乱哄哄唱一支圣歌。瑞特就把车靠在路边,斯佳丽看得好生奇怪:这群汗水淋淋的黑人,肩上都扛着铁镐铁锹,旁边还有一个军官带一个班的士兵押队,士兵都是戴的工兵的肩章。

 

  “怎么回事……?”她还是大惑不解。

 

  这时她的眼光无意中落到了前排一个唱歌的黑大汉身上。此人身材有近六英尺半高,俨然如巨人一般,皮色乌黑,走起路来步子轻快有力,好似一头劲头十足的走兽,露出了两排白晃晃的牙齿,在那里领头唱《去吧,摩西》。除了她家庄园里的工头大个子山姆以外,这世上哪儿还会有身材如此魁伟、嗓音如此响亮的黑人啊!可大个子山姆又老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何况现在庄园里缺了监工,他已经成为父亲的一条臂膀了。

 

  斯佳丽刚探起身来,想要看仔细些,那个彪形大汉却已经看见了她,黑黑的脸上顿时绽开了认出相识的快活笑容。他收住脚步,放下肩上的铁锹,转而向她这边跑来,一边还冲自己身边的几个黑人喊道:“哎呀我的老天!原来是斯佳丽小姐!喂,以利亚!使徒!先知!斯佳丽小姐在这儿哪!”

 

  队伍一下子乱了套。大队人马停了下来,大家都脸挂着傻笑,莫名其妙。大个子山姆在前,另外三个黑大汉在后,一起快步穿过大街跑到马车跟前,押队的军官急了,咋咋呼呼紧随在后。

 

  “归队!归队!大家都给我归队,不然我就要——哎呀是你呀,汉密顿太太。早上好,太太,还有这位先生,早上好!请问二位干吗要煽动他们违抗我的命令,聚众闹事?你们还不知道,这几个小子今天早上已经叫我伤透了脑筋了。”

 

  “喔,兰德尔上尉,不要骂他们嘛!这几个都是我家庄园里的人。这是大个子山姆,是我们家的工头,还有三个叫以利亚、使徒、先知,也都是塔拉庄园的。他们见了我总得跟我说上两句吧。你们都好吗,孩子们?”

 

  斯佳丽跟他们一一握了手,白白的小手落在黑黑的大爪子里影踪全无。那四个人欢欣雀跃,一方面是见了面高兴,一方面也是得意:让同伴们看看他们家的小姐有多漂亮!

 

  “你们从塔拉庄园老远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一定是逃出来的吧。你们难道就不怕被巡逻队抓住吗?”

 

  他们觉得这话滑稽,快活得哇哇直叫。

 

  “逃出来?”大个子山姆回答说。“什么话呢,小姐,我们可不是逃出来的。是他们派人来要我们的,因为论个头、论力气,在塔拉庄园就数我们四个最大了。”他得意得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他们特别要了我,因为我还挺会唱歌。真的,小姐,是弗兰克·肯尼迪老爷来把我们要走的。”

 

  “可要你们来干啥呀,大个子山姆?”

 

  “哎呀,斯佳丽小姐!你还没有听说吗?要我们来开沟呀,说是北佬来了,白人爷们总得有个地方躲躲呀。”

 

  听他把挖战壕说得这样憨直有趣,兰德尔上尉和车上的两位都差点儿笑了出来。

 

  “杰拉尔德老爷听说他们想把我要走,当然不乐意啦,差点儿还发了脾气,他说他要管这个庄园没我不行。可埃伦小姐说啦:‘带他去吧,肯尼迪先生。政府用得着大个子山姆,总比我们这儿要紧。’她还给了我一块钱,要我乖乖的听白人爷们的话。所以我们就来了。”

 

  “兰德尔上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嗳,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亚特兰大的防御工事需要加固,这就得再挖上好几里长的战壕。将军前方抽不出人。所以我们就在四乡征发头等精壮的黑人,去顶这项差使。”

 

  “可——”

 

  斯佳丽只觉得打了个冷颤,心头突突,隐隐一阵恐惧。得再挖上好几英里长的战壕!为什么还要挖呢?去年一年里,亚特兰大四面八方就筑起了许许多多有大土堡掩护的炮兵阵地,在离市中心一英里外围成了一圈。这些巨大的工事都连着战壕,一英里接一英里的壕沟把整个城市团团围住。现在倒说还要挖战壕!

 

  “可——我们已经筑了这么多工事,还要筑工事干什么呢?就是已经筑好的这些工事,其实也是根本用不着的。将军怎么会——”

 

  “我们现有的工事离市中心才一英里地,”兰德尔上尉不想详谈。“距离太近,不放心——也不保险。目前的工事要挖在外围。因为你瞧,部队再往后一退,就要退到亚特兰大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他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斯佳丽一听就吓得瞪大了眼睛。

 

  “不过话得说回来,部队是不会再往后退的了。”他就急忙忙又接着说。“肯纳索山那一带的阵地是怎么也攻不破的。半山腰里都架满了大炮,控制了四方的道路,北佬别想过得了这一关。”

 

  可是斯佳丽看见瑞特两道锐利的目光懒洋洋瞅了上尉一眼,上尉的眼睛马上垂了下去,这一下斯佳丽可真是骇然了。她想起了瑞特说过的那句话:“等到他被一步步逼出了山区,退到了比较平坦的地方,他也就只有被彻底歼灭的份儿了。”

 

  “哎,上尉,你看——”

 

  “不会的!不会的!你千万不要多虑。老乔做事喜欢防患于未然。我们再来挖几条壕沟,无非就是这个道理。……好了,我得走了。今天能跟你太太说会子话,真是有幸。……小子们,快跟你们的小姐说声再见,我们要上路啦。”

 

  “再见啦,孩子们。你们谁要是病了、伤了,或者碰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来给我送个信儿,我就住在桃树街的那头,朝那儿一直走,一直走到市梢头,差不多就是末一家了。等一等——”她伸手到拎包里掏了掏。“哎呀,我一个子儿也没带。瑞特,借我几个钱吧。给,大个子山姆,拿去买些烟大家抽抽。可要乖乖的,听兰德尔上尉的话哟。”

 

  散乱的队伍又排好了,滚滚的红色尘雾又扬了起来,大队人马出发了,大个子山姆把歌又唱了起来:

 

  “去吧,摩西!到遥远的埃及去吧!

  去叫那法老

  把我的百姓一放掉!”

 

  “瑞特,兰德尔上尉在骗我呢,男人都爱骗人——把真实情况都瞒着我们女人,生怕我们知道了会晕过去。他这难道不是在骗人?你倒说说,瑞特,假如局势并不危急,他们又何必要加挖工事呢?部队里难道人员真这么短缺,竟要用到黑人?”

 

  瑞特吆喝马儿起步。

 

  “部队里缺人缺得可厉害呢。不然又何必要把自卫队派上去呢?至于挖壕沟的事嘛,嗯,万一这里沦为围城,工事大概还是有点用处的。看来将军是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抵抗了。”

 

  “围城!哎呀,快把车掉过头去。我得马上回去,回塔拉庄园去。”

 

  “你怎么了?”

 

  “你不是说围城吗!天哪天哪,要成为围城了!围城是怎么回事我是听说过的!爸爸就经历过一回,也可能是爸爸的爸爸吧,反正爸爸对我说过——”

 

  “那是什么地方的事?”

 

  “德罗赫达的事,就是克伦威尔打败爱尔兰人的那一回,④弄得城里没有一点吃的,爸爸说街上尽是饿死的人,到后来连猫儿、耗子,以至蟑螂那样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爸爸说他们一直弄到人吃人也没有投降,不过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后来克伦威尔拿下了那个城市,城里的妇女统统都给——哎呀,真要成了围城,那还了得!”

 

  “像你这样胸中没半点墨水的小姐我倒还是第一次领教。德罗赫达那一仗是一六几几年打的啦,那时候奥哈拉先生连个影儿都还没哩。再说,谢尔曼也不是克伦威尔可比的。”

 

  “是啊,谢尔曼还要坏多哩。据说——”

 

  “至于爱尔兰人在围城里所吃的那些异味嘛——依我看,与其让我吃旅馆里最近供应的那号膳食,我倒情愿来一客烧得入味些的浓汤耗子。看来我是只好回里士满去了。在那儿只要你有钱,好饭好菜总还是吃得到的。”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在嘲笑她的一脸恐惧之色。

 

  发觉自己惊惶的神情都已被人看在眼里,斯佳丽便含嗔大声说道:“是呀,你本来又何必一直赖在这儿不走呢!你说来说去,图的不就是享受,不就是口福,不就是——不就是这一套!”

 

  “我觉得人生在世,最愉快的就莫过于享口福,就莫过于——莫过于这一套!”他说。“至于说我为什么留在这儿不走,这也有个道理——是这样的:什么兵临城下啦,什么困守孤城啦,等等等等,我在书上读到过不少,可就是没有亲眼见到过。所以我就想留在这儿看看。我是非战斗人员,不会有危险。再说我也真想实地体验体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可千万不要放过体验的机会哟,斯佳丽。那是很能增长见识的。”

 

  “还要叫我增长见识?”

 

  “这一点恐怕还是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依我看——不,这话说出来太不恭敬了。另外,我留在这儿或许还可以做件事:一旦城市被围,我就可以来救你。搭救落难小娘子,这样的事我生平倒还没有干过。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吧。”

 

  斯佳丽知道这话是在揶揄她,可又感觉到话里确也有几分认真的意思。她就把头一扬。

 

  “我才用不着你来救我呢。我自己能照顾,多谢你啦。”

 

  “别把话说得太绝了,斯佳丽!你有这种想法尽管放在肚子里,可千万不能冲着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北佬的姑娘就是这样的毛病。她们本来倒是挺讨人喜欢的,可就是非要对人说‘自己能照顾,多谢你啦’这一类的话。所幸她们一般倒也不是空口说大话。所以男人家也就让她们去自己照顾自己了。”

 

  “你还有完没完哪,”斯佳丽冷冷他说。把她比作北佬的姑娘,真是个莫大的侮辱。“什么围城不围城的,我看你都是十足的胡扯。你明知道北佬永远也别想打到亚特兰大。”

 

  “我可以跟你打个赌,我说他们不出这个月准到。我输了给你一盒夹心糖,你输了给我——”他乌黑的眼珠一溜,目光落到了她的嘴唇上。“你输了给我亲个嘴。”

 

  刚才担心北佬真会打到亚特兰大,她的心不觉揪紧了片刻,可是一听到“亲嘴”两字,她把恐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种话题她才在行,比谈打仗什么的要有趣多了。心里喜滋滋的,好容易才忍住了没让笑容露出来。瑞特自从那天送了她一顶翠绿的帽子以后,就始终没有对她作出过半点可以被看作是求爱的表示。她用尽了心计,也逗不出他一句调情的话,可是现在,她没挑没撩,他倒自己提起亲嘴来了。

 

  “我可不想听这种调情话,”她做出一副皱眉头的样子,冷淡地说。“再说,跟你亲嘴倒还真不如去跟一头猪亲嘴。”

 

  “人各有所好嘛,我一向听说爱尔兰人对猪特别有感情——甚至还把猪养在自己床底下哩。可斯佳丽呀,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非常想亲嘴的。你老是不顺心,原因也就在这里。你的那帮‘护花使者’,不知道是因为太敬重你呢(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这样敬重),还是因为怕你,反正他们奉承你就是奉承不到点子上。结果你就老是把嘴噘得高高的,弄得人家受不了。你是应该有个亲嘴的人了,而且对方得是个精于此道的人。”

 

  话愈谈愈不合她的意了。跟他说话,总是这样。总像一场角斗,打得她败下阵来。

 

  “你大概以为只有你才有资格吧?”她好不容易按下了怒气,用挖苦的口吻问。

 

  “如果我不是怕麻烦,我本来倒也很有这样的意思,”他若无其事地说。“人家都说我对亲嘴之道还很有些研究哩。”

 

  “哼!”见他对如此花容玉貌居然不屑一顾,斯佳丽火冒了。“好啊,你……”可是她的眼睛马上低了下去:她突然弄迷糊了。因为看他虽然在笑,可是那乌黑的眼睛深处却分明微光一闪,像是刚冒起了一朵火苗。

 

  “我知道,你心里大概一直在嘀咕:那天我送了你一顶帽子,规规矩矩把你略略一亲以后,为什么我就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了呢——”

 

  “我可没有——"

 

  “那你就不是个老实的姑娘了,你这话我听着也难过。真要是老实的姑娘,见男人不想来跟自己亲嘴,没有不犯嘀咕的。她们知道姑娘家想要男人来亲嘴是要不得的,她们也知道万一被男人亲了嘴就必须做出受了污辱的样子,可其实她们的心里还是巴不得能有男人想来亲亲。……好吧,亲爱的,别泄气。我总有一天要跟你亲嘴的,包你满意就是。但是现在还没到时候,所以请你不要太性急了。”

 

  她知道这都是玩笑话,可是他的玩笑话照例总会惹得她一肚子气没处出。因为他说的往往全是事实,何尝有一点胡说呢。好了,不跟他磨嘴皮子了。以后万一他要是无礼,胆敢对她放肆的话,她就好好地羞他一顿。

 

  “请你掉头往回赶好不好,巴待勒船长?我想要回医院去了。”

 

  “当真,我救死扶伤的天使?这么说,跟虱子污水打交道还是比跟我说话有意思咯?好吧,既然人家心甘情愿为‘我们的光荣事业’效力,我怎么好拉后腿呢。”他拨转马头,车子又奔回五角场去了。

 

  “至于我何以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尽管斯佳丽已经作出谈话到此为止的表示,他却只当没有看见,还是死皮赖脸继续往下说,“那是因为我想等你再长大点儿。要知道,现在就跟你亲嘴没多大趣儿,我是自私得很,只管自己快活,不顾别人的。跟小孩子亲嘴,我可不想!”

 

  他从眼角里瞟见她气鼓鼓不作一声,胸脯剧然起伏;他想笑又忍住了。

 

  “还有,”他轻轻地又接着说,“我想等那可尊敬的阿希礼·韦尔克斯从你的记忆中消失。”

 

  听见他提起阿希礼的名字,斯佳丽突然感到心里一阵悲痛,热辣辣的眼泪刺得眼睑生疼。消失?阿希礼的形象才不会从她的记忆中消失呢,死了一百年也不会消失。她想起阿希礼受了伤,此刻正半死不活地躺在远方一个北军的监狱里,没有毛毯盖,也没有亲人紧握着他的手,可是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呢,却是一副吃得饱饱的模样,说起话来慢声懒气,露骨地带着嘲讽,她愈想愈觉得这个人可恨。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坐在马车上半晌不作一声。

 

  “现在,我对你和阿希礼之间的关系已经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后来瑞特又开了口。“我最初是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碰巧撞见了你那个有欠高雅的场面,从此就随时注意观察,居然还有了不少发现。要问是什么发现?喏,比如说,发现你对他依然怀有女学生那样的浪漫感情,他呢,也礼无不答,只是并不逾越他高尚的人品所容许的限度。又比如说,我发现韦尔克斯太太对此还完全蒙在鼓里,你呢,却一直在暗里耍手腕欺骗她。我了解得真可说了若指掌,只是有一件事还不知道,我倒很想问问。不知道可尊敬的阿希礼有没有跟你亲过嘴,致使这位灵魂高洁的先生终不免有行止有亏之讥?”

 

  他得到的回答是扭过头去,死死不出一声。

 

  “啊,好极了,这么说他果然跟你亲过嘴了。这大概是他回来休假那会儿的事吧。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你就把这段秘密珍藏在心中。不过我相信你日久还是会忘记的,等你把他的一吻忘了以后,我就一一”

 

  斯佳丽回过头来,怒不可遏。

 

  “你——给我滚,”她绷足了全身的力气说,绿莹莹的眼睛喷射出怒火。”让我下车——不然我可要往外跳啦。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瑞特把车停住,可是还没来得及下车来扶她,斯佳丽早已一跃而下。她的裙箍却不小心叫车轮钩住了,于是里边的衬裙、裤子,一时就尽露在五角场的众目睽睽之下。瑞特赶快探身过来替她解开。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连头也没回,瑞特轻轻一笑,也就催马走了。

 

  ①指鸡的叉骨。迷信的说法认为食鸡时两人同扯此骨,扯到较长一段者心有所祈必能如愿。

  ②卢库勒斯(公元前110?—57?):古罗马将军兼执政官。以家道豪富,爱举办盛大宴会著称。

  ③瑟莫比利是古希腊东部的一处山隘。公元前480年,斯巴达人曾在此处抗击来犯的波斯大军。后来由于出了奸细,被波斯人包抄后路,守军全军覆没。

  ④德罗赫达在爱尔兰的东海岸。这一仗是1649年打的,当时英国新贵族集团的代表人物克伦威尔(1599一1658).处死国王查理一世,宣布成立共和国,同时残酷镇压爱尔兰的民族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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