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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2211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31分钟

  

  斯佳丽让普莉西把玫兰妮的早餐送上楼以后,便打发她去叫米德太太,自己坐下来跟韦德一起吃旱餐。可是这一回她却食欲全无。一方面,她想到玫兰妮临盆在即而惶惶不安;另一方面,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留神听着炮声。处在这样的心境之中,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她的心脏十分奇怪:有几分钟跳得好好儿的,接着便迅猛异常地乱蹦乱撞,几乎把她折腾得想要呕吐。熬得挺稠的玉米粥像胶块堵在她的喉咙口,用焦玉米和红薯粉混合煮成的代咖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下咽。这玩意儿既不加糖,又没奶油,喝起来简直苦如胆汁,而用作“糖浆”的高粱对于改善它的味道作用甚微。斯佳丽才呷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开。

 

  即使没有旁的理由,她也痛恨那些北佬,因为他们害得她连加糖和炼乳的真正咖啡也喝不上。

 

  韦德倒是比平日安生,没有像每天早晨那样对他讨厌得要命的玉米粥撅嘴皱眉。斯佳丽一匙匙喂给他,他一声不吭地吃,还咕嘟咕嘟地喝水把粘乎乎的粥送下肚。他那双柔和的棕色眼睛又大又圆,像两个美元,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流露出稚气的困惑,仿佛斯佳丽几乎不加掩饰的忧惧传给了他。吃完早餐,斯佳丽打发他到后院去玩儿,看他摇摇摆摆穿过乱蓬蓬的草地向游戏室走去,这才放心。

 

  她站起来,走到楼梯脚下,却犹豫地站住了。她应当上搂去陪伴玫兰妮,帮她散散心,别去想这场正在迫近的磨难。但是斯佳丽实在没有这份心思。早不生,晚不生,玫兰妮偏偏挑这么个日子生孩子!还偏偏挑这么个日子说死道活!

 

  斯佳丽在最低一蹬梯阶上坐下,想让自己定下神来,可是思绪又回到老问题上:昨天的仗不知打得怎么样,今天的战局又不知进展如何?仅在数英里外,两军鏖兵正杀得天昏地暗,可是这里竟一点消息也没有,岂不怪哉!眼下如此冷落的市梢头简直鸦雀无声,跟桃树溪之战那天比起来,对照又是多么奇特!佩蒂姑妈的家宅是亚恃兰大最靠北的几所房子之一,战斗则在南边不知什么地方进行,这儿既没有增援部队急行军匆匆经过,也看不见救护车和一列列脚步跟跄的伤员回来。她估摸着这样的景象大概正在城南展现,于是为自己总算不在那边而感谢上帝。只可惜除了米德和梅里韦瑟两家,住在城北这一带的人都逃难去了。这使她感到十分孤寂冷清。她是多么希望彼得大叔当初能留在这里,那就可以派他到司令部去打听消息。要不是给玫兰妮拖住,她自己也会立刻走到市内去了解情况,但是,在米德太太过来以前,她不能离开。米德太太怎么还不来?普莉西又在哪儿?

 

  她站起来,走到前门廊上不耐烦地眺望,可是米德家的房子在街道背荫处一个弯子后面,所以斯佳丽一个人也看不见。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普莉西才出现,光只一人,慢慢腾腾地走着,好像闲得慌似的,把裙子扭来晃去,还频频回首看自己有多美。

 

  “你走得比乌龟爬还慢,”等普莉西推门进来,斯佳丽劈头就给她一顿抢白。“米德太太怎么说?她什么时候能过来?”

 

  “她不在家。”普莉西说。

 

  “她到哪儿去了?几时能回来?”

 

  “是这么回事,小姐,”普莉西津津有味地一个字一个字拖着长腔回答,借以衬托她带回来的消息意义重大。“她家的厨娘告诉我,今天一大早米德太太就得信.说菲尔少爷受伤了,米德太太赶紧坐上马车,还带了塔尔博特老头和贝特西一起去接他到家里来。厨娘说,菲尔少爷伤得很厉害,米德太太大概不会考虑上这儿来了。”(https://www.wtxy.net)

 

  斯佳丽瞪着普莉西,恨不得抓住她使劲摇上一阵。黑人带来了坏消息,还总是那么洋洋得意。

 

  “算了,别像个傻蛋似地站在这儿。你到梅里韦瑟太太那儿去,请她自己或差她家的黑妈妈来一趟。这就去,快走。”

 

  “她也不在家,斯佳丽小姐。刚才我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到那儿去跟她家的黑妈妈道声好。东家都出去了。正屋的门也上了锁。想必他们是到医院里去的。”

 

  “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听着,不论什么时候我差你上哪儿,你就到我说的地方去,路上不许停下来再跟任何人‘道’什么‘好’。你去斯佳丽不知该差她上哪儿去,只得顿住,满脑子苦苦搜索。留在城里的朋友中间还有谁能帮助她们呢?她想到了艾尔辛太太。不用说。这些日子以来艾尔辛太太并不喜欢斯佳丽,但对玫兰妮一向怀有好感。

 

  “你去找艾尔辛太太,把所有的事情好好对她讲清楚,然后请她上这儿来。还有,普莉西,你仔细听着。玫荔小姐就要生孩子了,她随时可能用得着你。你马上走,快去快回。”

 

  “是,小姐,”普莉西应道,然后扭转身躯,沿着庭前小径慢悠悠地往外走,步子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赶紧,真是急惊风碰上慢郎中!”

 

  “是,小姐。”

 

  普莉西做出加快步伐的样子,其实跟原先相差微乎其微。斯佳丽回到屋里,在上楼见玫兰妮之前,她又举棋不定。她得向玫兰妮解释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而玫兰妮若是知道了菲尔·米德身负重伤,会心烦意乱的。算了,还是撒个谎把这事儿搪塞过去吧。

 

  她走进玫兰妮的房间,发现托盘里的早餐原封未动。玫兰妮侧身躺着,面色煞白。

 

  “米德太太到医院里去了,”斯佳丽说。“不过艾尔辛太太一会儿就来。你疼得厉害吗?”

 

  “不算太厉害,”玫兰妮没说实话。“斯佳丽,你生韦德的时候费了多大工夫?”

 

  “一点儿没费工夫,”斯佳丽兴致勃勃地回答,其实她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当时我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来不及跑回到屋里。妈妈说:这太不成体统了,简直跟一个女黑奴生孩子差不多。”

 

  “我正巴不得也能像一个女黑奴那样,”玫兰妮勉强现出一丝笑容,可是一阵剧痛使她的五官都变了样,那笑颜顿时消失。

 

  斯佳丽低头看了看玫兰妮狭窄的臀部,明知顺产的希望十分渺茫,但还是用宽心壮胆的口吻说:“哦,这确实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情。”

 

  “我知道并不可怕。我想大概是我比较胆小的缘故。艾尔辛太太是不是马上就来?”

 

  “是的,马上就来,”斯佳丽说。“我下去拿点儿凉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热得厉害。”

 

  她一边打水,一边尽可能拖延时间,每隔两分钟就要跑到前门口去瞧瞧普莉西是不是回来了。可是普莉西连个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大汗淋漓的玫兰妮擦了擦身,再把她长长的乌发梳理一番。

 

  足足过了一个钟头,她才听到街上有黑人拖着脚步的声音,朝窗外一看,只见普莉西在慢悠悠地回来,一路仍和先前一般身躯扭个不停,脑袋一仰一晃,那副拿腔作势的德行就像在一大批看得出神的观众面前表演。

 

  “这小***,总有一天我要用鞭子抽她一顿,”斯佳丽恶狠狠地想着,急忙下楼迎上前去。

 

  “艾尔辛太太在医院里。她家的厨娘说:早晨火车送来了大批伤兵。这会儿厨娘正在做汤,准备送到那儿去。她说——”

 

  “别管她说些什么,”斯佳丽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便打断了她的话头。“系上一条干净围裙,我要你到医院去走一趟。我马上写一张条子给你,你去交给米德大夫;要是他不在那儿,你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其他随便哪一位大夫都行。要是这一回你再不赶紧回来,小心我活活扒掉你的皮。”

 

  “是,小姐。”

 

  “另外,你向随便哪位先生打听一下前线的消息。如果他们不知道,你就跑一趟火车站,问问运伤兵来的火车司机。问问仗是不是在琼斯博罗那一带打。”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普莉西的黑脸上顿时惊恐万状。“莫非北佬已经打到塔拉庄园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所以我叫你去打听消息。”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他们会把我妈怎么样呢?”

 

  普莉西忽然开始放声号哭,斯佳丽本来就坐立不安,现在越发给闹得心烦意乱。

 

  “别号!玫兰妮小姐会听见的。你这就去换一条围裙,快!”

 

  在连声催促之下,普莉西急忙朝里屋走去,斯佳丽赶紧草草写了几句话在杰拉尔德最近一封来信的页边——整幢房子里只能找到这么一张纸。当她把便条折起来让页边处于醒目地位时,瞥见了杰拉尔德所写的只言片语:“你母亲——伤寒——无论如何——不能回家——”斯佳丽差点儿哭出声来。要不是为了玫兰妮,她一定立即回家去,哪怕全程都得步行也不在乎。

 

  普莉西把信牢牢握在手中走了,这一回倒是小跑速度,于是斯佳丽回到楼上,正想编一番比较可信的谎话解释艾尔辛太太为何来不成。但是玫兰妮没有发问。她仰卧在床,神情安详,和颜悦色,看到她如此平静,斯佳丽倒也感到片刻的宽慰。

 

  她坐下来,尝试着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对塔拉庄园的悬念以及北军也许会打赢这一前景,如利锥猛刺她的神经。她想象着埃伦生命垂危、行将咽气,想象着北军已攻入亚特兰大,见什么烧什么,碰上谁就杀谁。而伴随着这万千思绪的始终是远方沉闷的持续轰鸣,那声波滚滚涌入她的耳朵,在心中掀起阵阵恐惧的激浪。后来,她实在没有心思再闲扯下去,便把视而不见的目光转向窗外炎热而阒寂的街道以及蒙着尘土纹丝儿不动的树叶。玫兰妮也不吭声,只是她那安详的面容不时给阵痛扯得扭曲变形。

 

  每次阵痛过后,她总是说:“这事儿确实没什么可怕,”而斯佳丽知道她在撒谎。瞧着她这副默默地强忍疼痛的样子,斯佳丽宁可叫她大声尖叫。斯佳丽明白自己应当怜惜玫兰妮,然而不知为什么竟无法牵动一星半点恻隐之心。她自己的忧虑已把她的心扯得支离破碎。有一次她朝玫兰妮痛得走了样的脸瞪了一眼,心想:“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此时此刻偏偏得由我待在这儿陪玫兰妮?我跟她毫无共同之处,我恨她,甚至乐于看到她死。没准儿我这个愿望还真能实现,而且大概不消等到天黑。”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疑神疑鬼地害怕起来。希望某人死是不祥之兆,几乎跟诅咒某人同样不吉利。小时候常听黑妈妈说:咒骂像小鸟,打几个转转又还巢。于是,斯佳丽又急忙默祷玫兰妮不要死,口中热切地一叠连声说个不停,究竟说些什么,她自己也未必清楚。后来,玫兰妮伸出一只发烫的手按住她的腕子。

 

  “你不必费神说话给我解闷,亲爱的。我知道你的心事有多重。我实在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斯佳丽又不则声了,但她没法安安稳稳坐着。万一大夫或普莉西都不能及时赶到,她该怎么办呢?她走到窗口朝下面街上瞧瞧,随后回来重新坐下。隔了一会,她又站起来从房间另一边的窗户往外瞧。

 

  过了一个小时,又过了一个小时。及至正午时分,烈日高挂,暑气逼人,没有一丝儿风拂动蒙尘的树叶。玫兰妮的阵痛现已加剧。她长长的秀发浸透了汗水,睡袍贴着她的身体,只见一块块湿斑漫漶。斯佳丽用海绵给她擦脸,话虽不说,心里却怕得要命。上帝啊,倘若那孩子在大夫来到之前就要出生,叫她如何是好?对于接生助产,她可是一窍不通。这正是若干星期以来她一直担心会出现的急煞人的局面。她曾经指望,万一临时找不到大夫,普莉西也许能对付这样的局面。普莉西懂得如何接生。她自己说过不止一次。可是普莉西跑到哪儿去了?她怎么还不回来?为什么大夫还不来?斯佳丽又一次走到窗口往外瞧。她侧耳谛听,突然疑惑起来:远处的炮声似乎听不见了,这是真的还是她的错觉?如果炮声去远,那就意味着战斗离琼斯博罗更近了,那就是说——

 

  最后,她总算看到普莉西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沿街跑来,便把身子探到窗外。普莉西抬头望见了斯佳丽,张嘴就要叫喊。她那小小的黑脸盘上现出极大的恐慌,斯佳丽一睹此状,生怕她喊出什么凶耗来会把玫兰妮吓着,连忙把一个指头按在嘴唇上,便离开窗口。

 

  “我去拿点儿凉水,”她说着看了看玫兰妮眍进去的黑眼睛,竭力装出点儿笑容来。接着,她赶紧走出房间,并且小心翼翼地把房门关好。

 

  普莉西坐在穿堂里扶梯的最低一磴台阶上大口大口喘气。

 

  “仗打到琼斯博罗了,斯佳丽小姐!听说我们那些爷们吃了败仗。哦,天哪,斯佳丽小姐!不知我妈和波克会不会出事儿?哦,天哪,斯佳丽小姐!要是北佬打到这儿来,我们怎么办呢?哦,老天爷——”

 

  斯佳丽急忙用手捂住普莉西肥厚的嘴唇。

 

  “看在上帝份上,别响!”

 

  是啊,要是北佬来了,那怎么办?塔拉庄园又会怎样呢?她把这个想法坚决推回到脑海中去,权且面对更紧迫的燃眉之急。如果她去想那些事情,就会像普莉西一样尖叫号哭起来。

 

  “米德大夫在哪儿?他什么时候能来?”

 

  “我压根儿没见到他,斯佳丽小姐。”

 

  “什么?!”

 

  “没见到,小姐,他不在医院里。梅里韦瑟太太和艾尔辛太太也不在那儿。一个男人告诉我,说大夫在车库里,刚从琼斯博罗送来的伤兵都在那儿。

 

  可是,斯佳丽小姐,我不敢到车库里去——那儿有好些人都只剩一口气了。我是怕死人的——”

 

  “那么别的大夫呢?”

 

  “斯佳丽小姐,老天可以作证,我实在没有办法,他们谁也不愿看你写的字条。他们在医院里忙得不得了,简直都像发了疯似的。一位大夫对我说:‘滚远点儿!别上这儿来添麻烦!这儿不知有多少人快咽气了,你还来扯什么生孩子的事。去找一个女人帮帮你,不就完了!’我只好东奔西走,照你的吩咐到处去打听消息,人家都说仗打到了琼斯博罗,所以我——”

 

  “你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

 

  “是的,小姐。他——”

 

  “现在,你仔细听我说。我去找米德大夫。我要你去陪着玫兰妮小姐,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要是你把仗打到什么地方的事向她露出半点儿口风,我就把你卖给南边的人贩子,我一定说到做到。你也不要告诉她:别的大夫都不肯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小姐。”

 

  “把眼泪抹干,打一桶凉水拿到楼上去。你用海绵给她擦擦。告诉她,我请米德大夫去了。”

 

  “她要生了吗,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恐怕是的,可我不懂。你比我更懂。上去吧。”

 

  斯佳丽从壁台上拿起宽边草帽往头上一戴。她照了照镜子,无意识地掠一下散在帽外的几绺头发,但她并没有看见镜中的自己。从她胸窝里泛起的阵阵细微的寒栗,正往外辐射,一直凉到她摸着自己面颊的指尖,而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却汗流如注。她快步出门,走到灼热的太阳下。日光火辣辣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就在她沿着桃树街急急而行的时候,暑气使她的血在两侧太阳穴里突突直跳。她听到街道远端人声喧嚷,忽高忽低。及至前面莱登宅院在望,她已开始气喘吁吁,因为她的紧身褡系得太紧,但她并没有放慢步子。越往前走,聒噪也就越响。

 

  从莱登宅院到五角场那一段,街上万头攒动,活像一个蚂蚁窝刚被捣毁。黑人们满街乱跑,脸上无不惊慌失色;门廊上的白人小孩坐在那边大哭大叫,没人照料。辎重军车、满载伤员的救护车、各种行李家什堆得高高的马车充斥街道。老阿莫斯站在邦尼尔宅院大门前,按住一匹已套上车的马的辔头,他见了斯佳丽,两眼惊讶地睁得滚圆。

 

  “你还没走,斯佳丽小姐?我们马上要走呢。我们家老小姐正在打点她的行李袋。”

 

  “走?上哪儿?”

 

  “只有上帝知道。小姐。反正得离开这儿。北佬就要来了!”

 

  斯佳丽继续匆匆走去,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北佬就要来了!她在卫理会教堂前站住,以便缓一口气,等她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一下再走。如果她不让自己定一定神,那就非晕过去不可。就在她抓住一根路灯柱子以免摔倒的时候,看见一名军官骑马从五角场那边沿街疾驰而来。在一阵冲动之下,斯佳丽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喂,停下!请停下!”

 

  那军官猛地一拉缰绳,竟把他的坐骑勒得前蹄腾空竖了起来。疲劳和紧张在军官脸上刻下不少粗硬的线条,但他旋即摘去灰色的破军帽摆了一下行个礼。

 

  “太太有何贵干?”

 

  “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北佬真的就要来了?”

 

  “恐怕是的。”

 

  “你知道真是这样?”

 

  “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时以前司令部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电报。”

 

  “已经打到了琼斯博罗?你能肯定?”

 

  “能肯定。用动听的诺言自欺欺人毫无意义,太太。电报是哈迪将军发来的,上面说:‘这一仗我打输了,现正全线后撤。’”

 

  “哦,我的上帝啊!”

 

  那军官疲惫、黝黑的脸毫无表情地俯视着斯佳丽。然后,他重新理好缰绳,戴上帽子。

 

  “哦,先生,请再等一会儿。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太太,这我就难说了。军队很快就要撤离亚特兰大。”

 

  “把我们扔给北佬,一走了事?”

 

  “恐怕是这样。”

 

  马被靴刺一踢,四足像装上弹簧似地跑了,留下斯佳丽站在街心,脚脖子上覆着厚厚一层红色的尘土。

 

  北佬就要来了。守军即将撤离。北佬就要来了。“我该怎么办?该往哪儿跑?不,我不能跑。不能把躺在床上快要临盆的玫兰妮撇下不管。哦,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要不是为了玫兰妮,我可以带着韦德和普莉西躲到树林里去,北佬永远别想找到我们。但我没法把玫兰妮带到树林里去。不,现在不行。真要命,玫兰妮干吗不早些把孩子生下来!即使昨天生下也好,那样的话,或许可以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走,找个地方藏起来。可是现在,我必须找到米德大夫,请他跟我走,去看玫兰妮。也许他有办法催生。”

 

  斯佳丽提起裙裾沿街跑去,她的脚步打出这样的节拍:“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到了五角场,只见摩肩接踵的人们睁着眼睛在瞎闯瞎挤,载着伤员的运货篷车、救护车、牛车乃至自备马车塞满了广场。这人群车马汇成的一片喧阗,犹如惊涛裂岸。

 

  这时,与兵荒马乱的形势极不调和的一幅奇怪景象呈现在她的眼前。好几群妇女肩上扛着火腿从铁路那边走来。她们身旁紧紧跟着许多小孩,手提一桶桶滴滴答答的糖浆,走起路来晃晃摇摇。稍大的男孩拖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有位老汉一个人用独轮车推着一小桶面粉。男女老少,黑人和白人,个个绷着脸,急急忙忙搬运成包成捆、成袋成箱的食物,斯佳丽整整一年里头也没见过这么多食物。突然,闪开的人群给一辆东歪西斜的马车让出一条路,通过这条窄路驾车驶来的是身材纤弱、一向风度优雅的艾尔辛太太,她一手拿着缰绳,一手执着鞭子,站着赶她的四轮敞篷车。此刻她头上没有帽子,脸色煞白,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背上,她用鞭子使劲狠抽拉车的马,简直像个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妈妈美立西坐在后座上,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断跳动,一手抓住一块膘肥油足的咸肉,另一只手和两只脚则竭力不让堆在她周围的好多箱子和口袋掉落。一只袋子破了,袋里的干豌豆纷纷撒在街上。斯佳丽冲着她们喊叫,可是人群的喧嚷淹没了她的声音,马车发疯似地飞驰而过。

 

  斯佳丽一时闹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想起一座座军需物资仓库就设在铁路旁,她才明白:是军队开了仓,让百姓在北佬进城之前尽量把物资拿走,以免落入敌手。

 

  她敏捷地从人群中觅缝前进,穿过拥塞在五角场广场上那黑压压一大片惶惶不可终日的民众,然后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抄近路直奔火车站。透过滚滚烟尘从横七竖八的救护车堆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大夫们和抬担架的民夫们有的弯腰,有的抬人,忙个不停。谢天谢地,她马上就可以找到米德大夫了。及至她转过亚特兰大旅馆的拐角,看清楚前面的火车站和铁路轨道时,突然给视野所及的一切惊呆了。

 

  数百名伤员躺在毒日头下,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抵着脚板,把路轨两侧和站台的空间统统占满,一排排延伸到车库棚下,望不到尽头。有些人直僵僵地躺着一动不动,但多数在骄阳下辗转反侧,发出痛苦的呻吟。到处是成团的苍蝇在人们头上盘旋,在脸上爬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到处是污血、肮脏的绷带;每当抬担架的民夫搬动伤员的时候,呼痛声、尖厉的咒骂声随处可闻。汗臭、血腥、龌龊的身体以及便溺的气味搅成一股股浑浊的热浪升腾,直至触鼻的恶臭差点儿使她作呕。救护人员在横七竖八遍地皆是的人体之间来回奔忙,常常踩着伤兵,因为他们排得实在太密了。那些被踩着的似乎已经麻木不仁,只是往上翻两下眼珠,等待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己被抬走。

 

  斯佳丽倒退几步,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她觉得恶心,想要呕吐。再往前简直已没法走。她看见过医院里的伤员,看见过桃树溪之战以后躺在佩蒂姑妈家草坪上的伤员,但从未见过这样的惨象,从未见过似这般发出恶臭、血流不止、在烈日下炙烤的人肉堆。这是一座十足的地狱——一座充满苦痛、腥臭和惨叫的地狱。快!快!快!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

 

  她挺起肩膀,还是从他们中间走过去,打足精神在站着的人中寻找米德大夫。但她旋即发现这样找人不行:如果不是步步留神地走,她一定会踩着哪个可怜的伤兵。于是,她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在伤兵之间觅路,朝着正在指挥民夫抬担架的一小群人那边走去。

 

  一路过来,不断有发烧的手揪住她的裙裾,不断有沙哑的声音向她哀求:“小姐,水!请给点儿水吧,小姐!看在基督份上,水!”

 

  她只得从那些抓得很紧的手中把裙裾拉出来,憋得她汗水顺着面庞直往下淌。万一她踩在其中某一个伤兵身上,恐怕非尖声大叫昏过去不可。斯佳丽从死人身旁跨过去,也从活人身旁跨过去,有的人躺在那里,目光迟钝,手按在肚子上,只见肚子上凝固的血已经把破军服和创面粘在一起,有的人胡子给干血浆得硬邦邦的,从他们破损的口腔中吐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意思想必是:

 

  “水!水!”

 

  她必须马上找到米德大夫,否则肯定要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她朝着车库棚下那一小群人的方向望去,扯开嗓子尽可能高声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是不是在那儿?”

 

  有一个人从那一小群中走出来,向斯佳丽这边看看。那正是米德大夫。他没有穿外套,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他的衬衫和裤子都给染红了,简直跟屠夫的围裙一个样,甚至他那铁灰色的胡子尖上也因沾着血而失去了光泽。一看面容就可以知道他已极度疲劳,还窝着一肚子火,可是仍然满怀恻隐之心。那是一张给尘土染成灰色的脸,汗水在他的面颊上犁出许多长长的沟壑。

 

  但他招呼斯佳丽时的声音却是镇静和坚定的。

 

  “你来得正好,谢天谢地。我正需要人手。”

 

  斯佳丽直愣愣地对他注视良久,慌乱中松开了提着裙裾的手。不料裙裾落在一名伤员稀脏的脸上,他有气无力地挣扎着转动脑袋,以免裙子的褶裥把他憋死。大夫的话是什么意思?救护车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干燥的灰沙能把咽喉堵塞,腐烂的气味像一种腥臭的粘液直往她鼻子眼儿里灌。

 

  “快来,孩子!到这儿来。”

 

  斯佳丽提起裙裾,尽快跨过地上的一排排人体,朝他那边走过去。她把一只手放在大夫胳臂上时,感觉到那支胳臂因疲乏而有些哆嗦,然而大夫脸上的神情依旧十分坚定。

 

  “哦,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玫兰妮要生孩子了。”

 

  大夫望着她,似乎这话并没有进入他的意识。有一名伤兵用饭盒当枕头躺在斯佳丽脚边地上,听了她的话,仰面咧嘴现出善意的笑容。

 

  “这档子事儿包在他们身上,”他风趣他说。

 

  斯佳丽甚至没往脚下瞅一眼,只是摇着大夫的臂膀。

 

  “我是说玫兰妮!她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现在不是讲究什么知趣和得体的时候,然而,周围有好几百生人的耳朵都在听,这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她疼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求你了,大夫!”

 

  “生孩子?哎呀,该死的!”大夫大声诅咒道。恼恨和愤怒使他的脸顿时变了样,这火并非冲着斯佳丽或某一个人而发,他是冲着居然会有这等事情的整个世界发火。“难道你疯了不成?这儿有几百名伤员,他们都快死了。我不能为了一个可恼的小孩撇下他们不管。你去找个女人帮帮忙算了。可以叫我妻子去。”

 

  斯佳丽正欲告诉他为什么米德太太去不了,但是话到口边戛然而止。米德大夫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负了伤!斯佳丽心想:假如他知道了,是否还会待在此地?这时,有一个无言的声音在对她说:是的,即使菲尔只剩一口气了,米德大夫仍将坚守岗位,为许多人救死扶伤,而不是单单为一个人。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要知道,你说过她会难产——”难道真是她——斯佳丽——站在这儿——这个到处是呻吟和热得像蒸笼的地狱里——用最高音说如此粗鄙、如此失礼的话?“你要是不去,她会死的!”

 

  米德大夫粗暴地甩开斯佳丽抓住他胳臂的手,并且像是没有听清或不明白她的话似的,说:

 

  “死?对,此地所有这些人——他们都会死的!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没有哥罗仿。哦,上帝啊,要是有些吗啡就好了!只要能有一丁点儿吗啡给伤势最重的人止痛也是好的!只要能有那么一丁点儿哥罗仿也是好的。那些天杀的北佬!那些天杀的北佬!”

 

  “应该把他们打入地狱,大夫!”地上的那个人说,只见他的一口牙在胡子中间一闪。

 

  斯佳丽开始全身发抖,眼睛里闪出惊恐的泪花。大夫不会跟她去了。玫兰妮会死的。“我不是曾经希望她会死吗!”大夫不去了。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你了!”

 

  米德大夫咬一咬嘴唇,颧骨顿时隆起,于是他脸上的神色又恢复了原先的冷静。

 

  “孩子,我争取去。我不能向你保证。但我会争取的。等我们给这些人作了必要的处理以后。北佬就要来了,部队要从城里撤走。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安置伤员。火车根本不通。去梅肯的铁路线在北佬手中……。但我会争取的。你先回去吧。别在这儿妨碍我。给一个产妇接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把婴儿的脐带结扎好……”

 

  这时,一名卫生兵碰了一下他的臂膀,他立即扭过头去开始放连珠炮似地发布命令,同时忽而指着这个、忽而指着那个伤员。斯佳丽脚边的那个人用同情的目光朝她看看。斯佳丽只得转身走开,因为大夫已经把她给忘了。

 

  她从伤兵堆里迅速退出来,开始返回桃树街。大夫不去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挑起这副担子。感谢上帝,好在普莉西懂得有关接生的全部事项。斯佳丽一路给晒得头都疼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紧身胸衣浸透了汗水牢牢地贴在皮肤上。她的脑瓜儿已经麻木,两条腿也发了麻,就像做恶梦时想要逃跑,可就是迈不开步子。她想,回去还得走那么长的路,真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接着,“北佬就要来了!”这句话,又在她头脑中打起熟悉的节拍。她的心开始加速搏动,四肢又有了新的活力。她匆匆进入五角场的人丛,现在那里越发拥挤不堪,狭窄的便道上寸步难行,她只得在马路上走。长长的士兵行列正经过那里,他们一身是土,由于疲惫劳顿而显得毫无表情。看来他们有好几千人,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枪背在肩上,脚踏着行军的步伐走得很快。炮队过时,只见赶牲口的挥动生牛皮鞭于狠狠抽打那些拉炮的瘦骡子,简直要把它们包着骨头的一张皮也扒下来。张着破帆布篷的军需车队经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颠簸得厉害。骑兵的马蹄扬起呛人的烟尘,他们的队伍好像过不完似的。以前,斯佳丽从未见过这么多士兵在一起。撤退!撤退!军队正在弃城撤离。

 

  匆匆离去的行列把她挤回到塞满了人的便道上,她闻到一股用玉米酿造的廉价威士忌臭味。靠近迪凯特街的人丛中有几个女人打扮得花里胡哨,看她们鲜艳的服饰和满脸的脂粉,像是在过什么节日,与周围的景象极不协调。她们大都带着醉意,而跟她们挎着胳臂的一些士兵醉得更厉害。倏忽之间,斯佳丽瞥见一头红色的鬈发,随之看到了那个活宝一一贝尔·沃特林一一靠在一名独臂士兵身上(那士兵自己走路也晃晃悠悠直打趔趄),还听到了她醉醺醺的尖声浪笑。

 

  斯佳丽连推带搡好不容易挤到五角场后一个街段的地方,那里人群的密度稍减,于是她提起裙裾,又开始奔跑。当她跑到卫理会教堂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头也晕了,甚至反胃想吐。她的紧身褡简直要把肋骨勒断。她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坐下,垂首掩面,以便稍事喘息。她但求能深深地吸一口气到肚子里去。但求她的那颗心别乱晃乱捣、乱蹦乱跳。但求在这个疯狂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能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说实在的,她有生以来什么事情都不必自己操心。总有人为她干这干那,照看她,保护她,偏袒她,疼爱她。委实无法相信她会陷入如今这样的困境。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邻居给她帮助。过去,她周围一向有的是朋友、邻居,有的是样样能干而又乐于效劳的奴仆。可眼前,在最最需要他们的时刻,却一个也没有。真叫人没法相信,她竟会落得如此孤单、如此恓惶,而且远离自己的家。

 

  家!只要能在自己家里,管它北佬是不是打到塔拉庄园。哪怕埃伦在害伤寒,她也要回家。她渴望见到埃伦慈祥的面容,渴望让黑妈妈强壮的臂膀把她搂住。

 

  斯佳丽勉强忍住头晕目眩站起来继续走。及至住处的房屋在望,她看见韦德攀住庭前的栅栏门在荡来荡去。韦德一见妈妈,马上皱眉嘟嘴,竖着一个擦破点儿皮的污黑手指,哭了起来。

 

  “疼,”他抽抽搭搭地说。“疼!”

 

  “嘘!不许哭!要不我揍你!到后面院子里去做泥饼玩儿,待在那儿别乱跑。”

 

  “韦德饿了,”他抽噎着把疼痛的手指伸进嘴里去。

 

  “我不管。到后院去……”

 

  斯佳丽抬头望见普莉西从楼窗里探出身来,满脸都是惊恐和不安;然而,一见女主人回来,她立即如释重负,忧惧之状一扫而空。斯佳丽示意她下楼来,然后自己走进屋子。穿堂里多荫凉啊!她解带脱下帽子往桌上一扔,用前臂抹了一下额上的汗。她听见楼上的门开了,一声低沉而凄惨的呻吟从痛苦的深渊迸发出来,传到她耳朵里。普莉西一步跨三级梯磴走下楼来。

 

  “大夫来不来?”

 

  “不。他来不了。”

 

  “天哪,斯佳丽小姐!玫荔小姐情况很不好!”

 

  “大夫来不了。没有人能来。孩子得由你来接生,我做你的帮手。”

 

  普莉西张大了嘴,舌头打着嘟噜,却说不出话来。她斜着眼看看斯佳丽,两只脚轮番摩擦地板,并且像绞麻花似地扭绞着瘦小的身躯。

 

  “收起你那副白痴的模样!”斯佳丽喝道,她瞧着普莉西的丑态怒不可遏。“你怎么啦?”

 

  普莉西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楼上倒退。

 

  “看在上帝份上,斯佳丽小姐——”普莉西那双骨溜溜转动的眼珠子表明,她既害怕又羞惭。

 

  “怎么?”

 

  “看在上帝份上,斯佳丽小姐!我们非得请一位大夫。我……我……斯佳丽小姐,接生的事情我一点儿都不懂。妈妈给人家接生的时候,从来不让我待在一旁。”

 

  斯佳丽直吓得魂飞魄散,她先是从两叶肺里呼出一大口气,然后才感到怒不可遏。普莉西试图打她身旁一蹿而过,准备溜之大吉,但斯佳丽把她抓住了。

 

  “你这吹牛的黑蹄子,你在说些什么?你明明说过,生孩子的事你全懂。你到底懂还是不懂?快说!”她抓住普莉西狠狠地抖,直至那颗长着鬈发的黑脑袋像喝醉了酒似地左右摇晃。

 

  “我是撒谎来着,斯佳丽小姐!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撒这样的谎。我只偷看过一回别人生孩子,还结结实实地挨了妈妈的一顿鞭子。”

 

  斯佳丽瞪着她,普莉西把身子缩做一团,想要挣脱。有一会儿工夫,斯佳丽的理智拒不接受对方吐露的真情,然而,当她终于认识到有关接生的知识普莉西并不比她懂得更多时,怒火烧穿了她的天灵盖。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一个黑奴,但这一回却抡起疲乏的胳臂,使出全力冲那黑腮帮子扇了一巴掌。普莉西尽着嗓门的最高音发出没命的尖叫,与其说是因为疼痛,不如说是由于害怕。接着,她开始像跳舞似地上下扭动身体,企图挣脱斯佳丽的掣时。

 

  就在普莉西尖叫的当儿,楼上的呻吟停止了,几秒钟之后,可以听到玫兰妮虚弱、发颤的声音在喊:“斯佳丽,是你吗?请你来一下!请快上来!”

 

  斯佳丽放开普莉西的臂膀,于是那丫头废然倒在梯阶上鸣咽抽泣。斯佳丽一动不动地站立片时,仰首听着重又传出的低沉呻吟。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好像有一副轭具沉甸甸地架到她脖子上,只要她一迈步,就能感觉到套住轭具要拉的荷载有多重。

 

  她极力回忆自己生韦德时黑妈妈和埃伦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当初多亏上帝保佑,分娩时的痛楚使她陷入了迷离恍榴的状态,只觉得几乎一切都模模糊糊如在雾中。不过有几件事她还记得起来,于是便用十足权威的语气很快地吩咐普莉西。

 

  “把炉子生起来,火上放一壶水,让它烧滚。把你能找到的毛巾统统拿到楼上去,还有那一团绳子。再给我拿把剪子来。不要来对我说你找不到这些东西。一定得找到,而且要快。去,赶紧去找。”

 

  斯佳丽揪住普莉西,把她从梯阶上提起来,再使劲往厨房那儿一推。然后,她自己打起精神举步上楼。她要办的第一件事就够困难的:去告诉玫兰妮,孩子将由她和普莉西来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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