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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1346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9分钟

  

  第二天早晨,由于头天步行和在车上颠簸了那么多的路,斯佳丽浑身僵直酸麻,稍一动弹便疼得要命。她的脸给晒成了深红色,起了好多泡的手掌跟针刺似的。舌头上覆着厚厚一层苔,喉咙里干得像是给火焰烤焦了,无论多少水也解不了她的渴。她的脑袋肿胀,甚至转动眼珠子都直皱眉头。跟怀孕初期十分相似的一种反胃的感觉,使她一看到早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红薯就想吐,连它的气味也受不了。按说,杰拉尔德满可以告诉她,昨晚她第一次喝醉,所以现在这样难受,这是很自然的;但杰拉尔德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坐在餐桌的首位,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双褪了色的眼睛视而不见地望着门口,脑袋略略倾斜,犹自在听埃伦衣裙的窸窣声,在闻美人樱的香囊。

 

  斯佳丽坐下后,杰拉尔德喃喃他说:

 

  “等一会奥哈拉太太吧。她有事耽搁了。……

 

  斯佳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也出了毛病,强忍头痛举首瞠目向父亲那边望去,却遇到了站在杰拉尔德椅子背后的黑妈妈央求的目光。斯佳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手按在自己脖子上,利用早晨的阳光仔细俯视她的父亲。杰拉尔德抬头毫无表情地瞅着女儿,斯佳丽见他双手发颤,脑袋也在微微抖晃。

 

  在这会儿以前,斯佳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对杰拉尔德寄予厚望,她有赖于杰拉尔德来指挥压阵,有赖于父亲告诉她该做什么,可现在……。天哪,昨晚他看上去几乎还是好好儿的。他平时那种爱说大话和精力充沛的样子虽然看不见了,但他至少还作了一番相当连贯的叙述,可现在……现在他甚至忘了埃伦已经不在人世。北佬的到来和埃伦之死,这双重打击使他的神经出了毛病。斯佳丽正欲开口,但见黑妈妈使劲摇头并且撩起围裙来擦她通红的双眼。

 

  “哦,难道爸神经错乱了?”斯佳丽心想。她的头本来就一阵阵抽痛,而这一新增的烦恼简直要把她的脑袋炸裂了。“不,不。他只是让这一切给震蒙了。他大概是身体不好。过些时候会恢复的。他必须恢复过来。倘若他恢复不了,叫我怎么办?……这事现在不去想它。现在我不愿想他或母亲的事,也不愿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中的任何一件。暂时我还受不了。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需要考虑,在这些事情上花些工夫也许还有点儿用,我又何必去想那些我已经无能为力的事情呢!”

 

  她什么也没吃就离开了餐室,来到后门廊上,发现波克光着脚,身穿他最体面的号衣所剩的破烂,坐在台阶上剥花生果。斯佳丽脑袋里像有锤子在砸,炽烈的阳光直刺她的眼睛。单是保持身体不东歪西倒就得咬紧牙关,于是她把话说得尽可能简短,干脆撇开她母亲一贯教导她对黑人应当讲究的一般礼貌。

 

  她开始粗声大气地提问,斩钉截铁地发号施令,波克莫名其妙地扬起两道眉毛。埃伦小姐跟任何人说话可从来都不用这样的口气,即便她当场逮住他们偷小鸡或西瓜的时候也不。斯佳丽又一次问了棉田、菜园、牲畜的状况,她的绿眼睛透出一种严峻的寒光,这是波克以前在她眼睛里从未看到过的。

 

  “是的,小姐,那匹马死了,就躺在我把它拴住的地方,鼻子伸在给它打翻的水桶里。不,小姐,那条母牛没死。你不知道吗?昨夜它下了一头崽。怪不得它叫个不停。”

 

  “你的普莉西将来定是一个刮刮叫的收生婆,”斯佳丽刻薄地指出。“她说那牛叫是因为它需要挤奶。”

 

  “斯佳丽小姐,普莉西学的不是给牛接生,”波克颇有分寸他说。“反正上帝赐的我不挑.因为这崽子能长成一头好母牛,小姐们就会有好多黄油牛奶,据那位北佬大夫说,她们非常需要这些东西。”

 

  “好了,接下去。还有牲畜留下不?”

 

  “没有,小姐。只有一头老母猪和一窝小猪。北佬来的那天,我把它们赶到泥塘地里去了,现在天知道上哪儿找去。那头老母猪胆小得很。”

 

  “我们还得把它们找回来。你和普莉西马上出发去找。”

 

  波克又是吃惊,又是气愤。

 

  “斯佳丽小姐,那是种地的黑人干的。我一向是干家里活的。”

 

  从斯佳丽眼球后边有一个小小的魔鬼拿着一把烧红的钳子咄咄逼人地瞪着他。

 

  “你们俩得去逮住那头母猪——要不然就从这儿滚出去,像那些种地的黑人一样。”

 

  泪珠在受到伤害的波克眼眶里颤动。哦,要是埃伦小姐活着就好了!她待人体贴入微,懂得种地黑人与黑人听差的职责大不相同。

 

  “滚,斯佳丽小姐?你叫我滚到哪儿去,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我管不着。但是,谁要是不愿在塔拉庄园干活,可以去投奔北佬。这话你也可以告诉别的黑人。”

 

  “是,小姐。”

 

  “那么,波克,玉米和棉花呢?”

 

  “玉米?天哪,斯佳丽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没有给马吃掉和踩坏的也让他们带走了。他们的大炮和车队从棉花地里通过,把棉花全压烂了,只有小河尽头的几亩没让他们发现。可是那儿的棉花不值得去花费工夫,因为那儿顶多只有三包花。”

 

  三包。斯佳丽想到往常塔拉每年收获的棉花数量之多,她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三包,恐怕最没出息的斯莱特里一家也能收那么多。更糟的是还有完税的问题。邦联政府征税可以棉花作价,但三包棉花甚至不够完税。不过对于她或对于邦联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所有的种地黑奴都逃跑了,压根儿就没人摘棉花。

 

  “这事我也不去想它,”斯佳丽在心中对自己说。“反正完税不关女人的事。这种事该由爸操心,可是爸——现在我不愿想爸的事。邦联要税除非西天出太阳。我们眼前需要的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波克,你们有准去过十二棵橡村庄园或麦金托什庄园没有?那儿的菜园子里不知有没有什么剩下?”

 

  “没有,小姐!我们没有离开过塔位。北佬要把我们抓去的。”

 

  “回头我打发迪尔西去麦金托什庄园瞧瞧。兴许她能在那儿找到些东西。我自己去十二棵橡树庄园。”

 

  “跟谁一起去,孩子?”

 

  “我一个人去。黑妈妈得待在两个姑娘身边,杰拉尔德先生又不能……”波克急得叫了起来,十二棵橡树庄园那儿也许有北佬或不规矩的黑人,她一个人哪能去得?这可把斯佳丽惹恼了。

 

  “别说了,波克。你叫迪尔西马上就去。你和普莉西去把老母猪和那一窝小猪赶回来,”她发出简短的命令后,扭头就走。

 

  黑妈妈的遮阳旧软帽虽然已经褪色,倒是干净的,仍挂在后门廊的钩子上,斯佳丽拿来往自己头上一戴,恍如隔世一般记起瑞特曾给她从巴黎带来一顶插有绿色卷曲羽毛的帽子。她绰起一只用橡树皮编的大篮子,从后台阶上下去,每走一步,脑袋就受到一次震动,甚至她的脊梁骨仿佛要从颅顶裂开来似的。

 

  通往河边的红土路在被毁的棉田中间给烤得火热滚烫。没有树木投下一点荫翳,阳光穿透黑妈妈的帽子射下来,好像它不是好几层印花布厚厚地绗就,而是用上浆的网眼轻纱做的。扬起的尘土直往鼻子眼和喉咙里钻,直至斯佳丽觉得自己若是说起话来口腔粘膜非干裂不可。马拖着重炮经过的路面刻下很深的辙痕,两侧的红土沟也给轮于碾出深深的裂口。棉株被砍倒的砍倒、践踏的践踏,因为狭窄的路得让炮队通过,骑兵和步兵只好在绿色的棉花丛中行进,把棉株踹进地里去了。路上和地里散落着扣环和挽具的碎皮条、被马蹄踩扁的水壶和弹药车的轮子、军服钮扣、蓝军帽、破袜子、血衣的残片——反正一支部队行军中丢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应有尽有。

 

  斯佳丽经过一片不大的雪松林和围着她家莹地的矮砖墙,那里有三个小土堆葬着她三个小兄弟,但她竭力不去想它们旁边又添了一座新坟。哦,埃伦!斯佳丽拖着沉重的脚步下土岗,经过斯莱特里家房屋留下的一堆灰烬和一支短烟囱时,她产生一个无比强烈的愿望——但愿这一家子也统统化成了灰烬。要不是为了斯莱特里这一家,要不是为了那个不要脸的埃米(她竟和他们的管家生了个野种),埃伦是不会死的。

 

  一颗尖头石子戳破了她脚上的泡,疼得她直叫唤。她到这儿来做什么?她,斯佳丽·奥哈拉,县里拔尖的美人,塔拉庄园主的掌上明珠,差不多光着脚在这坎坷的路上跋涉做什么?她那双娇小的脚是为了跳舞而不是为了趔趄而生的,她那双轻巧的鞋应当从亮闪闪的绸裙子下面偶一探头,而不应当容纳尖石和尘上。她生来就是让人疼爱和伺候的,可现在,她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为饥饿所驱,竟落得上邻家菜园子去觅食。

 

  在平缓的土岗脚下是河流,纵横纠结的树木把枝条垂向水面,这儿多么清凉、多么安静!她在低岸上坐下,脱去破鞋破袜,把一双灼热的脚泡在凉水里轻轻拍打。要是能整天坐在这里该有多好!远远地离开塔拉庄园里那一双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潺湲的流水声打破此地的寂静。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重新穿上鞋袜,在树荫下沿着青苔像海绵般松软的河岸走去。北佬把桥烧了,但她知道下游百来码处有几根木头横跨水流的一个蜂腰段。斯佳丽小心翼翼地过了河,还得在烈日下走半英里上坡路,才能到达十二棵橡树庄园。

 

  那十二棵橡树从印第安人的时代就矗立在那里了,如今依然高耸入云,只是遭到这场兵燹之后已是叶枯枝焦。在它们围成的圆圈中间,约翰·韦尔克斯的这座堂皇的宅院当初曾以它白色的圆柱呈现一派庄重的气象,严然是戴在小山之巅的一顶王冠,如今却成了一堆瓦砾焦土。原先是地窖的深坑、烧黑的粗石地基和两支大烟囱标着房屋坐落的位置。一根长长的圆柱半已熏黑,倒在草坪上,把茉莉花丛压得稀巴烂。

 

  斯佳丽在圆柱上坐下,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没有勇气再往前走。这劫后的荒凉令人怵目惊心的程度是她过去的所见所闻所不能比拟的。韦尔克斯家族的骄做化作了她脚下的灰烬。这么一个温良谦恭之家竟遭到如此下场。这座房子过去一向对她竭诚欢迎,她也曾枉费心机梦想成为它的女主人。她曾来这里赴宴、跳舞、调情,她曾在这里怀着一颗受到伤害的心、强抑住一腔妒火眼看玫兰妮情笑盈盈与阿希礼眉目传情。也是在这里凉爽的树荫下,当她向查尔斯·汉密顿表示愿意嫁给他时,查尔斯大喜过望,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哦,阿希礼,”她心想,“我希望你已经去世!我怎样也不忍心让你见到这幅惨象。”

 

  阿希礼是在这里和他的新娘成亲的,但他的儿子、孙子永远不能带领新娘进入这座宅院了。她曾经十分喜爱这栋房子,渴望在此地主宰一切,谁知这里再也不会有男婚女嫁、婴儿诞生等喜事了。这宅院已经死去,对于斯佳丽来说,仿佛韦尔克斯家所有的人也都葬身于它的灰烬之中了。

 

  “这事现在我不去想它。现在我受不了。我以后再想,”她出声地自言自语,同时把目光移开。

 

  为了寻找菜园子,她步履艰难地环绕废墟兜了一圈,打韦尔克斯家的姑娘们精心莳弄、而今横遭践踏的玫瑰花坛旁边走过,再穿越后院,经过熏肉房、牲口棚和养鸡场的残迹。菜园子周围的木桩栅栏已被拆除,过去一畦畦整齐碧绿的蔬菜地遭到与塔拉的菜园子同样的命运。松软的泥土被马蹄印痕和重炮车辙纵横切割,蔬菜嵌人士中成了稀泥。她在这里一无所获。

 

  斯佳丽穿越院子往回走,然后选择一条下坡小径通向一排阒然无声的粉自下房小屋,边走边叫:“有人吗?”但是没有人应声。连狗叫也听不见。显而易见,韦尔克斯家的黑人都逃跑或跟北佬去了。她知道每一个黑奴都有自己的菜地,她到下房去就是指望那些小块菜地能够幸免于难。

 

  她的搜索果然没有落空:那里的大头菜和卷心菜因为无人浇水而枯萎皱缩,却还活着;蔓生的腰果和蚕豆虽然枯黄,但可以吃。然而她实在太累了,看见这些蔬菜甚至连高兴一下的精神也提不起来。她干脆在菜畦里坐下来,用一双哆嗦的手抠到泥土中去把菜挖出来,慢慢地装满篮子。今晚塔拉庄园里可以美餐一顿了,尽管没有肋条肉放在蔬菜里一起煮汤。也许,迪尔西用来点灯的咸猪油可以拿来调味。她必须记住叫迪尔西用松树枝照明,把猪油省下来烧菜。

 

  在紧靠一所小屋后台阶的菜地里,她发现了短短的一垄萝卜,顿时感觉到自己饿得慌。此刻她的饥肠求之不得的正是一个带辣味的萝卜。她几乎等不及把萝卜在自己裙子上擦去泥巴,一口就咬下半个,急匆匆吃了下去。这萝卜又老又硬,还特别辣,呛得她直冒眼泪。一团未经咀嚼的东西刚咽下去,她那空了许久、怒火中烧的胃立即倒翻过来。她只得在松软的泥地里趴下,有气无力地开始呕吐。

 

  从小屋里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黑人居处的气味,越发使她恶心难忍,她索性不去遏制这种感觉,继续翻肠倒肚地吐,只见小屋和树木在她周围飞快地旋转起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脸朝下四肢无力地趴在那里,泥土像羽绒枕头一样柔软舒适,她的大脑疲惫,思绪飘忽不定。她一一斯佳丽·奥哈拉——趴在一所黑人小屋后面,身处一座被毁的庄园之中,她又是恶心;又是力乏,不能动弹,可是压根儿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顾得上她。即使有人知道,也不干他们的事,因为每个人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哪里还顾得上她。而这一切却发生在她——斯佳丽·奥哈拉——身上。过去她连丢在地板上的袜子也从未自己拣过,她的鞋带也向来是别人系的;只要有一点点头疼脑热,立即得到悉心照料;她发脾气使性子,别人总是姑息迁就,一辈子都是这样。

 

  她趴在地上,无力击退回忆和愁绪纷至沓来的围攻,它们就像一群兀鹫在她头上盘旋,等着享受一具死尸。她再也没有力气说:“母亲;爸的事,还有阿希礼以及这一大片烂摊子,统统放到以后考虑——等我受得了的时候再说。”现在她受不了,可是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还是想这些事。恩绪不停地盘旋,在她头上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觑空便向她俯冲,把利爪和尖喙扎入她的脑海。斯佳丽一动不动地趴着,不知经过了多长多长时间,脸埋在泥土中,背脊承受火辣辣的阳光灼烤,她顾一些往事和已经不在世上的一些人,回顾一去不复返的那种生活,瞻望前途,一片黑暗,凶多吉少。

 

  最后,当她站起来,重又看到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焦土瓦砾时,她头高高地昂起,与青春、姿色和含蓄的柔情融为一体的某种气韵已从她脸上永远消失。过去的已经过去。死了的已经死了。昔日那种养尊优的生活已经追不回来。就在斯佳丽把那种沉甸甸的篮子挎上胳膊时候,她已拿定主意,勾好了自己的生活蓝图。

 

  回头路是没有的,她只能往前走。

 

  今后五十年内,整个南方会不断有女人眼睛里带着凄苦的表情首前尘,缅怀消失的时代、死去的男人,从心底里唤醒那些徒增伤感记忆,怀着痛苦的自豪感忍受贫困的煎熬,因为她们拥有这些记忆。而,斯佳丽决不回首。

 

  她凝视着烧黑的石基,十二棵橡树庄园最后一次以它昔日的丰浮现在她眼前,豪华而骄做,象征着一个阶层和一种生活方式,然后她沿着大路朝塔拉庄园走去,沉重的篮把简直要勒进她的肉里去。

 

  饥饿又在啃她的空肚子,她大声说道:“上帝给我作证,上帝给我证,北佬休想把我整垮。我要挺住,等熬过这一关,我决不再忍饥挨饿。也决不再让我的亲人挨饿。哪怕我得去偷,去杀人——请上帝给我证,我无论如何不再忍饥挨饿了。”

 

  随后的一些日子,塔拉庄园是那样安静,那样与世隔绝,就像《鲁滨孙漂流记)里的荒岛。外部世界离此仅数英里,然而好像有千万里惊涛骇浪把塔拉与琼斯博罗、费那特维尔、洛夫乔伊隔开,甚至把塔拉与毗邻的庄园隔开。那匹老马死了,他们与外界之间唯一的交通也断了。要步行走上数英里累人的红土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

 

  在累断脊梁骨的日子里,为了获取食物拼死拼活地干,还得无休止地照顾三个年轻女子,有时候斯佳丽发现自己在侧耳细听熟悉的动静:下房里黑人小孩的尖笑声,大车从地里回家来的吱嘎声,杰拉尔德的坐骑穿越牧草地飞奔时的嘶鸣声,马车驶进庭院的辅辅声以及邻居来闲聊打发一个下午的谈笑声。但她什么也没听到。大路上静悄悄、空荡荡,没有红土扬起的烟尘通报宾客来临。在绵延起伏的绿色山丘和红上田野中间,塔拉不啻是汪洋大海里的一个孤岛。

 

  别的地方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家在自己的房子里吃饭定心,睡觉安稳。别的地方姑娘们穿着三度翻新的衣裙快乐地与人调情,唱着《无情战争结束后》,才几个星期以前她也唱过这支歌。也有地方在打仗,大炮在轰呜,城镇在燃烧,男人们躺在医院里令人作呕的恶臭中,伤口在腐烂。有的地方军队光着脚板、穿着脏兮兮的土布制服在行军,在战斗,在睡觉,饥饿和困乏交加,那是知道大势已去绝望之余的困乏。而有的地方,佐治亚的丘陵山岗只见清一色的蓝军服,那里已是兵强马壮的北佬的天下。

 

  塔拉以外有战争,有另一个世界。但在庄园里,战争和另一个世界都不存在,除非在回忆中出现,当这些回忆乘疲惫之隙闯入脑际时,必须把它们赶走。全空和半空的肚子的需求已把外部世界挤到次要的位置,生活已归结为两个相互关连的概念:食物和怎么弄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的记性比脑子强?斯佳丽能抑制悲伤,却无法抑制饥饿。每天早晨她似醒非醒地躺着,在记忆把战争和饥饿带回到她脑子里之前,她懒洋洋地蜷缩在床上,期待着闻到煎熏肉和烤面包卷的浓香。每天早晨她都用鼻子使劲地嗅,想真的嗅到那些馋人的味儿,嗅着嗅着便醒过来了。

 

  塔拉的餐桌上有苹果、红薯、花生和牛奶,但是就连这等寒酸的饮食也一直不够多。一天三次见到这些东西,她的记忆总要闪回到早先的日子、往昔的膳食、烛光明亮的餐桌和香味四溢的饭菜。

 

  想当年他们对食物压根儿不当一回事,实在太浪费了!面包卷、软烤饼、玉米松饼、鸡蛋烙饼,每件都有大滴大滴的黄油掉下来——一次进餐全都摆上。餐桌的一端是火腿,另一端是炸鸡;炖白菜浮泛在虹彩绚烂的油汤里,蚕豆在花色鲜艳的瓷盆里堆成小山;还有炸笋瓜、焖秋葵、稠得可以切块的胡萝卜奶酪酱。甜点心有三种,每个人都可任意挑选:巧克力千层酥、香草杏仁果冻、掼奶油蛋糕。想起这些美味佳肴,她就禁不住泪如泉涌(死亡和战争却不曾使她掉过眼泪),她那老是咕咕叫唤的空腹就会恶心难忍。过去黑妈妈一直为她胃口不佳而忧心忡忡,而今这个十九岁的女子食欲大振,加之以前她从未像这样劳累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她能吃当初的四倍那么多。

 

  在塔拉庄园,不光是她一个人的食量构成伤脑筋的问题。无论她朝哪边看,她的目光遇见的都是一张张饥饿的脸——黑的和白的。要不了多久,卡丽恩和苏埃伦将开始狼吞虎咽,伤寒病人在复元期大都如此。小韦德已经在拉长调子抱怨道:“韦德不喜欢吃红薯。韦德肚子饿。”

 

  别人也喷有烦言:

 

  “斯佳丽小姐,除非我能吃得饱一点儿,否则两个孩子我一个也喂不了。”

 

  “斯佳丽小姐,要是我不能吃饱肚子,我没力气劈柴。”

 

  “我的小羊羔,我都快饿扁了。”

 

  “女儿,我们非得每餐都吃红薯吗?”

 

  唯独玫兰妮不叫苦,尽管她的面孔越来越瘦削、越来越苍白,甚至睡梦中也会痛苦地抽搐。

 

  “我不饿,斯佳丽。把我的一份牛奶给迪尔西吧。她要给两个孩子喂奶。病人是不知道饥饿的。”

 

  玫兰妮这种默默无言的苦熬比别人嘟嘟嚷嚷的牢骚更叫斯佳丽恼火。斯佳丽可以用尖酸刻薄的讥刺使别人缄口,但对玫兰妮的无私表现她毫无办法,唯其毫无办法才憋气窝火。现在杰拉尔德、黑人们和韦德都爱接近玫兰妮,因为她身体虽然虚弱,心地却很善良,能体贴人,而斯佳丽在那些日子里二者都谈不上。

 

  特别是韦德,他整天待在玫兰妮的屋子里。韦德这孩子近来总有点儿不大对头,但斯佳丽没工夫去弄清究竟。黑妈妈认为这孩子有蛔虫,斯佳丽接受了她的说法,便给他喝埃伦一向用来给黑人小孩治蛔虫的药草和树皮煎的汁。然而喝了这药韦德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了。这些日子斯佳丽思想上简直没把韦德当做一个人对待。有他无非是多一个累赘,多一张要吃饭的嘴。等过了眼前这段非常时期,她会跟儿子一起玩儿.给他讲故事,教他认字母,但目下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每当斯佳丽最疲劳、最心烦的时候,韦德好像老是在身边碍手碍脚,故而她跟儿子说话常常没好气。

 

  她的厉声呵责把韦德直吓得眼睛瞪圆,斯佳丽一见这模样就有气,因为韦德受惊的时候会现出一副低能的傻相。斯佳丽没有意识到,这个小男孩接触到的惨象太可怖了,甚至大人也未必理解。恐惧占据了韦德的心房,震撼着他的灵魂,使他夜里常常尖声大叫惊醒过来。他听到任何出乎意料的响声或提高嗓门说的一句话都会发抖,因为在他的头脑里响声和口气生硬的话语是和北佬难解难分地纠结在一起的,他怕北佬甚于怕普莉西借以吓唬他的鬼怪。

 

  在围攻亚特兰大的炮声打响之前,他一直过着快乐、安定、平静的生活。尽管斯佳丽并不太关心他,韦德仍然习惯于得到别人的疼爱,听到亲切的话语,直至那天夜晚他从蒙眬中给拖起来,随后只见火光烛天,爆炸声震耳欲聋。那天夜里以及接下来的一个白天,他第一次挨了他母亲的打,听到母亲冲他粗声叫骂。过去,除了在桃树街那栋舒适的砖房里的生活,他别无任何经历,而这种生活在那天夜里已化为乌有,他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在逃离亚特兰大的过程中,他只知道后面有北佬的追兵,直到现在他仍时刻担心北佬会抓住他,把他剁成肉酱。每当斯佳丽提高嗓门骂他时,他就心惊肉跳,他那模糊、幼稚的记忆会重现第一次挨母亲打骂时的恐怖景象。从此,母亲发怒的声音在他的头脑里和关于北佬的概念结下了不懈之缘,所以他很怕他的母亲。

 

  斯佳丽不可能毫不察觉韦德近来常常躲着她,在她整天忙不完的事务隙缝中偶尔想起这一点时,心里老大不是滋味。这甚至比韦德原先老是在她身边纠缠不休更糟,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为韦德的避难所竟是玫兰妮的病榻,他在那儿做玫兰妮教他的游戏,听玫兰妮讲故事。韦德非常爱他的姑妈,她柔声和气,总是脸带微笑,从不说:“别烦,韦德!你把我烦得头都疼了!”或者,“看在上帝份上,别在这儿碍事,韦德!”

 

  斯佳丽没有时间、也没有强烈的愿望去疼他,但是看到玫兰妮这样做,她又产生了妒意。一天,斯佳丽发现韦德在玫兰妮床上竖蜻蜒,见他倒在玫兰妮身上,斯佳丽掴了他。

 

  “你怎么能把姑妈当床垫子用,你不知道她身体不好?马上给我出去,到院子里去玩,以后再也不许上这儿来。”

 

  可是玫兰妮伸出一只赢弱的手,把哭得伤心的韦德拉回到自己身边。

 

  “别哭,韦德乖。你不是有意把我当床垫子用的,对吗?斯佳丽,他并不烦我。让他待在我这儿吧。我来照看他。这是我的身体好起来之前唯一能做的事,你即使不管他也已经忙不过来。

 

  “别说傻话,玫荔,”斯佳丽生硬他说。“你的身体恢复得也够慢的,让韦德摔倒在你肚子上对你更不会有好处。听着,韦德,要是再让我撞见你在姑妈床上,瞧我不收拾你!不许抽鼻子。你怎么老是抽鼻子?该学着点儿男子汉的样儿!”

 

  韦德抽抽搭搭地逃下楼去。玫兰妮咬着嘴唇,泪水往眼眶里涌上来。站在过道里目睹这一幕的黑妈妈紧皱双眉,喟然长叹。但是,在那段日子里谁也不敢跟斯佳丽顶嘴。大家都怕她那张利嘴,大家都怕那个套着她的躯壳、但言行已经和过去判若两人的斯佳丽。

 

  现在塔拉庄园的一切都是斯佳丽说了算;和其他一下子抓到大权的人一样,她天性中所有恃强凌弱的本能全都表现出来了。倒不是说她骨子里没有半点善良的本性。因为她已经给吓坏了,缺乏自信,才那么盛气凌人,其实是生怕别人摸清她难以胜任的底细进而不承认她的权威。再说,把别人呼来喝去,知道他们怕她——这里头也有某种乐趣。斯佳丽发现这能使她过于劳损的神经得到一些休息。她并非全然看不到自己的个性在起变化。有时候,她粗声大气地发号施令,会使波克撅出下嘴唇,使黑妈妈忍不住哺咕起来:“现如今有些人还真抖起来了!”——遇到这种情况(斯佳丽自己也纳闷:她受过良好教养的言谈举止都到哪里去了?埃伦努力使她养成的习惯——礼貌待人。温良谦恭——竟消失得这么快,犹如树叶经萧瑟秋风一吹便纷纷脱落飘逝。

 

  埃伦不止一次他说过:“对地位比你低的、尤其是黑人,态度既要坚定,又要和气。”然而,如果她和和气气,黑人们就会整天坐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谈过去的好日子,说那时候可不兴把干屋里活的黑人当干地里活的黑人使唤。

 

  “要爱你的妹妹,好好照顾她们。对病人要慈悲为怀,”埃伦常说。“对于处在悲哀和患难中的人要体贴人微。”

 

  现在她没法爱她的妹妹。她们纯粹是压在她肩上的累赘。至于照顾她们,难道她没给她们洗澡、梳头、喂饭,甚至不惜每天走上好几英里地去找些菜蔬?难道她没学着挤牛奶,尽管那头怪吓人的畜生冲她晃着两只角的时候,她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难道不是这样?如果她对她们怜爱过了头,她们兴许会在床上赖得更久,而她需要她们尽快下地来,那就可以多两双手帮帮她。

 

  她们康复得很慢,至今缠绵病榻,瘦弱不堪。在她们不省人事的那些日子里,世界已经变了样。北佬来过了,黑人们跑了,母亲也死了。这三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都不是她们的头脑接受得了的。有时候她们以为自己仍处于谵妄状态,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斯佳丽变成这样,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有几回,斯佳丽倚在她们搁脚一端的床架子上谈自己设想她们康复以后能干些什么活,当时她们对她膛目而视,简直把她看做一个妖怪。她们无法理解家里再也没有一百名奴隶干这些活。她们无法理解奥哈拉家的小姐需要从事体力劳动。

 

  “可是,大姐,”卡丽恩说,她那稚气未脱的脸蛋儿竟吓成了死灰色。“我不能劈引火柴!这会把我的手弄坏的!”

 

  “瞧我的手,”斯佳丽回答时露出一丝怪可怕的苦笑,并且把一双起泡、长茧的手掌摊到卡丽恩面前。

 

  “我讨厌你这样跟卡丽恩和我说话!”苏埃伦叫了起来。“我看你是在撒谎,想吓唬我们。要是妈还在,她一定不许你这样跟我们说话!劈引火柴,亏你说得出口!”

 

  苏埃伦不顾虚弱,向大姐瞪了憎恶的一眼,她确信斯佳丽说这些话是存心跟她们过不去。苏埃伦这场大病差点儿死去,她失去了母亲,她孤独,她害怕,她需要别人抚慰,需要别人疼爱。偏偏斯佳丽每天站在床的另一端看着她们,她那双斜视的绿眼睛射出一种可恶的异光,估量她们复元的程度,一边列举她们该做的事情:整理床铺、做饭、提水、劈引火柴等等。瞧她那德行,好像她说这些怪吓人的事情就为了找乐子。

 

  斯佳丽确实乐意这样做。她对黑人采取高压手段,伤害两个妹妹的感情,不光是因为要她操心的事太多,紧张和劳累使她想不出别的做法,还因为这样她能往别人头上出一出自己的怨气:母亲对她讲过的生活道理统统不管用。

 

  母亲对她的教诲如今绝对没有任何价值,斯佳丽伤心透了,并且陷入了迷惘。其实,埃伦不可能预见她养育几个女儿的那个环境、那种文明会崩溃、解体,不可能预料她苦心孤诣地培养女儿去占据的社会地位将不复存在——但斯佳丽不作如是想。斯佳丽也不谅解,当初埃伦教导她做人要婉顺、和蔼、高尚、善良、谦逊、诚实的时候,埃伦展望未来将是长长一串安谧的岁月,各方面都像她自己平平而过的一生。埃伦还常说,女人只要牢记这些教训,生活亏不了她们。

 

  斯佳丽在绝望中想道:“她给我的教导对我毫无帮助,一点用处也没有!善良现在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婉顺又有什么价值?当初倒不如让我学会像黑人一样犁地或摘棉花。哦,母亲啊,你错了!”

 

  她没有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埃伦那个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世界已经随风飘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残忍的世界,那里的是非标准、价值观念都已经变更。斯佳丽只看到,更确切他说是她自以为看到她母亲错了,于是她自己连忙改弦易辙,以适应那个与她所受的教养大相径庭的新世界。

 

  只是她对塔拉庄园的感情未变。她每次拖着疲乏的身子从地里回家,看到这座横向布局散漫的白色房子,她的心总是洋溢着爱和社燕归巢的喜悦。每次推窗遥望葱绿的牧场、红上的田野和长得很高的沼地树丛,一种美的感受定会充塞她的胸臆。当其余的一切都在变的时候,斯佳丽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便是她对故乡家园的爱,爱这里绵延起伏的丘陵,爱这里鲜红艳丽的土壤,它有血红、石榴红、砖红、朱砂红各种色彩,上面会神奇地长出碧油油的草丛,白色的茸毛如满天星斗洒落其间。世上任何别处都没有这样的土地。

 

  当她眺望塔拉庄园的时候,她会在一定程度上懂得战争争的是什么。瑞特说人们打仗争的是钱,这话不对。不,他们争的是犁松隆起的土地,是刈得齐整、绿草如茵的牧场,是黄水潺湲的河流,是木兰丛中荫凉的白色房屋。只有这些才值得力之一战,只有红色的土地才值得为之一争,这是他们的土地,将来是他们的儿孙的,这红色的土地要为他们的儿孙以及儿孙的儿孙长出棉花来。

 

  塔拉庄园遭到蹂躏的土地现在是她仅有的一切,而母亲和阿希礼已经去世,杰拉尔德经过这次劫难成了痴呆,金钱、黑奴、衣食不愁的牢固地位一夜之间统统化为乌有。斯佳丽恍同隔世一般回忆起跟她父亲关于土地的一次谈话。如今她感到惊讶的是当时自己怎么会这样幼稚、这样无知,竟不懂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杰拉尔德说,世上唯一值得为之战斗的是土地。

 

  “因为它是世上唯一永久存在的东西……对于任何一个身上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们居住其上、靠它生活的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这是唯一值得为它辛苦、为它战斗、为它***的东西。”

 

  是的,塔拉庄园是值得为之战斗的,所以她二话不说便投入了战斗。任何人都休想从她手中夺走塔拉庄园。任何人都不能迫使她和她家里的人离乡背井去仰仗亲戚的布施。她要把塔拉庄园支撑下去,纵使她得把这里每一个人的脊梁都累断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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