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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7633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45分钟

  

  斯佳丽从亚特兰大逃回塔拉庄园以后两个星期,她脚上最大的一个泡开始溃烂,直肿得连鞋也穿不上,路也不能走,只能脚跟着地勉强拐几步。她瞧着脚趾上发炎的疮口心急如焚。万一它像那些伤兵的创口一样发生坏疽,附近又找不到一位医生,她会死吗?尽管目前的生活这样苦,她可绝对没有不愿活下去的想法。

 

  她刚到家里的时候,曾指望杰拉尔德会重振雄风来当这个家,然而两星期来这个希望落了空。现在她明白,不管她喜欢不喜欢,庄园以及这里所有人的命运已交到了她缺乏经验的一双手中,因为杰拉尔德仍像睡着了似的整天不声不响,顺从安详,对塔拉庄园的事不闻不问。无论斯佳丽向他求教什么事情,他唯一的回答就是:“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女儿。”或者还有更糟的:“去跟你母亲商量吧,小姑娘。”

 

  他永远不会有什么改变了,斯佳丽已经认识到真情,而且并不十分激动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杰拉尔德将始终等待着埃伦,谛听埃伦是不是在来,一直到他死去为止。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半明不暗的阴阳界,那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而埃伦老是在隔壁房间里。埃伦一死,把杰拉尔德赖以生存的主要动力给带走了,于是他那种近乎狂妄的自信、莽撞和不知疲倦的劲头也随之消失。杰拉尔德·奥哈拉一生风风火火的连台好戏就是演给埃伦看的。如今幕已永远落下,灯光变得暗淡,观众突然没了,而这位茫然不知所措的老演员仍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等着别人提示。

 

  那天上午家里静悄悄,因为除了斯佳丽、韦德和三个有病的年轻女子,所有的人都去沼泽地找那头老母猪了。甚至杰拉尔德精神也比平时好点儿,他一只手扶着彼克的胳臂,另一只手挎着一圈绳,穿越犁过的地蹒珊走去。苏埃伦和卡丽恩哭过一阵之后睡着了,她们每天至少有两次要想起埃伦,想着想着,伤心和病弱的眼泪就会顺着她们深陷的腮帮淌下来。那天,玫兰妮还是第一回让人用枕头垫在背后扶起来,身上盖一条补过的床单,半坐半卧在两个婴儿中间,一手搂着长出亚麻色茸毛的一个脑袋,另一只手同样温柔地托着迪尔西的孩子长着鬈发的黑脑袋。韦德坐在床脚边听她讲一个童话。

 

  对于斯佳丽来说,塔拉庄园的这种寂静实在难以忍受,因为这气氛太像她从亚特兰大回家途中那漫长的一天所经过的荒野废村中死一般的岑寂。那条母牛和它的小牛犊一连几个小时不叫一声。她的窗外没有鸟儿啁啾,甚至几代都在木兰树叶丛中营巢的模仿鸟那天也不唱歌,尽管这个家族平日叽叽喳喳最爱聒噪。斯佳丽把一张矮椅子搬到她卧室开着的窗前坐下,裙裾高高地撩过膝盖,两手托着下巴额儿搁在窗台上,眼睛望着宅前的车道、草坪以及大路那一边绿色的牧场。一桶井水放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她不时把肿胀发炎的脚浸入水桶,冰凉而又刺痛的感觉把她的脸扭曲成一副怪相。

 

  她把下巴额儿搁在手上坐着发愁。偏偏在她最需要力气的时候,这个脚趾溃烂了。那些个蠢东西永远逮不着老母猪。就是那些小猪他们也花了足一个星期才一头一头抓回来,可是到现在两个星期过去了,老母猪依然逍遥自在。斯佳丽相信,若是她跟他们一起到沼泽地去,她只要把裙裾撩到腰间束好,拿起绳圈一扔,准保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老母猪套住。

 

  可是,即使老母猪给逮住,以后又怎样呢?把老母猪和它的一窝小猪吃掉,以后怎么办?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得有东西填肚子。等到冬天来临,就没东西吃了,甚至从邻庄菜园子里弄来的一点残余菜蔬也将告罄。必须贮存干豌豆、高粱、面粉、大米……还有……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来年春播的玉米种子和棉籽还没有着落,衣服也需要添一些。所有这一切上哪儿弄去?叫她拿什么付帐?

 

  她曾在私下里搜遍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银柜,找到的只是几沓邦联债券和三千元邦联钞票。她带着一丝苦笑心想,如今邦联货币几乎已经一文不值,这些钱充其量只够他们全家饱餐一顿。但是,即便她有钱并且能买到食物,她又怎样把食物拉回塔拉庄园呢?上帝为什么让那匹老马死去?倘若有瑞特偷来的那畜生,哪怕它老弱病残一应俱全,对他们来说境况也会大不相同的。哦,当初在路那边牧场上遛蹄的一些骡子毛色柔滑光亮,有多棒!那些拉载人车的马多漂亮!还有她骑的小牝马、卡丽恩和苏埃伦的小马驹!杰拉尔德的大雄马跑起来只见草皮从它蹄下飞溅……。哦,那么多骡马只要有其中一匹就好了,即便是那头脾气最犟的骡子也行!

 

  不过没关系,等她的脚好了以后,她可以步行去琼斯博罗。这将是她有生以来步行最远的路程,但她会走去的。就算北佬把那个市镇全烧光了,她总能在附近找到个把人,人家会告诉她哪儿能弄到食物。这时,她眼前浮现出韦德那张饿瘦的脸。他老是说他不喜欢吃红薯,想要一只鸡腿和一盆浇上卤汁的米饭。

 

  阳光灿烂的庭院骤然间仿佛云遮雾罩,树木隔着泪帘变模糊了。斯佳丽脑袋搭拉下来掉在胳膊上,她竭力不让自己哭。现在哭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只有在旁边有你想要讨他喜欢的男人时,眼泪才管用。正当她伏在窗台上双目挤紧把眼泪压回去时,忽然给一阵马蹄声所惊动。但她并没有抬起头来。最近这两个星期她白天黑夜好像曾多次听到这声音,正如埃伦的衣裙窸窣之声不时萦绕在她耳际。和过去在这样的时刻相同,她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然后她暗暗向自己叱喝:”别痴心妄想!”

 

  但是,马蹄声渐渐地慢下来,由跑步转为走步,那自然真切的程度委实令人吃惊;接着,细石院径上响起有节奏的得得声。有人骑一匹马来了——是塔尔顿家还是方丹家的?她迅速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北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像着了魔似的隔帘偷看,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来者无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那是一个长相粗鲁、身材矮壮的汉子,一部很不整洁的大黑胡子散乱在钮扣也没扣好的蓝军服上。眶距太近的一双小眼睛在强烈的日光下眯成两条线,他从容不迫地从绷紧的蓝军帽檐下察看着这座房子。在他慢慢地下了马,把缰绳扔过拴马桩的时候,斯佳丽屏住的一口气总算喘了过来,不过喘得十分突兀而又痛苦,像是兜胸挨了一击似的。一个北佬,一个臀部插着长筒手枪的北佬!而斯佳丽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座房子里,还带着三个有病的女子和两个婴儿!

 

  那北佬慢悠悠地沿着院径走过来,一只手放在枪套上,两颗小眼珠子左右顾盼,这时斯佳丽想象中以飞旋的万花筒形式映出一幅幅杂乱的画面,那都是佩蒂帕特姑妈悄俏讲述的故事:女子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遭袭击;有人喉管给割破;房屋在垂死的妇女头上燃烧;孩子因为哭叫被挑在刺刀尖上——总之,与“北佬”二字联系在一起的种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恐怖一齐兜上心头。

 

  斯佳丽惊骇之余的第一个冲动是想躲进贮藏室、钻到床底下,从后扶梯飞奔下楼,一路尖叫着往沼泽地那儿跑——反正只要从那人手中逃脱。接着,她听见那人蹑手蹑脚登上前院的台阶,随后又鬼鬼祟祟跨进穿堂,斯佳丽知道逃走的路已被切断。她吓得手脚冰凉,没法动弹,只听见那人在楼下从一间屋子踅入另一间屋子,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他的脚步声便越来越响、越来越大胆。此刻他在餐室里,再过一会儿就要走进厨房。

 

  一想到厨房,斯佳丽顿时怒火中烧,仿佛她的心上给扎了一刀,在压倒一切的愤怒面前,恐惧退却了。厨房!那里的炉灶上有两只陶罐,一只在炖苹果,另一只在用好不容易从十二棵橡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菜园子里弄来的蔬菜炖什锦羹——九个人就指着这一餐充饥,而事实上两个人吃了也不算饱。斯佳丽已经有好几个钟头一直遏制着自己的食欲,等其余的人回来再吃,所以她想到那北佬要把他们可怜的饭食吃掉,禁不住气得浑身发抖。

 

  这帮天杀的强盗!他们像蝗虫一般自天而降,把塔拉洗劫一空,让这里的人慢慢地饿死,现在又回来还要把这么点儿可怜的残余食物也偷走。斯佳丽空空如也的胃部起了一阵痉挛。

 

  “我凭着上帝起誓,至少这个北佬再也偷不成人家的东西了!”

 

  她脱去敝旧的一只鞋,光着脚吧嗒吧嗒敏捷地走到写字台前,甚至那个崩烂的脚趾也不觉得疼痛。她悄没声儿地拉开最上边的抽屉,抓起她从亚特兰大带回来的一支沉甸甸的手枪,查尔斯生前曾把这武器带在身上,却从来没有放过一枪。斯佳丽从挂在墙上他的军刀下面的皮弹夹内摸出一枚火帽,把它装进弹膛,手一点儿也不哆嗦。她迅速而又无声地跑到楼上过道里,然后一手扶住栏杆,另一只手藏在裙裥中握着手枪紧贴大腿,飞身下楼。

 

  “谁在那儿?”一个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声音喝道。

 

  斯佳丽在楼梯半道上站住,这时血在她太阳穴里跳得那么响,她几乎听不见那人的声音。

 

  “别动,要不我开枪了!”那个声音在叫。

 

  他半蹲半站在餐室门口,身体像拉紧的弓弦,一手持枪,一手拿着一只花梨木针线匣,里边有金顶针、金柄剪子、织补用的小小金顶刚玉橡实。斯佳丽的两条腿从脚底一直凉到膝盖,但是怒火把她的脸都快烤焦了。埃伦的针线匣在那个人的手里。她想要大声叫喊:“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肮脏的……”可是喊不出来。她只能隔着栏杆向那人瞠目而视,眼看着他的面孔由凶狠、紧张换成一副半似冷笑、半似制笑的嘴脸。

 

  “敢情这房子里还有人,”他说着把枪插回到皮套里去,同时跨进穿堂,正好站在斯佳丽下面的楼梯脚边。“就你一个人吗,小妞儿?”

 

  斯佳丽以闪电一般的动作把手枪举过栏杆瞄准那个大胡子惊恐万状的脸。他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摸自己的枪,斯佳丽已经扣动扳机。手枪的反冲力使她的身子摇摇晃晃,一声巨响震聋了她的耳朵,一缕硝烟直冲她的鼻孔。那汉子扑通一声朝后倒在地上,半个身体跌入餐室,这股力量之猛把家具也震动了。针线匣从他手中掉落,里边的东西都撒在他周围的地板上。斯佳丽几乎无意识地奔下楼梯站在他旁边,俯视着那张脸的胡子以上部分变成了什么:原先是鼻子的地方现在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凹坑,被火药烧焦的眼睛目光呆滞。就在她凝神细看的时候,两股鲜血——一股从他脸上,另一股从他脑后——顺着锡亮豹地板缓缓流淌。

 

  是的,他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杀了一个人。

 

  硝烟袅袅升向房顶,两股殷红的鲜血在她脚边扩展。她站在那里的一会儿工夫不知有几许长,在炎夏上午的寂静中,任何不相干的声音和气味,包括她的心急如鼓点的搏动、木兰叶丛轻微的沙沙声、远处一只沼地野禽的悲鸣以及窗外的花香,无不比通常增强好几倍。

 

  过去,即使在狩猎时逢到需要结果动物的性命,她也总是竭力避开;她无法忍受猪在屠刀下的哀号或兔子陷入罗网的尖叫。可现在,她竟杀了一个人。“这是凶杀!”她迟钝地想道。“我干了一桩凶杀案。哦,我不可能遇上这等事!”这时,地板上指头粗短、寒毛毵毵的一只手映人她的眼帘,这只手离针线匣很近很近,倏忽间,她重又精神倍增,而且产生一种冷血、残忍的快感。她真想用脚跟在那家伙原先鼻子部位的伤口里碾它几下,让自己的光脚蘸到他热乎乎的血,从中获得解恨的快感。她这一枪为塔拉庄园报了仇,也为埃伦报了仇。

 

  楼上过道里响起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梢停之后脚步声又起,这一回则是有气无力地曳地而行,中间夹着金属的碰击声。斯佳丽恢复了对时间和周围现实的感觉,她抬头一看,只见玫兰妮在扶梯顶上,只穿一件现在为她充当睡袍的破衬衣,一只无力的手握着查尔斯的军刀搭拉下来。玫兰妮一眼便把发生在楼下的一幕全看明白了:一具穿蓝色军服的尸体倒在血泊中,针线匣就在尸体旁边,斯佳丽光着脚,面如上色,紧握着长筒手枪。

 

  她的目光与斯佳丽的目光在沉默中相遇。玫兰妮平素婉顺的脸上此刻呈现着一种反常的骄做,她的笑容流露出赞赏和狂热的喜悦,这跟斯佳丽自己心中汹涌翻腾的感情倒是不谋而合。

 

  “想不到……想不到她竟和我一样!她理解我的心情!”这念头在那漫长的一瞬间从斯佳丽头脑中闪过。“换了她,也会像我这样干的!”

 

  斯佳丽激动地看着弱不禁风的玫兰妮,对于眼前这个站也站不稳的女子,斯佳丽从不怀有任何感情,只有厌恶和憎恨。可现在,一种欣赏和认同的感情油然而生,把对阿希礼妻子的敌意压了下去。在胸怀坦荡、绝无私心杂念的一刹那,她从玫兰妮温和的声音和柔顺的眼神背后看到了她不屈不挠的意志如锋利的钢刃寒光森森,还感觉到蕴藏在玫兰妮娴静的性格深处的勇气不下于一支旌旗招展、军号嘹亮的雄师。

 

  “斯佳丽!斯佳丽!”苏埃伦和卡丽恩惊恐而虚弱的尖叫从她们关着的房门里边传来,韦德则在拼命呼喊:“姑妈!姑妈!”玫兰妮赶紧举起一个指头放到嘴边示意斯佳丽别作声,然后把军刀搁在扶梯顶上,挣扎着沿楼上的过道走到病室前把门推开。

 

  “别害怕,胆小鬼!”只听得她用戏谑的口吻说道。“你们的大姐想擦掉查尔斯手枪上的铁锈,不料那玩意儿走了火,差点儿没把她吓死!”过了一会儿,又听得她在说:“韦德·汉普顿,妈妈刚才用你好爸爸的枪放了一枪!等你长大了,她也会让你放的。”

 

  “好一个玫兰妮,撒起谎来多么镇静!”斯佳丽暗暗佩服。“我可不会那么快就想出搪塞的话来。不过,何必撒谎呢?他们应该知道这是我干的。”

 

  她又看了一下地板上的尸体,现在,愤怒和恐惧渐渐消退以后,在她身上占上风的是极度的嫌恶,她的双膝在反作用下开始哆嗦。玫兰妮重又撑到楼梯顶上,并且扶住栏杆一步一步下楼来,牙齿咬住苍白的下唇。

 

  “回到床上去,傻瓜,你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吗?”斯佳丽想喝住她,但是衣不蔽体的玫兰妮已经撑到楼下穿堂里。

 

  “斯佳丽,”她悄悄他说,“我们得把他从这儿弄出去埋掉。也许不光是他一个人,万一他们在这儿找到他……”她扶住斯佳丽的胳臂以免自己跌倒。

 

  “他肯定只有一个人,”斯佳丽说。“我从楼上窗户里没看见其他任何人。他一定是开小差的。”

 

  “就算他只有一个人,这件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黑人们嘴不严,北佬会来把你抓去的。斯佳丽,我们必须在家里人从沼泽地回来以前把他藏好。”

 

  玫兰妮紧张急切的语气促使斯佳丽开动脑筋冥思苦想。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角落里的凉棚底下——那儿前些日子波克把一桶威士忌掘出来的地方土还是松的。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到那边去呢?”

 

  “我们俩一人抓住一条腿把他拖去,”玫兰妮果断他说。

 

  尽管不是大愿意,斯佳丽还是情不自禁地更进一步佩服玫兰妮的胆略。

 

  “你连一只猫也拖不动。我来拖他,”斯佳丽生硬他说。“你回到床上去。小心送了你自己的命。不许你帮我,要不我就把你抱上楼去。”

 

  玫兰妮纸一样白的脸上绽开甜蜜的笑容表示理解。“你太好了,斯佳丽,”说着,她用嘴唇在斯佳丽面颊上轻轻擦了一下。没等斯佳丽从惊讶中定下神来,玫兰妮又接着说:“你要是能把他拖出去,我就来洗刷这——这脏乱的一摊,赶在他们回家来以前拾掇好。哦,斯佳丽——”

 

  “什么事?”

 

  “要是搜一下他的背包,你认为这算不算不道德?也许他带着些吃的。”“我认为不算,”斯佳丽答道,同时暗暗恼恨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

 

  “你搜背包,我来搜他身上的口袋。”

 

  她强忍嫌恶俯身解开死人上衣所有的钮扣,开始逐一搜索他的口袋。

 

  “我的上帝啊!”她轻轻发出一声惊叹,一边掏出用破布裹着的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玫兰妮……玫荔,这里边大概都是钱!”

 

  玫兰妮什么也没说,只是猛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到墙上。

 

  “你看吧,”她说时声音发颤。“我觉得有点儿累了。”

 

  斯佳丽扯去那块破布,手哆嗦着打开折拢的皮夹。

 

  “瞧,玫荔,你瞧!”

 

  玫兰妮抬头一看,她的眼睛都睁大了。皮夹里乱七八糟地塞着许许多多钞票,合众国的绿色美元中夹杂着邦联发行的纸币,在钞票中间闪闪发光的还有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金币。

 

  “这会儿别数钱,”玫兰妮见斯佳丽开始点钞票,便说。“我们没有时间……”

 

  “你明白不,玫兰妮,有了这些钱我们就不用挨饿了。”

 

  “我明白,明白,亲爱的。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你再看看他另外的口袋,我来对付背包。”

 

  斯佳丽实在不愿意放下那皮夹。她眼前展现出十分光明的前景——真正的钱、那北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有灵,这一切都是他赐与的,尽管他采取的赐与方式非常特别。斯佳丽蹲下来,凝视着皮夹傻笑。食物!玫兰妮把皮夹从她手中夺了过去。

 

  “快点儿看吧!”玫兰妮说。

 

  裤袋里没别的,只有一个蜡烛头、一把大折刀、一块嚼烟和一根细绳。玫兰妮从背包里取出一小包咖啡,把它嗅之再三,好像这是最最沁人心脾的香水,还有一块压缩饼干,接着——她的脸色也变了——又取出嵌在珍珠金框里的一个小女孩的袖珍肖像、一枚石榴石胸针、两只极阔的金手锡(还垂着细细的金链子)、一个金顶针、一只孩子玩的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子、一枚独粒钻戒和一副带梨子形钻石坠子的耳环,即使她们并不内行的眼光也敢肯定这些钻石每颗都远远不止一克拉。

 

  “他是个贼!”玫兰妮低声说,同时往后退缩,只想离尸体远点儿。“斯佳丽,这些全是他偷来的!”

 

  “当然,”斯佳丽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指望从这里再偷走点儿什么。”

 

  “你杀了他我很高兴,”玫兰妮说这话的时候,她那双温顺的眼睛神情是严峻的。“现在得赶快,亲爱的,把他从这儿弄出去。”

 

  斯佳丽弯腰抓住死人的靴子拉了一下。那死鬼重得要命,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力气大小了。要是她拖不动怎么办?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尸体,两边胳肢窝里各夹住一只沉重的靴子,然后让自身的重量前倾。尸体给挪动了,于是她又扯了一下。刚才激奋中忘了疼痛的那只脚,现在像针刺一般折磨人,她只得咬咬牙把身体的重心移到足跟上。她使一把劲向前扯动一点儿,额上汗如雨下,如此把尸体从穿堂里往外拖,一路留下殷红的血迹。

 

  “要是他洒得满院子都是血,我们就没法遮盖了,”她喘吁吁他说。“把你的衬衣给我,玫兰妮,我把他的脑袋包扎起来。”

 

  玫兰妮纸一样白的脸变成了绯红色。

 

  “别犯傻了,我不会看你的,”斯佳丽说。“要是我穿着衬裙或长裤,我会脱下来派这个用场。”

 

  玫兰妮靠在墙边缩做一团,把那件亚麻布破衬衣从头上褪下,默默地扔给斯佳丽,可怜她只得用两只手竭力遮蔽自己的身子。

 

  “感谢上帝,我的脸皮可不是那么薄的,”斯佳丽心想。在用那件破衬衣把死者血肉模糊的脸裹起来时,与其说她看到不如说感觉到玫兰妮那种痛苦的窘态。

 

  斯佳丽一瘸一拐地连拉带扯,把尸体从穿堂里拖到门廊,然后停下来用手背擦擦额上的汗,回头看看靠墙坐在地上的玫兰妮曲起双膝遮掩裸露的乳房。斯佳丽有些恼火:玫兰妮也真够傻的,在这样的时候还怕难为情。这正是她循规蹈矩的举止的一种表现,斯佳丽向来为此而瞧不起她。想到这里,斯佳丽不禁问心有愧。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说,玫兰妮毕竟在产后不久从床上挣扎起来,带着她举也举不动的兵器来援助她。这是需要勇气的,斯佳丽承认自己并不具备这种勇气,而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个恐怖之夜逃回塔拉的跋涉途中,玫兰妮却表现了这样一种坚韧如钢、柔若绢丝的勇气。这也是韦尔克斯家族成员个个具备的那种不可捉摸、并不显眼的勇气,斯佳丽对这样的品质难以理解,但也不得不肃然起敬。

 

  “回到床上去,”她侧着脸朝背后说。“否则你会送命的。等我把他埋了以后,再来收拾这脏乱的一摊。”

 

  “我会用一块破地毯把它擦干净的,”玫兰妮低声说,一边瞅着地上那摊血,脸色十分难看。

 

  “随你的便,你送了命我才不管呢!万一在我干完之前家里人有谁先回来的话,你想办法让他们待在房子里别出去,至于那匹马,你就说是不知从什么地方自己跑到这儿来的。”

 

  玫兰妮坐在上午的阳光里发抖,当死尸的脑袋从台阶上一磴一磴被拖下去时,她捂住耳朵怕听那令人恶心的磕碰声。

 

  谁也没有问马是哪儿来的。这一带前不久还是战场,显而易见那是一匹掉队迷路的马,反正大家都乐意有这么一头牲口。那北佬给埋在葡萄棚下斯佳丽挖的一个浅坑里。原先支撑粗藤茂叶的几根柱子已经腐烂,那天夜里斯佳丽便用切菜刀一阵乱砍,直至柱倒棚塌,让盘根错节的藤蔓覆盖墓穴。在整修家园的过程中,斯佳丽唯独不提重新立柱搭棚的事,即使黑人们猜到个中原委,他们也保持沉默在过于疲倦反而睡不着觉的漫漫长夜,始终没有鬼魂从那个很浅的墓穴里爬起来作祟缠她。她每次想到这件事,既不害怕,也不后悔。怎么会如此心安理得,她自己也纳闷儿,因为她知道仅仅在一个月以前自己是决计不会干出这事来的。好一位年轻妩媚的汉密顿太太,腮帮子酒涡迷人,耳坠儿玎珰作声,平日里简直没半点用处,居然会开枪把一个人的脸打得稀巴烂,然后将他埋入草草掘就的土坑了事!倘若给她的一些旧相识知道了,他们准会吓得瞠目结舌——想到这里,斯佳丽不禁露出略带几分狰狞的苦笑。

 

  “我再也不想这件事了,”她暗自下定决心。“事情已经过去,到此为止,我要是不杀他,那我准是个白痴。不过……不过自从我回家以后,我恐怕是有点儿变了,否则我是不会干这事的。”

 

  尽管她并非有意识地信奉如下一种观点,但是她不论什么时候碰到不愉快而又棘手的难题,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念头就会给她力量:“我连人都杀过,还怕干不了这档子事?”

 

  其实,在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比她想象的更深刻。当她趴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的黑奴菜地里的时候,她的心上便开始形成一层硬壳,这层外壳渐渐地越结越厚,她的心也随之越变越硬。

 

  如今有了一匹马,斯佳丽可以去弄弄清楚,他们的邻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从她回家以后,她已有上干次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县里是不是只剩我们这几个人了?是不是别人都已经葬身火海?还是他们都逃到梅肯去了?”十二棵橡树庄园、麦金托什庄园和斯菜特里小屋只剩下断垣残壁的景象,在她头脑里记忆犹新,她几乎怕明白真实情况。然而,知道发生了最坏的事也强似一无所知。她决定骑马失去方丹家,并非因为他们是近邻,而是因为老方丹大夫可能在家。玫兰妮需要一位医生。她恢复得很不理想,她那苍白、虚弱的模样斯佳丽瞧着实在害怕。

 

  所以,在斯佳丽的脚痊愈到能穿鞋的第一天,她便骑上那北佬的马。她一只脚伸进改短的马镫,另一条腿盘起来搁在前轿上,这样跟坐在女式侧鞍上差不多,然后出发穿过田野往含羞草庄园方向而去,思想上准备好看到那里也已烧成一片焦土。

 

  使她又惊又喜的是看到那栋黄粉墙已经褪色的房子还坐落在含羞草的树丛中,依旧是历来的老样子。当方丹家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又是亲吻、又是欢呼迎接斯佳丽的时候,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她的心头,几乎使她热泪盈眶。

 

  但等初次相见那阵兴高采烈的心情稍趋平静,大家鱼贯进入餐室坐了下来,斯佳丽感到一阵悲凉。北佬没有来到含羞草庄园是因为它远离大路,因此方丹家还有牲畜和粮食,但含羞草也和塔拉以及周围乡村一样笼罩着异样的岑寂。除了四名干家里活的女仆,所有的黑奴听说北佬逼近吓得都逃跑了。家里没有一个男丁,除非把萨丽的才离尿布的小儿子乔算作男人。偌大一栋房子里只有七十多岁的方丹老太太、她那已经年过半百还一直被称作“少奶奶”的儿媳以及才满二十的萨丽。她们离邻居都很远,而且没人保护,但如果说她们免不了有些提心吊胆,脸上也不动声色。斯佳丽心想,多半是因为萨丽和少奶奶太怕那位看上去跟瓷器一样脆弱、意志却百折不挠的老太太,所以即使有任何疑虑也不敢说出产。斯佳丽自己也怕那位老太太,因为她眼光尖利。词锋更尖利,这二者斯佳丽过去都有所领教。

 

  虽则三代人并无血缘关系,而且年龄悬殊,然而精神和遭遇方面的相似之处把这三个女人连结在一起。她们三个都穿着自染的丧服,都显得惟悴而忧伤,尽管不作愁眉苦脸,亦不怨天尤人,可是从她们的笑容和好客的言语背后毕竟可以感觉到内心的痛苦。试想,她们的黑奴跑了,她们的钱不值钱了,萨丽的丈夫乔在葛底斯堡一役中阵亡,少奶奶也成了寡妇,因为小方丹大夫已在维克斯堡死于痢疾。另外两个小伙子亚力克和汤尼则在弗吉尼亚州什么地方,他们是死是活也无人知晓;老方丹大夫又随惠勒的骑兵部队开到别处去了。

 

  “这个蠢老头都七十三岁了,还硬充好汉。他有风湿病,浑身上下酸痛的关节比猪身上的跳蚤还多,”老太太其实是在为她的丈夫感到骄做,她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与她口中尖酸刻薄的言词显然对不上号。

 

  “你们有没有听到亚特兰大方面的什么消息?”等大家坐好以后定了定神,斯佳丽问。“我们在塔拉简直跟埋在坟墓里一样。”

 

  “哦,孩子,可不能这么说!”老太太照例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我们的情形也跟你们一样。只听说这个城市最后还是给谢尔曼拿下了。此外我们点消息也得不到。”

 

  “到底给他拿下了。眼下他在干什么?仗打到了什么地方?”

 

  “我们三个单身女人待在这乡下地方,常常几个星期看不见一封信、一张报,怎么会知道打仗的事?”老太太酸溜溜地嘀咕开了。“我们有一个黑奴跟别人家的黑奴闲聊来着,别人家的黑奴见过另一个去过琼斯博罗的黑奴,除此以外我们什么也没听说。她们说北佬在亚特兰大赖着不走了,他们的人马都在休息,可这话是真是假,你我都没个准儿。要说休息么,他们还真需要,因为我们把他们打得够呛。”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塔拉庄园,可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少奶奶插进来说。“哦,都怪我没去看看你们!可是这儿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黑人又差不多全跑了,我实在抽不出身来。不过,我还是应该挤出时间去一趟。我也太不像邻里乡亲了!当然喽,我们以为北佬把塔拉庄园也像十二棵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那样给烧了,你们全家一定都去了梅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你在家里,斯佳丽。”

 

  “是啊,奥哈拉先生的黑奴们打这儿路过的时候,都吓得瞪出了眼珠子,他们说北佬要烧塔拉了,那我们还能不这样想吗?”老太太插了一句。

 

  “我们总以为——人”萨丽开言道。

 

  “我正说着呢,请别打断我,”老太太立即截住她的话头。“他们说,北佬在整个塔拉庄园安了营,你们家的人正打算逃到梅肯去。后来,就在那天夜里,我们见塔拉那边的天上火光熊熊,一连烧了好几个钟点,把我们那些愚蠢的黑人吓得魂灵出窍,结果他们全逃跑了。究竟烧的是什么?”

 

  “我们所有的棉花——价值十五万美元呢,”斯佳丽痛心他说。

 

  “得感谢上帝没烧了你们的房子,”老太太用拐杖抵着下巴颏儿说。“棉花你们还会不断地种出来,房子可是种不出来的。我倒想问问,你们的棉花开摘了没有?”

 

  “没有,”斯佳丽说,“再说,反正大部分都已经给毁了。剩下没毁的顶多只有三包棉花,那些地远得很,在河边低谷里,而且,收了又有什么用?我们干地里活的人手都跑了,没人摘。”

 

  “我的天哪,你听听!‘我们干地里活的人手都跑了,没人摘!’”老太太故意拿着腔儿学对方的话,还向斯佳丽瞪了饱含挖苦意味的一眼。“小姐,你自己这双可爱的爪子难道折了不成?还有你两个妹妹的呢?”

 

  “我?叫我去摘棉花?”斯佳丽叫了起来,她这一惊非同小可,仿佛老太太要她去干一件最见不得人的丑事。“像一个干地里活的黑奴?像一个穷白佬?像斯莱特里家的婆娘?”

 

  “穷白佬,真是的!你听听,这一代姑娘真是娇气,到底是大户千金!我告诉你,小姐,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父亲破了产,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可不在乎凭自己的双手从事正当劳动,包括下地干活,直到爸有钱添几个黑人为止。我锄过地、摘过棉花,如果有必要,我还能再干。看来还真有必要。穷白佬,真是的!”

 

  “哦,可是,妈妈,”她的儿媳急忙出来圆场,同时向两个年轻女子投以央求的目光,呼吁她们帮她让老太太消消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完全不同的时代,如今世道变了。”

 

  “正当的劳动一天少不了,世道就一天不会变,”眼光尖利的老太太表示她拒绝别人的劝解。“斯佳丽,听你刚才的话,好像是正当的劳动使好人变成穷白佬的,我真为你的母亲感到羞愧。‘亚当刨地,夏娃纺纱……’①”

 

  为了转换话题,斯佳丽忙问:

 

  “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怎么样了?他们的宅院是不是给烧了?他们有没有逃到梅肯去?”

 

  “北佬从来没有到过塔尔顿的地界。他们家跟我们一样远离大路。可是北佬到了卡尔弗特家,把他们的牲畜和家禽连宰带拿搞得精光,还撺掇黑人也都跟他们跑了——”萨丽才开了个头。

 

  老太太又把她的话头打断。

 

  “嗬,他们向所有的黑人女仆许愿,要让她们穿绸衣裳,戴金耳坠——他们就是这样骗人的。据凯思琳·卡尔弗特说,有些北佬的骑兵离开的时候,他们背后马鞍上还驮着愚蠢的黑女人。瞧着吧,绸衣裳、金耳坠她们休想得到,只会添些个半黑不白的娃娃,而且我认为北佬的血对于改良这个种族不会有什么好处。”

 

  “哦,妈妈!”

 

  “别大惊小怪,简。我们都是结过婚了的,对不对?何况,上帝明鉴,在这以前我们也见过黑白混血儿小孩。”

 

  “他们为什么没烧卡尔弗特家的房子?”

 

  “那栋房子没有遭殃是靠第二位卡尔弗特太太跟她那个北佬监工希尔顿两人南腔北调的口音,”老太太说。她总是称那位以前的家庭教师为“第二位卡尔弗特太太”,虽然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我们是坚决拥护联邦的,’”老太太从她细长的鼻子里发出声来模拟他们的腔调。”据凯思琳说,他们俩赌神罚咒声称整个卡尔弗特家族都是北佬。可怜卡尔弗特先生死在野兽出没的密林里!赖福又死在葛底斯堡,凯德还在弗吉尼亚打仗!凯恩琳说宁愿让房子烧掉,她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她说,凯德回来听到这样的丑事,肺都会气炸的。唉,娶北佬女人做老婆就是这德行一一什么自尊心、体面统统可以不要,她们永远只关心自己……。斯佳丽,北佬怎么没把塔拉庄园烧掉?”

 

  斯佳丽在回答之前略有些迟疑。她知道紧接着的问题是:“你们家里的人都好吗?你那亲爱的母亲怎么样了?”斯佳丽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告诉她们埃伦已经死了。她知道,只要她说出这句话,甚至只要让自己在这些富有同情心的妇女面前想到这一点,她就会哭得死去活来。她不能哭。她自从回到家里以后,还没有真正哭过,她明白这道闸门一开,她咬紧牙关挺住不哭的自持力就会决堤。但是瞧着周围这些友情洋溢的脸,她也明白,如果她隐瞒埃伦的死讯,方丹家三代人是决不会原谅她的。尤其这位老太太是埃伦的知己好友,像埃伦那样能赢得老太太用她瘦骨鳞峋的手打榧子赞一句的人,在县里可谓绝无仅有。

 

  “说出来嘛,”老太太用尖利的目光盯着她催促道。“你也不知道吗,小姐?”

 

  “要知道,我在那一仗打完的第二天才回到家里,”斯佳丽急忙回答。

 

  “那时北佬都已经走了。爸……爸告诉我……他劝他们别烧房子,因为苏埃伦和卡丽恩害伤寒,病得很重,不能移动。”

 

  “我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北佬干一件有人味的事,”老太太说,她好像后悔听到有关那些入侵者的任何好话。“现在那两个姑娘怎样了?”

 

  “哦,她们现在好些了,好多了,就是还十分虚弱,”斯佳丽答道。接着,她眼看自己最怕触及的问题已经到了老太太的口边,便赶紧抛出另一个话题。

 

  “我……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借些吃的给我们?北佬像一群蝗虫把我们家吃得精光。不过,要是你们自己也紧巴巴的话,那就请对我实说,千万别一一”

 

  “你让波克赶一辆大车来,凡是我们有的,大米、面粉、火腿、鸡,都拿一半去,”老太太说时突然向斯佳丽扫了一眼,目光非常犀利。

 

  “哦,那太多了!真的,我只是一一”

 

  “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听。谁让我们是邻居呢?”

 

  “你心地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一一。不过现在我得走了。家里人会为我担心的。”

 

  老大太蓦地站起来抓住斯佳丽的胳膊。

 

  “你们俩待在这里,”她向儿媳和孙媳下命令,自己推着斯佳丽往后门廊那儿走。“我有句话儿要跟这孩子说。斯佳丽,你扶我从台阶上下去。”

 

  少奶奶和萨丽跟斯佳丽道了再见,并答应不久将去看她。她们非常想了解老太太有什么话要对斯佳丽说,但是除非老人家自己愿意告诉她们,否则她俩绝对不会知道。“老太太们的脾气都不大好对付,”少奶奶悄悄对萨丽说,两人继续做她们的针线活。

 

  斯佳丽牵住马笼头站在那儿,心头罩着愁云惨雾。

 

  “现在你告诉我,”老太太注视着她的脸说,“塔拉出了什么事?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斯佳丽望着老人洞察幽微的眼睛,知道自己可以说出真情而不哭出来。任何人都不敢在老方丹太太面前哭泣,除非得到她毫不含糊的特许。

 

  “母亲死了,”斯佳丽直截了当他说。

 

  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越握越紧,直至斯佳丽感到疼痛,直至老人皱巴巴的眼睑眨了一下,遮住黄浊的眼珠后旋又睁开。

 

  “是北佬杀了她吗?”

 

  “她是害伤寒死的。在我到家的前一天死的。”

 

  “别再想这事,”老太太断然道,斯佳丽见她硬是把涌上来的恸哭吞了下去。“那么你爸呢?”

 

  “爸现在……爸现在完全变了。”

 

  “你指的是什么?说出来。他病了吗?”

 

  “刺激太深……他现在非常奇怪……他完全——"

 

  “究竟怎么个变法?你是不是说他神经错乱了?”

 

  听到真情被不加掩饰地说出来反而如释重负。这位老太太真好,她没有使用表示同情的话语,否则斯佳丽定会失声痛哭。

 

  “是的,”斯佳丽黯然说道,“他丢了魂儿,整天恍恍惚惚,有时候他好像记不起母亲已经死了。哦,老太太,我实在不忍看见他一连几个钟点坐着等母亲,而且极有耐性,可他的耐性一向比孩子还差。然而,当他记起母亲已经去世的时候,情况更糟。常常有这样的情形:他安静地坐着,竖起耳朵听母亲是不是在来,过了一会,他会霍地立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出家门往坟地里去。过后,他拖着两条腿回来,满脸都是泪水,反反复复他说:‘凯蒂·斯佳丽,奥哈拉太太死了。你母亲死了。’一遍又一遍,可我总像是头一回听到似的,简直想没命地叫起来。有时候,在很晚的夜间,我听见他在叫母亲的名字,我就从床上起来,走到他屋里去对他说,母亲在楼下下房里照看一个害病的黑人女仆。他听了就烦躁起来,因为母亲老是为了护理别人把自己累坏。让他重新睡下可费劲了。他像个小孩子。哦,要是方丹大夫在家就好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我爸!而且玫兰妮也需要一位医生。她在产后恢复得很不利索一一”

 

  “玫荔有孩子了?她和你住在一起?”

 

  “是的。”

 

  “玫荔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她怎么不在梅肯跟她姑妈和她的亲属住?我一直以为你并不太喜欢她,小姐,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那么,你把这件事都跟我说说。”

 

  “说来话长,老太太。你要不要回到屋里去坐下来?”

 

  “我可以站着听,”老太太说得很干脆。“如果你当着我的儿媳和孙媳的面讲你的故事,她们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搞得你灰溜溜的没法儿不哭,就在这儿说吧。”

 

  斯佳丽从亚特兰大遭到围困和玫兰妮即将临盆讲起,起初有些结结巴巴,然而随着她叙述的事件在老太太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尖利目光下逐步展开,她已能找到有分量的言语来表达所经历的恐怖。一切又在她的脑海中重演:婴儿出生那天令人昏迷的闷热、心惊肉跳的紧张气氛、逃亡途中的险象以及瑞特撒手不管的经过。她讲到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远处闪烁的营火也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第二天晨光中她看到的是孤零零的烟囱,是沿路的死人和死马,是饥馑,是荒凉,她担心塔拉庄园也已经付之一炬。

 

  “我以为只要能回家见到母亲,她会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好的,我就可以卸下这累人的负担。归途中我以为最坏的情况我都经历过了。可是当我得悉她已去世的时候,这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最坏的情况。”

 

  她低首垂目,等老太太说话。静默持续了好长一阵子,她开始怀疑老太太是不是能体会她陷入了何等悲惨的绝境。后来,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她的语气是慈和的,斯佳丽从未听见她曾如此和善地对任何人说话。

 

  “孩子,一个女人碰到最坏最坏的事情本身就非常糟糕,因为她碰到最坏的事情以后,任何事情再也不可能真正使她害怕了。而一个女人如果不为某件事情担惊受怕,那是非常糟糕的。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告诉我的情况,不理解你是从什么样的患难中闯过来的?不,我理解得很清楚。我在你这样的年龄正赶上印第安人克里克部族暴动——那是米姆斯堡大屠杀之后紧接着发生的事。是啊,”从她的语调可以听出老太太已沉人遐想,“就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因为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当时我钻进灌木丛躲了起来,我躺在那里,看见我家的房子起火。看见印第安人扒下我兄弟姐妹的头皮。我只能躺在那里求上帝保佑别让火光暴露我的藏身之处。他们把母亲拖出来杀死在离我二十英尺的地方。还扒了她的头皮。有一个印第安人曾一再走到她身旁,用短斧劈她的头颅。我是我母亲的宝贝疙瘩,而我躺在那儿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第二天一早,我出发前往最近的村落,那儿离我家有三十英里。我走了三天才到.途中要经过沼泽地和印第安人的部落。后来人家都以为我疯了……。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方丹大夫。他对我悉心照料……。啊,我已经说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打那时起,我什么事也不怕,什么人也不怕了,因为最坏最坏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这种不知什么叫害怕的性格给我招来了不知多少麻烦,也让我牺牲了不知多少欢乐。上帝的旨意是要我们做怕羞、胆怯的人,一个女人如果肆无忌惮,总不是那么顺乎自然……。斯佳丽,任何时候都应该有所忌惮,正像任何时候都应该心有所爱一样……”

 

  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她默默地站着回顾半个世纪以前她还知道什么叫害怕的那一天。斯佳丽不耐烦地倒脚转换重心。她原以为老太太己开始理解,也许能给她指点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然而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她竟大谈其发生在人家都还没有出生以前而且谁也不感兴趣的往事。斯佳丽后悔自己向她吐露了心曲。

 

  “好了,回家去吧,孩子,要不他们会为你担心的,”老太太忽然说。“今天下午就派波克赶一辆大车来……。别想象什么时候你能卸下这重担。因为你没法卸掉。我知道。”

 

  那年的小阳春一直延续到十一月份,那段暖和的日子对于塔拉庄园那些人来说已经算是柳暗花明、否极泰来。他们现在有了一匹马,可以骑行而不必长途跋涉。早餐有煎鸡蛋,晚餐有煎火腿点缀红薯、花生和苹果干的单调食谱,有一回过节他们甚至烤了一只鸡。老母猪最后总算逮住了,它和它的一窝小猪给关进了地窖,眼下就在圈内用鼻子拱拱地,呼噜噜玩得正欢。有时它们拉长调子发出很响的尖叫,房子里的人说话谁也听不见谁,但这是令人愉快的声音。这意味着,到天气转冷,宰猪时节来临,白人将有鲜肉可吃,黑人则有下水;这意味着大家都有食物过冬了。

 

  斯佳丽去了一趟方丹家之后,精神为之一振,而且超过她自己意识到的程度。如今她知道还有邻居,一些世交之家幸存了下来,这就消除了她回到塔拉头几个星期内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那种可怕的失落感和孤独感,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庄园都不在大军经过的路上,他们十分慷慨地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食物拿出来与斯佳丽家分享。邻里乡亲互相帮助,这是本地的传统,所以他们都不肯接受斯佳丽一分钱,说如果易地以处,她也会这样做的;等来年塔拉庄园又有了出产,她可以用实物还给他们。

 

  现在斯佳丽有了供一家人吃的食物,她有了一匹马,还有从北佬逃兵身上搜出的钱和首饰,剩下最大的需要便是添置一些衣服。她知道,打发波克去南边买衣服有很大的风险,因为马有可能被北佬或邦联军抢走。但至少她有买衣服的钱,有此行所需的马和大车,何况波克也可能实现此行而又不给抓去。反正最坏的局面已经过去。

 

  每天早晨从床上起来,斯佳丽为看到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温暖的阳光而感谢上帝,因为寒衣虽然是少不了的,但气候晴好的每一天都能推迟那个无法避免的时候的来临。而且,暖和的日子多一天,黑奴小屋里的棉花就会堆得更多一些,现在庄园里只剩那些空屋子可以权充仓房,地里的棉花超过了斯佳丽或波克原先估计的数量,恐怕有四包之多,那些小屋都快堆满了。

 

  斯佳丽并不打算自己动手摘棉花,尽管她挨过方丹老太太一顿尖酸刻薄的抢白。她,奥哈拉家的大小姐,如今塔拉庄园的女主人,下地干活——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样她岂不成了蓬头垢面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的一路货?她曾打算让黑人去于地里的活,她和逐渐康复的姑娘们料理家务,没想到在这方面竟撞上比她自己更加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波克、黑妈妈和普莉西一听说下地干活就大叫大嚷。他们再三重申他们是于屋里活的黑人,不是干地里活的。黑妈妈尤其愤激地声明她甚至从没于过院子里的活。她出生在罗比亚尔家的大宅院而不是黑奴的小屋里,而且是在老太太的卧室里长大的,一向睡在床脚边的草垫上。唯独迪尔西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眼不眨地瞅着普莉西,瞅得她扭过来转过去坐立不安。

 

  斯佳丽对他们的抗议置若罔闻,径自驱车把他们统统送到棉花地里去。但是黑妈妈和波克干得太慢了,还哭哭啼啼唠叨个没完,斯佳丽只得让黑妈妈回厨房去做饭,打发波克带着罗网到树林里去诱捕野兔和负鼠,带着钓线去河边钓鱼。摘棉花有失彼克的身份,可是捕猎和钓鱼无损于他的尊严。

 

  斯佳丽接下来曾尝试让她的两个妹妹和玫兰妮下地,但效果同样不妙。玫兰妮心甘情愿地在很热的阳光下干了一个小时,摘得又快又干净,后来一声不吭地晕倒了,结果不得不卧床一个星期。苏埃伦老是哭丧着脸,眼泪汪汪,她假装也晕了过去,但是当斯佳丽把一葫芦凉水泼在她脸上时,她立即苏醒过来,像一只被激怒的猫呜噜呜噜狂叫。末了,她索性不干了。

 

  “我可不愿像个黑奴似的下地去干活!你不能强迫我。要是我们的朋友中有谁听说这事,他们会怎么想?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哦,要是母亲知道这事——”

 

  “你敢再提起母亲,苏埃伦·奥哈拉,我就扇你两个耳刮子,”斯佳丽吼道。“母亲在世时干得比这里的任何一名黑奴更辛苦,这一点你明明知道,娇贵的小姐!”

 

  “她没干过!至少没下过地。你不能强迫我。我要去向爸告你;他决不会强迫我干活!”

 

  “不许拿你我的任何纠纷去烦扰爸!”斯佳丽叱喝道,对她妹妹的恼恨和对杰拉尔德的优虑搅得她心乱如麻。

 

  “我来帮你,大姐,”卡丽恩温顺地插进来说。“我可以干苏和我自己的活。她还没有好利索、在太阳底下晒着对她不好。”

 

  斯佳丽满怀感激他说:“谢谢你,糖妞儿,”但她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她的小妹妹。过去,卡丽恩的脸蛋一向嫩红粉白煞是可爱,犹如在春风中飘落的樱花,现今嫩红已不复见,但在她沉思的表情中仍流露出樱花一般淡雅的韵致。她从一场大病的昏迷中醒来,发现埃伦已经去世,斯佳丽成了凶神恶煞,周围的一切全变了样,每天的常规就是干不完的活,一从此,她便沉默寡言,老是有点儿神不守舍。卡丽恩柔弱的天性不善于适应生活方式的改变。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简直无法理解,整天像个梦游症患者在塔拉庄园走来走去,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样子和实质都很弱,但她勤谨、顺从、诚恳。如果她不在干斯佳丽安排的事情,手里定然握着一串念珠,嘴唇微微翕动,在为她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的亡灵祈祷。斯佳丽料想不到布伦特之死对卡丽恩的打击竟如此沉重,她的悲痛是无法愈合的。在斯佳丽心目中,卡丽恩依然是个“小不点儿”,远远谈不上真正的爱情。

 

  斯佳丽站在阳光下的棉花行间,她的腰背因久弯而酸痛,一双手由于不断接触干燥的棉桃变粗糙了。她在想,要是有一个集苏埃伦的精力和卡丽恩的婉顺于一身的妹妹该有多好。因为卡丽恩摘棉花细心而又认真。然而,一个钟点劳动下来就看得很清楚,还没有恢复到能胜任这种工作的是她,而不是苏埃伦。于是斯佳丽只得把卡丽恩也打发回家。

 

  现在只有迪尔西和普莉西和她一起留在一行行长长的棉花地里。普莉西摘棉花懒洋洋的,热一阵冷半天,还不时抱怨脚麻、腰酸、肚子疼、周身乏力,直至她母亲拔起一根棉花秆子抽得她没命地叫唤。在这以后她于得稍微好一些,留神与她母亲保持比较安全的距离。

 

  迪尔西干活不知疲倦,不声不响,像一台机器,斯佳丽自己干得腰也直不起来,肩膀因为背着棉花袋给它的重量勒破了皮,她暗自忖道:迪尔西真顶用。

 

  “迪尔西,”她说,“等到好日子又回来的时候,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你真是好样的。”

 

  别的黑人得到主人的称赞,会咧着嘴笑或不好意思地忸怩作态,而这个古铜色皮肤的大个儿女人却不是这样。她向斯佳丽转过石雕似的脸去,不卑不亢他说:“谢谢小姐。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埃伦小姐待我很好。杰拉尔德先生为了免得我难过,把我的普莉西也买回来,这事我是不会忘记的。我是半个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从不忘记对他们好的人。可惜我的普莉西大不懂事。她长得完完全全像一个黑人,跟她爸一样。她爸大大咧咧的,一点头脑也没有。”

 

  尽管斯佳丽指望别人出力摘棉花遇到不少问题,尽管她自己干得疲劳不堪,但是随着棉花慢慢地从田间搬到小屋里,她的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棉花具有某种令人放心的稳定因素。塔拉庄园是靠棉花发财的,甚至整个南方都如此,而斯佳丽身上的南方人气质足以使她相信:塔拉庄园乃至整个南方仍将从此地的红土田野里站起来重新振兴。

 

  诚然,她收获的那点儿棉花为数不多,但也不无小补。卖了可以换些邦联钞票,这样她就能把北佬皮夹里的绿票子和金市节省下来,到非花不可的时候再花。来年春天她争取向邦联政府要回被征用的大个子山姆以及另外几个干地里活的黑奴。若是政府不肯放回他们,她就用北佬的钱去向邻居租用田间劳力。来年春天她要播种,播种……。她挺直疲乏的腰板,环顾入秋变成棕色的田野,仿佛看到了来年田野里的作物一亩连着一亩碧油油地茁壮挺拔,长势喜人。

 

  来年春天!兴许到来年春天战争已经结束,好日子又将回来。不管邦联打赢还是打输,日子总能好过一些,无论如何总比老是提心吊胆怕遭两边的军队袭击安生。等战争结束以后,庄园的出产能让一家人不愁温饱。哦,但愿这仗快点儿打完吧!那时老百姓就可以播下种籽而不至于对收获毫无把握!

 

  现在总算有了希望。战争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她手头有了点儿棉花,贮存了一些食物,弄到了一匹马,积聚了数额不大但是弥足珍贵的一笔钱。是的,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

 

  ①这是一首民歌的半句歌词,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者为讽刺对象。全句为“亚当刨地,夏娃纺纱,谁来做主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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