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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0723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7分钟

  

  次年四月,重又被任命指挥他的旧部所剩残兵败将的约翰斯顿将军,在北卡罗来纳州率部投降,至此战争遂告结束。但是这个消息过了两个星期方始传到塔拉庄园。在塔拉,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活儿要干,没工夫到外边去打听新闻,而邻居也和他们一样忙,彼此很少走动,故而消息传播很慢。

 

  当时正值春耕大忙,波克从梅肯弄回来的棉花籽和瓜菜籽要种下去。此行归来以后,波克的尾巴简直翘到天上去了,因为他平安赶回来整整一车衣着、种籽、鸡鸭、火腿、肋肉和粗面粉。他一遍又一遍他讲述在返回塔拉途中他如何多次侥幸脱险,如何走羊肠小道、乡间狭路、久不通行或勉强挤得过马的荒蹊古径。他在路上走了五个星期,这五个星期里斯佳丽日坐愁城,寝食不安。但在波克到家后,斯佳丽并没有责怪他,因为此行非常成功,而且她交给波克的钱还剩了不少回来,斯佳丽简直喜出望外。她有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想:波克之所以能剩下那么多的钱,大概那些鸡鸭或大部分食物并不是他买来的。如果路旁有鸡棚无人看管,或者熏肉房很容易溜进去,他再花掉斯佳丽给的钱,那就太对不起他自己了。

 

  现在他们有了些吃的,塔拉庄园人人都忙合起来,力图使生活多少恢复点儿昔日常规的旧观。每一双手都有活干,活实在太多了,永远干不完。隔年棉花的枯秆必须拔除干净,腾出地来播下今年的种籽。那匹马并不惯于耕作,勉强在田里慢慢拉着犁。菜园子里要松土除草栽种,柴火要劈,还得重修猪圈牛棚以及给北佬无端烧毁的数英里长的栅栏。波克设下逮野兔的陷饼一天得去察看两回,放在河里的钓线也得换饵。此外,铺床、扫地、做饭、洗碗、喂猪、喂鸡、捡蛋无一可免。要给母牛挤奶,把它放到沼泽地附近去吃草,需要一个人整天看着它,因为北佬或弗兰克·肯尼迪手下的人随时可能回来把牛带走。甚至小韦德也有他的职责。每天早晨,他都一本正经地带着一只篮子出去捡细树枝和碎木片作引人柴。

 

  县里最早解甲归来的是方丹兄弟,他们带来了南军投降的消息。亚力克居然还穿着靴子,所以步行回家;汤尼光着脚,却骑一头光背骡子。汤尼向来善于占便宜,家里人都让着他。四年来,这哥儿俩经烈日晒、暴雨淋,显得比过去更黝黑、更干瘦,而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大黑胡子益发叫人认不出他们了。

 

  他们回含羞草庄园途经塔拉,因为归心似箭,所以只在那里逗留一会儿,跟姑娘们见面吻了一下,把投降的消息告诉她们。这哥儿俩说,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结束了,而且他们好像对此并不怎么在乎,也不想多谈。他们关心的只是含羞草庄园有没有被烧毁。在从亚特兰大南归的路上,他们经过好多家朋友的宅院,见到的只是孤零零的烟囱,因而已经不敢指望他们自己的家能够幸免。现在听说老家还在的好消息,这哥儿俩才大大松了口气。斯佳丽告诉他们,去年萨丽如何飞马赶来报信,又如何纵马一跃,干净利落地跳过塔拉的树篱,听得哥儿俩连连拍着大腿,笑个不停。

 

  “这姑娘胆儿大,”汤尼说,“可惜命太苦,她的乔给打死了。你们这儿谁有嚼烟吗?”

 

  “没有,只有兔儿烟①。爸把它装在玉米棒子里抽。”

 

  “我还没落到这般田地,”汤尼说,“不过我早晚会到这一步的。”

 

  “迪米蒂。芒罗好吗?”亚力克问,样子既急切,又有点儿难为情,斯佳丽这才隐约想起他对萨丽的妹妹有过好感。

 

  “哦,挺好。目前她跟她的姑妈一起住在费那特维尔。要知道,他们在洛夫乔伊的房子给烧了。她家其余的人都在梅肯。”

 

  “他是问:迪米蒂有没有嫁给自卫队里哪一位英武的上校?”汤尼打趣说,亚力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当然没有出嫁,”斯佳丽说,她觉得怪有趣的。

 

  “也许她还是嫁了的好,”亚力克忧郁他说。“真***的该死——对不起,斯佳丽。你想想,堂堂一个男子汉,他所有的黑奴都解放了,牲口都抢走了,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叫他怎么向一个姑娘求婚?”

 

  “你知道迪米蒂并不计较这些,”斯佳丽说。她乐得力迪米蒂说几句好话,做个顺水人情,因为亚力克·方丹从来不在她自己的男朋友之列。

 

  “天打雷劈的——哎呀,我再一次请你原谅。我得戒掉诅咒的习惯,要不老奶奶非用鞭子抽我不可。我决不请求任何一位姑娘嫁给一个穷光蛋。她可以不计较,可是我计较。”

 

  趁斯佳丽跟方丹兄弟在前门廊交谈的当儿,玫兰妮、苏埃伦和卡丽恩一听到南军投降的消息,便悄悄地溜进屋去。等哥儿俩告辞穿过塔拉宅后的田野回家去了,斯佳丽走进屋里,听见姑娘们在埃伦小帐房的沙发上哭做一团。什么都完了,那个辉煌绚丽的梦曾是她们的情之所钟、希望之所在,她们的朋友、爱人、丈夫为那项光荣的事业献出了生命,她们的家也为之破了产。她们原以为决不会失败的千秋伟业却永远彻底垮了台。

 

  但是,斯佳丽并不想哭。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最初一刹那头脑里的反应是:感谢上帝!从此母牛不会给抢走了。马也可以保住了。从此我们可以把银餐具从井里取出来,人人都可以用刀叉了。从此我可以驾车到各处转悠寻找食物而不必提心吊胆了。

 

  这下可以松口气了!她再也不必一听见马蹄声便心惊肉跳。她再也不会在黑夜中惊醒过来,屏息静听院子里嚼铁的叮当声、马蹄的得得声和北佬发布命令的吆喝声到底是梦还是真。而最最重要的是:塔拉保住了!从今往后,她最可怕的恶梦决不会变成现实。从今往后,她决不会站在草地上眼看心爱的家中腾起滚滚浓烟,听到烈焰咆哮、房顶倒塌。

 

  是的,伟业失败了,但她一向觉得战争是荒唐的,还是和平好。看见邦联旗顺着旗杆往上升,她从不激动得两眼闪闪发光;听到《狄克西》的歌声响起来,也从不肃然起敬。她并不是靠狂热的信念支撑才熬过了种种困苦匮乏,熬过了令人作呕的看护工作、身处围城时的惶恐忧俱以及最近几个月的饥馑之灾,而别人正是凭着那种狂热的信念甘愿承受所有这些苦难,只要伟业昌盛就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永远结束了,她并不想为此哭泣。

 

  一切都过去了!这场仿佛永无尽头的战争,这场不请自至、大可不必的战争把她的生活前后断成两截,而且裂口如此分明,简直很难追忆那段与忧患无缘的太平岁月。当年那个楚楚动人的斯佳丽,脚上一双摩洛哥羊皮绿舞鞋纤巧轻盈,裙衫的荷叶边衣香袭人,如今回首前尘她竟木然无动于中,甚至怀疑那个少女到底是不是她自己。全县小伙子都拜倒在她脚下的斯佳丽奥哈拉,有一百名奴隶听她使唤,塔拉庄园的财富是她优裕生活的保障,爱之若掌上明珠的父母千方百计满足她的任何愿望。难道那个娇生惯养、无忧无虑。除了阿希礼这件事以外无不称心如意的斯佳丽就是她?

 

  就在这四个年头里漫长曲折的道路上,那个身佩香囊,脚穿舞鞋的少女不知在哪儿一溜烟不见了,留下的却是个绿眼珠目光尖利的妇人,她花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好多本来是下人干的活她都得干,经历了这场浩劫之后,除了她脚下那片摧毁不了的红土外,这个妇人已一无所有。

 

  当她站在穿堂里听姑娘们呜咽啜泣的时候,头脑里已在忙于规划庄园的经营策略。

 

  “我们要多栽些棉花,比现在多得多。我明天就打发波克上梅肯去添购种籽。往后北佬不会烧棉花了,我们的军队也用不着棉花了。老天爷!到秋天棉花的价格总该大涨特涨了吧!”

 

  她走进小帐房,根本不去理睬在沙发上唏嘘作声的姑娘们,径自在写字桌旁坐下,拿起一支羽毛笔来,计算她还剩下多少现款,这笔钱能添购多少种籽。

 

  “战争结束了,”她这样想着,突然觉得一阵狂喜涌上心头,羽毛笔竟从她手中跌落。战争结束了,阿希礼也——要是阿希礼还活着的话,他也要回来了!斯佳丽暗自思量:正在为南方的伟业垮台而痛哭流涕的玫兰妮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很快我们就会收到他的信——哦,不,不会是信。邮政还没有恢复。不过快了,哦,他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得知他的音讯!”

 

  然而,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阿希礼依然没有消息。南方的邮政仍处在很不稳定的状态,乡下则根本不通邮。偶尔有人从亚特兰大带来佩蒂姑妈的一封短简,她声泪俱下地恳求玫兰妮和斯佳丽回去。但是没有阿希礼的消息。

 

  南军投降以后,斯佳丽和苏埃伦之间经常为用马发生摩擦而积怨。如今遭遇北佬的危险不存在了,苏埃伦想要去邻居家里走走。孤寂的苏埃伦十分怀念昔日快乐的社交往来,一心想外出访友,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确信:县里其他人家的境况也不比塔拉好。可是斯佳丽豪不通融。马有的是活干,它得把柴火从树林里拉回来,还得犁地,波克也得赶车出去搞吃的。星期日,那匹马享有在牧场上吃草休息的权利。如果苏埃伦想去访友,她可以步行前往。

 

  直到去年以前,苏埃伦这辈子步行每次从未超过一百码,因而斯佳丽给她出的这个主意没有半点吸引力。于是她待在家里唠唠叨叨,又哭又闹,动不动就说:“哦,要是妈妈活着就好了!”听到这话,斯佳丽就给她一个许下已久的耳光,出手之重竟掴得苏埃伦发出没命的尖叫倒在床上,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此后苏埃伦的牢骚有所收敛,至少在斯佳丽面前是这样。

 

  斯佳丽说她要让马儿得到休息的话倒是不假,但这仅仅算得实际情况的一半。而另外的一半是这样的:投降消息传来后的一个月内,她到县里各家旧交去作了一轮拜访,看到那些老朋友和老庄园的境况,她的勇气大大动摇了,尽管她嘴上不愿承认。

 

  方丹家多亏萨丽驾车东奔西走,日子过得比谁家都好,但这仅仅是与其他邻居的悲惨遭遇比较下来的结果。方丹老太太在率领全家奋力救火保住宅院那天心脏病发作以后,始终没有完全复原。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了一支胳膊,目前正在慢慢康复。亚力克和汤尼开始笨手笨脚地扶犁和锄地。斯佳丽前去拜访时,他们隔着栅栏探过身来跟斯佳丽握手,把她那辆东歪西倒的破车取笑了一通,然而他们的黑眼睛却透出些许凄凉,因为他们同时也在嘲笑他们自己。斯佳丽要买他们的玉米种籽,他们答应满足她的要求,接着便谈起农村家常来。方丹家有十二只鸡、两头母牛、五头猪以及哥儿俩在停战后带回来的一头骡子。有—头猪最近死了,他们担心另外几头也快保不住了。这两位昔日的公子哥儿从不认真考虑生活问题,再认真也超不过哪一款领带最为时髦之类,如今听他们这么正儿八经地谈猪,斯佳丽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而这一回她的笑声同样蕴含着几分酸辛。

 

  含羞草庄园全都欢迎斯佳丽来访,他们坚持把玉米种籽送给她而不是卖。当她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时,方丹家族的火爆性子突然发作了,他们断然拒绝收钱。斯佳丽收下了玉米,把一美元的钞票悄悄塞在萨丽手中。萨丽跟八个月前斯佳丽回到塔拉庄园以后不久所见到的那个姑娘简直判若两人。那时她虽然憔悴、忧伤,但身上有一股活力。如今这股活力消失了,仿佛南军的战败使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斯佳丽,”她一边摸紧那张钞票,一边低声说,“那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到底为什么打仗?哦,我可怜的乔!哦,我那苦命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打仗,我也不想知道,”斯佳丽说。“我根本不感兴趣。我从来就不感兴趣。战争是男人的事,不关女人的事。现在我关心的只是棉花的好收成。你把这一块钱拿去给小乔买件衣服。他实在需要一件像样的衣服。虽然亚力克和汤尼那么客气,可我不想白白拿走你们的玉米。”

 

  哥儿俩送她到大车旁,并且扶她上去,尽管衣衫褴楼,可照样风度翩翩,洋溢着那种豪放不羁的方丹式欢快热情,然而斯佳丽驾车离开含羞草庄园的时候,他们的贫困景象仍历历在目,使她不寒而栗。那种勒紧裤带的苦日子她已经过腻了。要是能看到人家生活富裕,无需为不知从哪儿张罗下一顿饭食而发愁,那该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

 

  凯德·卡尔弗特已回到松花庄园自己家里,斯佳丽在幸福的往日经常到这座古老的宅院来跳舞,现在她登上庭前的台阶,发现凯德的脸色显然已不久人世。他靠在一张安乐椅里晒太阳,腿上盖着一方大围巾,人瘦得可怕,还不停地咳嗽,不过她看见了斯佳丽,顿时笑逐颜开。他说只是有点儿小小的寒气盘踞在他胸腔内,说时还勉强欠身起来迎接客人。他说这都是睡觉时经常淋雨的缘故,但很快就会好的,到那时他就要干活了,家里也可以多一双手。

 

  凯思琳·卡尔弗特闻声从屋里出来,隔着她兄弟的脑袋与斯佳丽目光交接,斯佳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揪心的绝望。凯德自己也许不知道,但是凯思琳心里明白。松花庄园看上去满目荒凉、杂草丛生,田间的松苗已开始发芽,宅院内一派废弛颓败、杂乱无章的景象。凯思琳也很瘦,一举一动就像绷紧的弦。

 

  姐弟二人和他们的北佬继母以及四个异母小妹妹住在这座冷冷清清、回声异样的宅院里,此外还有北佬监工希尔顿。斯佳丽素来讨厌这个希尔顿,正如不喜欢自己家里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一样,现在见他慢悠悠走上前来以平等的身份招呼自己,益发讨厌此人。过去,希尔顿身上也有威尔克森那种揉合着谄媚和傲慢这两个方面的本性,而现在,卡尔弗特先生和赖福在战争中死了,凯德又病成这样,希尔顿便把谄媚的一面丢开。第二位卡尔弗特太太从来不懂得如何使黑奴尊敬她,所以更不必指望她能得到一个白人监工的尊敬。

 

  “希尔顿先生真是位好人,他始终和我们一起度过这些艰难的年月,”卡尔弗特太太说时显得局促不安,还频频向她那个默不作声的继女瞟上一眼。“真是仁义心肠。你大概已经听说了,谢尔曼在这一带的时候,希尔顿先生前后两次保住了我们的房子。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既没有钱,凯德又……”

 

  凯德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凯思琳则用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嘴唇闭紧。斯佳丽明白,这姐弟俩不得不承受他们家北佬监工的恩惠,都窝着一肚子火。卡尔弗特太太眼看快哭出来了。她不知怎的又捅了娄子。反正他说话老是捅娄子。她实在摸不透南方人的脾气,尽管她在佐治亚已经生活了二十年。她永远不知道哪些话不能对她的继女继子说,不管他说什么或做什么,他们总是对她客客气气,敬而远之。她默默发誓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北方老家去,永远离开这些不可捉摸、格格不入的强脖子南方人。

 

  斯佳丽走访了这两家以后,已不想再到塔尔顿家去了。他们家四个儿子都死了,房子也给烧得精光,一家人在监工的小屋里栖身,斯佳丽实在不愿去走这一遭。但是苏埃伦和卡丽恩一再央求,玫兰妮也说,不去看看从战场上归来的塔尔顿先生对不起邻里乡亲,于是她们挑了一个星期日一同前往。

 

  这次访问所见的确是最惨的了。

 

  大车驶近宅院的废墟时,她们只见贝特丽丝·塔尔顿穿一身破骑装,腋下夹着一根马鞭子,坐在围场栅栏上,视而不见地望着前方发呆。她身旁坐着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子黑奴,往昔他专司训练塔尔顿家的马匹,此时他的神情似乎和女主人一样忧郁。想当年那个围场里满是欢蹦乱跳的健壮马驹、性情温和的良种母马,现在空荡荡的,只有一头骡子,那是塔尔顿先生在南军投降后骑回来的。

 

  “天哪,如今我的那些宝贝都没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过了,”塔尔顿太太说着从栅栏上爬下来。陌生人不知就里,也许以为她在说四个死去的儿子,但塔拉庄园的姑娘们都知道她指的是她的马。“我那些漂亮的马儿都死了。还有我那可怜的耐利!哪怕只给我留下耐利也好!可是除了一头该死的骡子,什么也没有。一头该死的骡子,”她反复说道,同时恶狠狠地瞪着那只瘦骨嶙峋的畜生。“在我那些纯种宝贝的围场里圈养一头骡子,这实在太对不起死去的马。骡子是胡乱配生的杂种,是违反自然的产物,法律应当禁止它们的繁殖。”

 

  吉姆·塔尔顿给一部蓬蓬松松的胡子完全改变了模样,他从监工屋里出来迎接客人,和她们一一亲吻。他那四个红头发的女儿,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也跟在父亲后面一拥而出,几乎给十来条黑狗和黄狗绊倒,这些猎狗听见生人的声音,纷纷跑到门口汪汪乱叫。这一家子故意让人看的欢乐气氛,却比含羞草庄园的哀伤或松花庄园的死亡征兆更令斯佳丽感到透骨的悲凉。

 

  塔尔顿一家坚持留姑娘们吃饭,说这些日子他们几乎没有客人登门,很想听听各种新闻。斯佳丽不愿久留,因为这里的气氛使她感到压抑,但是玫兰妮和两个妹妹却想多待一会,结果她们四人留下来用餐,很有节制地吃了一点儿主人款待她们的肋肉和干豆子。

 

  主人对于如此寒碜的伙食发出阵阵自嘲的笑声,塔尔顿家的姑娘们还格格地笑着介绍她们拼补改接旧衣服的种种高招,好像在讲极其逗人的笑话。玫兰妮也凑趣谈到如何在塔拉磨练藐视困难的本领,居然谈得有声有色,出乎斯佳丽意外。斯佳丽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是身材魁梧的塔尔顿四兄弟在,定然舒胳膊伸腿靠在椅子里,抽抽雪前,逗逗趣儿,少了他们,屋子里显得空落落的。既然她都能感觉到这一片空白,那么,塔尔顿一家在邻居面前强颜欢笑的同时,内心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吃饭时,卡丽恩很少说话,但饭后她走到塔尔顿太太那一边跟她悄悄说了些什么。塔尔顿太太脸色顿变,强装出来的笑容从她嘴角消失了,她用一只手搂住卡丽恩的纤腰。她俩离开了屋子,斯佳丽觉得在这地方再待一分钟也受不了,便跟在她们后面出去。她们沿着小径穿过菜园,斯佳丽见她们在向墓地走去。哟,现在她可不能回到屋里去。那样就显得太不礼貌了。可是,贝特丽丝·塔尔顿明明费了很大的劲才使自己显得坚强,卡丽恩还把她拉出来到她儿子的坟上去究竟想干什么?

 

  在砖墙围起来的一块地上,几棵幽暗的雪松下新坚起两块大理石墓碑——新到甚至还没有让雨把红土溅上去。

 

  “石碑我们上星期才弄到,”塔尔顿太太自豪他说。“是塔尔顿先生到梅肯去买了放在大车上拉回来的。”

 

  两块大理石墓碑!得花多少钱哪!斯佳丽一下子觉得塔尔顿家并不像她先前感到的那么可怜。在食品如此昂贵而又难得的时候,肯花宝贵的钱买墓碑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而且每一块碑上都刻了几行字。刻字越多,价格越高。这一家子想必都疯了!同样,把三个儿子的尸体运回来也得花钱。就是博伊德的尸体没找到,连一点踪迹也没有。

 

  布伦特和斯图特两座坟之间的墓碑上镌有这样一句话:“他们生前恺悌友爱,死后仍不分离。”

 

  另一块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还有些拉丁文,开头是“Dulceet——”②但是斯佳丽在费耶特维尔女校读书时每逢上拉丁文总是想方设法逃课,所以一窍不通。

 

  把那么多钱都花在墓碑上!嗬,他们可真够蠢的!她气愤至极,好像是她自己的钱给白花了。

 

  卡丽恩的眼睛却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我觉得这碑文真可爱,”她指着第一块墓碑低声说。

 

  卡丽恩自然会觉得它可爱。只要是带点儿感伤情调的东西都能使她激动不已。

 

  “是的,”塔尔顿太太说,她的声音充满慈爱,”我们觉得这句话非常恰当——他俩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死的,先是斯图特,然后布伦特接过从斯图特手中掉下的军旗。”

 

  姐妹姑嫂四人返回塔拉庄园途中,斯佳丽有一阵子默默不语,心里在想走访各家所见到的情景,同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县里昔日的繁盛,那时节大户人家高朋满座,钱财源源而来,下房内黑奴人丁兴旺,精耕细作的田野里棉花欣欣向荣。

 

  “再过一年,这些地里到处都会长出松苗来,”她忖道,眼望着围在田野四周的树林,不禁打了个寒战。“没有黑奴,我们充其量只能勉强糊口。没有黑奴,谁也经营不了一个大庄园,大片大片的田地压根儿没有人耕种,树林将重新取代耕地。谁也不可能种许多棉花,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务农为本的乡下人命运会怎样呢?城里人好歹能对付。他们总有办法的。我们乡下人就要倒退一百年,像当年的拓荒者那样住小屋,只种区区几英亩薄地,勉强维持一条命。

 

  “不——”她横下一条心来,“塔拉决不会那样。我宁可自己拉犁耕地。整个这一带地方,整个佐治亚州都可以倒退成树林,我管不着,但我决不让塔拉变荒。我不打算把钱乱花在墓碑上,或者把我的时间浪费在悲悼战败上。我们能熬过去。我知道,要不是男人们一个个死了的话,我们是能熬过去的。失去黑奴并不是事情最可怕的一个方面。最可怕的是丧失男子汉,丧失精壮汉子。”她又想到塔尔顿四兄弟,想到乔·方丹、赖福·卡尔弗特和芒罗兄弟,以及她从伤亡名单上看到姓名的那些来自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小伙子。“要是有相当一部分汉子活下来,我们就能想办法对付,可现在——”

 

  她忽然给另一个念头猛地刺了一下——若是她想改嫁又怎样呢?当然罗,她并不想改嫁。她的第一次婚姻已经绝对够了。何况,她唯一愿嫁的人是阿希礼,而他即使还活着,也是有妇之夫。不过,若是她果真想重新嫁人呢?有谁来娶她?想到这里,她像挨了当头一棒。

 

  “玫荔,”她说,“南方的姑娘们怎么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她们会怎么样呢?她们没有人可嫁了。听我说,玫荔,小伙子们都已战死沙场,整个南方成千上万的姑娘到死也只能做老处女了。”

 

  “而且永远不会有孩子,”玫兰妮添上一句,对她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显然,这个想法对于坐在车厢后部的苏埃伦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她一下子哭了起来。自从圣诞节以后,她就没有得到过弗兰克·肯尼迪的消息。她不知道这是邮政不通的缘故呢,还是心上人把她的感情作儿戏,然后把她忘了。也许他在停战前的最后几天里给打死了!这后一种命运比她被遗忘要好得多,因为毁于战火的爱情至少是悲壮感人的,像卡丽恩和印第亚·韦尔克斯头上就有这样的光轮,而一个遭遗弃的未婚妻便无此荣耀。

 

  “哦,看在上帝份上,别哭了!”斯佳丽说。

 

  “哦,你说得倒轻巧,”苏埃伦抽抽搭搭道,“因为你结过婚,有了一个孩子,人人都知道曾有人要你。可是我呢?你也真够卑鄙的,竟当着我的面说我是老处女,可这能怨我吗?我觉得你实在太可恨了!”

 

  “闭嘴!你明知道我是多么讨厌整天哭哭啼啼的人。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你那个姜黄色连鬓胡子的主儿并没有死,他会回来娶你的。因为他就是那么蠢。要是换了我,我宁可当一辈子老处女也不嫁给他。”

 

  车厢后部有一会儿工夫鸦雀无声,卡丽恩心不在焉地轻轻拍着苏埃伦安慰她,而自己的思绪却远远地萦绕在三年前布伦特·塔尔顿陪她骑马所走的林间小道。她的眼睛射出兴奋的异彩。

 

  “唉,”玫兰妮凄然道,“少了我们那些棒小伙子,南方不知会像个什么样儿?要是他们活着,南方又会是个什么样儿?他们的勇敢、他们的毅力和他们的智慧对我们还是有用的。斯佳丽,我们有男孩的都应当把儿子抚养长大,好让他们取代那些死去的男人,成为和他们一样勇敢的人。”

 

  “再也不会有像他们那样的男人了,”卡丽恩轻声说。“没有人能取代他们。”

 

  回家途中余下的路程她们谁也没再开口。

 

  不久有一天,凯思琳·卡尔弗特在日落时分来到塔拉庄园。配着一副女式侧鞍的骡子一瘸一拐,两耳招风,斯佳丽从没见过如此可怜相的一只畜生,而凯思琳本人也跟她的坐骑差不多。她身穿褪了色的花格布连衣裙,这种式样从前只有女佣人才穿,遮阳软帽用一根细绳系在颔下。她一直骑到门廊前边,但并没从骡子上下来,正在欣赏落日的斯佳丽和玫兰妮迎着她走下台阶。凯思琳的脸色和斯佳丽去她家那天凯德的脸色一样苍白,不仅苍白,还显得紧张而又脆弱,仿佛她一开口这张脸就会裂成碎片似的。不过她的腰挺得很直,跟她们点头招呼时脑袋也昂得高高的。

 

  斯佳丽突然想起,韦尔克斯家大宴宾客那天,她曾和凯思琳在一起悄悄议论瑞特·巴特勒。那天,凯思琳穿着青色蝉翼纱衣,腰带上插着芬芳的玫瑰,黑丝绒便鞋绕着她纤细的脚脖子系带。此刻直撅撅坐在骡子上的这个凯思琳·卡尔弗特,哪儿还保留着当年那个少女的半点影子?

 

  “我不下来了,谢谢你们,”她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要结婚了。”

 

  “什么?”

 

  “跟谁?”

 

  “凯茜③,太棒了!”

 

  “什么时候?”

 

  “明天,”凯思琳说得很快,她的语调有些异常,使她们顿时敛起热情的笑容。“我明天就要嫁人,婚礼在琼斯博罗举行——我不邀请你们大家去参加了。”

 

  她们默默把这个消息玩味了一下,抬头望着她,大惑不解。后来还是玫兰妮先开腔。

 

  “亲爱的,那个人是不是我们认识的?”

 

  “是的,”凯思琳的回答极其简短。“就是希尔顿先生。”

 

  “希尔顿先生?”

 

  “对,希尔顿先生,我家的监工。”

 

  斯佳丽连一声”哦!”也说不出来,但是凯思琳突然俯视着玫兰妮,用低沉而粗野的声音说:“玫荔,你要是哭出来,我可受不了。我会死的!”

 

  玫兰妮什么也不说,只是拍拍她踩在鞍镫上那只穿着难看的自制皮鞋的脚,低头看着地上。

 

  “你别拍我!这我也受不了。”

 

  玫兰妮垂下手来,但仍然不抬头。

 

  “好吧,我得走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那张苍白、脆弱的面具又套上了,她提起缰绳。

 

  “凯德怎么样?”斯佳丽问,她完全不知所措,只是随便找句话说,企图打破这难堪的沉默。

 

  “他快要死了,”凯思琳说得直截了当。她的语气似乎毫无感情。

 

  “只要能做到,我一定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不用担心他死后没有人照应我。情况是这样的:我的继母要带她的孩子搬到北方去住,明天动身。就这么回事,我得走了。”

 

  玫兰妮这才抬起头来与凯思琳严峻的目光相遇。玫兰妮睫毛上颤动着晶莹的泪珠,眼睛里流露出理解的神情。在斯佳丽和玫兰妮面前,凯思琳扭曲嘴唇苦笑一下,就像一个咬紧牙关不哭以示勇敢的孩子。这一切把斯佳丽搅得糊里糊涂,她直到现在还无法理解凯思琳·卡尔弗特要嫁给一个监工是怎么回事。要知道,凯思琳是一位富有的庄园主千金小姐,县里的姑娘除斯佳丽外,数她拥有最多追求自己的人。

 

  凯思琳弯下腰来,玫兰妮抬起脚跟。她们互相吻别。然后凯思琳把缰绳使劲一抖,那头衰老的骡子起步走了。

 

  玫兰妮目送着她,眼泪顺着面颊潸潸直下。斯佳丽瞠目结舌,还在那里发愣。

 

  “玫荔,她是不是疯了?你知道她不可能对那个人产生爱情。”

 

  “产生爱情?哦,斯佳丽,这样可怕的事提也不要提!哦,可怜的凯思琳!可怜的凯德!”

 

  “乱弹琴!”斯佳丽开始恼火了。玫兰妮好像总是比她更善于把握问题的实质,这真可气。凯思琳的亲事在斯佳丽心目中与其说是灾难,不如说是怪事。不言而喻,嫁一个北佬,一个白光腚,并不是什么太美妙的前景,但一个姑娘家总不能在一座庄园里只身单过;她得有个丈夫帮她经营田产。

 

  “玫荔,前些日子我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姑娘们没有人可嫁,而她们总得嫁一个人。”

 

  “哦,她们并不是非嫁人不可!终生不嫁压根儿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佩蒂姑妈不就是这样吗!哦,我宁可让凯思琳死!我知道凯德看见她死还好受些。这是卡尔弗特一家的末日。试想,她的——不,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儿?哦,斯佳丽,快叫波克备马,你骑马追上去,叫她来跟我们一块儿过!”

 

  “老天啊!”斯佳丽失声惊呼,她看到玫兰妮自作主张当真准备让人家住到塔拉来,不禁为之愕然。斯佳丽当然无意额外多供一张嘴吃饭。她刚想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但是玫兰妮脸上万分懊丧的表情使她把话缩了回去。

 

  “她不肯来的,玫荔,”斯佳丽改变策略。“你也知道她不肯来的。她的自尊心很强,她会把这看作施舍。”

 

  “这话在理,这话在理!”玫兰妮说着眼看一小团红色的烟尘沿着大路远去,只觉得心烦意乱。

 

  “你在我家已经住了好几个月,”斯佳丽瞧着她的小姑子,阴郁地心想,“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是在接受施舍。我估计大概永远不会这样想。有些人经过这场战争什么也没有改变,你就是其中之一,你的想法和做法仍一如既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我家仍然是财主家,吃喝不尽,东西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款待多少客人也不在话下。恐怕我这辈子得把你一直养下去了。但是我可不愿再养一个凯思琳。”

 

  ①可能是其他植物叶子晒干而成的代用品。

  ②全句应为Dulceetdecorumestpropatriamori,意即为祖国而死是愉快而光荣的。

  ③凯茜是凯思琳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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