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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3253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34分钟

  

  停战以后的那个炎夏季节,塔拉突然一下子不再像个孤岛了。接连好几个月,一批批胡子蓬松、衣衫褴褛、脚上又痛、肚子又饿的士兵,不断爬上红土岗来到塔拉庄园,在荫凉的前院台阶上歇息,向主人乞食,恳求借宿一夜。他们是回家去的邦联军士兵。铁路把约翰斯顿的残部从北卡罗来纳运到亚特兰大,像倾倒垃圾似地把他们卸在那里,余下的路程他们得靠两条腿走。约翰斯顿的人潮过后,弗吉尼亚军中疲惫的老兵又到,接着又是西线部队的士兵,他们一路南行,前往也许不复存在的老家,去会也许已经离散或死亡的亲人。他们大都步行,少数幸运儿骑着投降条款允许他们保留的赢马瘦骡,即使外行也看得出,这些可怜的畜生决计支撑不到遥远的佛罗里达或佐治亚南部。

 

  回家!回家!这些士兵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有些人郁悒寡言,有些人则一团高兴,不把困难当回事儿,但支持着他们的却是同一种想法:仗总算打完了,现在他们要回家去。几乎没有人感到战败的悲苦。他们把悲苦留给家里的女眷和老人去咀嚼。他们拼死拼活地作战,给人家打败了,如今愿意在他们曾经反对过的那面旗帜下从事和平耕作。

 

  回家!回家!他们无心谈论任何别的事情,无论是战役、负伤还是被俘或未来。将来他们会重温那些战役,会向第二代、第三代讲述自己参与的那些劫掠、突袭、骚扰、急行军,讲述挨饿、负伤的情形,但现在不讲。他们中有些人缺胳膊少腿,或只剩一只眼睛,许多人身上留有伤疤,如果他们活到七十岁的话,这些旧伤逢到阴雨天会隐隐作痛,但这些在他们看来目前都无关紧要。将来什么都会变样的。

 

  不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不论健谈的还是话不多的,不论富有的庄园主还是面黄肌瘦的穷白人,有两件事情他们却是共同的:长虱子和拉肚子。南军士兵对于身上长虱子已经习以为常,不当它一回事儿,甚至有女士在场他们也会下意识地挠痒痒。至于拉肚子——女士们委婉地称之为“赤痢”——从小兵到将军看来无一幸免。四年半饥不饱的状态,四年极为粗劣的伙食——有时吃的东西几乎已经腐败或者还没有成熟——岂有到时不作怪的!每一个在塔拉庄园逗留的士兵,不是刚害过此病,便是处在给折腾得正凶的阶段。

 

  “邦联军全军上下没有一个肚子、一副肠子不出毛病,”黑妈妈下了这么一句够惨的评语,她正在灶旁挥汗熬黑莓根的苦汁,那是过去埃伦治这类病的特效良药。“依我看,不是北佬打败了我们的爷们,是他们自己的肚子作怪。肚子里灌满了水,哪儿还能打仗!”

 

  黑妈妈给他们每个人灌药,从来不先问他们肚子怎么样之类愚蠢的问题,而他们尽管把脸扭曲成一副怪相,却都乖乖地喝药,一边大概回忆起远在他方的另一些严厉的黑面孔和另一些拿着匙子坚定地喂药的黑手。

 

  在实行隔离这一点上,黑妈妈同样铁面无私。任何一个长虱子的士兵都休想跨进塔拉。她把他们打发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面去,让他们脱去军服,给他们一大盆水、一块浓碱液熬的肥皂把自己洗刷干净,然后借床单和毯子给他们蔽体,她就趁此把他们的衣服放在一口清洗大锅里煮。姑娘们极力反对,说这样对待士兵是出他们的洋相,但毫无结果。黑妈妈回答说,一旦她们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虱子,那就要出更大的洋相。

 

  自从这儿几乎天天有士兵到来的时候起,黑妈妈就反对让他们进入卧室。她老是提心吊胆,生怕一只虱子闯过她的严密防卫。斯佳丽也不跟她争论,干脆把铺着厚厚的丝绒地毯的客厅充作集体寝室。黑妈妈以同样大的嗓门抗议说,让士兵睡在埃伦小姐的地毯上是亵渎,但斯佳丽态度也很坚决。士兵们总得有地方睡觉。于是,在停战几个月之后,地毯厚实、柔软的绒面开始变旧,后来,在那些大大咧咧的士兵鞋跟磨过、靴刺碾过的地方终于露出了织物的经纬。

 

  斯佳丽和玫兰妮向每一个士兵急切地打听阿希礼的下落。苏埃伦则拿着架子老是询问肯尼迪先生的消息。但是士兵中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两个人,他们也不想谈失踪人员的事。反正他们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至于无名墓中千千万万永远回不了家的人,他们连想也不愿去想。

 

  每次打听不得要领之后,全家人就竭力安慰玫兰妮,叫她别泄气。毫无疑问,阿希礼没有死在俘虏营里。倘若真的死了,北佬的牧师一定会写信通知有关方面的。想必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但他所在的俘虏营又那么远。天呀,你想想,这段路坐火车也要几天几夜呢,要是他也像这些人那样步行的话……。可他为什么不来信?这个嘛,亲爱的,眼下的邮政状况你是知道的,即使在邮路已经恢复的地方也够呛,全得碰运气。可是,他会不会——会不会死在回家的路上了?哦,玫兰妮,那一定会有哪个北佬女人写信把这事告诉我们!……北佬女人?哪有这样的好人!……玫荔,总会有一些北佬女人心地善良的。是的,总会有的!上帝不可能造出一个里边没有一些好心女人的国家!斯佳丽,你该记得,那一回我们在萨拉托加遇到过一个北佬女人,不是蛮好的吗?斯佳丽,你把这事给玫荔讲讲!

 

  “好个屁!”斯佳丽答道。“她问我,我们养多少条警犬对付我们的黑奴!我同意玫荔的看法。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北佬好人,男的女的都没有。不过你别哭,玫荔!阿希礼会回来的。路上得走很多日子,也许——也许他一双靴子也没有。”

 

  想象着阿希礼光脚的狼狈相,斯佳丽差点儿哭出来。别的士兵可以一身破烂、用麻袋或地毯的碎片裹脚、一瘸一拐地行路,唯独阿希礼不能落到这一步。他应当骑着高头大马,身穿整齐的军装、足登锃亮的皮靴、帽子上插着一根羽毛回家来。对于斯佳丽来说,想象阿希礼可能落到跟这些士兵一般田地,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

 

  六月份的一天午后,塔拉庄园的人全部聚集在后门廊上,正急猴猴地看着波克切开这一茬中第一只勉强成熟的西瓜,忽然听见前院车道的石子路面上响起马蹄声。普莉西懒洋洋地朝前门走去,其余的人则展开了热烈的争论:如果来的是一个士兵,这西瓜要不要藏起来,还是晚餐时端出去款待客人?玫荔和卡丽恩低声主张应当给士兵来客一份,而斯佳丽却在苏埃伦和黑妈妈的支持下示意波克赶快把西瓜藏起来。“别犯傻了,姑娘们!我们自己还不够吃呢,可要是外面一下子来了两三个饿得要命的士兵,我们会连一口也尝不到的,”斯佳丽说。波克站在那里,紧紧抱着那只小西瓜,正在无所适从之际,只听得普莉西在大声呼唤。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玫荔小姐!快来!”“谁来了?”斯佳丽大声问,同时从台阶上跳起来通过穿堂往外直奔。玫荔紧随其后,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跑到前门。阿希礼!斯佳丽脑际立刻闪出这个念头。哦,也许——“彼得大叔来了!是佩蒂帕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大伙一齐拥到前门廊,只见佩蒂姑妈家那位高个儿、花头发的老霸王正从一匹长着耗子尾巴、盖一条破被子权充鞍座的驽马背上爬下来。也那宽阔的黑脸上的表情照例正经八百,唯恐由于见到了老朋友们而喜形于色有失庄重,结果是:他的眉额皱紧,但他无牙的嘴却咧开了,活像一条高兴的老猎狗。所有的人都跑下台阶来欢迎他,黑人白人——跟他握手,问长问短,但玫荔的声音最为分明。

 

  “姑妈好吗,她没病吧?”

 

  “没有,小姐。她身体还可以,感谢上帝,”彼得回答时先是冲玫荔、接着冲斯佳丽严厉地瞪上一眼,她们立即感觉到自己有了过失,但是想不出错在哪里。“她身体倒还可以,可就是大大地生你们两位小姐的气,要是实话实说,那么,我也一样!”

 

  “怎么啦,彼得大叔?究竟怎么——”

 

  “你们用不着找理由原谅自己。难道佩蒂小姐没有一封又一封写信叫你们去吗?难道我没看到她写信?可是你们回信总是说这个老农场里要干的事情太多,不能回去,可怜她每次收到这样的信都哭,难道我没看在眼里?”

 

  “可是,彼得大叔——”

 

  “你们怎么能这样让佩蒂小姐孤零零一个人待着,她一向胆儿小得厉害。你们跟我一样知道得很清楚,佩蒂小姐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住过,自从她打梅肯回来以后,白天黑夜老是怕得发抖。她要我对你们把话挑明:她实在弄不懂,你们怎么能在她有困难的时候撇下她不管。”

 

  “够了,别叨叨啦!”黑妈妈不客气地说,因为她听到塔拉被称做“老农场”心里有气。一个在城里长大、屁也不懂的黑人,哪儿能区别什么是农场,什么是庄园。“难道我们就没有困难?难道我们这儿就不需要斯佳丽小姐和玫荔小姐?也许比你们更需要呢!既然佩蒂小姐有困难,干吗不叫她的兄弟来帮帮她?”

 

  彼得大叔恶狠狠地冲她瞪了一眼。

 

  “我们踉亨利先生好多年一直不相往来,我们都已经老了,不能再重新开始。”他转过脸来仍朝着斯佳丽和玫兰妮,她俩都觉得可笑,但极力忍住不笑出来。“你们两位小姐扔下佩蒂小姐一个人不管,应该觉得难为情,可怜她的朋友一半已经死了,一半又在梅肯,而亚特兰大到处都是北佬的兵,还有那些给放出来的臭黑奴。”

 

  斯佳丽和玫兰妮特意尽量板着脸恭听这番训斥,但是想到佩蒂姑妈竟打发彼得来克她们并要把她们带回亚特兰大去,她们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两人互相靠在肩膀上才不致摔倒。波克、迪尔西和黑妈妈看到,贬低他们心爱的塔拉的那个家伙压根儿没给当做一回事儿,他们自然乐不可支,狂笑不已。苏埃伦和卡丽恩在吃吃地笑,甚至杰拉尔德脸上也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所有的人都在笑,只有彼得除外,他的一双八字大脚把身体的重心左挪右移,火气愈来愈大。

 

  “那你怎么啦,黑鬼?”黑妈妈撇着嘴问道。“你是不是太老了,没本事保护你的女主人了?”

 

  彼得发作了。

 

  “太老?我太老了?才不呢!我能和往常一样保护佩蒂小姐。我们逃难的时候,难道不是我保护她去梅肯的吗?北佬到了梅肯,她吓得动不动就晕过去,难道不是我一直在保护她吗?难道不是我弄到了这匹马把她送回亚特兰大,一路上保护了她和她爸传下来的银器?”彼得一边为自己辩护,一边把他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可我不是说能不能保护的事儿。我说的是会怎么看。

 

  “看什么?谁看?”

 

  “我是说这事儿别人会怎么看。人家见佩蒂小姐一个人住着,会说闲话的。没出嫁的小姐独自一个人过日子总会招来许多闲言碎语,”彼得继续说,听他发议论的人完全明白,在他心目中佩蒂帕特至今仍是个胖鼓鼓招人喜欢的十六岁大姑娘,必须卫护她的名声以防流言中伤。“我不想让人家对她说三道四。不,才不呢……。我也不想让她单单为了要人做伴去招房客来住。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我说:‘只要有你的亲人在,我怎么也不答应。’可现在她的亲人偏偏不管她。佩蒂小姐完全是个小孩子……”

 

  听到这儿,斯佳丽和玫荔更乐了,一片呵呵哈哈之声比刚才更响,她俩不得不在台阶上坐下。最后,玫荔抹去笑出来的眼泪。

 

  “可怜的彼得大叔!刚才我笑了,我很抱歉。这是真心话。好啦!原谅我吧。斯佳丽小姐和我眼下实在不能回去。到九月份,等摘了棉花,我也许会去。姑妈打发你这么大老远赶来,难道要我们就骑着这皮包骨的畜生回去?”

 

  经她这一问,彼得的下颌顿时搭拉了下来,他那皱纹累累的黑脸上现出负疚和惊恐的神情。刚才还噘出的下嘴唇立即复位,就像乌龟把脑袋缩到甲壳下去一般神速。

 

  “玫荔小姐,看来我确实老糊涂了,因为我一时间把她打发我来的事儿竟给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是件要紧的事儿。我这儿有你的一封信。佩蒂小姐不放心邮寄,也信不过别人就特地差我送来……”

 

  “一封信?给我的?谁写来的?”

 

  “小姐,是这么回事儿,佩蒂小姐嘱咐过我:‘彼得,你要好生对玫荔小姐说,让她慢慢儿明白,’我这就说——”

 

  玫荔从台阶上站起来,手按在心口上。

 

  “阿希礼!阿希礼!他死了!”

 

  “不,小姐!不,小姐!”彼得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成了尖声大叫,同时他伸手到破外套胸前的口袋里摸索。“他活着!这儿有他的来信。他要回来啦。他——哦,上帝啊!快扶住她,黑妈妈!让我——”

 

  “你别碰她,蠢老头!”黑妈妈喝道,一边拼命扶住玫兰妮软瘫的身体不让她倒在地上。“你这假惺惺的黑猴子!还‘好生说’呢!波克,你抬她的脚。卡丽恩小姐,托住她的脑袋。我们让她躺到客厅沙发上去。”

 

  除斯佳丽外,大伙都挤在晕过去的玫兰妮周围,大叫大嚷,纷纷跑进屋里去,取水的取水,拿枕头的拿枕头,一时人声喧哗,乱做一团,只剩下斯佳丽和彼得大叔站在庭前小径上。斯佳丽像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无法改变她听了彼得的话蹦起来以后所保持的那种姿势,只是直愣愣地看老头儿站在那儿有气无力地挥着一封信。他的老黑脸显得怪可怜的,就像一个挨母亲责骂的孩子,他的尊严全垮了。

 

  有一会儿工夫斯佳丽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虽然她头脑里有一个声音在高呼:“他没有死!他要回家啦!”但这个消息带来的既不是欢欣,也不是激动,只是一种震惊之余的麻木。彼得大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以外传来,如哀诉,又如抚慰。

 

  “梅肯的威利·伯尔先生是我们的亲戚,他把这信带给了佩蒂小姐。威利先生跟阿希礼先生关在同一座俘虏营里。威利先生弄到了一匹马,不久就回来了。可阿希礼先生是步行的,他——”

 

  斯佳丽从他手中抢过那封信。那是佩蒂姑妈的笔迹,信封上写着玫荔收,但这并没有在斯佳丽心中产生一刹那的犹豫。她撕开信封,佩蒂姑妈附在里边的字条落在地上。信封内有一张折起来的纸,由于放在不干净的口袋里而弄得脏兮兮、皱巴巴的,纸边已经破损。上面由阿希礼亲手写着:“佐治亚州亚特兰大或琼斯博罗十二棵橡树庄园乔治·阿希礼·韦尔克斯太太收(烦莎拉·琪恩·汉密顿小姐转)。”

 

  斯佳丽用哆嗦的手把纸展开,开始读信:

 

  “我爱,我就要回到你的身边——”

 

  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涔涔直下,使她没法看清信上的字,她的心在不断膨胀,直至她觉得自己承受不了充盈其中的喜悦。她把信紧紧贴在胸前,跑上前门廊的台阶,在穿堂里打客厅门前经过,见塔拉的全体居民正七手八脚在那里忙于对付失去知觉的玫兰妮,斯佳丽径自走进埃伦的帐房。她把门关好锁上,倒在弹簧松弛的旧沙发上,又是哭,又是笑,并且连连吻着那封信。

 

  “我爱,”她喃喃念着,“我就要回到你的身边。”

 

  常识告诉他们,除非阿希礼长出翅膀,否则他得花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才能从伊利诺斯州走到佐治亚州,然而每当一名士兵拐进塔拉的林荫道时,大伙的心还是怦怦直跳。他们觉得每一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过客都有可能是阿希礼。即使那不是阿希礼,兴许他会带来阿希礼的消息,或者佩蒂姑妈托他捎来有关阿希礼的信。每次听到脚步声,塔拉的黑人和白人便纷纷奔到前门廊去。只要瞥见一个穿军服的,他们就会从柴堆旁、牧场上或棉花地里飞也似的跑来。彼得大叔送信来以后的一个月内,庄园的活几乎处于停顿状态。谁也不愿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错过阿希礼来到的感人场面,最不愿意的要数斯佳丽。既然她自己无心干活,那么她也就不能定要别人照常从事各自的工作。

 

  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阿希礼没有来,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塔拉又渐渐回到它常规的生活中去。殷殷思念的心灵只能承受这么多了,望穿秋水也有个限度。一种隐忧悄悄进入斯佳丽的意识:他路上会不会出了什么事?罗克艾兰是那么远,他身上没有钱,正在跋涉穿越的又是一片把邦联视为仇敌的地域。若是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斯佳丽会给他寄钱去,把她所有的钱分文不留地寄去,哪怕让全家挨饿也在所不惜,好让他坐火车速速回家。

 

  “我爱,我就要回到你的身边。”

 

  当她读到这句话产生第一阵狂喜的时候,这句话仅仅意味着阿希礼就要回到她的身边了。嗣后,比较清醒的理智告诉她,阿希礼是要回到玫兰妮的身边,回到这些日子老是喜气洋洋地唱着歌,满屋子跑的那个玫兰妮身边。有时候斯佳丽苦苦地在纳这个闷儿:玫兰妮在亚特兰大分娩时怎么会没有死呢?她一死事情便十全十美了。只要隔上体面所要求的一段时间,斯佳丽就可以嫁给阿希礼,同时成为小宝宝的好继母。当这样的想法在头脑里出现的时候,她并不急急乎祈求上帝宽恕,说她没有这个意思。她再也不怕上帝了。

 

  来到塔拉的士兵有时一个人,有时两人,也有十来个一起的,他们照例都饿得要命。斯佳丽绝望地默默咕哝:就是飞来一群蝗虫也没这样可怕。她再次诅咒曲意好客的老传统,按照这种盛行于物阜民丰的时代的风俗,对任何过客不论贵贱都必须留宿一夜,请他本人吃饭,给他的马喂料,竭尽地主之谊,否则是不让他继续赶路的。斯佳丽心里明白,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但家里其余的人却不明白,士兵也不明白,所以每一个士兵都被当做盼望已久的客人热诚接待。

 

  人流络绎不绝地经过此地,她的心肠则越变越硬。那些人吃掉塔拉几个月的口粮,吃掉她在长长的菜畦间累得腰酸背痛种出来的果蔬,吃掉她赶车跑了无数里地买回家的食物。这些食物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而那个北佬皮夹里的钱也不是用之不尽的。现在只剩几张联邦钞票和两枚金币了。凭什么她得让这帮饿汉吃饱?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再也不是保护她身家性命的中流砥柱。于是,她命令波克,家里如来了士兵,应当减少摆上餐桌的饭菜。这道命令一直生效到她发现玫兰妮作出特殊反应为止:自从生了宝宝,玫兰妮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可是现在她竟变着法儿让波克在她的盘子里只放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儿食物,把她的一份匀出来给士兵。

 

  “你得停止这样做,玫兰妮,”斯佳丽责怪她。“你自己都快倒下来了,要是你不多吃点儿,你会病倒的,我们还得服侍你。让那些人饿着点儿不打紧。他们挺得住。他们四年都挺过来了,再熬上一阵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玫兰妮转过脸来望着她,斯佳丽从她那双安详明净的眼睛里看到如此毫不掩饰的强烈反应,这还是头一回。

 

  “哦,斯佳丽,别责怪我!让我这样做吧。你不知道这样我倒好受得多。每当我把自己的一份给一个可怜的人时,我总觉得,也许在北边路上的什么地方,有个女人正在把她的一份饭食给我的阿希礼,这样他就会有力气走路,好回到我的身边!”

 

  我的阿希礼!

 

  我爱,我就要回到你的身边了。

 

  斯佳丽无话可说,转身走开。此后,玫兰妮注意到,有客人一起吃饭时,餐桌上的食物多了一些,尽管斯佳丽对他们吃掉的每一口东西想必仍然觉得心疼。

 

  如果士兵的身体坏得无法继续赶路(这样的人还相当多),斯佳丽只得硬着头皮安置他们躺下。收留一个病人就意味着多一张要吃饭的嘴。需要一个人服侍他,这又意味着少一个人修栅栏、锄地、除草和扶犁。有一次,一个骑马前往费耶特维尔的士兵发现一个嘴上刚开始长出金色绒毛的少年倒在路旁不省人事,便把他横驮在马鞍上带到离那儿最近的塔拉庄园,放在前门廊。当谢尔曼兵临米勒奇维尔时,一批士官生娃娃从军校里应召入伍,塔拉庄园的姑娘们估计这少年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但她们始终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因为他没有恢复知觉便死了,搜他身上的口袋也没发现任何线索。

 

  一个相貌不俗的少年,显然是上等人家的子弟,而在南边的某个地方,某个女人正时时刻刻向大路上眺望,不知他现在何处,何时可以到家,斯佳丽和玫兰妮也是这样,心里怀着近乎疯狂的希望,注视着走上宅前林荫道的每一个大胡子的身影。她们把士官生埋在家坟地里,挨着奥哈拉家的三个男该,当波克往穴中填土时,玫兰妮嚎啕大哭,不知他乡有没有人会本着同样的古道热肠对待阿希礼高大的躯体。

 

  另一个士兵威尔·本蒂恩和那个无名少年一样,也是失去了知觉由伙伴把他横在鞍鞒上带来的。威尔害的是肺炎,病重如山,姑娘们把他安置在床上时,担心他很快就会步坟茔地里那个少年的后尘。

 

  他面有疟疾患者那种灰黄色,佐治亚南部的穷苦白人往往如此,头发呈淡红色,一双像是褪了色的蓝眼睛即使在神志昏迷的时候也是那么温驯、柔顺。他的一条腿膝盖以下已被截去,残肢上装了一条草草削就的木腿。他显然是个穷人,正如才短短一会儿以前被埋葬的那个少年一眼就看得出是庄园主的儿子一样。至于姑娘们根据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她们可说不清楚。威尔并不比来到塔拉的好多上等人更脏,须发更长,身上的虱子更多。他在昏迷中说的胡话也不比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更不合语法。可是姑娘们本能地断定他不属于她们那个阶级,恰似她们一眼就能区分纯种马和杂种马一样。然而,这并不影响她们尽力挽救他的生命。

 

  在北佬的俘虏营里关了一年本来就憔悴不堪,更加拄着这只胡乱装上的木腿饱受长途跋涉之苦,消耗实在太大,他已经没有力气跟肺炎搏斗,接连数日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时而挣扎着想起来,其实是在一遍又一遍重演所经历的战斗。他一次也没有叫过母亲、妻子、姐妹或心上人,这种现象引起了卡丽恩的不安。

 

  “一个人总该有自己的亲人,”她说。“而他在这个世界上好像一个亲人也没有。”

 

  尽管他那么精瘦细长,筋骨却很坚韧,在姑娘们的悉心护理下,他居然挺过来了。终于到了那一天,他的浅蓝色眼睛完全看清楚周围的事物,视线落到坐在他床边的卡丽恩身上,那姑娘正数着念珠默诵《玫瑰经》文,早晨的阳光把她金色的头发照得熠熠生辉。

 

  “我不是在梦里见到你吧?”他说,声调平直,没有抑扬顿挫。“但愿我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小姐。”

 

  他的康复过程拖得很长,他一直安静地躺着,看看窗外的木兰花,绝少麻烦任何人。卡丽恩因为他不声不响、又不令人感到局促所以喜欢他。炎夏长日,这姑娘常常整个下午坐在他床边给他打扇,一句话也不说。

 

  这些天卡丽恩也实在不想说话,她那娇弱的身躯像个幽灵在屋内游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经常祈祷,每当斯佳丽没有敲门走进她的房间时,照例发现她跪在自己床边。看到这情景,斯佳丽总是挺恼火,因为她觉得做祷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既然上帝忍心如此惩罚她们,这表明上帝压根儿不要听她们的祷告。宗教与斯佳丽的关系向来具有一种交易的色彩。她向上帝保证举止行为中规中矩,为的是换取眷顾。她认为上帝一再违反他们之间的协定,所以现在她什么也不欠上帝的。在卡丽恩应当午睡片刻或干些缝补活的时候,如果斯佳丽发现她跪着做祷告,总认为卡丽恩是在逃避她应尽的一份责任。

 

  一天午后,威尔·本蒂恩已经能坐在椅子里了,斯佳丽把自己的看法说给他听。威尔却用他那种平直的语调说道:“随她的便吧,斯佳丽小姐。她这样做可以得到安慰。”

 

  斯佳丽颇觉意外。

 

  “她可以得到安慰?”

 

  “她是在为你们的妈妈和他祈祷。”

 

  “‘他’是谁?”

 

  威尔的一双褪色蓝眼睛从黄中带点儿红的睫毛下并不惊异地望着她。看来什么也不能使他惊讶或激动。也许他见到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再也不会大吃一惊。斯佳丽不知道她妹妹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一点似乎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认为这很自然,同样,卡丽恩反倒乐于跟他这样一个陌生人谈谈,他认为这也很自然。

 

  “她的男朋友,那个叫布伦特什么的,就是在葛底斯堡一仗中给打死的小伙子。”

 

  “她的男朋友?”斯佳丽没好气地问。“怎么会是她的男朋友?扯淡!他和他的哥哥过去是我的男朋友。”

 

  “是的,她对我说过。好像县里大部分小伙子都是你的男朋友。可是,尽管如此,在你拒绝了布伦特以后,布伦特成了她的男朋友,因为他上次回来休假时他俩订了婚。卡丽恩说,布伦特是她唯一爱过的小伙子,所以她觉得为布伦特祈祷可以得到一点儿安慰。”

 

  “乱弹琴!”斯佳丽说时感觉到有一支很小很小的妒忌之箭在往她的胸膛里钻。

 

  斯佳丽好奇地打量这个身材细长的人,瞅着他瘦骨嶙峋的拱肩膀、微呈红色的头发和一双安详凝视的眼睛。她家的一些事情她自己懒得去探究,而这个人却知道。怪不得卡丽恩老是祈祷,整天像在梦游似的。没关系,她会渐渐淡忘的。多少女子死了心上人,还有死了丈夫的,不也都渐渐淡忘了吗。斯佳丽自己无疑已把查尔斯忘了。据她所知,亚特兰大有个女子在这场战争中曾先后三次成为寡妇,可仍然对男人感兴趣。斯佳丽把这番话对威尔说了,威尔听了却摇头。

 

  “卡丽恩小姐可不是这样的人。”

 

  跟威尔谈心是件愉快事儿,因为他自己绝少开口,然而很能理解对方的话。斯佳丽把管理庄园的各种打算告诉他,如除草、锄地、播种、喂猪、养牛,威尔总能帮她出些主意,因为他在佐治亚南部自己有一个小农场和两名黑奴。他知道他的奴隶已被解放,农场荒芜,成了杂草和松树苗的世界。他的亲属唯有一个妹妹,几年前已随丈夫迁往得克萨斯州,如今他是孑然一身。不过,所有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似乎都无所谓,最使他难受的莫过于在弗吉尼亚失去的一条腿。

 

  是的,斯佳丽好不容易把一天对付过去之后跟威尔聊聊也算是一种安慰,因为她听到的尽是黑人的嘀咕、苏埃伦的牢骚怪话以及杰拉尔德没完没了的询问——埃伦哪儿去了?她跟威尔无话不谈,甚至把杀死那个北佬的事也告诉了他,在威尔仅用一句话:“干得漂亮!”对此作出评论时,斯佳丽脸上神采飞扬,十分得意。

 

  渐渐地,家里所有的人有不顺心的事儿都到威尔的房间里来一吐为快,最后连黑妈妈也来了,她起初一直跟威尔保持距离,认为他的身份不怎么样,只有两名奴隶。

 

  等到威尔能拄着假腿在屋里走动的时候,他便动手用劈成条的橡树皮编篮子,修理给北佬砸坏的家具。他还擅长刻削木块,韦德经常待在他身边,因为威尔能削木块给他刻制玩具,这小男孩还不曾有过别的玩具。有威尔在家,大伙出去干活就放心把韦德和两个婴儿留在屋里,因为他能像黑妈妈一样熟练地照看他们,只有玫荔在哄大哭大叫的一黑一白两个婴儿这方面比他高明。

 

  “你们待我太好了,斯佳丽小姐,”他说,“我不过是个外乡人,跟你们非亲非故。我给你们添了一大堆麻烦,还让你们为我担忧,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我想在此地再待些日子帮你们干点儿杂活,让我多少报答一下你们的恩情。我知道完全还清是永远做不到的,因为一个人受了救命之恩,无论什么代价都偿还不了。”

 

  于是他就留下了,不知不觉地,塔拉的一大部分担子逐步从斯佳丽肩上移到威尔·本蒂恩瘦骨鳞峋的肩上。

 

  九月,正是摘棉花的时节。在早秋宜人的阳光下,威尔·本蒂恩坐在前院台阶上斯佳丽的脚边,他那平直的声音慢腾腾地说着费耶特维尔附近一台新的轧棉机代轧棉花漫天要价的事。不过,他今天在费耶特维尔打听到,如果把马和大车借给轧棉机主人两个星期,费用可减去四分之一。在跟斯佳丽商量之前,他没敢敲定这笔交易。

 

  斯佳丽瞅着这个靠在门廊柱子上嚼一根麦秆的细长汉子。正像黑妈妈多次宣布的那样,威尔无疑是上帝派来的,斯佳丽常常在想,要是没有威尔,最近这几个月塔拉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呢。他从不多说话,从不浪费精力,从不对周围的事情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心,但他对塔拉每一个人的每一件事都有所了解。而且他从不闲着。他干得不声不响,很耐心,也很在行。尽管他只有一条腿,干活却比波克还快。他还善于发挥波克的作用,这在斯佳丽看来简直神了。有一回母牛腹痛如绞,马又害了一种怪病躺倒,大有永远离开他们之势,威尔一连几宿没睡守护着它们,终于把它们救活了。斯佳丽对他在买卖上的精明劲儿十分佩服,他能在早上赶车拉一到两个蒲式耳的苹果、红薯等瓜果蔬菜出去,带回来种籽、衣料、面粉和其他必需品,这么多东西斯佳丽知道她是绝对换不到的,虽然她也懂得不少生意经。

 

  威尔在不知不觉中取得了家庭中一员的资格,睡在杰拉尔德隔壁小更衣室里的一张帆布床上。他不提何时离开塔拉,斯佳丽也避而不问,生怕他会离开此地。有时候斯佳丽心想,如果他有点儿志气,想图个出人头地的话,总是要回自己家乡去的,尽管他的家已不复存在。但即使斯佳丽明白这个道理,她仍然热切地祈望他能无限期留下来。家里有个男人毕竟方便多了。

 

  她还认为,卡丽恩只要有不少于一只耗子的头脑,就该看出威尔对她有意。如果威尔向斯佳丽提出想娶卡丽恩的话,斯佳丽会对他感激不尽的。诚然,倘若在战前,威尔无疑不是合适的人选。他根本不属于庄园主阶级,尽管也不算白人贫民。他只是个普通的南方小农户,没受过多少教育,文理亦欠通,不懂得被奥哈拉家视为上等人必不可少的那一套潇洒风度。其实,斯佳丽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他能不能称做上等人?结论是不能。玫兰妮热烈地为他辩护,说任何人如果像威尔那样心地善良,处处为他人着想,必定是上等人家出身。斯佳丽明白,埃伦只要想象一下她的一个女儿若是嫁给这样一个人,她非昏倒不可。但是现在斯佳丽却不会为此而感到不安,因为她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背离埃伦的教诲已经走得太远了。如今男丁奇缺,女孩子总得嫁人,而塔拉又需要一个男人。可是卡丽恩愈来愈深地沉浸在她的祈祷书中,与现实世界的距离一天比一天远,她对威尔很体贴,有如对待一位兄长,把他看作跟波克一样的熟人,如此而已。

 

  “如果卡丽恩对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有一点儿感激之心,她就该嫁给威尔,不让他离开此地,”斯佳丽这样想着,颇有些忿忿然。“可事实偏偏不是这样,看来她将老是这样失魂落魄地怀念一个八成从未认真想过她的愣小子。”

 

  就这样,威尔还留在塔拉庄园,斯佳丽不知道他为何不走,反正他那种踏踏实实、诚诚恳恳的态度对斯佳丽说来既很愉快又有帮助。对待神思恍惚的杰拉尔德,威尔总是必恭必敬;但在他心目中真正的一家之主则是斯佳丽。

 

  斯佳丽同意他把马租出去的计划,尽管这意味着一家人在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苏埃伦对此定会特别不高兴。她最开心的事情便是趁威尔赶车外出办事的机会跟他一起去琼斯博罗或费耶特维尔。她用家里所剩最好的服饰打扮起来去走访老朋友,听听县里的小道新闻,觉得自己又是塔拉庄园的奥哈拉小姐。苏埃伦从不放过机会溜出庄园到不知道她在菜园子里除草整地的人们中间去摆摆小姐架子。

 

  “这位架子十足的小姐有两个星期不能外出闲逛,”斯佳丽忖道,“我们只得忍受她的牢骚和哭闹。”

 

  玫兰妮见他们在门廊上,也抱着宝宝走过来,把一条旧毯子铺在地上,放小宝宝在上面爬。自从阿希礼来信以后,玫兰妮不是喜气洋洋地唱歌,便是焦灼不安地盼望。但是高兴也罢,忧伤也罢,她的消瘦和苍白委实令人吃惊。她毫无怨言地干她的活,但身体一直不好。老方丹大夫给她下的诊断是妇女病,并且赞同米德大夫关于她当初根本不应该怀宝宝的说法。老方丹大夫说得非常直率:倘若再次生育,她非送命不可。

 

  “今儿我在费耶特维尔发现一件挺有意思的东西,”威尔说,“我寻思你们女士会感兴趣的,所以把它带了回来。”他伸手到后裤兜里去掏出一只钱包,那是卡丽恩用布糊在树皮上给他做的。威尔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邦联钞票。

 

  “威尔,如果你觉得邦联的钱有意思,我可一点儿也不这么想,”斯佳丽生硬他说,因为她一瞧见邦联钞票就火冒三丈。“这会儿爸的箱子里就有三千块这种劳什子,黑妈妈老盯着我,要求让她用这些钞票糊顶楼墙上的缝,免得冷风吹得她头疼。我打算让她这么干。至少也算派上了用场。”

 

  “‘天威赫赫的恺撒,死后化作泥土①,’”玫兰妮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说。“别这么干,斯佳丽。留着给韦德吧。有朝一日他会引为骄傲的。”

 

  “关于天威赫赫的恺撒我是一窍不通的,”威尔不紧不慢地说,“不过,玫荔小姐,我要给你们看的正好跟你刚才所说留给韦德的活意思相同。这张钞票的背面贴着一首诗。我知道斯佳丽小姐不太喜欢诗,不过我想这一首也许会使她感兴趣。”

 

  他把钞票翻过来。背面贴着一条粗糙的棕色包装纸片,所写字迹用的是颜色很淡的自制墨水。威尔清一下嗓子,读得很慢,也很费力。

 

  “题目叫做《邦联纸币背面的诗》,”他说。

 

  它的价值已一无所剩,

  不论在哪儿都等于零,

  留着让后人看看,亲爱的朋友,它是一个逝去的国家的象征。

  这张纸的故事可传之儿孙,

  值得为他们好好保存,

  它标志着爱国者梦寐以求的自由,

  也记载了一个多难之邦覆亡的命运。

 

  “哦,太美了!真动人!”玫兰妮赞叹道。“斯佳丽,你千万别把钱给黑妈妈糊顶楼。这不光是纸,正像这首诗中所说的,是‘一个逝去的国家的象征!’”(梧桐细雨文学网)

 

  “哦,玫荔,你也太容易动感情了!纸就是纸,我们现在缺纸用,再说,黑妈妈老是抱怨顶楼上裂缝很多,我都听腻了。我希望到韦德长大时,我有好多正宗的联邦绿票子给他,而不是邦联的废纸。”

 

  在她们俩争论之际,威尔用那张纸币引逗宝宝从毯子上爬过来,这时,他抬起头,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向门前车道上遥望。

 

  “有人来了,”他说时眯着眼挡住阳光。“又是个士兵。”

 

  斯佳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幅已经习以为常的景象:一个胡子很长的汉子沿着雪松林荫道慢慢地走来,身上穿的是灰蓝两种制服胡乱拼凑的破衣裳,脑袋疲惫地下垂,两只脚曳地而行。

 

  “我还以为我们接待士兵的事儿已经完了呢,”斯佳丽说。“但愿这一位不至于饿得厉害。”

 

  “他大概饿得厉害,”威尔只说这么一句。

 

  玫兰妮站起身来。

 

  “我还是去叫迪尔西多准备一份餐具,”她说,“还得让黑妈妈在给这可怜的人脱衣服时手下留情,并且——”

 

  她突然不说下去了,斯佳丽转过脸去瞧着她。玫兰妮的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按在脖子上,使劲抓住不放,仿佛剧痛难忍的样子,斯佳丽看得见青筋在她的白皮肤下加速搏动。玫兰妮的面色变得更加惨白,一双棕色的眼睛拼命睁大。

 

  “她马上要晕过去了,”斯佳丽心想,同时急忙跳起来抓住玫兰妮的胳臂。

 

  但是,玫兰妮甩开她的手,才一眨眼的工夫就下了台阶。只见她伸出双臂沿着石径飞奔,像鸟儿一般轻捷,几乎脚不沾地,褪色的裙裾在她背后飘扬。斯佳丽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像挨了当头一棒。她向后靠在一根廊柱上,这时那汉子仰起覆盖着肮脏的金色胡须的脸来,望着眼前的宅院,站住不走,仿佛累得一步也迈不动了。斯佳丽的心猛跳过后突然停止,及至玫兰妮不知喊着什么投入那肮脏士兵的怀抱,他低下头来偎着玫兰妮的脸,斯佳丽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在狂喜的冲动下,斯佳丽飞快地向前跑了两步,但是威尔一把拉住她的裙裾制止了她。

 

  “别杀风景,”威尔轻声说。

 

  “放开我,你这个傻瓜!放开我!那是阿希礼!”

 

  威尔没有松手。(https://www.wtxy.net)

 

  “他到底是她的丈夫,难道不是吗?”威尔平静地问。

 

  斯佳丽高兴得忘其所以,同时又窝着一肚子火,她便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俯视拉住她裙子的威尔,从他那双安详的眼睛深处看到了理解和怜悯。

 

  ①见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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