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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3471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34分钟

  

  斯佳丽生的是女儿,一个秃头的小不点儿,丑得像没有毛的猴子,真荒谬,简直活脱活像弗兰克。除了她那个溺爱的爸爸以外,没有一个人能发觉她有任何美的地方,可是邻居们很厚道,说一切丑娃娃结果都会出落得漂亮。她的名字叫埃拉·洛雷纳,埃拉是照她外祖母埃伦取的名字,而洛雷纳是当时女孩子最时髦的名字,就像罗伯特·爱·李和石墙将军杰克逊是男孩子流行的名字,亚伯拉罕·林肯和“解放”是黑人孩子的热门名字。

 

  她生下来的那个礼拜,正巧狂热的激动情绪控制着亚特兰大,而且气氛紧张,估计要发生不幸的事情了。一个黑人自夸强奸了一个白种女人;他确实已经被逮捕了,可是在他被审讯以前,监狱受到三K党人的袭击,他被秘密地绞死了。三K党人这么干是为了免得那个尚未透露姓名的受害人在公开的法庭上作证。她出现在法庭上,宣扬了她蒙受的耻辱,她的爸爸和哥哥就会开枪打死她。与其发生那种事情,倒不如用私刑结果那个黑人的性命。在城里的人们看来,这不失为一个明智的解决办法,事实上,是唯一行得通的正当的解决办法。可是军事当局却暴跳如雷。他们找不到一点儿理由,为什么那个姑娘不愿意公开作证。

 

  士兵们四面八方进行大逮捕,赌咒发誓地说,哪怕他们不得不把亚特兰大所有的男人都关进监狱,也要消灭三K党。黑人们吓坏了,沉着脸,咕哝着焚烧房屋的报复措施。谣言纷纷流传着:有的说犯罪的那伙人被找到的话,北军要把他们统统绞死;有的说黑人在酝酿一场反对白人的暴动。城里的人锁上大门,关上百叶窗,待在家里,男人们害怕出去处理业务后,撇下妻子和孩子,没人保护。

 

  斯佳丽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默默地感谢上帝:阿希礼是个有头脑的人,而弗兰克已经年纪大了,又生性懦弱,他们都不会参加三K党的。要是知道北军随时都可能扑过来,把他们抓走的话,那多可怕!情况本来已够坏了,三K党中那些疯疯癫癫的年轻的蠢货干吗不安分守己,而偏要去惹是生非,触怒北军呢?也许那个姑娘根本没有被强奸。也许她不过是被吓傻了,可为了她,有许多人可能丧失性命。

 

  在这样的气氛中,好像眼巴巴地看着一根导火线慢慢地向一桶火药越烧越近,真叫人神经紧张,斯佳丽却很快地恢复了体力。当初帮助她熬过在塔拉庄园那些艰苦的日子的健康的体力,现在对她大有好处;生下埃拉·洛雷纳还不到两礼拜,她已经强壮得能坐起身来,对自己不能行动感到焦躁不安。三礼拜后,她已经起床,宣布她得去看看锯木厂。两个厂子都已处于怠工状态,因为休和阿希礼两个人都害怕整天撇下他们的家里人。

 

  接着,打击来了。

 

  弗兰克满心都是刚做爸爸的骄傲,鼓起勇气来禁止斯佳丽走出房子,环境是那么危险嘛。要是他不把她的马和两轮马车放在马房里,吩咐除他自己以外,不得交给任何人使用的话,她才不会把他的吩咐摆在心上哩,她会只当没有那回事情,照样出去处理她的业务。更糟糕的事情是,他和黑妈妈乘她身子不好的时候,耐心地搜寻了房子,把她藏的钱都找出来了。弗兰克用他自己的名字把钱存进了银行,所以现在她连租一辆马车也办不到。

 

  斯佳丽对弗兰克和黑妈妈大发脾气,接下来态度一变,改成哀求,最后足足哭了一个早晨,好像一个生气的、不称心的孩子。可是尽管她费尽心计,

 

  她只听到:“得了,宝贝儿!你是个生病的小姑娘。”还有:“斯佳丽小姐,你要是不停止这么嚷叫个没完的话,你的奶就会变酸,娃娃会肚子痛,肚子硬得像铁。”

 

  斯佳丽气呼呼地冲过后院,来到玫兰妮家,在那儿扯着嗓门把心里的烦恼一古脑儿倾吐出来,还宣布她要到锯木厂去,她会走遍亚特兰大,告诉每个人她嫁给了一个怎样的混蛋,她才不会被人当作淘气的、头脑简单的孩子那样对待哩。她会随身带一把手枪,谁威胁她,她就向谁开枪。她开枪打死过一个男人,她会乐意,对,乐意向另一个开枪。她会——

 

  玫兰妮连到她自己的前门廊都害怕去,听到这样的威胁,吓慌了。

 

  “啊,你千万别去冒险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我只得***了!啊,请——”

 

  “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会走去——”

 

  玫兰妮望着她,看到这不是一个产后仍然衰弱的女人的歇斯底里。玫兰妮在斯佳丽的脸上看到从前她经常看到的、杰拉尔德?奥哈拉在打定主意后脸上所现出的那种危险的、宁折不弯的神情。她伸出两条胳膊,紧紧地搂着她。

 

  “全是我的过错,不像你那么勇敢,一直把阿希礼留在家里陪我,而他是应该到锯木厂去的。啊,亲爱的!我真是个蠢货!亲爱的;我会告诉阿希礼,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会过来,跟你和佩蒂姑妈待在一起,他就能回去工作了,而且——”

 

  斯佳丽甚至对她自己也不肯承认,她认为阿希礼独自个儿应付不了这个局面,她喊叫:“你不要这么干!阿希礼要是随时都在担心你的话,怎么还能把工作干好呢?人人都那么可恶!甚至彼得大叔都拒绝跟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在乎!我会独自个儿去。我会一步步走去,在哪个地方找到一伙黑人——”

 

  “啊,不行!你千万别这么干!你可能遇上什么可怕的事情的。他们说迪凯特路上的贫民区里尽是不安分的黑人,你可得经过那儿。让我想想——亲爱的,答应我,你今天什么也别干,我会想出个办法来的。答应我,你回家去躺着。你的样子很消瘦。答应我。”

 

  因为她已经发脾气发得筋疲力尽,什么也干不成了,斯佳丽沉着脸答应了;回家以后,她高傲地拒绝她家里的人任何愿意和解的表示。

 

  那天下午,一个陌生人笨手笨脚地穿过玫兰妮的树篱和佩蒂的后院。显然,他是一个黑妈妈和迪尔西所说的“玫荔小姐从街上捡来、让他睡在她的地窖里的下等人”。

 

  玫兰妮的那所房子的地窖有三个房间,以前那儿两间是佣人的住房,一间是藏酒的。现在迪尔西占用一间,其他两间一直给川流不息的可怜巴巴、衣衫褴褛的过路人暂时居住。除了玫兰妮以外,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上哪儿去;除了她以外,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儿把他们收罗来的。也许那两个黑人的话是对的,她确实是从街上把他们捡来的。不过,一方面,大人物和近似大人物的人在被吸引到她的小客厅去,另一方面,不幸的人也找到了进入她的地窖的道路,他们在那儿有东西吃,有床睡,上路的时候还得到一包包吃的。通常那两个房间里的居住者是那种比较粗野、没有受过教育的、以前的南军士兵,没有家的人,没有妻儿的人,他们挣扎着到处流浪,希望找到工作。

 

  时常有皮肤棕色、相貌憔悴的乡下女人,带着一伙伙头发乱蓬蓬、默不作声的孩子,在那儿过上一宿。她们是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土地被剥夺了,在寻找分散和失踪的亲戚。有时候,附近一带的人感到震惊,那儿有外国人,只会说一点儿英语,或者完全不会说,他们是被一些很容易编造出来的、活龙活现的发财故事吸引到南方来的。有一回,一个共和党人睡在那儿。至少黑妈妈一口咬定他是个共和党人,说她闻得出一个共和党人的气味,就像马闻得出响尾蛇的气味那样;可是没有人相信黑妈妈的话,因为即使是行好事吧,玫兰妮也一定有个限度。至少人人都这么希望。

 

  “可不是,”斯佳丽想,她坐在苍白的十一月的阳光中、旁边的门廊上,娃娃放在膝头,“他是玫兰妮的一条瘸腿的狗①。而且他真的是个瘸子!”

 

  那个正在穿过后院的男人笨手笨脚地走着,像威尔?本蒂恩,一条腿是木头的。他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秃头上泛着淡粉红色的肮脏的光亮,灰白的胡子长得可以塞在他的皮带里。根据他的粗糙的、满是皱纹的脸来判断,他六十多岁了,可是他浑身没有一点儿衰弱的痕迹。他又瘦又难看,尽管还装着一条木腿,可是走起路来,快得像一条蛇那样。

 

  他走上台阶,向她走来。甚至他还没有开口,在声调中就流露出在低地难得听到的土音和发“r”音的时候颤动小舌的粗喉音,斯佳丽就知道他是出生在山里的。尽管他像大多数山民那样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他神情凶狠,沉默寡言,态度骄傲,既不容许放肆,也不容忍愚蠢。他的胡子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烟草汁渍子;一大块嚼烟使他的下巴突出,他的脸看起来好像变形了。他的鼻子薄薄的,线条分明;他的眉毛浓密而弯曲,像女巫的鬈发;从他的耳朵里长出长长的毛,使他的耳朵变得毛茸茸的,好像猞猁的耳朵。在他的额头下,一只眼窝里没有眼睛,一道伤疤从眼窝一直向下直到一边脸颊,划出一道穿过他的胡子的斜线。另一只眼睛是小小的、淡灰的和冷冰冰的,一只一眨不眨的、无情的眼睛。在他的裤带上毫不掩饰地挂着一把沉甸甸的手枪,他的破旧的皮靴的筒边上突出一把长猎刀的刀把。

 

  斯佳丽盯着他看,他冷冷地回看她,在他说话以前,向栏杆外吐了一口唾沫。他那只独眼里流露出轻蔑,并不是对她个人,而是对整个女性的轻蔑。

 

  “韦尔克斯小姐派我来为你工作,”他简短地说。他说话的声音很刺耳,好像他不习惯于说话似的,说起话来很慢,而且几乎是困难的。“我的名字叫阿尔奇。”

 

  “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工作给你,阿尔奇先生。”

 

  “阿尔奇是我的教名。”

 

  “请原谅。你姓什么呢?”

 

  他又吐了一口唾沫。“我想那跟别人不相干,”他说。“叫阿尔奇就行了。”

 

  “我才不在乎你姓什么哩!我没有事情给你干。”

 

  “我想你有的。听说你要像个傻瓜似的独自个儿跑来跑去,韦尔克斯小姐不放心,她派我来给你赶车。”

 

  “真的?”斯佳丽叫起来了,对这个男人的粗鲁和玫荔的干预挺生气。

 

  他的独眼看着她的眼睛,带着并非对个人的厌恶。“可不是。一个女人不该在她的男人们设法照顾她的时候,去让他们烦心。你要是非到处乱跑不可的话,我就给你赶车。我恨黑鬼——也恨北佬。”

 

  他把那块嚼烟转移到另一边脸颊去,不等邀请,就在最高一磴台阶上坐下来了。“我并不是说,我喜欢给女人赶着车去转悠,可是韦尔克斯小姐对我有恩情,让我睡在她的地窖里,是她派我来给你赶车的。”

 

  “可是——”斯佳丽无可奈何地开始说,接着她停住嘴,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微笑了。她不喜欢这个上了年纪的、活像土匪的人的相貌,可是他的来到会使事情简单化。有他在她身旁,她可以上城里去,赶车到锯木厂去,去看顾客。跟他在一起,没有人能怀疑她的安全,而且他的那副相貌也足以堵住别人的嘴,不会引起流言蜚语。

 

  “那就决定了,”她说,“那是说,我丈夫要是同意的话。”

 

  弗兰克跟阿尔奇进行了一场私下的谈话以后,勉强同意了这件事情,通知马房别再管住马和马车。斯佳丽做了妈妈后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有所改变,他感到痛苦和失望。不过,她要是决定回到她那该死的锯木厂去的话,那么阿尔奇正是仿佛天上掉下来的、再好也没有的跟班了。

 

  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开始了,起先亚特兰大人人感到震惊。阿尔奇和斯佳丽是搭配得那么奇怪的一对:那个粗暴、肮脏的老头儿把一条木腿直橛橛地伸出在挡泥板上,而那个容貌漂亮、穿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女人心不在焉地皱着额头。人们可以在亚特兰大和亚特兰大附近,在一切时间和一切地方看到他们,两人难得说话,显而易见,彼此都不喜欢,但是因为互相需要,却被拴在一起了。他需要钱;她呢,需要保护。最后,城里的太太们说,这比那么不害臊地跟那个叫巴特勒的男人一起坐着马车转悠要好些。她们出于好奇心,想知道这些天来,瑞特在哪儿,因为三个月前,他突然离开了这个城市,从那以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哪儿,甚至斯佳丽也不知道。

 

  阿尔奇是个沉默的人;不跟他说话,他从不开口,回答起话来,通常也是哼哼哈哈的。每天早晨,他从玫兰妮的地窖里走来,坐在佩蒂的房子前门廊台阶上,吃嚼烟,吐唾味,直到斯佳丽出来,彼得把马车从马房里赶出来。彼得大叔怕他,只比怕魔鬼和三K党稍微差一点儿;甚至黑妈妈在他身旁走路也轻手轻脚、提心吊胆。他讨厌黑人,他们知道这事,所以怕他。他除原有的手枪和猎刀以外,又增加了一把手枪。他的名声在黑人中间传得很远。他一次也用不着抽出手枪,或者甚至也用不着把手放在皮带上。凭那股威势已经足以慑服他们了。在阿尔奇听得见的地方,甚至没有一个黑人敢笑。

 

  有一回,斯佳丽好奇地问他,他干吗恨黑人,听到他的回答却感到出乎意料,因为对一切问题他通常的回答是:“我想那跟别人不相干。”

 

  “我恨他们,就像所有的山民恨他们那样。我们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是他们黑鬼发动了战争。我也为这事恨他们。”

 

  “可是你打过仗。”

 

  “我想那是做男人的特权。我还恨北佬,比恨黑鬼更恨。恨的程度大概跟恨多嘴多舌的女人一样。”

 

  这样坦率的粗鲁的谈吐,一下子堵住了斯佳丽的嘴,使她憋着一肚子火,一心想辞退他。可是没有他,她能做些什么呢?她能有别的办法得到这样的自由吗?他又粗暴又肮脏,偶尔身上还有一股臭味,可是他管用。他赶车送她来回锯木厂,去看她的一个个顾客;她说话和吩咐的时候,他吐唾沫,眼睛望着别处。她要是跨下马车的话,他也跟着下车,走在她后面。她待在粗野的工人、黑人或是北军中间的时候,他对她简直寸步不离。

 

  不久,亚特兰大习惯于看到斯佳丽和她的保镖在一起了。习惯以后,那些太太越来越羡慕她的行动自由了。自从三K党用私刑杀人以来,太太小姐们实际上被禁闭在家里,甚至不到城里去采购,除非她们一共有六、七个。她们天生喜爱社交活动,变得坐立不安了,只得暂时抑制她们的自尊心,开始去恳求斯佳丽借用阿尔奇。她挺通情达理,只要她不需要,就把他借给别的太太们去使用。

 

  不久,阿尔奇成为亚特兰大的特殊人物,太太们抢着占用他的空闲时间。难得有一个早晨,在吃早饭的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或是黑人佣人送这样的字条来:“你要是今天下午不用阿尔奇的话,务必让我用一下他。我要坐马车送鲜花到墓地去。”“我一定要到女帽店去。”“我想让阿尔奇赶车送内利姑妈去兜兜风。”“我一定要去看彼得?斯特里特,可是爷爷觉得身子不舒服,没法带我去。阿尔奇能——”

 

  他赶车一一送她们,还没有结婚的啊、嫁了人的啊、寡妇啊;对所有的女人,他都明显地表示同样的、毫不妥协的轻蔑。显然,他不喜欢女人,不亚于他不喜欢黑人和北佬,只有玫兰妮除外。太太小姐们起初对他的粗鲁感到震惊,最后对他也习惯了。他是那么沉默,只是间歇地爆发一下吐烟叶汁的声音,她们把他当作他赶的马一样看待,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忘却了他的存在。事实上,梅里韦瑟太太把她外甥女坐月子的细节一古脑儿告诉米德太太后,才记起阿尔奇坐在马车的前座上。

 

  只有在这样的时代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在战前,甚至不允许他走进那些太太小姐的厨房。她们会在后门口递给他吃的,打发他去干自己的事情。可是她们现在欢迎他在场;他在场,她们就放心。粗鲁,没有念过书,肮脏,他却是太太小姐们和重建时期中间的屏障。他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佣人。他是个雇用的保镖,在白天男人出去工作或是夜晚不在家的时候保护女人。

 

  在斯佳丽看来,阿尔奇为她工作以后,弗兰克夜晚出去的次数就很频繁了。他说铺子里的帐册得结清,可是眼下买卖相当忙,他在工作时间里挤不出时间去干这件事情。还有害病的朋友们他得去看望。再说,还有民主党组织,党员们每礼拜三夜晚开会,商讨重新获得投票权的种种办法,而弗兰克是一次会议也不缺席的。斯佳丽想那个组织老是论证约翰?布?戈登将军的功绩高于所有别的将军,只有李将军除外,和谈论重新打这场战争,除此以外,几乎不干别的事情。她当然看得出恢复投票权的事情丝毫没有进展。可是弗兰克显然乐于参加那些会议,因为他在开会的夜晚一直要待到会议结束才回家。

 

  阿希礼也去看望病人,也参加民主党会议。他也经常在弗兰克出去的夜晚出去。在那些夜晚,阿尔奇护送着佩蒂、斯佳丽、韦德和小埃拉穿过后院,到玫兰妮家去,两家人家在一起度过黄昏。太太们做着针线活儿的时候,阿尔奇直挺挺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呼噜,每呼一声,他的长胡子就飘动一下。没有人请他躺在那张沙发上。那是房子里最好的一件家具,所以太太们每次看到他躺在那上面,把皮靴搁在漂亮的垫子上,都暗暗叹气。可是她们没有一个有勇气劝他别这样。特别是在他说了他真幸运,很容易睡着以后,因为要不然,女人们那种像一群珍珠鸡似的叽叽喳喳声肯定会把他逼疯的。

 

  斯佳丽有时候很想知道,阿尔奇是从哪儿来的,他来到玫兰妮的地窖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可是她什么也不问。大概是那张凶恶的、只有独眼的脸打消了她的好奇心。她所知道的只有他的口音是北方山里人的口音,他参过军,在投降前不久,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那是她一时气愤,讲了一些责怪休?艾尔辛的话以后,才使他吐露了真实的身世。

 

  有一天早晨,老头儿赶车把她送到了休的那家锯木厂。她发现厂子不开工,黑人们都不见了,休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棵树下。他手下的人那天早晨没有露面,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斯佳丽气坏了,毫不顾忌地拿休出气,因为她刚接受了一张需要大量木材的定单——而且是一张紧急定单。她花了精力,运用了魅力,经过讨价还价,得到了这张定单,可现在锯木厂寂静无声。

 

  “把我送到另一家锯木厂去,”她指示阿尔奇。“是啊,我知道这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们会吃不上饭,可是我雇你是干什么的?我不得不去通知韦尔克斯先生停止他正在干的一切,给我把这批木材赶出来。很可能他手下的人也不在干活儿。这些人干得倒真卖力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休?艾尔辛那样的蠢货!等约翰尼?加勒吉尔在建造的那些铺子一完工,我就把他打发走。我干吗要计较加勒吉尔在北军里待过呢?他干活儿行。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懒惰的爱尔兰人!我再怎么也不跟解放了的自由黑人打交道了。你压根儿没法信任他们。我要雇用约翰尼?加勒吉尔,让他去给我租一些囚犯。他会让他们出活儿的。他会——”

 

  阿尔奇向她转过脸来,他的那只独眼显出恶毒的神情,他说话的时候,刺耳的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愤怒。

 

  “你哪一天租到囚犯,我哪一天离开你,”他说。

 

  斯佳丽吓了一跳。“天啊!为什么?”

 

  “我知道租用囚犯是怎么一回事。我管那叫杀害囚犯。像买骡子那样买人。待他们比待骡子还不如。揍他们,饿他们,杀死他们。有谁关心?政府不关心。拿了租金嘛。那些租囚犯的人,他们也不关心。他们所需要的是,给他们吃得便宜,让他们尽最大的可能出活儿。活见鬼,太太。我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女人,可现在我更看不起她们了。”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吗?”

 

  “我想有,”阿尔奇简短地说,接着停顿了一下,说,“我当了将近四十年的囚犯。”

 

  斯佳丽喘着粗气,把身子往后缩了一下,靠在垫子上。原来这就是阿尔奇这个谜的谜底,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愿意说出他的姓、他的出生地点或是一星半点他过去的生活的原因,这就是他为什么说话困难和冷酷地憎恨世界的原因。四十年!他入狱的时候一定还是个小伙子。四十年!为什么——他一定是个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而无期徒刑的犯人是——

 

  “是——杀了人吗?”

 

  “是的,”阿尔奇简短地说,一边抖动缰绳。“我妻子。”

 

  斯佳丽吓得很快地眨着眼睑。

 

  胡子后面的嘴似乎动了动,仿佛见她害怕,不由狞笑了。“我不会杀你的,太太,要是你为这着急的话。要杀一个女人,只有一个理由。”

 

  “你杀了你妻子!”

 

  “她跟我弟弟睡觉。他逃走了。我杀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水性杨花的女人该杀。法律没有权力这种事儿把一个男人关进监狱,可是我给送了进去。”

 

  “可是——你是怎么出来的呢?你是逃出来的吗?你被赦免了吗?”

 

  “你可以说是赦免,”他的浓密的灰眉毛皱紧在一起,好像把一个个字连在一起挺困难似的。

 

  “直到1864年,谢尔曼打了大胜仗,当时我在米勒奇维尔监狱里,约摸有四十年了。那个监狱长把我们犯人一古脑儿召集在一起,说北佬在打过来,在放火,在杀人。要是我有什么比恨黑人和女人更恨的话,那就是北佬。”

 

  “为什么?难道你——你认识哪个北佬吗?”

 

  “不,太太。可是我听人说起过他们。我听人说起过他们总是不安分,爱管闲事。我讨厌爱管闲事的人。他们在佐治亚州干什么呢?解放我们的黑鬼,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牲口!说那个监狱长吧,他说部队非常需要更多的士兵;不管是谁,只要我们参军,战争结束后,就会获得自由——要是我们还活着的话。可是我们这些判无期徒刑的犯人——我们这些杀人犯,监狱长说,部队不要我们。我们要被送到另一个地方的监狱去。可是我跟监狱长说,我跟大多数判无期徒刑的犯人不一样。我是因为杀了自己的妻子才关进来的,而她确实该杀。再说,我要去打北佬。那个监狱长他倒跟我一样看法,把我悄悄地塞在别的犯人一起,放了出来。”

 

  他停顿一下,哼了一声。

 

  “嘿。说也奇怪。他们因为我杀人,把我关进了监狱,可又让我出来,拿着枪杀更多的人,却赦免我无罪。手里拿着步枪,又做个自由人,那敢情好。我们从米勒奇维尔监狱出来的人打得狠,杀了不少敌人——我们也有许多人给杀死了。我从来没有听说有一个开小差的。南方投降后,我们就自由了。我被打断了这条腿,打瞎了这只眼睛。可是我不后悔。”

 

  “啊,”斯佳丽有气无力地说。

 

  她设法回想在顶住谢尔曼的部队的潮水似的进攻的时候所作的绝望的努力中,她听到过的有关释放米勒奇维尔监狱囚犯的消息。弗兰克在1864年那个圣诞节说过。他说了些什么呢?可是她对那段时间的回忆太混乱了。她又感到那些日子里的疯狂的恐怖景象,听到攻城的炮声,看到一溜儿大车滴着鲜血,滴进红色的大路,看到自卫队开拔;年轻的军校学员和像菲尔?米德那样的孩子,还有像亨利伯伯和梅里韦瑟爷爷那样的老人。囚犯们也出发,在南部邦联摇摇欲坠的时候去送死,去打田纳西州最后一个战役,在雪中和雨中冻得浑身僵硬。

 

  有那么短短一会儿,她想那个老头儿多蠢,为一个剥夺了他四十年生活的州去打仗。佐治亚州为了一件对他来说丝毫无罪的罪行夺去了他的青春和中年,然而他大方地把一条腿和一只眼睛给了佐治亚州。她记起了在战争初期瑞特说的那些辛辣的话,她还回想起他说过他绝不会为一个把他唾弃的社会去打仗。可是情况一紧急,他却去为那一个社会打仗了,就像阿尔奇干的那样。在她看来,所有的南方男人,不管是上等人,还是下等人,都是感情用事的蠢货,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毫无意义的语言轻。

 

  她望着阿尔奇的尽是骨节的苍老的手、他的两把手枪和一把猎刀,又吓得忐忑不安了。到底还有多少像阿尔奇那样的其他以前的囚犯、杀人犯、暴徒、贼,以邦联的名义被赦免了罪行?唷,街上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个杀人犯!弗兰克要是知道了阿尔奇的真相的话,那还了得。或者要是佩蒂姑妈——可是这震惊会要了佩蒂的命。至于玫兰妮——斯佳丽几乎希望她能把阿尔奇的真相告诉玫兰妮。这是她捡来下三滥塞给她的亲戚和朋友应得的报应。

 

  “我真——我真高兴,你告诉我,阿尔奇。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这会使韦尔克斯太太和别的太太们大吃一惊的,要是知道了的话。”

 

  “嗐。韦尔克斯太太知道的。那夜她过分关心,非要让我睡在她的地窖里不可,我就告诉她了。你想,我会让一位好心的太太把我带进她的房子而不告诉她吗?”

 

  “圣徒保佑我们!”斯佳丽喊叫起来,吓得愣住了。

 

  玫兰妮知道这个人是杀人犯,而且杀的是女人,她却没有拒绝他进入她的房子。她把她的儿子、她的姑妈、她的小姑和她所有的朋友托付给他。她,是女人当中最胆小的,却不怕独自个儿跟他一起待在她的房子里。

 

  “就一个女人来说,韦尔克斯太太是挺有头脑的。她认为我不会再干坏事了。她认为一个撒谎的人会一直撒谎,一个小偷会一直偷,可是人们一辈子顶多杀一回人。她相信任何人只要为南部邦联打过仗,他干的坏事就都抵消了。尽管我认为我杀了自己的妻子,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可不是,就一个女人来说,韦尔克斯太太是挺有头脑的……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哪一天你租用囚犯,哪一天我离开你。”

 

  斯佳丽没有回答,可是她想:

 

  “你越早离开我,我越称心。一个杀人犯!”

 

  玫荔怎么能这么——这么——得了,简直找不出一个词儿来形容玫兰妮接受这个老流氓而不把他是个囚犯告诉朋友们的行为。在部队里服役过就能抵消过去的种种罪孽!玫兰妮把当兵跟受洗礼混为一谈了!不过,玫荔一遇到南部邦联、它的老战士和任何有关他们的事情,就变得傻呵呵了。斯佳丽暗暗地诅咒北佬,又给他们记上一笔欠账。他们强迫一个女人在她身旁安排一个杀人犯当保镖,应该为这样的情况负责。

 

  斯佳丽在寒冷的暮色中跟阿尔奇一起坐着马车回家的途中,在现代女郎酒馆门外看到乱糟糟地停着上了鞍鞒的马、轻便马车和大车。阿希礼骑在马上,脸上流露出紧张和警惕的神色;西蒙斯家弟兄从马车里探出身子来,强调地打着手势;休?艾尔辛,他的一绺棕色头发披在眼睛上,挥舞着双手。梅里韦瑟爷爷的送糕饼车停在混乱的局面中心;斯佳丽的马车驶近些,她看到汤米?韦尔伯恩和亨利伯伯跟他一起挤在座位上。

 

  “我希望,”斯佳丽恼火地想,“亨利伯伯别坐那个新鲜玩意儿回家。让人看到他坐在那里面,他应该感到害臊。好像他自己没有马似的。他这样干,他和爷爷就可以一起夜夜上酒馆了。”

 

  当她来到那群人旁边的时候,尽管她并不敏感,她也感到了他们的紧张的气氛,恐惧揪住了她的心。

 

  “啊!”她想。“我希望没有人遭到强奸!三K党要是再用私刑处死一个黑人的话,北佬会把我们消灭的!”接着她跟阿尔奇说。“停住,出事了。”

 

  “你不该停在一家酒馆外面,”阿尔奇说。

 

  “你照我说的办。停住。各位,你们好。阿希礼——亨利伯伯——出什么事了吗?你们大伙儿看起来都那么——”

 

  那群人向她转过脸去,抬起手碰碰帽边,流露出微笑,可是在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强烈的激动神情。

 

  “是好事情,又是坏事情,”亨利伯伯吼叫。“那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照我估计州议会不可能另搞一套。”

 

  州议会?斯佳丽想,舒了一口气。她对州议会没有一点儿兴趣,觉得它的所作所为对她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影响。她怕的是北佬又要来一回无法无天的蛮干。

 

  “现在州议会干了什么事儿?”

 

  “他们直截了当地拒绝批准修正案,”梅里韦瑟爷爷说,他的声音里显示出骄傲。“这样就向北佬提出了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明。”“这会***的闹得吃不了兜着走的——对不起,斯佳丽,”阿希礼说。

 

  “啊,修正案?”斯佳丽问,设法装出聪明的模样。

 

  政治跟她不搭界,她难得浪费时间去想什么政治。以前什么时候,批准过一个第13号修正案②,或者也许是第16号修正案,可是修正案的内容是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男人总是为这种事情激动。她的脸上现出不理解的神情。阿希礼微笑了。

 

  “那是一个让黑人投票的修正案,你知道,”他作了说明。“递交给了州议会去,可是他们拒绝批准它。”

 

  “他们多么傻!你知道北佬会强迫我们接受的!”

 

  “所以我说他们会***的闹得叫人吃不了兜着走的,”阿希礼说。“我会为州议会感到骄傲,为他们的勇气感到骄傲!”亨利伯伯喊叫。“我们要是不接受的话,北佬就没法强迫我们接受。”

 

  “他们能,而且他们会这么干的。”阿希礼的声音平静,可是眼睛里现出担心的神情。“那样,我们的情况还要困难得多。”

 

  “啊,阿希礼,决不会!情况不可能比现在更困难啦!”

 

  “可能,情况可能更糟,甚至可能比现在更糟。要是我们有一个黑人的州议会呢?一个黑人的州长呢?要是我们有比现在更坏的军事统治呢?”

 

  斯佳丽总算听懂了一点儿,害怕得眼睛越睁越大。

 

  “我一直在动脑筋想,怎样才对佐治亚州最好,对我们最好。”阿希礼拉长着脸。“像州议会所干的那样对这件事情硬顶,激怒北方来对付我们,不管我们要不要,他们派出所有的北军来,把黑人选举权硬塞给我们,这是不是最聪明的办法呢。或者——尽最大可能忍气吞声地收起我们的尊严,体面地屈服,虽然心里不愉快,却尽可能顺利地把事情办妥。到头来,结果反正是一样的。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得吞下他们决定塞给我们的苦药。也许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的好。”

 

  斯佳丽几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但是说话的整个意义当然在她的脑子里掠过。她知道阿希礼一向从两面看问题。她总是只看一面——这样给北佬一个耳刮子以后对她可能有什么影响。

 

  “要转变为激进分子,投共和党的票吗,阿希礼?”梅里韦瑟爷爷尖刻地嘲笑说。

 

  一阵紧张的沉默。斯佳丽看到阿尔奇的手迅速地向手枪伸去,接着停住了。阿尔奇认为,而且还经常说,爷爷是个喜欢多嘴的老头儿。阿尔奇不打算让他侮辱玫兰妮小姐的丈夫,哪怕玫兰妮小姐的丈夫说话傻里傻气。

 

  阿希礼的眼睛里的困惑的神情一下子化为乌有,顿时冒出炽烈的怒火。可是他还来不及开口,亨利伯伯冲着爷爷骂开了:

 

  “你***的——你该死——对不起,斯佳丽——爷爷,你这蠢驴,你这么跟阿希礼说话!”

 

  “阿希礼可以照顾自己,用不着你保卫他,”爷爷冷冷地说。“可他说话像个参加共和党的南方人。屈服,活见鬼!对不起,斯佳丽。”

 

  “我不相信有可能脱离联邦,”阿希礼说,他气得声音发抖。“可是佐治亚州既然脱离了联邦,我就支持它。还有,我从前不相信战争,可是我参加了战争。北佬现在已经够疯狂的了,我也不相信那种使他们更疯狂的做法。可是州议会要是作出了决定,要这么干的话,我就拥护。我——”

 

  “阿尔奇,”亨利伯伯突然说,“把斯佳丽小姐送回家去。这儿不是她待的地方。不管怎样,政治不是女人过问的事情,再说,这儿马上就要骂脏话了。去吧,阿尔奇。再见,斯佳丽。”

 

  马车驶到桃树街,斯佳丽吓得心怦怦地跳得很快。州议会这个愚蠢的行为会对她的安全有任何影响吗?他们惹得北佬冒火后,她会失去她的锯木厂吗?

 

  “喂,这倒好啊,”阿尔奇瓮声瓮气地说,“我听人说过兔子冲着叭喇狗的脸吐唾沫,可是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州议会里的那些人既然这么干了,还是为他们一一还有我们将会遇到的一切好事儿高呼'杰夫?戴维斯和南部邦联万岁’的好。喜欢黑鬼的北佬他们已经让黑鬼当我们的主子了。可是你得佩服州议会的人有胆量!”

 

  “佩服他们?那伙能干的家伙!佩服他们?他们应该枪毙!那会使北佬来对付我们,像鸭子对付无花果虫那样。他们干吗不能批③一一批一一干他们应该干的任何事情,使北佬心情平静,而又要去惹火他们呢?他们会使我们屈服的,我们与其将来屈服,倒不如现在就屈服的好。”

 

  阿尔奇的那只独眼冷冷地盯着她看。

 

  “不打一仗就屈服?女人跟山羊一样没有自尊心。”

 

  斯佳丽租用了十个囚犯,每个锯木厂各五个,阿尔奇说话算数,拒绝再干任何跟她有关的事情。尽管玫兰妮一再恳求,或者弗兰克答应提高他的工资,都没法说服他再为斯佳丽赶马车。他心甘情愿地保护玫兰妮、佩蒂、印第亚和她们的朋友在城里各处走动,可是斯佳丽不行。要是马车里有斯佳丽的话,他甚至不给别的太太们赶车。让那个老暴徒这么毫不留情地指责她,这个局面真尴尬,可是更尴尬的是,知道她家里的人和朋友们竟然都同意那个老头儿的看法。

 

  弗兰克求她别走这一步。阿希礼起先拒绝安排囚犯工作,可是斯佳丽哭哭啼啼,苦苦哀求,还答应时势一好转,她就会雇用被解放了的黑人的;他终于违背自己的意愿,被说服了。邻居们直言不讳地表示他们不赞成,弗兰克、佩蒂和玫兰妮感到简直抬不起头来。甚至彼得和黑妈妈都说,让囚犯干活是不吉利的,这样干不会有好结果。人人都说,从别人的苦难和不幸中得到好处,是不正当的。

 

  “你们对让奴隶干活儿可一点也不反对啊!”斯佳丽气呼呼地喊叫。

 

  啊,可是这不一样。奴隶们既没有苦难,也没有不幸。黑人们当奴隶那会儿比现在自由了要好得多。她要是不信的话,看看她周围就行!可是跟往常一样,越是有人反对,斯佳丽就越是坚定地按原来的计划进行。她把休从锯木厂的经理的位置上调开,让他赶运木材的大车,定下了雇用约翰尼?加勒吉尔的最后的细节。

 

  她认识的人当中,他似乎是唯一赞成租用囚犯的人。他略略点点他的圆脑袋,说这一着干得很漂亮。斯佳丽望着这个以前当骑师的小个子,只见他用两条短短的罗圈腿稳稳地站着,他的侏儒似的脸上带着冷酷而讲究实际的神情,她心里想:“凡是把马让他骑的人都是不怎么爱惜他们的马的身子骨的。我不会让他走到离开我的任何一匹马十英尺以内的。”

 

  可是她毫不犹豫地把一拨囚犯交给他。

 

  “我可以自由地调派那拨人吗?”他问,他的眼睛像灰玛瑙那样冰冷。

 

  “可以自由地调派。我所要求的是你要保持这个锯木厂正常开工,我要木材的时候就送来,而且要多少送多少。”

 

  “我是你的人了,”约翰尼短短地说。“我会告诉韦尔伯恩先生,我不为他干了。”

 

  他摇摇摆摆地穿过那群泥瓦工、木工和运灰浆的杂务工走去的时候,斯佳丽感到松了一口气,她的心情又好起来了。约翰尼确实是她的人。他强硬、冷酷,决不容许胡闹。“一心往上爬的棚户区出身的爱尔兰人,”弗兰克这样轻蔑地称呼他,但是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斯佳丽才看重他。她知道一个决心要出人头地的爱尔兰人是一个值得雇用的、有用的人,不管他个人可能是怎样的品性。她感到同许多和她自己同一个阶级的男人相比,她同他有一种更密切的类似亲属的关系,因为约翰尼懂得钱的价值。

 

  他接管锯木厂的第一个礼拜,就证明她的希望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用五个囚犯干的活儿比休用他的十个被解放了的黑人干的更多。还不仅仅是这样,他使斯佳丽得到了自从去年来到亚特兰大以来比以前更多的空闲时间,因为他不喜欢她到锯木厂去,而且非常坦率地说出来。

 

  “你照管你的销售一头,我照管我的锯木一头,”他简短地说。“囚犯营可不是太太来的地方。要是没有别人会告诉你的话,那么约翰尼?加勒吉尔现在告诉你了。我一直把木材运送给你,对不对?好了,我不打算每天有人来纠缠我,像韦尔克斯先生那样。他需要纠缠。我可不。”

 

  斯佳丽只得少去约翰尼的那个锯木厂,生怕她去得太经常,他可能辞职,那就一塌胡涂了。他那句阿希礼需要纠缠的话刺痛了她的心,因为这话里所包含的真实性,已经超过了她愿意承认的限度。阿希礼用囚犯干活儿比他过去用自由劳工干活儿好不了多少,尽管他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原因。而且他看来好像对安排囚犯干活感到害臊;这些日子里,他对她的说话也很少。

 

  斯佳丽对他发生的变化感到担心。现在他的油光水滑的头发中出现了白头发,肩膀老是疲劳地耷拉着。他的脸上难得有笑意。他不再是许多年以前使她着迷的那个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阿希礼了。他看来好像在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暗暗地折磨着,嘴边显出一副使她沮丧和痛心的严酷、紧张的神情。她真想使劲地把他的头拉到她的肩膀上,抚摸他的花白的头发,喊叫:“告诉我你担忧什么!我会处理的!我会为你解决的!”

 

  可是他的拘谨的、疏远的神态使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①意指在患难中得到玫兰妮帮助的人。

  ②该修正案宣布解放黑奴。

  ③此处斯佳丽想说的是“批准”这个词儿,因为她不熟悉这个词儿,所以说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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