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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1296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9分钟

  

  这是十二月里难得的天气,那天,阳光几乎暖和得像小阳春天气。干枯了的红叶仍然留在佩蒂姑妈的院子里那棵橡树的枝头上。将要枯死的小草仍然泛出淡淡的黄绿色。斯佳丽抱着娃娃,走到旁侧的门廊上,坐在阳光中的一张摇椅里。她穿着一件新的饰有一码码黑色波状花边的绿衣服,戴着一顶佩蒂姑妈为她做的新的抽花便帽。衣服和帽子对她都很合宜,她也知道,所以她很喜欢。有好长的几个月,她变得丑死了,重新显得漂亮,真是好事情!

 

  她一边坐着摇晃娃娃,一边对自己哼着歌,听到旁街上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好奇地从缠绕在门廊上的枯死的藤蔓后面望出去,她看到瑞特?巴特勒骑着马向这所房子驰来。

 

  他在杰拉尔德刚去世后在埃拉?洛雷纳出生好久以前,就离开亚特兰大,已经有几个月了。她一直惦记他,可是现在她热切地希望有什么办法避免见他。事实上,一看到他那张黑黢黢的脸,她的胸中就涌起一阵内疚的恐慌。一件牵涉到阿希礼的事情压在她的良心上。她不想跟瑞特谈论这件事情,可是她知道不管她多么不想谈,他会逼她谈论的。

 

  他在大门前停住马,麻利地翻身下马。她一边神经质地盯着他看,一边在想他的外貌好像韦德老是缠着她念的一本书中的一张插图。

 

  “他只缺少一副耳环和嘴里衔一把短剑了,”她想。“好吧,管他是不是海盗,我要是对付得好的话,今天他不会割断我的喉咙的。”

 

  他从人行道上走来,她招呼他,装出最可爱的微笑。真幸运,正好她穿着新衣服,戴着合适的帽子,显得漂亮!他的眼光一下子看遍了她全身,她知道他也认为她漂亮。

 

  “一个刚生的娃娃!唷,斯佳丽,这真出乎意料!”他笑着说,弯下身去,揭开埃拉?洛雷纳那张小小的丑脸上的毯子。

 

  “别说傻话!”她说,涨红了脸。“你好吗,瑞特?你离开好久了。”“是好久了。让我抱抱娃娃,斯佳丽。啊,我知道怎样抱娃娃。我有许多希奇古怪的本领。唷,他当然长得像弗兰克喽。样样都像,就是没有络腮胡子,不过到时候也会有的。”

 

  “我希望没有。她是个女孩。”

 

  “女孩?那就更好了。男孩实在麻烦。别再生男孩了,斯佳丽。”她话都到嘴边了,准备尖刻地回答,她再怎么也不打算再生孩子,不管男的还是女的,可是她及时忍住了,露出笑意,在脑子里搜寻一些话题来拖延她害怕的那件事情被提出来讨论。

 

  “你这次出门愉快吗,瑞特?你那些日子上哪儿去了?”“啊——古巴——新奥尔良——别的地方。喂,斯佳丽,把娃娃接过去。她开始淌口水了,我没法拿手绢。她是个好娃娃,真的,可是她把我的衬衫胸部都弄湿了。”

 

  她把娃娃接回来,把她抱在膝上。瑞特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从银烟匣里取出一支烟卷。

 

  “你老是到新奥尔良去,”她说,微微撅起嘴。“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上那儿去干什么。”

 

  “我是个工作勤奋的人,斯佳丽,也许是我的业务需要我到那儿去。”

 

  “工作勤奋!你!”她放肆地哈哈大笑。“你一辈子没有干过活儿。你太懒了。你所干的只是,提包客在偷窃的时候,帮他们把钱弄到手,然后分一半利润,还向北佬的官员行贿,让你参加剥夺我们纳税人的勾当。”

 

  他把头一仰,哈哈大笑。

 

  “你是多么喜欢有足够的钱去贿赂官员啊,那你就也能这么干啦!”“这个想法——”她开始冒火了。

 

  “可是也许有一天,你会挣足够的钱去大规模地行贿官员的。也许你会靠你租用的囚犯发财。”

 

  “啊,”她说,有一点儿窘,“你怎么这样快就知道我的那拨囚犯?”“我昨夜到的,在现代女郎酒馆里消磨了一个黄昏,那儿可以听到这个城里的一切新闻。那是一个流言蜚语的交换所。比太太们的缝纫会消息更灵通。人人告诉我,你租用了一拨囚犯,让那个小个子恶棍加勒吉尔管他们干活儿,简直要把他们干得活活累死。”“这是谎话,”她气愤地说,“他不会把他们活活累死的。我会过问的。”

 

  “你会吗?”

 

  “我当然会!你怎么能拐弯抹角地居然谈起这些事情来?”“啊,实在对不起,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总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在我看到的人中,约翰尼?加勒吉尔是个冷酷的小暴徒,我绝不会看走眼。还是注意着他的好,要不,检查员来了,你会有麻烦的。”“你管好你的事情,我会管好我的,”她愤怒地说。“我不想再谈囚犯了。人人都讨厌他们。我那拨囚犯是我的事情——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新奥尔良干什么呢。你经常上那儿去,人人说——”她停住嘴。她不打算说得太多。

 

  “他们说什么?”

 

  “好吧——说你在那儿有个情人。说你要去结婚。对吗,瑞特?”她对这件事情有好奇心已经好久了,所以她忍不住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一想到瑞特结婚,有一种小小的古怪的忌妒刺痛她,尽管那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楚。

 

  他那双神情温和的眼睛突然变得警惕起来,接着他发觉她在盯着他看,就也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的脸颊上稍微泛出一点儿红晕。“那对你很重要吗?”

 

  “这个嘛,我不愿失去你的友谊,”她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说,接着故意现出不关心的神情,弯下身去,把埃拉?洛雷纳的头旁的毯子拉拉好。

 

  他突然短促地笑笑说:“望着我,斯佳丽。”

 

  她不愿意地抬眼望着他,脸涨得越来越红。

 

  “你可以告诉你那些好奇的朋友们,我有一天结婚的话,那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得到我要的那个女人。我至今还没有遇到过一个我爱得那么深,竟然想要跟她结婚的女人。”

 

  这会儿,她确实慌张和困窘了,因为她记得在围城期间,那一夜,就在这个门廊上,他说过:“我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人”,接着挺随便地暗示她做他的情妇——还记得他在监狱里的那个可怕的日子,对这个回忆感到耻辱。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心思,脸上慢慢地流露出恶毒的微笑。

 

  “不过你既然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我会满足你的庸俗的好奇心的。那是一个宝贝儿促使我到新奥尔良去的。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

 

  “一个小男孩!”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所引起的震惊消除了她的慌张。

 

  “可不是,他是我的合法的被监护人,我对他负有责任。他在新奥尔良上学。我经常上那儿去看他。”

 

  “还带给他礼物?”她想,他一直知道韦德喜欢怎样的礼物,原来这就是原因!

 

  “是的,”他带着不情愿的神情简短地回答。

 

  “唷,真想不到!他长得漂亮吗?”

 

  “太漂亮了,对他自己可没有好处。”

 

  “他是个好男孩吗?”

 

  “不是。他是个十足的淘气鬼。我巴不得没有生下他来。男孩子都叫人伤脑筋。你还有什么事情想要知道吗?”

 

  他看上去好像突然发火了,眉毛皱紧着,好像他已经着实懊悔他刚才所说的事情似的。

 

  “算了,你要是不想再告诉我什么的话,那就没有了,”她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说,尽管她巴不得知道更多的消息。“可是我就是想象不出你当保护人这个角色的模样,”接着她哈哈大笑,希望使他狼狈。“对,我也认为你想象不出。你的想象力相当差。”

 

  他不再说话,默不作声地抽了一会儿烟卷。她在搜索一句跟他一样生硬的话,可是想不出。

 

  “你要是不把这情况告诉任何人的话,我会领情的,”他最后说。“虽然要求一个女人闭嘴不谈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能保守秘密,”她带着被损伤了的尊严说。

 

  “你能吗?听到朋友的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是有趣的。得了,别撅着嘴不高兴了,斯佳丽。对不起,我说话生硬,不过你既然要打听隐私,受到这样对待也不冤。对我笑笑,在我提起一件不愉快的话题以前,让我们高兴一下。”

 

  唷,天啊!她想。喂,他就要谈阿希礼和锯木厂啦。她赶紧微笑,露出她的酒靥,逗他高兴。“你还上哪儿去过,瑞特?你不是一直在新奥尔良吧,是不是?”

 

  “不是,我上个月在查尔斯顿。我爹去世了。”

 

  “啊,我很难受。”

 

  “别难受。我可以肯定他对去世并不难受,而且真的,我对他的去世也不难受。”

 

  “瑞特,你这话说得多糟!”

 

  “要是我不难受,却假装难受的话,那就更糟了。我们两人从来没有互相爱过。我记不得什么时候那位老先生对我没有不满意过。我太像他自己的爹了,而他从心底里对他爹不满。我年纪渐渐大起来,他对我的不满干脆变成讨厌,我承认,我也没有干什么要改变他对我的态度。我爹要我干的一切都是叫人腻烦的事情。最后,他把我撵到社会上去,我身上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一技之长,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当个查尔斯顿绅士、高明的手枪手和呱呱叫的扑克赌徒。在他看来,我没有挨饿,反而巧妙地利用我玩扑克的本事,靠赌博过着豪华的生活,是对他个人的当众侮辱。他认为巴特勒家的人去当赌徒,是一种不可容忍的侮辱,我第一次回家,他不许我妈见我。整个战争期间,我在查尔斯顿城外酿私酒,妈只得撒谎隐瞒,溜出来看我。自然,这不会增加我对他的爱。”

 

  “啊,这一切我以前都不知道啊!”

 

  “他被人认为是一位旧式的老绅士,那就是说,他无知无识、蠢头蠢脑、缺乏度量,除了按照其他旧式绅士那样思想外,就没有任何别的思想方法了。人人都对他大为敬仰,因为他跟我断绝了关系,在他的眼里,我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①我是他的右眼,他的长子,他狠狠地把我挖掉。”

 

  他流露出一点儿笑意,他的有趣的回忆使他的眼光冷酷。

 

  “得了,我能宽恕这一切,可是我不能宽恕战争结束后他对妈和妹妹的所作所为。他们确实穷得丁当响了。庄园里的房子已经烧掉,肥沃的田地又变成沼泽地。城里的房子卖掉了付税款,她们住在两间给黑人住也不合适的房间里。我寄钱给妈,可是爹把钱退了回来——肮脏的钱,你瞧——有几回,我到查尔斯顿去,偷偷地把钱给我妹妹。可爹总是能发现,对她大发脾气,骂得她简直不想活下去,可怜的姑娘。钱呢,还是退给了我。我不知道,她们怎么过日子的。不,我确实知道。我弟弟尽可能地拿出钱来,可是他拿不出多少,他也不愿接受我的任何东西——投机商的钱是不吉利的钱,你瞧!还得靠她们的朋友救济。你的姨妈尤拉莉,她一直心很好。她算得上妈的最好的朋友,你也知道。她给她们衣服,还有——老天爷啊,我妈靠救济过日子!”

 

  她看到过几回他的真面目,这是其中一回,他对他爹的露骨的憎恨和为***感到的痛苦使他的脸上流露出冷酷的神情。

 

  “尤拉莉姨妈!可是,天啊,瑞特,除了我寄给她的东西以外,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啊!”

 

  “啊,原来是从你那儿来的!你的教养真差,我亲爱的,我为这事儿丢人现眼,你却当着我的面夸耀。你一定要让我偿还你钱!”

 

  “好吧,”斯佳丽说,她的嘴突然扭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微笑,他也用微笑回报。

 

  “啊,斯佳丽,只要一想到钱,你的眼睛就多么亮啊!除了爱尔兰人血统,你真的没有苏格兰人或是犹太人的血统吗?”

 

  “别有怨气!我并不是有意当你面谈尤拉莉姨妈的事情的。可是,老实说,她以为我钱多得不得了。她老是写信给我要钱,天知道,我手头虽然有钱,也不见得能养活查尔斯顿所有的人啊。你爹是害什么病死的?”

 

  “摆架子饿死的,我想——也这么希望。他活该这样。他情愿让妈和罗斯玛丽跟他一起挨饿。既然他死了,我能接济她们了。我给她们在炮台区买了一所房子,还雇了佣人照顾她们。不过,当然喽,她们不能让人知道钱是我出的。”

 

  “干吗不能?”

 

  “我亲爱的。你肯定了解查尔斯顿的情况!你去过那儿。我家里的人也许穷,可是她们要维持一种地位。要是她们让人知道这是赌博赢来的钱和投机商挣来的钱,而那后面是提包客的钱的话,那么地位就维持不成了。不行,她们告诉别人爹有一笔数目很大的人寿保险金——他情愿自己过穷日子,活活饿死,却不让钱少下去,这样,在他身后,她们就不愁没钱过日子了。这样,他就被看作是一位比从前更了不起的旧式绅士了……事实上,是他一家子的牺牲者。尽管他当时作了种种阻挠,妈和罗斯玛丽现在过得挺舒服哩,我希望他知道这情况后在坟墓里翻身……从某个方面来说,我为他的死感到难受,因为他想死——对死是那么高兴。”

 

  “为什么?”

 

  “啊,他确实在李投降那会儿死的。你知道那种类型的人。他永远不能调整自己,适应新时势,总是把时间花在谈论他从前的好时光上面。”

 

  “瑞特,难道所有的老人都是那样的吗?”她想到杰拉尔德和威尔告诉她的话。

 

  “天啊,哪儿的话!只要瞧瞧你的亨利伯伯和那个强悍的老头儿梅里韦瑟先生,就只说两个名字吧。他们跟自卫队一起出发后,好像获得新生似的;在我看来,从那以后,他们变得更年轻了,更泼辣了。我今天早晨遇见梅里韦瑟爷爷赶着勒内的送糕饼车,像个驯军骡的那样咒骂那匹马。他跟我说,自从他逃出那所房子和她的儿媳妇的精心照顾,干起赶大车这个活儿,觉得年轻了十年。还有你的亨利伯伯乐于在法庭上和法庭外跟北佬作斗争,卫护寡妇、孤儿——恐怕是免费的吧——反对提包客。要不是发生了那场战争,他早就退休,养他的风湿病了。他们又年轻了,因为他们又有用了,觉得他们被人需要。他们喜欢这个再给老人一次机会的新时代。不过,有许多人,年轻人,他们跟我爹和你爹的想法一样。他们不能,也不愿调整,这样就把我引到我想要跟你讨论的不愉快的话题上了,斯佳丽。”

 

  他突然把话题一转,使她不知怎么应付才好,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她的内心却在呻吟:“啊,天啊!嘿,要来了。我拿不准我能不能靠花言巧语平息一场风波?”

 

  “我对你那么了解,原不该指望你会说真话、讲信誉或是公平地对待我。可是我真蠢,信任了你。”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懂。不管怎样,你看来挺心虚。刚才我从常春藤街一路骑马赶来看你,有人在树篱后面叫住我,原来是阿希礼?韦尔克斯太太!当然喽,我停住马,跟她聊起来。”

 

  “真的?”

 

  “可不是,我们谈得挺愉快。她告诉我,她一直想要让我知道,她认为我是多么勇敢,甚至在最后危急关头,我去为邦联斗争。”

 

  “啊,乱弹琴!玫荔是个傻瓜。正因为你那夜的行为那么英勇,她很可能送命的。”

 

  “我想,要是那样的话,她会认为她的生命是为正义的事业牺牲的。接下来,我问她,她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她对我的毫不知情显得非常惊奇,告诉我他们现在住在这儿了,说你人真好,让韦尔克斯先生当你的锯木厂的合伙人。”

 

  “是啊,那又怎么样?”斯佳丽简短地问。

 

  “我当初借钱给你买锯木厂的那会儿,可有一条规定,而你是同意了的,那就是,厂子不可以用来养活阿希礼?韦尔克斯。”

 

  “你太霸道了。我已经把钱还给了你,厂子是我的,我要怎么办,那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劳驾告诉我你是怎样挣钱还清我的借款的,好不好?”

 

  “那不用说,我靠卖木材还清的。”

 

  “你靠我借给你的钱给你开了个头,你才挣钱。你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我的钱却给用来养活阿希礼。你是个很不讲信誉的女人,你要是没有归还我的借款的话,我现在就会从追回这笔钱中得到很大的乐趣;你要是付不出的话,那我就要用公开拍卖的方式把你卖掉。”

 

  他说话的口气倒轻松,可是眼睛里却闪烁着怒火。

 

  斯佳丽赶紧把战争引到敌人的领土上去。

 

  “你干吗这么恨阿希礼?我想你是忌妒他。”

 

  她话一说出口,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把脑袋向后一仰,哈哈大笑,直笑得她带着羞辱的心情脸涨得通红。

 

  “不讲信誉,还加上骄傲,”他说。“你永远也不会忘掉你是这个县里的美人儿,对不对?你会永远自以为是最逗人爱的、穿着皮鞋的小姑娘,你遇到的人个个都爱得你命都不要。”

 

  “我并不这么想!”她发火地嚷着说。“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吗这么恨阿希礼,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得了,想想别的吧,漂亮的美人儿,因为这个解释不对。至于说到恨阿希礼——我并不恨他,我也不喜欢他。事实上,我对他和他那样的人只有一种感情,那就是可怜。”

 

  “可怜?”

 

  “对,还有一点儿轻蔑。来吧,像一只公火鸡那样昂起了头,神气活现地跟我说,他抵得上一千个我这样的浪荡子,我不该这么放肆,竟然觉得他可怜,还轻蔑他。你神气活现地说完以后,我就会把我说的话的意思告诉你,要是你感兴趣的话。”

 

  “得了,我不感兴趣。”

 

  “我可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受不了你继续紧紧地抱着那个可爱的幻想:我忌妒。我可怜他,因为他应该死了,可是没有。我轻蔑他,因为他的世界既然不再存在,他就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所表示的看法她觉得有点儿熟悉。在她的混乱的记忆中,她听到过类似的话,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和在哪儿了。她并没有费很大的劲儿去想,因为她火透了。

 

  “你要是能为所欲为的话,那么所有正派的南方人都要活不成啦!”

 

  “他们要是能为所欲为的话,我想,那么阿希礼那样的人就会情愿不活下去了。死后在整整齐齐的墓碑上刻着:‘一个为南方牺牲的邦联战士长眠于此’,或是‘Dulceetdecorumest②’或是任何其他流行的墓志铭。”

 

  “我看不出为什么是这样!”

 

  “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字母写得不到一英尺高,而且不塞到你鼻子底下,你就从来看不到,对不对?他们要是死了的话,他们的烦恼就没有了,就不需要面对那些问题了,那些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再说,他们的家族会数不清有多少代为他感到骄傲。我听说死了的人是快活的。你认为阿希礼?韦尔克斯快活吗?”

 

  “唷,当然喽——”她开始说,接着她记起了最近阿希礼的眼睛里的神情,停住了嘴。

 

  “他,或是休?艾尔辛,或是米德大夫快活吗?有哪一点儿比我爹和你爹快活呢?”

 

  “好吧,也许他们是不如从前快活,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钱了。”

 

  他哈哈大笑。

 

  “不是因为没有钱,我的宝贝儿。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失去了他们的世界——他们是在那个世界上被抚养成人的。他们好像离开了水的鱼,或是长了翅膀的猫。他们被抚养成某种人,干某种事情,占有某种地位。李将军抵达阿波马托克斯后,那些人、那些事情和那些地位永远消失了。啊,斯佳丽,别显得那么蠢头蠢脑!阿希礼?韦尔克斯的家已经没有了,他的庄园已经卖掉付了税款,呱呱叫的绅士二十个只值一便士,他还有什么事情可干呢?他能靠头脑或是双手工作吗?我敢断定,自从他经管那个锯木厂以来,你已经亏了不知多少钱了。”

 

  “我没有!”

 

  “太好了。哪个礼拜天黄昏,你有空的话,我可以查查你的账本吗?”

 

  “你可以见鬼去了,而且用不着等你有空的时候。你现在可以走了,这跟我可毫不相干。”

 

  “我的宝贝儿,魔鬼那儿我倒是去过的,他是个乏味的家伙。我不愿再到那儿去了,甚至为了你……你急需钱用的那会儿,拿了我的钱,而且你用了。我们有过协议,那笔钱该怎么用,可你破坏了协议。记着吧,我的可爱的小骗子,你要向我借更多的钱的日子会来的。你会要我以低得没法相信的利息向你提供资金,那样你可以去买更多的锯木厂和骡子,盖更多的酒馆。那你就别痴心妄想,指望我再借给你了。”

 

  “我什么时候需要钱,会向银行去借的,谢谢你,”她冷冷地说,可是满腔怒火,胸脯剧烈地起伏。

 

  “你会?去试试看。我在银行里有许多股子。”

 

  “你真的有?”

 

  “可不是,我对一些正当的企业感兴趣。”

 

  “还有别的银行——”

 

  “银行多的是。我要是有办法的话,你就甭想从哪一家银行中借到一分钱。你要是需要钱的话,可以去找放高利贷的提包客。”

 

  “我会高高兴兴地去找他们的。”

 

  “你会去的,可是听到了他们的利率,就不会高兴了。我的漂亮的妞儿,在商业界中做买卖的手段不正当是要受到惩罚的。你应该对我老老实实。”

 

  “你是个好人,是不是?这么有钱,又这么有权有势,却跟潦倒得一塌胡涂的人,就像我和阿希礼,过不去!”

 

  “别把你自己算在他那一类人当中。你没有潦倒。没有什么能叫你潦倒。可是他却潦倒得一塌胡涂了,而且他会一直潦倒下去,除非有个精力充沛的人在背后,指导和保护他一辈子。我才不愿把我的钱用来对这样的人做好事哩。”

 

  “当时你不反对帮我忙,而我正潦倒得一塌胡涂,而且——”

 

  “当时你是个好样的冒险家,我亲爱的,一个有趣的冒险家。为什么呢?因为你当时没有靠在你的男亲戚的身上,抽抽搭搭地哀求过从前的日子。你走出家,忙忙碌碌地奔波,现在你的财产牢固地扎根在从一个死人的钱包里偷来的钱上和从邦联偷来的钱上。你已经够光荣的了,杀过人,偷过别人的丈夫,试图私通,撒谎,做买卖不择手段,只要有空子可钻,就在帐目上耍那种经不起仔细检查的花招。这些事情件件叫人钦佩。这些事情表明你是个干劲足而且有决断力的人,在金钱方面是个好样的冒险家。只有使别人高兴帮助别人的人才能帮助自己。我借过一万块钱给那个信天主教的老太婆梅里韦瑟太太,连借据也没有写。她从一篮饼开始,瞧瞧她现在吧!一个雇了六、七个人的面包房,老爷爷快活地赶着送货车,那个懒骨头,小个子克里奥尔人勒内勤奋地干活儿,而且干得挺乐意哪……或者说那个可怜虫汤米?韦尔伯恩,他只有半个身子,却干着两个人的活儿,而且干得那么好,或者说——好了,我不再说下去了,叫你厌烦。”

 

  “你确实叫我厌烦。你烦得我简直要发疯了,”斯佳丽冷冷地说,希望惹得他恼火,把阿希礼这个永远不幸的话题岔开。可是他只是无礼地笑笑,拒绝接受挑战。

 

  “像他们那样的人是值得帮助的。可是阿希礼·韦尔克斯一一呸!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翻天覆地的世界上,他那种人是没有用的,或者说是无足轻重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世界上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被消灭的就是他那种人。为什么不是呢?他们不配活下去,因为他们不愿战斗一一不懂得怎样战斗。这不是第一回世界翻天覆地,也不是最后一回。以前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发生这样的变化的时候,人人失去了一切,所以人人平等了。然后,他们都什么也没有,再从起跑线开始。那就是说,除了灵活的头脑和坚强有力的双手以外,什么也没有。可是有些人,就像阿希礼,既不灵活,也没有力气,或者两样都有,却有所顾忌,不敢使用。所以他们就沉下去,他们也应该沉下去。这是一条自然规律;没有他们,世界会好些。可是有一些吃得起苦的硬汉子熬过来了,经过一定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世界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的老地位上。”

 

  “你原来也很穷!你刚才说过你爹把你撵出了家,身上一个子儿没有!”斯佳丽说,气呼呼的。“我原以为你会了解和同情阿希礼呢!”

 

  “我确实了解,”瑞特说,“可我要是同情的话,那才该死哩。投降以后,阿希礼比我给撵出来那会儿要有办法得多。至少,他有朋友们收留他,而我却是以实玛利③。可是阿希礼为他自己干了些什么呢?”

 

  “你要是拿他和你自己比较的话,你这个骄傲的东西,喂一一他跟你不一样,感谢上帝!他不会像你那样弄脏自己的双手,跟提包客、叛贼和北佬一起捞钱。他洁身自好,行为可敬!”

 

  “可是并不太洁身自好和行为可敬啊,没有拒绝接受一个女人的救济和钱嘛。”

 

  “他还能干什么别的呢?”

 

  “为什么要由我来说?我只知道我干的事情,在我给撵出来那会儿和现在所干的一切。我只知道别人干了什么事情。我们在一个文明的毁灭中看到了机会,而且尽量利用了这个机会;有些人用正当的手段,有些人用不正当的手段;而且我们仍然在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阿希礼那样的人有同样的机会,而他们却白白放过。他们就是不精明嘛,斯佳丽,可只有精明的人才配活下去。”

 

  她几乎没有听到他正在说的这些话,因为几分钟前,他一开始说话的时候,有件往事隐隐约约闪现在她的脑子里,现在清清楚楚地重现出来了。她记起了那虎虎吹过塔拉庄园的寒风,阿希礼站在一堆圆木条旁,他的眼睛望着她身后。接着他说话了一一说的是什么?某个古怪的外国名字,听起来好像是渎神的,还提到世界末日。她当时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她渐渐有个模模糊糊的了解,而且带着腻烦、厌倦的心情。

 

  “哦,阿希礼说过——”

 

  “什么?”

 

  “有一回,在塔拉庄园,他说了一些关于众神的——没——没落的话、关于世界末日的话和诸如此类的蠢话。”

 

  “啊,众神的末日!”瑞特的眼光带着兴趣尖利起来了。“还说了些什么?”

 

  “啊,我没法确切地记得。当时我不怎么注意。可是——对了——还说了坚强的熬出头活下来,软弱的被淘汰。”

 

  “啊,原来他知道。那么,对他来说,就更艰难了。他们大多数人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会一辈子纳闷那失去了的魅力是消失在哪儿的。他们只会在骄傲和没有用的沉默中痛苦。可是他懂。他知道自己被淘汰了。”

 

  “啊,他没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

 

  他默默地望着她,他的棕色的脸看上去好像很平静。

 

  “斯佳丽,你用什么法子使他同意上亚特兰大来,并经管那个锯木厂的?他剧烈反对过你的想法吗?”

 

  她一下子回忆起杰拉尔德葬礼后跟阿希礼在一起的情景,接着就把回忆撇开。

 

  “呃,当然没有喽,”她气愤地回答。“我一向他说明我需要他的帮助,因为我不信任那个小窝囊废经管我的厂子,而弗兰克太忙,帮不了我的忙,我又马上要——哦,生埃拉?洛雷纳,你瞧。他就很高兴来帮助我解决困难了。”

 

  “运用做妈妈的权利是愉快的!原来你是这么说服他的。好吧,你现在已经把他摆在你要他担任的位置上了,可怜的人,被你用欠你的情束缚着,好像你的那些囚犯被他们的铁链束缚着那样。我希望你们两位快活。不过,我在一开头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说过,不管你多么不爱惜你的体面的太太的身份,再耍什么小小的鬼花招,却没法从我这儿弄到一分钱,两面三刀的太太。”

 

  她既愤怒又失望,心里感到痛苦。她已经盘算了一些日子了,计划再向瑞特借些钱,在城里商业区买一块地,在那儿兴办一个堆木场。

 

  “没有你的钱,我也行,”她嚷着说。“我从约翰尼?加勒吉尔管的锯木厂里赚钱,赚得很多,因为我不雇用被解放了的黑人,我还把一些钱放出去,作抵押借款,我们的铺子还从跟黑人的交易里赚大量的现钱。”

 

  “可不是,这我听说过。你真聪明,骗走投无路的人、寡妇、孤儿和无知无识的人的钱!可是你要是一定要偷的话,干吗不偷有财有势的人的钱,而偏偏要偷穷人和软弱的人呢?从罗宾汉起,一直到现在,那一直被认为是合乎崇高的道德的。”

 

  “因为,”斯佳丽马上说,“偷——这是你的说法——穷人要容易和安全得多。”

 

  他默不出声地笑着,笑得肩膀都摇晃了。

 

  “你真是个好样的、诚实的无赖,斯佳丽!”

 

  一个无赖!说也奇怪,这个词儿要刺痛人。她不是无赖,她感情激动地对自己说。至少,她不是存心想要做个无赖。她要做一位身份高贵的太太。有一刹那,她一下子回想起多少年前的情景;她看到***,走来走去,裙子发出好听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粉的香气,她那双忙碌的小手不知疲倦地为别人服务,受到别人的喜爱、尊敬和怀念。她的心里突然感到难受。

 

  “你要是想惹我冒火的话,”她疲倦地说,“那没有用。我知道这些日子来,我是没有像应该的那样——循规蹈矩。也不像我所受的教养所要求的那样心眼好和可爱。可是我没办法,瑞特。真的,我没办法。我还能干别的什么呢?北佬来到塔拉庄园的时候,我要是——斯斯文文的话,那我、韦德、塔拉庄园和我们大伙儿会有什么遭遇呢?我原该——可是我甚至想都不愿想。乔纳斯?威尔克森要霸占那片家园的时候,要是我当时一一心眼好和循规蹈矩,那我们现在会在哪儿呢。要是我性情温和、头脑简单,不跟弗兰克软缠硬磨,逼着他了清那笔讨厌的债务的话,我们就会,不说也罢。也许我是个无赖,可是我不愿永远做个无赖,瑞特。可是在过去的几年里一一甚至现在一一我能干些什么别的呢?我怎么能做另一种人呢?我一直感到我是在暴风雨中划一条载得重重的船。我只是为了让船继续航行,就得应付许多烦恼,我不能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些我能轻易摆脱的事情,来打搅我,而且顾不上考虑像礼貌周到和一一呃,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太害怕我的船会沉没,所以我把看来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都从船上扔下去了。”

 

  “自尊心啊、信誉啊、真理啊、德行啊,还有仁慈,”他沉着脸一一列举。“你说得对,斯佳丽。在一条船要沉没的时候,那些都不重要了。不过,瞧瞧你周围的朋友们。他们要么带着整船的货,一点也不缺,安全地把船靠岸,要么甘心情愿地坚持战斗,毫不屈服地沉没。”“他们是一群蠢货,”她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时代干什么都行。等我有了许多钱,我也会按照你喜欢的那样变好的。我会变得正正经经的。那时候我能做个正经人了。”

 

  “你能一一可是你不愿。打捞扔在海里的货物是困难的,即使打捞了上来,往往坏得没法修补了。我担心等你能有条件把你扔在海里的信誉啊、德行啊、仁慈啊,打捞起来,你会发现那些东西都被海水泡得变样了,没有用了,我担心,都变成叫人发笑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了……”他突然站起身来,拿起他的帽子。

 

  “你要走了?”

 

  “对。你松一口气了吧?我让你的残余的良心来处置你。”他停顿了一下,低头望着那个娃娃,伸出一个手指头给她抓。“我想弗兰克乐坏了?”

 

  “啊,当然喽。”

 

  “他对这个娃娃有许多计划吧,我想?”

 

  “啊,唷,你知道男人对他们的娃娃有多傻。”

 

  “那么,告诉他,”瑞特说,接着突然停住嘴,脸上显出古怪的神情,“告诉他,他要是想看到他对娃娃的那些计划实现的话,他还是在夜晚经常待在家里的好,别像现在那样老往外面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告诉他待在家里。”

 

  “啊,你这个坏家伙!暗示可怜的弗兰克会一一”

 

  “啊,老天爷啊!”瑞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的话里并没有说他跟女人混在一起的意思!弗兰克!啊,老天爷啊!”

 

  他一路走下台阶,仍然在哈哈大笑。

 

  ①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29节。

  ②拉丁语,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句,巴特勒未引全,全句是“为祖国而牺牲是愉快和光荣的”。

  ③《圣经》中人物,被他父亲亚伯拉罕所摈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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