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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四十八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0118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6分钟

  

  她确实过得很快活,自战前的那年春天以来她还从未像现在这么快活过。新奥尔良真是个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地方,而斯佳丽就像个获赦的无期徒刑囚徒一头栽入了逍遥津,恣意消受着此间的种种异趣。提包客在城里巧取豪夺,许多老实人流离失所,衣食无着,而一个黑人竟然坐上了副州长的交椅。但是瑞特让她看到的那个新奥尔良,却是她有生以来所见到过的最繁华的欢乐之乡。她所遇到的那些人,似乎兜里揣着用不完的钱财,快乐逍遥,什么也毋须操心。瑞特介绍她认识的几十位妇人都打扮得很漂亮,人也长得很美,一双双白白嫩嫩的手,不带半点操劳干粗活的痕迹,对任何事情,都付之一笑,从不谈及严肃的话题,更不说“时世艰难”之类的傻话。还有她所遇到的那些男人——那才叫够刺激呢!和亚特兰大那儿的男子全然不一样。他们争着同她跳舞,天花乱坠地恭维她,仿佛她是个艳压群芳的妙龄少女似的。

 

  这些男人也像瑞特那样,一副曾经沧海、无所顾忌的神情。他们那一双双眼睛却始终警觉得很,就像有些人成年累月和危险打交道,心存戒意已成了习惯。他们这些人似乎既无过去,也无将来;每逢斯佳丽为了寻找话头,随口问起他们在来新奥尔良之前有些什么样的经历时,他们总是彬彬有礼地把话头扯开去。这情况说来还真有点蹊跷,在亚特兰大,凡是新来乍到的体面人士,无不急于亮出自己的身份证明,颇为自豪地交代自己的身世和家系,细细描述自己家族如何源远而流长,亲属关系如何盘根错节地遍及整个南方。

 

  然而眼前的这些人却不大愿意多开口,讲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的。有时候瑞特单独和他们在一起,斯佳丽留在隔壁房间里,听到他们不时哄然大笑,偶尔还捕捉到他们谈话的片言只语,中间夹杂着一些令她惑然不解的人名和地名:什么封锁时期的古巴和拿骚啦,淘金热和非法强占啦,枪支偷运和在国外煽动叛乱啦,尼加拉瓜和威廉·沃克①以及此人如何在特鲁希略被枪决,等等,这些在她听来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有一回他们在谈论康特里尔②手下的游击队员究竟出了些什么事,斯佳丽冷不防闯了进去,谈话随即戛然而止,她无意中听到了弗兰克和杰西·詹姆士③的名字。

 

  但是他们全都彬彬有礼,穿着漂亮时髦,再说他们显然都很崇拜她,所以就算他们净顾着眼前的生活,斯佳丽也不怎么在乎。他们是瑞特的朋友,他们拥有宽大的住宅、精致的马车,经常带她和瑞特乘车兜风,请他俩去吃饭,专为他俩举行晚会,这些才是最要紧的。斯佳丽很喜欢他们。当她把心里的想法一五一十讲出来时,瑞特听了煞是觉得有趣。

 

  “我料到你会喜欢他们的,”说罢他哈哈大笑。

 

  “干吗不喜欢他们?”每回他哈哈大笑,她心里总要犯嘀咕。

 

  “他们全是些二流角色,害群之马,流氓。他们全是冒险家,提包客里的贵族。他们这些人要么像你的宝贝丈夫那样靠搞粮食投机发了大财,要么是同政府签定暧昧的合同而中饱了私囊,再不就是专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暗中捞足了钱财。”

 

  “我才不信呢。你在拿我打哈哈。他们是些最出色的人物……”

 

  “本城最出色的人物全在饿肚子,”瑞特说,“而且斯斯文文地住在棚屋里;我怀疑他们是否愿意在棚屋里接待像我这样的人。你知道,亲爱的,打仗期间我在这儿参与过好几起罪恶阴谋,这些人好记性,才不会忘掉我呢!斯佳丽,你始终让我感到有趣。中你心意的,偏偏是些不该看中的人,不该中意的事,而且绝无例外。”

 

  “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啊!”

 

  “哦,我喜欢与流氓为伍。我年轻时就在内河小船上靠赌博混日子,所以我了解那号人物。但是对于他们的真实面目,我是看得很清楚的。而你呢——”他又哈哈一笑,“生来就不具备识别人的能力,分不清渺小人物和杰出人物的界限。有时候我在想,你生平所接触到的杰出女性,不外乎你母亲和玫荔小姐两人,而她俩似乎都没在你心目中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玫荔!嗨,她就像旧靴子那样不起眼,穿的衣服老是一副寒酸相,对任何事情没有自己的看法!”

 

  “收起你那分嫉妒心吧,太太。貌美未必成淑女;锦衣也造就不了出色的女性!”

 

  “哦,是吗!你等着吧,瑞特·巴特勒,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既然我现在——我们现在有了钱,我一定要做个你生平所见到过的最杰出的女人。”

 

  “那我就拭目以待吧,”他说。

 

  比起这些新结识的人来,更让斯佳丽感到兴奋的是瑞特为她添置的那些衣服。从颜色到衣料以至式样,全是瑞特亲自负责选定的。裙箍已经过时了,眼下流行的新款式是把裙面从前身围至后身,叠盖在后腰的裙撑上,式样挺迷人;后腰的裙撑上还饰有花圈、蝴蝶结和纹状花边等玩意儿。想到战争年代穿的那种朴实无华的撑有藤箍的裙子,再看看眼前这些新式裙子,穿到身上小肚子便轮廓分明显露出来,还真有点难为情。还有那种小巧玲珑的软帽,说实在的根本算不上什么软帽,就那么扁扁的一块小玩意儿,斜覆在一只眼睛上,上面插满了装饰品,花花草草啦,翩翩起舞的羽毛啦,还有随风飘飞的绸带!(瑞特愚蠢透顶,竟把她买来用以丰富自己直发的假发卷全给烧了,否则,一绺绺假发卷现在就会从小软帽后沿偷偷向外张望,那该有多好!)还有那些由修女们手工缝制的精致内衣!好漂亮,一套又一套,数不胜数,全供她一人享用!宽松衣、睡衣、衬裙,全都是用上等亚麻布料缝制的,上面镶有考究的刺绣和玲珑剔透的饰纱。还有瑞特给她买的那些缎子便鞋,后跟足足有三英寸高,人造宝石鞋扣又大又亮。还有真丝长袜,一买就是一打,没有一双袜头是用棉布织的!多阔绰呀!

 

  她毫不在乎地花钱给家里人购置礼物。给韦德买的是只毛绒绒的圣伯纳德小狗,他早就盼着有这样的一条小狗了;给小博的,是只波斯猫;给小埃拉的,是枚珊瑚手镯;给佩蒂姑妈的,是串沉甸甸的、镶有宝石垂环的项链;给玫兰妮和阿希礼的,是一套莎士比亚全集;给彼得大叔的,是一副精致马具,包括一顶专供马车夫戴的丝质大礼帽,上面插着根刷子;给迪尔西和厨娘的是整匹衣料。她给塔拉庄园的每个人差不多都准备了一份厚礼。

 

  “可是你给黑妈妈买了点什么呢?”瑞特一边望着摊放在旅馆房间大床上的一堆堆礼物,一边这么问;他把小狗和小猫挪到更衣间里去。

 

  “什么也没买。她这个人真可恨。她把我们叫作骡子,我干吗还要给她买礼物?”

 

  “我的宝贝,你干吗一听到有人说了大实话就火冒三丈?你一定得给黑妈妈准备样礼物。你不给她准备一份,她可要伤心透了——像她那样高贵的心地,可不该让它伤着哩。”

 

  “说什么我也不给她买。她不配有礼物。”

 

  “那就让我给她准备一份。我记得黑妈妈经常唠叨,说她升天的时候要穿件塔夫绸的衬裙,衣料骨子要挺括,不走样,而且还要窸窣作响,让上帝以为那是用天使的翅膀做成的。我要给黑妈妈买段红塔夫绸,让人替她做件漂漂亮亮的衬裙。”

 

  “她才不会要你送的衬裙呢!她宁死也不会穿在身上。”

 

  “这我不怀疑。可我总得表示一下心意呀。”

 

  新奥尔良的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真够刺激的,而和瑞特一起逛商店购物,可算是一种身历奇境的探险。和他上馆子吃饭,也是种异趣横生的出游,比逛商店购物更够刺激:他知道要点些什么,点的菜又该是怎么个烧法。新奥尔良的各种葡萄酒、佐餐酒和香槟酒,她从未品尝过,以前喝的,无非是家里酿制的草莓酒、佳酿酒,还有佩蒂姑妈调制来吃“头晕”的白兰地,现在喝着这些美酒,让人心摇神曳,兴奋不已。哦,瑞特点的那些食物,真是没说的。新奥尔良这地方本来就数食品最为出色。回想起在塔拉庄园忍饥挨饿的苦日子,还有前一阵子捉襟见肘的窘困境遇,斯佳丽面对眼前的丰盛佳肴,觉得怎么吃也吃不够。秋葵荚烧克里奥尔虾、醉鸽、奶油牡蛎馅饼、蘑菇拌牛胰火鸡肝、用油纸和石灰巧妙熏烤的嫩鱼。她的食欲始终旺盛不衰,因为她只要一想到过去在塔拉庄园一成不变地老是吃花生、干豆子和红薯,她顿时食欲大增,恨不得把克里奥尔法式名菜一口全吞进肚子。

 

  “瞧你这副德行,吃每顿饭都像以后再也吃不着似的,”瑞特说。“别刮盘子,斯佳丽。我相信厨房里有的是。你只要叫侍者送来就是了。要是你再这么狼吞虎咽下去,保管你会胖得像古巴婆娘,那时候我可得跟你离婚了。”

 

  但她只是冲着他吐吐舌头,转身又要了客蛋白馅饼,上面涂了厚厚一层巧克力。

 

  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花钱,而毋须锱铢必较,以图省下几个子儿来付税或添置骡子,这真是人生一大快事。能和眼下这些既快活又阔绰的人士结伴为伍,这有多痛快!他们可不像亚特兰大那儿的人,既穷又酸,硬要充当什么绅士。穿着窸窣作响、袒胸露臂、充分显示婀娜腰肢的绸缎衣裙,心里明白周围的男子都愿拜倒在你裙下,这多惬意!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不必顾忌爱挑剔的人在一旁指责你有失淑女风度,这多自在!还有香槟酒,只要喜欢,喝多少都可以,这又多顺心!记得她第一回开怀痛饮,喝下那么多的酒,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偏偏又忘不了前一晚回旅馆途中的情景,倒还真有点害臊:自己乘在敞篷马车上,一路高唱《美丽的蓝旗》,在新奥尔良大街上招摇而过。她生平从未见过有哪位大家闺秀贪杯忘形的,哪怕只是微带醉意而已。她只是在亚特兰大沦入北军之手的那一天才见到第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就是那个滥女人沃特林。斯佳丽这下可觉得丢尽了丑,再也无颜面对瑞特了,可这件事在瑞特眼里似乎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她做的每件事,似乎都让他觉得有趣,仿佛在他眼里,她只是只调皮的小猫。

 

  哪怕只是和他一块儿出外走走,也让人兴奋不已,因为他长得很帅。不知她以前怎么会压根儿没想到过他的相貌;在亚特兰大,大家一心想着他的种种毛病,没工夫谈论他的长相。但是在这儿新奥尔良,她注意到别的女人不住拿眼睛瞟他,而在他弯下腰去亲她们手的时候,她们的身子竟然紧张得簌簌颤动起来。一旦意识到别的女人都被自己的丈夫吸引住了——说不定她们还在暗暗嫉妒自己呢——而自己却能形影不离守在他身边,这顿时在斯佳丽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感。

 

  “嗨,我们可算男俊女俏的一对哩!”斯佳丽心中美滋滋地这么想。

 

  是呀,正像瑞特当初预言的那样,结婚可以横生不少乐趣。其实又何止于乐趣,她还学到不少新东西。说来还真有点怪,斯佳丽本来认为自己涉世已深,生活已不能再教给她什么。而现在她却觉得自己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首先,她发现和瑞特结婚同她以前和查尔斯或弗兰克的婚事大不相同。查尔斯和弗兰克都很尊重她,而且怕她发脾气。他俩都向她乞讨欢心,而她呢,高兴的时候也常迁就他们。瑞特可一点不怕她,而且她经常在想,甚至对她并不那么尊重。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是她表示不高兴,他就拿她打哈哈。她并不爱他,但是跟他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无疑很有意思。最有意思的是,即使在他热情迸发的时候——有时还含带几分虐意,有时则让人觉得既气恼又好笑——他似乎也始终能克制住自己,始终能约束住自己的感情。

 

  “我想,这是因为他并非真正爱我的缘故吧,”她想到这里,觉得这种事态正合她的心意。“如果他真的在我面前完全放纵自己的感情,我不恨死他才怪呢。”不过,她还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于是她的好奇心又被激发了起来,遐想联翩。

 

  和瑞特一起生活,她又了解到他的许多新情况,而她原以为对他已了若指掌了呢。她发现他说话时,此时此刻可以幽着嗓音,像猫皮一样柔滑如丝,可转眼间却拉大嗓门,恶声恶气,呵斥夹着咒骂。他可以用明显的真诚、赞同口吻,描述他个人的奇遇经历,对勇气、荣誉、美德和爱情推崇备至;紧接着,却会用最玩世不恭的冷酷言辞,讲述起淫秽下流的故事来。她知道没有哪一位丈夫会对妻子讲这类故事的,但是这些故事正好迎合了她性格中的某些粗俗成分,倒也让她听得津律有味。有时他会热诚、几乎竭尽温柔之能事地爱她,可一眨眼,却又变成个冷嘲热讽的恶棍,引逗她那炮筒子似的脾气,惹她发作,借以取乐。她知道他的每句恭维,往往话里有话,即使是最真挚温柔的言辞,出自他的口中,也颇值得怀疑。事实上,在新奥尔良小住的那两周里,她已洞悉了他的各种脾性,可就是摸不透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有几天早晨,他遣开女佣,亲自给她端来早餐盘,像喂小孩似地喂她吃;他从她手里拿过梳子,耐心地为她梳理那一头又长又黑的秀发,直到最后连梳子也给梳裂了。也有几天早晨,他把她身上的被子全掀掉,搔弄她的光脚板,硬是把她从酣睡中弄醒。有时她描述自己的生意经,他在一旁兴味盎然地洗耳恭听着,不时还点头称赞她精明能干;而有时,却对她不太诚实的经商手法大加挖苦,骂她是“吃死人肉”、“拦路抢劫”和“敲诈勒索”。他带她去看戏,却在她耳边絮聒上帝大概不会赞同这种娱乐之类的话,故意逗她恼火;他也带她上教堂,在她耳边悄悄说些滑稽可笑的下流话,随之又责备她不该笑出声来。他鼓励她有话直说,怂恿她轻率孟浪。她从他那儿学到了说刻薄话、挖苦别人的本事,也会伶牙俐齿地刺伤他人而从中取乐。然而,她却缺少他那份借以缓和恶毒口吻的幽默感,脸上也无法露出那种在嘲弄别人的同时也讥讽自己的笑意。

 

  他让她做游戏,而在她,已忘掉如何游戏取乐了。多年来,生活一直既严肃又辛酸。他知道如何做游戏,也硬拉她作伴。但是他决不像小孩子那样玩耍嬉戏,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会让她忘记他是个成年男子。有些男人童心未泯,他们做的滑稽游戏免不了要引得妇女们在一旁发笑,让她们觉得女性自胜男性一筹,可斯佳丽却没法这么看待瑞特,也没法露出那种发自女性优越感的微笑。

 

  每当她想到这一点,总不免有点气恼。要是自己能觉得胜于瑞特一筹,那该有多痛快。对她所认识的其他男子,她都能带点鄙夷的神气说声“真是小孩子气!”把他们打发掉。她自己的父亲,塔尔顿家那两个喜欢开玩笑的、挖空心思捉弄人的孪生兄弟,方丹家那些粗鲁的、爱赌孩子气的小伙子,还有查尔斯和弗兰克,以及战争期间向她献过殷勤的那些男子,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男子她都能用这种态度对待。只有阿希礼一人不在其列。阿希礼和瑞特高深莫测,她没法理解,也驾御不了,因为他俩是成年人,他们身上缺少童心和稚气。

 

  她不了解瑞特,也不想费神去了解他,虽说他有些地方着实使她不胜困惑。譬如,瑞特有时会在一旁偷偷打量她,以为她并没留神到这一点。她当即转过脸去,和他的眼光撞个正着,他正用一种既警觉、又热切的期待眼神打量着她呢。

 

  “你干吗要那样望着我?”有一回她气恼地问。“就像馋猫盯着耗子洞似的。”

 

  但他早已迅速变换了一副面容,笑而不答。没多久,她就把这事儿忘了,不再费神去解开这个疑团,不再费神去思考任何有关瑞特的事儿。此人高深莫测,不值得为他劳神费心,反正日子过得挺顺心——只是有时还惦着阿希礼。

 

  瑞特也让她忙得够呛,没时间常去惦念阿希礼。白天,有关阿希礼的念头很少钻入她的思绪中来,可等到晚上,她跳舞跳累了,或是由于灌了过量的香槟酒,脑子直打转,这时候她就会暗暗思念起阿希礼来。她昏昏欲睡地躺在瑞特的怀里,月光流水般地泻到床上,脑子里往往会闪出这样的想法,如果是阿希礼这么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如果是阿希礼拿她的乌发贴住自己面孔并用它裹住自己的颈项,那生活就算得上十全十美了。

 

  有一回她这么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把脸转朝窗口,过不多久,她突然觉得她颈部下面的那条胳膊,变得像铁棍一样坚硬,静夜之中响起瑞特的话音:“愿上帝惩罚你那爱欺骗的小心灵,让它永堕地狱!”

 

  说罢,他起床穿上衣服,径自离开了卧房,不理睬她那一连串出于惊恐的抗议和质问。第二天她正在自己房里吃早餐,他又出现了,蓬着头,醉醺醺的,满脸挖苦鄙夷的神色,心情坏透了,既不辩解,也不说明夜里去哪儿了。

 

  斯佳丽也不发问,神色冷峻,俨然一副受了冤屈的妻子的架势;她吃完早饭,任凭瑞特在一旁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径自穿好衣服,上街买东西去了。等她回到住处,他也出去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见他回来。

 

  他俩吃晚饭时,谁也不吭声,斯佳丽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因为这是她在新奥尔良消受的最后一顿晚餐,她得充分领略一下龙虾的风味。可他在一旁瞪着眼,自己又怎能好好消受呢?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吃了一只大龙虾,又喝了不少香槟。也许正因为在这种气氛下又吃又喝,结果那天晚上做起了以前常做的那个恶梦;她醒来时一身冷汗,伤心地低声啜泣。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塔拉庄园,庄园满目荒凉。母亲撒手去了,带走了人世间的力量和智慧。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举目无亲,无依又无靠。同时又有个可怕的异物在她身后追逐着,她跑呀跑呀,跑得心都炸裂开了,最后跑进了飘浮游动的浓雾里。她大声呼喊,盲目地搜寻那个深藏在周围漫天大雾里的、既不知其名又不为人知晓的栖身之所。

 

  她醒过来时瑞特正俯身望着她。他默然无语地把她像孩子似地抱起来,搂进怀里;他那结实的肌肉让她感到宽慰,他无言的呢喃之声也起到安抚镇痛的效用,她终于止住了抽泣。

 

  “哦,瑞特,我又冷又饿,我累极了,可就是没法找到,我在雾里跑呀跑呀,可就是找不着。”

 

  “找什么呢,宝贝?”

 

  “我也不知道。我能知道就好了。”

 

  “这是你以前常做的梦?”

 

  “哦,是呀!”

 

  他轻轻地把她放回床上,摸黑点了根蜡烛。烛光下,只见他眼睛里布满血丝,那张线条轮廓粗犷冷峻的脸庞,就像石雕似地不露半丝情感。他的衬衫没扣上扣子,腰部以上全敞开着,露出了长满黑毛的棕色胸膛。斯佳丽仍惊魂未定,浑身筛糠似地发抖,觉得那黑呼呼的胸膛多么坚强壮实;她轻声说:“抱住我,瑞特。”

 

  “亲爱的!”他急忙应了一声,把她抱起,在一张大靠椅上坐定,像兜抱小孩似地把她的身子贴紧自己。

 

  “哦,瑞特,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呀。”

 

  “吃完了七道菜的一顿晚餐,包括那只硕大无比的龙虾,还做梦挨饿,这滋味想必也不好受。”他口角上挂着微笑,但目光很柔和。

 

  “哦,瑞特,我一个劲儿跑呀,跑呀,四下寻找,就是发现不了我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那东西就一直隐藏在浓雾里。我知道只要找到它,我就能永远安全了,再也不会受冻挨饿了。”

 

  “你要找的是人还是物?”

 

  “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瑞特,你认为我总有一天会在梦里找到个安全处所吗?”

 

  “不会,”他一面捋平她蓬松的头发,一面说,“我想不行。没法做那种梦的。不过我倒觉得,如果你在日常生活里安全惯了,穿得暖暖的,吃得饱饱的,你就不会再做那种恶梦了。再说斯佳丽,我一定设法让你生活得很安全。”

 

  “瑞特,你真好。”

 

  “财主④太太,谢谢你饭桌上剩下的面包屑。斯佳丽,我要你每天早上一醒来就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挨饿了,只要瑞特守在这儿,只要合众国政府能站住脚,任什么也动不了我一根毫毛。’”

 

  “合众国政府?”斯佳丽高声问道,惊讶得直起身子,腮帮子上还挂着泪花。

 

  “以前从南部邦联政府那儿搞来的钱,现在总算用在正道上了。我把大部分都用来买了政府公债。”

 

  “活见鬼!”斯佳丽大声叫道,一骨碌坐直在他的膝上,忘记了刚才的恐惧。“你是要告诉我,你把钱借给北佬了?”

 

  “利息挺不错的。”

 

  “哪怕是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在乎!你得马上把公债卖了。让北佬用你的钱,亏你想得出来!”

 

  “那我该拿它干什么呢?”他笑着反问了一句,注意到她的眼睛不再由于惊恐而睁得溜圆的了。

 

  “该——该去五角场买地皮呀。凭你手里的钱,包你能买下五角场那儿所有的地产。”

 

  “谢谢,我可不想买下五角场。现在提包客的政府实际上已经控制了佐治亚,谁也说不准今后会怎么样。现在一大群贪婪成性的鹰鹫,打四面八方扑到佐治亚来,我可躲不开那种势头。你知道我得像叛贼那样,同他们四下周旋,巧于应付;但是我不信任他们。我不会拿钱去购置房地产。我宁可买公债。你可以把债券藏起来,房地产可不容易躲过他人的耳目。”

 

  “你认为——”她想到了自己的锯木厂和铺子,脸色刷地煞白了。

 

  “我不知道。不过别吓成这副模样,斯佳丽。我们那位风度迷人的新州长,可是我的好朋友哩。只是眼下时局太不稳定,我不想把太多的钱财捆绑在房地产上。”

 

  他把斯佳丽挪到另一个膝头上,身子往后一靠,拿过支雪茄,随手将雪茄点上。她坐在瑞特的膝头上,晃荡着一双光脚,注视着他那棕色胸膛上肌肉的一起一伏,她的种种恐惧全部置诸脑后了。

 

  “既然我们谈起了房地产这个话题,斯佳丽,”他说,“那我要告诉你;我想造幢房子。你可以吓唬弗兰克,逼他住进佩蒂小姐家去,我可不吃你那一套,那老小姐一天要吹三次牛,我受不了;再说,彼得大叔见我要住进汉密顿家圣殿,不悄悄把我宰了才怪呢。佩蒂小姐嘛,可以让印第亚?韦尔克斯小姐去陪她住,魔鬼就不会找上门来了。我们回亚特兰大之后,可以先住在国民饭店的新婚套房里,等我们自己的房子造好了再搬进去住。在我们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我已经打算买下桃树街的那一大块地皮,就是靠菜登宅院的那块地皮。你知道我说的那块地?”

 

  “哦,瑞特,好极了。我确实想要一幢自己的房子,一幢了不起的大房子。”

 

  “我们总算在某件事上有了一致的看法。造幢白灰泥的,栏杆什么的一律用熟铁制品,就像这儿的一些克里奥尔式住房,你意下如何?”

 

  “哦,不,瑞特。可不能按这种格局来造,新奥尔良的这些房子太老式了。我知道要造什么样的房子。要造就造最新式的,我在什么杂志看到过一张照片——让我想想——哦,是在《哈泼氏周报》里看到的。那是按瑞士农舍风格建造的别墅。”

 

  “按什么风格造的?”

 

  “瑞士农舍。”

 

  “瑞士农舍?”

 

  “不错。”

 

  “噢,”他一面说,一面捻唇上的小胡子。

 

  “可爱着呢。上面是高高的复斜屋顶,顶部围有一圈尖桩栅栏,两端竖有塔楼,是用最上乘木瓦砌盖的。塔楼窗户用的是红蓝两色玻璃。式样看上去挺时髦的。”

 

  “我想门廊栏杆是呈锯齿状的吧。”

 

  “不错。”

 

  “门廊屋顶还挂有一行木质涡形缘饰,是吗?”

 

  “对呀,想必你也看到过这种房子罗。”

 

  “见过,不过不是在瑞士。瑞士人是个聪明绝顶的民族,对建筑美别具慧眼。你真的想要幢这样的房子?”

 

  “哦,那还用说。”

 

  “我原希望你同我过了一段日子,你的趣味爱好会有所改进呢。干吗不要一幢克里奥尔式的房子?要不,就造座竖有六根白柱子的殖民地式房子?”

 

  “我对你说,凡是样子难看、款式过时的玩意儿我一概不要。我们还要在房子里面的墙壁上贴上红色墙纸,所有折门上一律挂上红天鹅绒门帘;哦,还要摆上许许多多豪华的胡桃木家具,铺上华丽的厚地毯。哦,任谁看了我们的住宅,都会嫉妒得脸色发青!”

 

  “有必要让人人都嫉妒吗?好吧,要是你喜欢,就让他们嫉妒得脸色发青吧。不过,斯佳丽,你可曾想到过,眼下人人都一贫如洗,而你却大讲排场,把家里搞得这么富丽堂皇,趣味未免有欠高雅吧?”“我就要那么办,”她执拗地说。“我就是要让过去说我坏话的人,个个心里不好受。我们要举行大型宴会,把全城的人全请来,让他们懊悔当初不该说那种难听的话。”

 

  “可是谁会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呢?”

 

  “这还用问!当然谁都会来的。”

 

  “我不信。顽固派宁死不屈。”

 

  “嗨,瑞特,瞧你说到哪儿去了。只要你有钱,大家就会巴结你的。”

 

  “南方人才不哪。投机商人的钱想进入上流人士家的客厅,要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至于你我之流的叛贼嘛,我的宝贝儿——他们没朝你脸上吐唾沫,已属万幸了。如果你真想试一试,我一定为你撑腰,亲爱的,我相信,我一定会从你展开的攻势中汲取到莫大的乐趣。现在我们既然在谈钱,不妨让我把情况给你讲清楚。造房子,穿着打扮,你想花多少钱,你尽管向我要。如果你喜欢珠宝首饰,你也可以买,不过得由我替你挑选。你的趣味糟得很哩,我的宝贝。给韦德或埃拉买东西,买什么都行。如果威尔·本蒂恩种棉花不顺手,我也乐意助一臂之力,帮他在克莱顿县把那批大而无当、却被你视为至宝的货色推销掉。你觉得这么做是不是很公平?”

 

  “当然,你挺慷慨的。”

 

  “不过,你可听仔细了。你的那爿铺子,还有你的锯木厂,别想让我花一个子儿。”

 

  “哦,”斯佳丽沉下脸应了一声。整个蜜月期间,她一直在想怎么把这个话题提出来。她需要一千元钱,买五十英尺地皮扩大她的堆木场。

 

  “我想你一直夸口说自己胸襟开阔,不在乎人们对我做生意开厂说什么闲话,看来你和其他人一个样——也那么害怕人家说三道四,说是我在当家呢。”

 

  “巴特勒家里是谁在当家,任谁也不会对此产生什么疑问的,”瑞特慢吞吞地说。“傻瓜们说些什么,我不在乎。事实上,我谈不上有什么教养,家里有个精明的老婆,我颇引以为荣的呢。我要求你继续维持铺子和厂子。那是你孩子的产业。等韦德长大了,要是还由继父供养,他不会感到自在的;他可以把铺子和厂子接过去经营。可在这宗产业上,我不会投进一个子儿。”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出钱帮助供养阿希礼·韦尔克斯。”

 

  “你是有意要旧事重提了?”

 

  “不。是你在问我理由,我就得说说清楚。还有一点,你别想在我面前报花账,虚报买衣服、维持家用的开销,以便给阿希礼多添置几头骡子,或是盘下别家厂子。我要亲自过问,仔细查阅账目;而且我知道各样东西的价格。哦,别以为我是有意侮辱你。你会那么干的。我决不会放手不管。事实上,凡是涉及到塔拉庄园或阿希礼的事儿,我决不会给你任何松动的余地。塔拉庄园还可以有所通融。但是对阿希礼,必须泾渭分明,不得有半点含糊。你现在由我驾御着,我手里的缰绳不会拉得很紧的,但是我的宝贝,你别忘了,我还可动用马勒和马刺来个双管齐下呢。”

 

  ①威廉·沃克(1824—1860):美国人,多次在南美洲煽动叛乱,1856年7月“当选”为尼加拉瓜总统,1857年向美国海军投降,于洪都拉斯特鲁希略被枪决。

  ②康特里尔(1837—1865):南部邦联游击队领导人,以凶残著称。

  ③弗兰克·詹姆士(1843—1915),杰西·詹姆士(1847—1882):美国十九世纪著名的亡命之徒。

  ④(圣经)故事中一个财主,每日奢华宴乐。又有一乞丐,每日靠其餐桌上掉下来的面包屑充饥(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6章第19—31节),这里瑞特用此典故,语含讥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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