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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20338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51分钟

  

  斯佳丽坐在卧房里,一边挑挑拣拣地吃着黑妈妈送来的一托盘晚餐,一边倾听着在外面黑夜里呼啸的狂风。房子里寂静得吓人,比几个钟头以前弗兰克的尸体停在客厅里的时候更静。那会儿,还有踮着脚走动的声音、压低了的说话声音、模模糊糊的敲前门的声音,邻居们急匆匆地来低声吊慰,和从琼斯博罗赶来参加葬礼的弗兰克的妹妹偶尔发出的哽咽声。

 

  但是,现在房子笼罩在一片寂静中。虽然她的房门开着,她听不到楼下有一点儿声音。自从弗兰克的尸体运到家里后,韦德和娃娃一直待在玫兰妮家。她惦记着那个男孩的脚步声和埃拉的笑声。厨房里也休战了;没有彼得、黑妈妈和厨娘争吵的声音传上楼来。甚至佩蒂姑妈在楼下藏书室里,为了不打搅斯佳丽的悲伤,也不摇晃她那张吱吱嘎嘎的椅子了。

 

  没有人闯进来看她;人人都认为她希望带着悲痛独自个儿待着,可是斯佳丽最不愿意的却是独自个儿待着。要是只有悲痛陪伴她的话,她还能忍受,就像她能忍受其他的悲痛。但是除了弗兰克的死亡使她产生的那种不知所措的失落感外,还得加上恐惧、怨恨和突然觉醒的良心的折磨。在她的一生中,她第一次懊悔她干的事情,带着无限的迷信的恐惧懊悔那些事情,她忍不住乜斜着眼向她和弗兰克一起睡的那张床瞟上几眼。

 

  她害死了弗兰克。她确实害死了他,好像是她的手指头扳的扳机似的。他求她别独自个儿到处转悠,可是她不听他的话。由于她的固执,他已经送了命。上帝会为这事惩罚她的。还有一件事情压在她的良心上,比促使他送命这件事情更沉重、更可怕——那件事情以前从来没有使她苦恼过,直到她望着他躺在棺材里的那张脸,才动心。那张一动不动的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和可怜巴巴的神情在谴责她。当时他确实是爱苏埃伦的,她却嫁给了他,上帝会为这事惩罚她的。她会不得不哆哆嗦嗦地缩在审判座旁,交代她那次从北军的兵营里坐着他的马车回家的时候对他所说的谎话和承担责任。

 

  现在,她即使振振有词地说,她是要达到目的,所以不择手段;说她迫不得已,才使他落入圈套,说太多的人的命运依靠着她,她没法考虑他的或是苏埃伦的权利和幸福,那也没有用了。实际情况是那么明显、突出,她只得哆哆嗦嗦地缩着身子躲开。她冷淡地嫁给他,冷淡地利用他。最近的六个月,她本来是可以使他很快活的,却使他很不快活。上帝会为她不待他好一些而惩罚她的——她欺侮他,刺激他,大发脾气,说话尖刻,疏远他的朋友,还经营锯木厂,盖酒馆,租用囚犯,让他丢脸,为了这一切,上帝会惩罚她的。

 

  她使他不快活,这她知道,但是他像个有教养的人那样忍受一切。她干的唯一的使他真正快活的事情是给他生了个埃拉。而且她知道要是她有办法不生埃拉的话,那埃拉就永远不会生下来。

 

  她颤抖,吓坏了,希望弗兰克还活着,那她可以好好地待他,可以很好地待他,弥补以前的一切。啊,只要上帝看来不那么愤怒和施加报复就好了!啊,只要时间不要一分分地过得那么慢,房子里不那么寂静就好了!只要她不是独自个儿就好了!

 

  只要玫兰妮跟她在一起,玫兰妮就能使她的恐惧平静下来。但是玫兰妮在家里,在照料阿希礼。有一会儿,斯佳丽想到把佩蒂帕特叫来作伴,好分散一些良心对她的折磨,但是她感到踌躇。佩蒂也许会把情况搞得更糟,因为她真心地为弗兰克哀痛。与其说他是斯佳丽的同时代人,倒不如说他是她的同时代人。她一向对他很忠实。他作为“家里的一个男人”,可以说是十全十美地满足她的需要,他送给她小礼物,跟她无伤大雅地闲聊,开玩笑和讲讲故事,在夜晚她给他补袜的时候,读报给她听,还向她讲解当天的话题。她过去一直格外关心他,为他动脑筋烧特别的饭菜;他害过不知多少回感冒;在他病中,她尽心地照料他。眼下,她非常想念他,一边轻轻地擦她那双红肿的眼睛,一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他要是不跟三K党一起出去的话,那有多好!”

 

  只要有个人能安慰她,使她的恐惧平静下来,向她解释清楚这种使她的心带着冷冰冰的恶心感觉往下沉的、叫人惊慌失措的恐惧是怎么回事,那有多好!要是阿希礼——可是她一下子从这个念头缩回去。她差一点没害死阿希礼,就像她害死弗兰克那样。要是阿希礼知道了那些真相:她是怎样用谎话欺骗了弗兰克才得到他的,知道了她一向待弗兰克是多么刻薄,他就再也不可能爱她了。阿希礼是那么正直、那么诚实、那么和气;他看事情是那么有条理、那么清晰。他要是知道了整个真相的话,会懂得的。啊,可不是,他会彻头彻尾地懂得的!不过,他再怎么也不会爱她了。所以她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事实真相,因为一定要让他一直爱她。他的爱情是她的精力的秘密的来源,要是这个来源被剥夺了的话,那她怎么还能活下去呢?但是,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哭泣,吐露真情,卸下内疚的负担,那是多么舒心的事情啊!

 

  笼罩着沉甸甸的死亡感的寂静的房子把孤独紧紧地裹住她,直到她觉得没有援助她再也忍受不了。她小心谨慎地站起身来,把门半关着,然后在她放内衣的衣柜底层抽屉里翻寻。她掏出了佩蒂姑妈那个盛白兰地的“头晕药瓶”。瓶是她藏在那儿的。她举起瓶,凑近灯光。几乎只剩半瓶了。那不过是上一夜到现在,她当然不可能喝那么多!她着实倒了不少在她的喝水的玻璃杯里,咕嘟一口吞了下去。她在天亮以前得在酒瓶里兑满了水,放回到盛酒的橱里去。在葬礼前,那些抬棺材的人想喝一杯,黑妈妈已经找过这瓶酒了,而且在厨房里黑妈妈、厨娘和彼得中间已经互相猜疑,气氛变得紧张了。

 

  白兰地带给她一种火辣辣的快感。你需要这玩意的时候,没有别的东西能代替它。事实上,白兰地几乎在任何时候都给人一股劲儿,比淡而无味的果子酒要好得多。那到底为什么女人喝果子酒而不喝烈酒,才算合乎体统呢?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礼上极明显地在闻她的口气,接着她看到她们得意扬扬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两个老婆子!

 

  她又倒了不少。今夜,她就是喝得有一点儿迷迷糊糊也没关系,因为她很快就要上床了;在黑妈妈来给她宽衣以前,她可以用花露水漱口。她希望她能像从前杰拉尔德在开庭日那样,喝得酩酊大醉,没有思想。那么,她也许能忘掉弗兰克那张凹陷的脸,那张脸上的神情在谴责她毁掉了他的一生,然后害死了他。

 

  她拿不准是不是城里的人个个都认为她害死了他。不用说,出席葬礼的人对她是冷淡的。只有那些跟她做买卖的北方官员的妻子们才在她们的同情的表情中显露一些温暖。得了,她才不在乎城里的人说她什么呢。跟她不得不要向上帝交代和承担责任的那些事情一比,人们说些什么看来是多么无关紧要!

 

  她想到这儿,又干了一杯,火辣辣的白兰地在她的喉咙里淌下去,人却在打冷战。这会儿,她挺暖和了,可是仍然没法把对弗兰克的想念从脑子里排除出去。男人真是大蠢货,他们怎么竟然说出酒能叫人忘掉一切这样的话来!除非她喝得失去知觉,她仍然会看到弗兰克的脸,那张脸上带着腼腆、责备和抱歉的神情,就像他最后一回求她别独自个儿赶马车出去的时候那样。

 

  前门的门环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使那所寂静的房子产生回声,接着她听到佩蒂姑妈摇摇晃晃地走过穿堂的脚步声和开门声。传来招呼的声音和听不清楚的低语声。是某个邻居来谈论葬礼,或送来了一杯牛奶冻。佩蒂会高兴的。她一直从跟来吊慰的客人的谈话中得到很大的、忧郁的乐趣。

 

  她并没有好奇心,只是想知道那是谁,可是一个洪亮而慢腾腾的男人声音盖过了佩蒂的低低的、悲痛的声音,她知道来的是谁了。那是瑞特。她的心中一下子洋溢着喜悦和宽慰的感情。自从他向她透露了弗兰克已经死亡那个坏消息后,她还没有见过他。她的心底里马上知道,他是今夜唯一能帮助她的人。

 

  “我想她会见我的,”瑞特的声音传到楼上她的耳中。

 

  “可是眼下她已经睡了,巴特勒船长,不管是谁,都不会见了。可怜的孩子,她已经支撑不住了。她——”

 

  “我想她会见我的。请告诉她我明天早晨要走了,也许要离开一些日子。事情很重要。”

 

  “可是——”佩蒂帕特姑妈心神不定。

 

  斯佳丽赶紧跑到穿堂里来看,为她自己的脚步有一点不稳稍微感到惊奇,就靠在楼梯栏杆上。

 

  “我一准下楼来,瑞特,”她嚷着说。

 

  她向佩蒂帕特姑妈那张胖胖的、仰着的脸瞟了一眼,只见她那双眼睛带着惊奇和不赞成的神情睁得像猫头鹰的眼睛。这下会传遍全城了,在我丈夫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我的行为就极不像话,斯佳丽一边赶快回进卧房,开始梳头发,一边想。她把身上那件黑色紧身上衣的钮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用佩蒂帕特的服丧的饰针把领子别住。她凑近镜子看,心里想,我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漂亮,脸色太苍白,神情太惊慌。有一刹那,她的手向她藏胭脂的带锁的小箱伸去,但是她决定不用了。她要是脸色红润、满面春风地下楼去的话,可怜的佩蒂帕特会心慌意乱得没命的。她拿起花露水瓶,喝了一大口,仔细地漱漱口,然后吐在污水罐内。

 

  她急急忙忙地奔下楼去,那两个人仍然站在穿堂里,因为佩蒂帕特被斯佳丽的举动弄得心烦死了,没有请瑞特去坐。他有礼貌地穿着黑礼服,他的衬衫有饰边,还浆过;他的举止完全符合习俗的要求,他是以老朋友的身分前来吊慰一个遗孀的。事实上,他扮演得太尽善尽美,有点儿像演滑稽戏了,不过佩蒂帕特并没有发觉。他得体地为打扰斯佳丽表示歉意,还为不能出席葬礼感到遗憾,因为他在离城以前忙于结束业务。

 

  “他到底为什么才来的?”斯佳丽在纳闷。“他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借口。”“我不愿这时候闯进来看你,可是我有一件不能等的业务要讨论。

 

  原来肯尼迪先生和我在计划——”

 

  “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有业务来往,”佩蒂帕特姑妈说,对弗兰克的活动她竟然不知道感到气愤。

 

  “肯尼迪先生是个兴趣广泛的人,”瑞特尊敬地说。“我们到客厅去好不?”

 

  “不,”斯佳丽嚷着说,向关着的折叠门瞟了一眼。她仍然能看到那个房间里停放着棺材。她巴不得自己永远不再进去。佩蒂这一次总算领会了这个暗示,可是心里不大情愿。

 

  “到藏书室去吧。我一定——一定要上楼去,把我要缝补的活计取来。啊呀,最近这个礼拜,我把这件事儿忘了。真怪——”她上楼去,回头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一眼。不管是斯佳丽还是瑞特,都没有注意到她这一眼。他站在旁边,让她先走进藏书室去。“你跟弗兰克有什么业务?”她突然问。

 

  他走近些,低声说:“什么也没有。我不过是要把佩蒂小姐打发走罢了。”他停住嘴,向她探出身子。“这样没用,斯佳丽。”“什么?”

 

  “花露水。”

 

  “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懂。你喝得着实不少哩。”

 

  “好吧,我喝得多怎么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甚至在悲痛的深渊里,也要注意礼貌。别独自个儿喝酒,斯佳丽。人们总是会发现的,这样就把名声毁了。再说独自个儿喝醉,也不是件好事情。怎么啦,宝贝儿?”

 

  他把她领到花梨木沙发前;她默不作声地坐下。

 

  “我可以关上门吗?”

 

  她知道黑妈妈要是看到门关着的话,就会大为吃惊,会为这事训斥和咕哝好几天。不过,要是黑妈妈无意中听到在谈论喝酒的话,尤其是考虑到那瓶不见了的白兰地,那就更糟了。她点点头,瑞特把两扇拉门合上。他回过来,坐在她身旁,两只黑眼睛机灵地在她的脸上搜寻。在他显示出来的活力面前,笼罩着的死亡的阴影退却了;房间里看来好像又变得愉快和像个家了,灯光映出玫瑰色和温暖。

 

  “怎么啦,宝贝儿?”

 

  世界上没有人能像瑞特那样把那个愚蠢的表示亲热的词儿说得那么甜,哪怕是他在开玩笑的时候,可是这会儿他看来好像不在开玩笑。她抬起她的神情痛苦的眼睛向他的脸看,不知什么缘故,她看到那张毫无表情的、谜一样的脸却得到安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是这样一个没法预言、冷酷无情的人。也许那是因为像他经常说的,他们太相像了。有时候她想,除了瑞特以外,所有她认识的人都是陌生人。

 

  “你不能告诉我?”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得叫人奇怪。“不仅仅是因为老弗兰克撇下你去世了?你需要钱吗?”

 

  “钱?上帝啊,不。啊,瑞特,我实在害怕。”

 

  “别蠢里蠢气,斯佳丽,你这辈子从来没有害怕过。”“啊,瑞特,我害怕!”

 

  她的话不停地往上冒,快得她没法说出口。她可以告诉他。她什么都可以告诉瑞特。他自己一向那么坏,所以他不会审判她的。世界上充满了为了挽救灵魂而不肯撒谎的人,情愿挨饿而不肯做丢丑的勾当的人,知道有一个人行为不端,声名狼藉,知道他是骗子,说谎话,那真是太好啦!

 

  “我怕我死后要下地狱。”

 

  他要是嘲笑她的话,她当时就会活不下去的。可是他没有嘲笑。“你很健康——也许归根结蒂没有什么地狱。”

 

  “啊,是有的,瑞特!你知道有!”

 

  “我知道是有的,不过地狱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在我们死后。我们死后,什么也没有了,斯佳丽。现在你却在尝下地狱的滋味了。”“啊,瑞特,这是亵渎上帝的话!”

 

  “可是异乎寻常地给人安慰。告诉我,你为什么打算下地狱?”他这会儿在取笑,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亮光,但是她不在乎。他那双手是那么温暖和结实,紧紧地握着是那么叫人宽慰。

 

  “瑞特,我不应该跟弗兰克结婚的。那件事干得不对头。他原来是苏埃伦的情人,而他爱的是她,不是我。可是我跟他撒谎,告诉他她就要跟汤尼?方丹结婚了。啊,我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呢?”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一直在纳闷。”

 

  “后来,我使他过得很不愉快。我硬逼他干一切他不愿干的事情,譬如说,让一些人在确实付不出帐的时候付帐。而我经营锯木厂,盖酒馆和租用囚犯,这些事情确实伤了他的心。他感到丢脸,简直抬不起头来。瑞特,是我害死了他。可不是,确实是我!我当时不知道他参加了三K党。我再怎么也想不到他胆子这么大。可是我应该知道的。是我害死了他。”

 

  “‘伟大的尼普顿的所有海洋能洗清我手上的鲜血吗?’”①

 

  “什么?”

 

  “没什么。往下说。”

 

  “往下说?就是这些。还不够吗?我嫁给了他,我使他日子过得不快活,我害死了他。啊,我的上帝!我真不明白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我跟他说了谎话,嫁给了他。我在干这件事情的时候,在我看来,一切都是正确的,可是我现在明白干得多么不对头。瑞特,这一切事情似乎都不是我干的。我对他那么刻薄,可是我并不真正刻薄。我受的不是那样的教养。妈——”她停住嘴,抑制强烈的感情。她整天一直避免想到埃伦,可是她再也不能抹去她的形象了。

 

  “我经常拿不准她是个怎样的人。在我看来,你很像你爹。”

 

  “妈是——啊,瑞特,我第一回为她的去世感到高兴,那样她就看不见我了。她并不要把我养成一个刻薄的人。她对人都那么和气,那么好。她情愿我挨饿,也不愿我干这样的事情。我从前非常想在各方面都像她,可我一点也不像她。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儿——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想——可是我想要像她。我不想要像爹。我爱他,可是他是——那么——那么——没脑筋。瑞特,有时候,我想尽办法要待人宽厚,对弗兰克好,可是那场梦魇又会出来,吓得我没命,我直想跑出去,从别人的手里把钱抢过来,不管是不是我的。”

 

  眼泪从她的脸上滚滚直流也顾不上了。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么梦魇?”他的声音是平静的,起着安慰作用。

 

  “啊,我忘了你不知道。是这样,每当我想要待人好,跟自己说钱不是一切的时候,我上床后就会做梦,梦见我在妈刚去世后,北佬刚来过后,回到塔拉庄园。瑞特,你没法想象——我一想起那光景,就浑身发冷。我能看到的是一切都烧光了,是那么寂静,而且没有东西吃。啊,瑞特,在梦中,我又饥饿了。”

 

  “往下说。”

 

  “我肚子饿,而且人人都在挨饿,爹、女孩子们、黑人们,他们一遍遍地说:‘我们肚子饿,’而我的肚子里空得疼痛,而且吓得没命。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我要是终于摆脱这光景的话,就永远,永远不会再饿肚子,’接着梦境变成一片灰蒙蒙的雾,我在雾中跑啊跑的,那么拼命地跑,差一点心都要炸开了;有什么东西在撵我,我气都透不过来,可是我一直在想我要是赶到那儿的话,就安全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要赶到哪儿去。接着我醒了,吓得浑身发冷,是那么害怕,我又肚子饿了。我从梦中醒来,似乎世上没有足够的钱可以消除我对再挨饿的害怕。而弗兰克说话是那么拐弯抹角、慢条斯理,他简直要使我急得发疯,我就忍不住要发脾气了。我想,他不理解,而我又没法使他理解。我一直在想,有一天,等我们有了钱,我不怕饿肚子了,我会报答他的。现在,他已经死了,太晚了。我在干那件事情的时候,好像非常正确,可是那一切都压根儿不对头。我要是得再干一回的话,就会干得完全不一样。”

 

  “别说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从她紧紧握着的双手中抽出来,从兜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擦擦你的脸。你这样没完没了地掉眼泪,没有道理。”

 

  她接过他的手绢,擦她那张潮湿的脸,不知不觉地感到心里轻松一些了,好像她把她的一些负担转移到他的宽阔的肩膀上去了似的。他显得那么能干和沉着,甚至他的嘴微微一扭也使人得到安慰,好像那证明她的苦恼和慌乱是没有根据的。“现在觉得好些吗?那么,我们来彻底地谈谈这件事情。你说你要是得再干一回的话,就会干得完全不一样。可是你会不?喂,想想看。你会不?”

 

  “这个——”

 

  “不,你会再干同样的事情。你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那么,你干吗那么难受呢?”

 

  “我以前那么刻薄,他现在已经死了。”

 

  “他要是没有死的话,你仍然会刻薄的。我了解,你并不是真的为了嫁给弗兰克,欺侮他,无心断送了他的性命而感到难受。你只是因为怕下地狱而感到难受。这话对吗?”

 

  “这个——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混乱。”

 

  “你的道德观也相当混乱。你跟一个当场被逮住的小偷的处境一模一样,不是为你偷东西感到难受,而是为了要蹲监狱才感到非常,非常难受。”

 

  “一个小偷——”

 

  “啊,别那么拘泥字眼!换句话说,你要是没有这个永远罚入地狱,被烈火焚烧的蠢念头的话,就会想这样摆脱弗兰克,着实不坏。”“啊,瑞特!”

 

  “啊,得了。你在忏悔,你还是把实际情况忏悔成一个得体的谎言的好。你那一回建议把——我们说说那件事儿好不好——那件比生命还珍贵的宝石首饰换三百块的时候,你的良心——呃——使你大为烦恼吗?”

 

  白兰地这会儿在她的脑子里发挥作用了。她感到头晕,有一点儿什么也不在乎的感觉。对他撒谎有什么用呢?他似乎总是看透她的心。

 

  “当时我确实没有很多地想到上帝——或者地狱。我想到的时候——

 

  噢,我只是料想上帝会了解的。”

 

  “可是你认为上帝不了解你为什么跟弗兰克结婚吗?”“瑞特,既然你知道你自己不相信有上帝,怎么还能这么谈论上帝呢?”

 

  “不过,你相信一个要惩罚的上帝,而这在现在是关系重大的。主干吗不了解呢?塔拉庄园仍然归你所有,那儿没有住着提包客,你为这感到难受吗?你为没有挨饿、没有穿得破破烂烂,而感到难受吗?”“啊,不!”

 

  “得了,除了跟弗兰克结婚以外,你当时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没有。”

 

  “他并不是非跟你结婚不可,对不对?男人是自由自在地发挥主动作用的。尽管你硬逼着他去干那些他不愿干的事情,可他并不是非干不可的,对不对?”

 

  “这个——”

 

  “斯佳丽,干吗为这件事情发愁呢?你要是得再干一回的话,你还会迫不得已说谎话的;他呢,还是会不得不跟你结婚的。你仍然会到处乱跑,遭到危险;他呢,就非为你报仇不可了。他要是跟苏妹妹结了婚的话,她也许不会断送他的性命,可是她很可能比你加倍使他不快活。事情不可能变得不一样。”

 

  “可是我原可以对他好一些。”

 

  “你原可以——要是你是另一个人的话。可是你天生就是要欺侮任何让你欺侮的人的。强者生来就是要欺侮弱者,而弱者生来就是屈服的。弗兰克不拿赶马车的皮鞭揍你,那完全是他的过错……斯佳丽,你到了这把年纪,居然长出了良心,这真叫我惊奇。像你这样投机取巧的人是不应该有良心的。”

 

  “什么是机——你管那叫什么来着?”

 

  “利用机会的人。”

 

  “那样干不对吗?”

 

  “那样干一向被人认为是声名狼藉的——尤其是有同样机会而不干的人都有这种看法。”

 

  “啊,瑞特,你在开玩笑,我原以为你会好些!”

 

  “我一直很好——拿我来说。斯佳丽,宝贝儿,你喝醉了。这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的原因。”

 

  “你敢——”

 

  “可不是,我敢。你快要,用俗话说,‘哭鼻子’了,所以我要换个话题,告诉你一些你感兴趣的消息,让你高兴起来。事实上,这就是我今晚上这儿来的原因,在我出门以前,告诉你关于我的消息。”

 

  “你要上哪儿去?”

 

  “去英国,也许要去几个月。忘掉你的良心,斯佳丽。我不想进一步跟你讨论你的灵魂的幸福。你要听我的消息吗?”

 

  “可是——”她有气无力地开始说。白兰地缓和了她的强烈的怨恨;瑞特的话尽管带着讥讽,却给人安慰;在两面夹攻下,弗兰克的苍白的幽灵渐渐退入黑影中。也许瑞特的话是对的。也许上帝确实了解。她的心情已经相当平静,能把她的苦恼撇在脑后了,打定主意:“这一切等我明天再考虑吧。”

 

  “你有什么消息?”她费劲地说,用他的手绢擦擦鼻子,把她开始散乱的头发捋捋平。

 

  “这就是我的消息,”他说,嬉皮笑脸地低头望着她。“我仍然需要你,

 

  胜过我看到过的任何女人。既然弗兰克已经去世,我想你知道了会感兴趣的。”

 

  斯佳丽把被他握着的手猛地抽出来,一下子跳起身来。

 

  “我——你是世界上最没有教养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带着你的下流的——我原该知道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弗兰克的尸体还没有冷哪!你要是懂得一点儿礼貌的话——你离开这——”

 

  “安静些,要不,佩蒂帕特小姐马上会下楼的,”他说,并没有站起身来,但是伸出手去,握住她的两个拳头。“我怕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误会你的意思?我什么也没有误会。”她在拉她那双被他紧紧地握着的双手。“放开我,滚出去。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不得体的话。我——”

 

  “别作声,”他说,“我在向你求婚。你要我跪下来,才相信我的话吗?”她气喘吁吁地“啊”了一声,接着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

 

  她盯着他看,嘴张着,拿不准是不是白兰地在她的脑子里跟她开玩笑,毫无道理记起他的嘲笑话:“我亲爱的,我是个不结婚的男人。”她喝醉了,要不,是他疯了。不过,看来他好像没有疯。他显得挺平静,好像他在谈论天气似的,他的声音平稳的、慢腾腾的话传到她的耳中,丝毫没有强调的声气。

 

  “我第一次是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看到你的,当时你扔了一个花瓶,赌咒发誓地证明你不是小姐,从那以后,我一直打算不管怎样都要把你弄到手。可是你和弗兰克已经攒了一点儿钱,我知道你再也不会迫不得已地来向我提出任何借款和担保品那种有趣的建议了。所以我明白我不得不跟你结婚了。”

 

  “瑞特?巴特勒,你这是在恶毒地开玩笑吗?”

 

  “我在吐露真心话,而你却在怀疑!不,斯佳丽,这是真诚、体面的声明。我承认这样干不是最得体,这时候上这儿来,可是我对自己这种缺乏教养的行为有一个很好的借口。我明天早晨要出门,要去好久。我怕等到我回来后再说,你也许已经嫁给另一个有一点儿钱的男人了。所以我想干吗不嫁给我,花我的钱呢?说真的,斯佳丽,我不能那么过一辈子,老是等着在你的前后两个丈夫中间逮住你啊。”

 

  他是认真的。这毫无疑问了。她细细辨别这些话,抑制着感情,盯着他的眼睛看,想要找到一些暗示,她的嘴里干巴巴。他的眼睛里充满笑意,可是除此以外,在眼睛深处还有别的表情,那种神情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一种难以分析的微光。他自在地、大大咧咧地坐着,可是她感到他机警地注视着她,好像一只猫注视着一个耗子洞那样。在他的平静的外表底下,有一股在使劲挣扎要摆脱束缚的力量,使她退缩,稍微有一点害怕。

 

  他确实在向她求婚;他在干叫人没法相信的事情。从前,她计划过,要是有一天他向她求婚的话,她要折磨他。从前,她想过,他要是说这些话的话,她要煞煞他的气焰,而且从中得到恶意的乐趣。好了,他说这些话了,可是她甚至没有想到那些计划,因为跟过去一样,她控制不了他。事实上,他完全掌握着局面,她像个第一回听到别人求婚的小姑娘那样心情慌张,只能脸涨得通红,说话结结巴巴。

 

  “我——我再也不结婚了。”

 

  “啊,会的,你会结的。你生来就是结婚的料。干吗不跟我结呢?”“可是瑞特,我——我不爱你。”

 

  “那不该是个障碍。我记得你的另外两回担风险的尝试中并没有显著的爱情。”

 

  “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我喜欢弗兰克!”

 

  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喜欢!我喜欢!”

 

  “得了,我们不用为这争论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会考虑我提出的要求吗?”

 

  “瑞特,我不喜欢事情拖着不解决。我情愿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久就要回到塔拉庄园去;印第亚?韦尔克斯跟佩蒂帕特姑妈待在一起。我要回家去待很长一阵子;而且——我——我再也不结婚了。”“胡说。为什么?”

 

  “啊,得了——别管为什么吧。我就是不喜欢结婚。”“可是可怜的孩子,你从来没有真正结婚过。你怎么能知道呢?我承认你一直运气不好——一次为了出气结婚,一次为了钱结婚。你从来没有想到——光是为了乐趣结婚吗?”

 

  “乐趣。别像个傻瓜那样说话。结婚没有乐趣。”

 

  “没有?为什么没有?”

 

  她的神态稍微平静了一些,白兰地使她说话干脆的天性完全暴露出来了。

 

  “对男人来说,是有乐趣——不过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我却再怎么也没法懂得。不过,所有的女人从结婚得到的是,一天三餐,有许多活儿要干,不得不忍受男人的愚蠢——还有一年生一个娃娃。”他哈哈大笑,笑声是那么响亮,在寂静中回荡。接着斯佳丽听到开厨房门的声音。

 

  “别作声!黑妈妈的耳朵灵得像猞猁;刚举行过——就笑得这么早,是不合乎礼节的——别笑。你知道这是真的。乐趣!乱弹琴!”“我刚才说过,你一直运气不好;你的话证明我没说错。跟你结婚的一个是孩子,另一个是老头。再说,我敢断定,***妈跟你说过,女人不得不忍受‘这种事情’,因为有做妈妈的乐趣作补偿。得了,这完全不对头。干吗不试试看,跟一个名声不好,可是有对付女人的本事的呱呱叫的年轻人结婚呢?那就会有乐趣了。”

 

  “你粗鲁、骄傲。我想这场谈话扯得够远了。这——这样谈很粗俗。”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打赌,你以前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谈过婚姻关系,甚至查尔斯或者弗兰克。”

 

  她皱起眉头,气呼呼地看着他。瑞特知道得太多了。她感到惊奇,他从哪儿听来他所知道的那一切关于女人的事情。这不正派。

 

  “别皱眉头。说个日子吧,斯佳丽。为了你的名声,我并不催你马上结婚。我们要等到合适的时间。顺便问一下,‘合适的时间’要多久?”

 

  “我没说过要嫁给你。在这样的时候,甚至讨论这样的事情,都是不合适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干吗要现在谈这件事情。我明天早晨要出门;我是个实在热情的情人,再也没法抑制我的激情了。不过,也许我的求婚方式太鲁莽了。”

 

  他突然用快得使她吓一跳的动作,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在地上,一只手姿势美妙地按在心口,他急促地说起来:

 

  “请原谅我,我的感情过于强烈,把你吓了一大跳,我亲爱的斯佳丽——我的意思是说,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这逃不过你的眼睛,我过去藏在心里的、对你的友谊已经发展为一种更深沉的感情,一种更美、最纯洁、更神圣的感情。我敢向你吐露吗?啊!是爱情使我的胆子这么大!”

 

  “你起来,”她恳求地说。“你显得像个傻瓜,要是黑妈妈进来看到你这副模样的话,怎么办?”

 

  “她一看到我的文雅的动作,会吃惊得愣住,感到难以相信,”瑞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站起来。“嗨,斯佳丽,你不是个孩子,也不是女学生,怎么用什么合适等等愚蠢的借口来搪塞我。说等我回来,跟我结婚,要不,上帝在上,我不走了。我会待在这儿附近,天天夜晚在你的窗下一边弹吉他,一边扯着嗓门唱歌,使你的名声遭受损害,这样你为了挽救你的名声,就只得嫁给我了。”

 

  “瑞特,你得讲道理嘛。我不想跟任何人结婚了。”

 

  “不想?你没有跟我说真正的理由。那不可能是女孩子的腼腆。是什么?”

 

  她突然想起了阿希礼,清晰地看到了他,好像他就站在他身旁似的,金灿灿的头发、带着瞌睡神情的眼睛,一副高贵的气派,跟瑞特完全不一样。他就是她不想再结婚的真正的理由,尽管她并不讨厌瑞特,有时候还真心喜欢他。她属于阿希礼,永远,永远。她从来没有属于查尔斯或是弗兰克过,也绝不可能真正属于瑞特。她的每一部分,几乎她干的每件事情,她所追求的、所得到的,都属于阿希礼;她干那一切,因为她爱他。阿希礼和塔拉庄园,她属于他们。她给查尔斯和弗兰克的微笑、大笑和吻,是阿希礼的,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也永远不会说是属于他的。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藏着把自己留给他的心愿,尽管她知道他永远不会接受。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了,也不知道她想得出了神,脸上显出一种瑞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的神情。他望着那双斜斜的绿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神情蒙眬;他望着她的嘴唇的柔和的曲线,有一刹那,她停住了呼吸。接着他的一个嘴角剧烈地往下一撇,他带着暴躁的、不耐烦的神态咒骂。

 

  “斯佳丽?奥哈拉,你是个傻瓜!”

 

  她还来不及从遥远的所在收回她的心思,他的两条胳膊已经把她搂住,搂得又紧又结实,就像很久以前在那条通往塔拉的黑沉沉的公路上那样。她心中又涌起那种无可奈何的激动的感觉、那种不能自拔的屈服的感觉、那种使她浑身发软的像波涛起伏似的暖洋洋的感觉。阿希礼?韦尔克斯那张平静的脸变得模糊了,被淹没了,无影无踪了。他把靠在他胳膊上的她的头往后仰,吻她,起先挺温柔,很快地越来越热烈,使她紧紧地抓住他,好像他是这个叫人头昏眼花的摇晃的世界上唯一靠得住的东西。他的嘴在坚持分开她的哆嗦的嘴唇,使她的神经发狂似的颤抖,使她产生一种感觉,这是一种她以前从来不知道她自己可能产生的感觉。一种使人眩晕的旋转的感觉不断地转动着她的身子,可是在这以前,她知道她在回吻他了。

 

  “别——请别,我要晕过去了!”她低声说,软弱地把头从他身前转开。他紧紧地把她的头往后仰,贴在他的肩膀上;她头昏眼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发出古怪的光芒,他的索索发抖的胳膊使她害怕。

 

  “我要使你晕过去。我要使你晕过去。你经过了几年才尝到了这滋味。没有一个你认识的蠢货这样吻过你,是不是?你的亲爱的查尔斯或是弗兰克,或是你的愚蠢的阿希礼——”

 

  “请别——”

 

  “我说你的愚蠢的阿希礼。他们都是绅士——可他们对女人了解些什么呢?他们对你了解些什么呢?我了解你。”

 

  他的嘴又贴在她的嘴上了。她毫不挣扎地投降了,软弱得头也不转动了,甚至转动的愿望也没有,她的心怦怦地直跳,使她浑身直打哆嗦,对他的力气和她自己软弱得一点没有力气感到害怕。他要干什么?他要是不停住吻她的话,她就要晕过去了。但愿他停住——但愿他永远不停住。

 

  “说同意!”他的嘴停留在她的嘴上方,他的眼睛凑得那么近,看来大得异乎寻常,填满了整个世界似的。“说同意,你这该死的东西,要不——”

 

  她甚至想都来不及想,就低声说:“同意。”好像这话是出于他的意愿,而她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才说这话的。但是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她的头也不再晕了,甚至白兰地所造成的眼花缭乱的感觉也有所减弱。她在不打算答应嫁给他的时候,竟然答应了。她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并不后悔。这会儿,看来她说同意是非常自然的——几乎可以说是上帝的安排,一种比她强的力量在处理她的事情,在为她解决问题。

 

  她说这话的时候,他很快地吸了一口气,弯下身去,好像又要吻她似的。她闭上了眼睛,头往后仰。但是他缩了回去。她轻微地感到失望。这使她感到这样接吻非常陌生,然而又感到有点叫人激动。他有一会儿把她的头贴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也不动。好像经过一番克制,他的胳膊不再哆嗦了。他从她身旁挪开一会儿,俯视着她。她睁开眼睛,看到刚才他脸上显出的那种吓人的激情已经消失了。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她没法正视他的盯着她看的眼光,激动得心慌意乱,眼睛往下看。

 

  他说话了,声音很平静。

 

  “你刚才的说话是算数的吧?你不会收回的?”

 

  “不会。”

 

  “不是因为我——该怎么说来着?——用我的——呃——热情弄得你心慌意乱,缺乏主意了吧?”

 

  她没法回答,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也没法正视他的眼光。他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我从前跟你说过,不管你干什么,我都受得了,只有撒谎除外。现在我要你说真话。就是你干吗说同意?”

 

  她仍然不说话,但是她作出了一些反应,她拘谨地让眼睛继续往下看,嘴角一扭,流露一丝笑意。

 

  “望着我。为了我的钱?”

 

  “嗨,瑞特!怎么提这样的问题!”

 

  “抬起头,看着我,别跟我花言巧语地来这一套。我不是查尔斯和弗兰克,或是县里哪个会被你的忽闪忽闪的眼睑迷得上当的小伙子。是为了我的钱?”

 

  “好吧——是的,有一部分是这样。”

 

  “有一部分?”

 

  他看来并不恼火。他很快地吸了一口气,费劲地消除了她的话在他的眼睛里所引起的渴望的神情;她的心里太乱,没有看到那种情绪。“得了,”她无可奈何地、慌慌张张地说,“钱确实大有用处,你知道,瑞特,天知道,弗兰克没有留下多少。可是另一方面——对了,瑞特,我们的确合得来,你

 

  知道。你是我遇到过的男人中唯一受得了女人说真话的人;再说,有个丈夫并不认为我是傻呵呵的蠢货,不指望我说谎话,总是件好事情——而且——好吧,我喜欢你。”“喜欢我?”

 

  “得了,”她烦躁地说,“我要是说我爱你爱得发疯的话,就是在撒谎了,何况你也会知道。”

 

  “有时候,我想你说真话说得太过分了,我的宝贝儿。难道你不认为,哪怕是撒谎吧,你说‘我爱你,瑞特'才得体,哪怕你说的不是心里话?”

 

  她拿不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更乱了。他显得那么古怪,一副充满渴望、受到伤害和冷嘲热讽的神情。他把双手从她身上收回,深深地塞进裤兜。她看到他的手捏成拳头。

 

  “要是说真话要失掉一个丈夫的话,我也照样会说的,"她冷酷地想,血直往上涌,瑞特捉弄她的时候,她总是会这样。

 

  “瑞特,那就是撒谎,我们干吗要干那种蠢事呢?我喜欢你,像我所说的那样。你知道是这么回事。你从前跟我说过,你不爱我,可是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地方。两个人都是无赖,是你这么——"

 

  “啊,上帝!”他很快地低声说,把头转过去。“掉在我自己设下的陷阱里了!”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望着她,哈哈大笑,不过这不是愉快的笑。“说个日子吧,我亲爱的,”接着又笑了,弯下身去,吻她的双手。她看到他的情绪过去,心情好转,她心里也就宽松了,所以她也流露出微笑。他抚弄了一会儿她的手,抬起头来,嬉皮笑脸地望着她。“你在小说中有没有看到过没有感情的妻子爱上了她自己的丈夫那种古老的场面?”

 

  “你知道我不看小说,"她说,接着为了要跟他比一比揶揄的心情,继续说:“再说,你从前说过夫妻相爱是最最有失体统的。”“妈的,我从前说过的话太多了,”他突然反唇相讥,站起身来。“别咒骂。”

 

  “你会不得不习惯而且也学会咒骂的。你会不得不习惯我的一切坏习惯。这是你——喜欢我和把你的漂亮的双手抓住我的钱的一部分代价。”

 

  “得了,别因为我没有撒谎,所以你没法自以为了不起,就这么大发脾气。你并不爱我,是不是?我干吗要爱你呢?”

 

  “对,我亲爱的。我不爱你,跟你不爱我一样。即使我爱你,我也决不会告诉你的。愿上帝保佑那个真正爱过你的人吧。你使他的心都碎了。我的亲爱的、狠心而富于破坏性的小猫,你是那么满不在乎和充满自信,甚至懒得遮盖你的爪子。”

 

  他猛地一把拉她站起身来,又吻她了,不过这一回他的嘴唇跟刚才吻得不一样,因为他似乎并不在乎是不是弄痛她——似乎有意要弄痛她,折磨她。他的嘴唇往下滑到她的喉咙,最后贴在她的胸脯前的塔夫绸上,贴得那么紧、那么久,他的呼吸使她的皮肤都发烫了。她挣扎着把双手举了起来,摆出一副端庄而气愤的模样把他推开。

 

  “你不该这样胡来!你怎么敢!”

 

  “你的心怦怦地乱跳,像野兔的心,”他嘲讽地说。“我要是骄傲自大的话,就会以为心跳得太快了,不仅仅是喜欢嘛。收起你这种横眉竖眼的凶相吧。你不过是摆出一副纯洁的处女派头罢了。告诉我,我该从英国给你带什么回来。一个戒指?你喜欢哪一种?”

 

  她踌躇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她对他最后的那些话感到了兴趣,同时作为女人的愿望,又想带着气愤和冒火的心情延长这个场面。

 

  “啊——一个钻石戒指——瑞特,买一个很大很大的。”

 

  “这样,你就可以在你那些穷朋友面前炫耀了,说:‘瞧,我得了什么!’很好,你会有一个大戒指,大得你那些运气不好的朋友只能低声说戴这么大的钻石戒指真俗气,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她们自己。”

 

  他突然迈开脚步,穿过房间,走到关着的房门前,她跟在他后面,闹不清他要干什么。

 

  “怎么啦?你要上哪儿去?”

 

  “回自己的房间去拾掇行李。”

 

  “啊,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我希望你旅途愉快。”

 

  “谢谢你。”

 

  他打开门,走到穿堂里;斯佳丽跟在他后面,稍微有点困惑,对这种出人意料的近乎虎头蛇尾的行为有一点失望。他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和帽子。

 

  “我会写信给你的。让我知道你有没有改变主意。”

 

  “你不——”

 

  “什么?”他好像急着要走。

 

  “你不跟我接吻告别吗?”她低声说,注意不让房子里别人听到。

 

  “难道你一个黄昏接了那么许多吻还感到不够吗?”他回嘴说,嬉皮笑脸地低头望着她。“想想看,一个端庄的、有教养的年轻女人——噢,我刚才跟你说过,这会有乐趣的,对不对?”

 

  “啊,你这人讨厌透顶!”她愤怒地喊叫,不顾黑妈妈是不是听到。“哪怕你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在乎。”

 

  她转过身去,猛地向楼梯走去,指望感到他的温暖的手抓住她的胳膊,阻止她走开。但是他只是打开前门。一阵冷风顿时吹进来。

 

  “可是我会回来的,”说罢,他就走出门去,撇下她站在最低一级楼梯上,望着关着的门。

 

  瑞特从英国带回来的那个戒指确实大,大得斯佳丽不好意思戴。她喜欢华丽而昂贵的珠宝,可是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人人会说,而且说的是千真万确的话,这个戒指俗气。戒指中间是一颗四克拉的钻石,周围是许多绿宝石。戒指大得盖住她的指关节,使她的手有被压得抬不起来的样子。斯佳丽怀疑,瑞特费了许多心思才镶成这个戒指,而且完全是出于趣味低劣,才吩咐把戒指镶得尽可能的炫耀。

 

  在瑞特回到亚特兰大,她的手指戴上那个戒指以前,她没有把她的意图告诉过一个人,甚至她家里的人。她一宣布她的婚约,一场尖刻的说长道短的风波就爆发了。自从发生那个三K党事件以来,除了北佬和提包客以外,瑞特和斯佳丽是城里的最不受欢迎的居民。好久以前,她不为查理?汉密顿穿丧服,从那以后,人人都不赞成她。他们的不赞成越来越强烈,因为她开锯木厂这件事情不合妇道,她怀孕的时候不讲礼貌地抛头露面,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但是她给弗兰克和汤米招来了杀身之祸,还使其他十几个人的性命遭到危险后,他们在怒火的煎熬下,厌恶变成公开的谴责了。

 

  至于瑞特,他在战争期间做投机买卖,从那以后,他就一直遭到全城的人憎恨;从那以后,他跟共和党人一鼻孔出气,他越发没法讨他的老乡们的喜爱了。但是说也奇怪,他救了亚特兰大一些最显赫的居民的性命这个事实,反而激起了亚特兰大的太太小姐们的最强烈的憎恨。

 

  并不是她们对她们的男人仍然活着感到懊恼。而是对那些男人居然欠了瑞特那样的人救命之恩而且他耍的又是那么叫人尴尬的花招,她们都有刻骨的憎恨。几个月来,她们在北佬的嘲笑和轻蔑下,受尽煎熬。那些太太小姐认为,而且说出口来,瑞特要是真正把三K党干的好事摆在心上的话,就会用比较得体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她们说,他故意把贝尔?沃特林拉进去,使城里那些正派的男人都陷入丢丑的处境。所以他不该因为救了那些人而得到感谢,也不该得到对他过去的为非作歹的宽恕。

 

  那些女人动不动就会发善心,一遇到伤心的事情,心就会软下来,在时势艰难的时候,又是那么不屈不挠,但是任何叛徒违背了她们那部没有形成文字的法典中的一条小小的法规,她们就会像泼妇那样咬牙切齿,绝不饶恕。这部法典是简单的。对南部邦联表示崇敬,对老战士尊重,忠于老派的生活方式,为贫穷感到骄傲,对朋友慷慨,对北佬怀有刻骨仇恨。斯佳丽和瑞特这两个人违反了这部法典中的每一条。

 

  那些受过瑞特救命之恩的男人出于礼貌和感激,劝他们的女人不要说长道短,可是他们的劝阻并不收效。在他们宣布即将结婚以前,这两个人尽管相当不受欢迎,可是人们还能按照正规的礼节对待他们。这会儿,甚至那冷冰冰的礼貌也不可能再保持了。他们订婚的消息像爆炸那样传来,出人意料和惊天动地,把整个城市震得摇摇晃晃,甚至态度最温和的女人也气呼呼地说出她们的心里话。弗兰克去世才一年就要结婚,而且是她害得他送命的!再说,偏偏是嫁给那个巴特勒,他拥有一家妓院,还跟北佬和提包客勾结在一起,干着种种骗钱的勾当!他们两人不勾搭在一起,倒还可以容忍,可是斯佳丽和瑞特竟然要厚着脸皮结合了,这可实在叫人受不了!恶劣而下流,他们两个人是一路货!应该把他们撵出这个城市去。

 

  订婚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恰巧瑞特的那些老朋友,提包客和叛贼,在亚特兰大体面的居民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讨厌。要不是这样的话,亚特兰大也许对这两个人还会容忍些。这个城市知道他们这个婚约的时候,恰巧公众对北佬和跟他们一鼻孔出气的人的恶感正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因为佐治亚州抵抗北佬的统治的最后一个堡垒陷落了。四年前,谢尔曼从多尔顿南下,这场漫长的斗争就开始了,最后达到了顶点,这个州遭到了彻头彻尾的耻辱。

 

  三年重建时期过去了,他们遭受了三年恐怖统治。人人都认为情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但是现在佐治亚州发现重建时期最坏的情况只是刚开始。

 

  三年来,联邦一直想方设法把不同的想法和不同的统治强加给佐治亚州,而且用一支部队强迫统治,它在很大的程度上获得了成功。但是只是靠军事力量支持这个新政权。这个州在北佬的统治下,但是并没有得到州里的人们的同意。佐治亚州的领导阶层一直在斗争,争取这个州能获得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治理的权力。他们不断地抵制强迫他们屈服、把华盛顿的命令当作他们那个州的法律的一切手段。

 

  佐治亚州政府从来没有正式停止抵抗,但是它进行的是一场劳而无功的战斗,一场永远打败仗的战斗。这是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战斗,可是至少推迟了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已经有其他许多南方的州让没有受过教育的黑人在政府机关中担任高级职位,和让州议会被黑人和提包容控制。但是佐治亚州

 

  顽强地抵制,迄今还没有落到一败涂地。这三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州议会始终掌握在白人和民主党人的手里。由于处处都是北军,州里的官员除了抗议和抵制以外,无事可干。他们的权力是有名无实的,但是他们至少能让州政府仍然掌握在土生土长的佐治亚人的手中。现在,甚至最后一个堡垒也陷落了。

 

  就像四年前约翰斯顿和他的部队被迫节节败退,从多尔顿退到亚特兰大那样,佐治亚州的民主党人,从1865年起,也被迫节节败退。联邦政府处理州里的事务和州里的公民的性命的权力却稳步上升,越来越大。压力接连不断;越来越多的军管法令使文职官员变得越来越不起作用。最后,佐治亚州的地位变成一个军事管制区,不管州里的法律是不是允许,对黑人的投票已经奉命取消限制了。

 

  斯佳丽和瑞特宣布他们的婚约一个礼拜以前,举行过一次州长选举。南方民主党人推举约翰?布?戈登将军,佐治亚州最受爱戴和最受尊敬的公民之一,作他们的候选人。同他对抗的是共和党人布洛克。选举持续了三天,而不是一天。一列列火车把满载着的黑人从一个城市匆匆送到另一个城市,在沿路的每一个选举区投票。不用说,布洛克获得了胜利。

 

  如果说谢尔曼占领佐治亚州叫人痛苦,那么提包客、北佬和黑人占领州议会给人的强烈的痛苦是这个州以前从来没有尝到过的。亚特兰大和佐治亚闹得沸沸扬扬,人人冒火。

 

  而瑞特·巴特勒却是那个被人憎恨的布洛克的朋友!

 

  斯佳丽跟往常一样,对一切不直接发生在她眼前的事情漠不关心,几乎不知道在举行选举。瑞特并没有参加选举,他跟北佬的关系跟以前也没有一点两样。不过,事实总是事实,瑞特是个叛贼,是布洛克的朋友。要是举行了婚礼的话,那斯佳丽也要变成叛贼了。亚特兰大的人心境恶劣,对敌人阵营里的任何人都绝不会容忍和宽恕的。订婚的消息一传出来,城里的人记起了这一对男女的一切坏处,好处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斯佳丽知道城市受到了震动,却没有察觉公众已经愤慨到了什么程度,直到梅里韦瑟太太在她的教堂里的那伙朋友的一再鼓动下,才同意为了她好,去跟她谈谈这件事情。

 

  “因为你亲爱的亲生母亲已经去世,而佩蒂小姐没有结过婚,没有资格——呃,好吧,跟你谈这件事情。我想我应该提醒你,斯佳丽。任何好人家出身的女人不该嫁给巴特勒船长那种人。他是个——”

 

  “他设法救了梅里韦瑟爷爷的命,还有你的侄儿哩。”

 

  梅里韦瑟太太生气了。将近一个钟头以前,她跟爷爷有过一场叫人恼火的谈话。那个老人说,她要是对瑞特?巴特勒没有一点儿感激之情的话,哪怕那个人是叛贼和恶棍,她一定不怎么重视他那条老命了。

 

  “他只是对我们开了一个下流的玩笑,斯佳丽,使我们在北佬面前感到困窘,”梅里韦瑟太太接着说。“你跟我都知道,这个人是个无赖。他一向这样,现在可坏得没法说了。他就是正派人没法接受的那种男人。”

 

  “不见得吧?这倒奇怪了,梅里韦瑟太太。在战争期间,他是经常在你的客厅里出现的。他送给梅贝尔那件白缎结婚礼服,对不对?要不,是我记错了?”

 

  “战争期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好人跟许多不怎么——的人联合起来。那是为了事业,那是很正当的。你当然不可能想嫁一个没有入过伍的男人,一个讥笑应征入伍的人的男人吧?”

 

  “他也入过伍。他在部队待了八个月。他参加了最后的战役,在富兰克林战斗,是跟约翰斯顿将军一起投降的。”

 

  “我以前没听说过,”梅里韦瑟太太说,她的神情好像在表示她也不相信这话。“可是他没有负过伤,”她得意扬扬地加了一句。

 

  “许多人没负过伤。”

 

  “人人,凡是好样的人,都负过伤。我认识的人没有一个不负过伤。”斯佳丽给惹火了。

 

  “那么我想你认识的一切男人都是地道的蠢货,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屋去躲避阵雨——或是步枪子弹。听着,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梅里韦瑟太太,你可以把我的话带回去,传给你那些爱管闲事的朋友听。我就要跟巴特勒船长结婚了,哪怕他在北佬一边打过仗,我也不在乎。”

 

  那位受人尊敬的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走出屋去,气得她戴着的那顶帽子也一晃一晃的;斯佳丽知道她有了一个公开的敌人,而不是对她不满的朋友。不过,她不在乎。梅里韦瑟太太的言语和行动都没法对她有一点儿损伤。不管任何人说三道四,她都不在乎——任何人,只有黑妈妈除外。

 

  斯佳丽忍受了佩蒂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昏厥;她硬着心肠看着阿希礼突然现出一副老相,避开她的眼光,祝愿她幸福。她看到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从查尔斯顿寄来的信,既感到有趣,又恼火,她们被这个消息吓坏了,阻止这门亲事,告诉她那样不但会毁掉她的社会地位,而且还会危害她们的。玫兰妮担心地皱紧眉头,一片真心地说:“当然喽,巴特勒船长比大多数人了解的要好得多。他想出那套办法救阿希礼,表明他心地好,人聪明。再说,他毕竟为邦联打过仗。可是斯佳丽,你不认为你还是别这么匆促就决定的好吗?”她听了,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错,不管是谁说,除了黑妈妈以外,她都不在乎。黑妈妈的话使她最火,最伤她的心。

 

  “我看到你干了一大堆会使埃伦小姐伤心的事情,要是她知道的话。这使我实在难受。不过,这件事儿你干得最糟了。嫁给一个下三滥!是的,小姐,我说是个下三滥!别跟我说他是好人家出身的。那样也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上等人家出身的下三滥,跟低三下四的人家出身的一个样,而他是个下三滥。是的,小姐,斯佳丽小姐,我看到你从霍妮小姐那儿抢走查尔斯先生,而你压根儿不爱他。你从你亲妹妹那儿抢走弗兰克先生。你干了一大堆事儿,我可一直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就像卖坏木料挣钱啊、欺骗其他的木料商啊、独自个儿坐着马车到处转悠,把自己暴露在那些到处流浪的黑人面前,害得弗兰克被枪弹打死啊、不给那拨可怜的囚犯吃饱,饿得他们浑身没有力气啊。我一直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哪怕埃伦小姐在天堂里说:‘黑妈妈,黑妈妈!你没有把我的孩子照顾好!’可不是,小姐,我忍受了那一切,可是这一回我可忍受不了,斯佳丽小姐。你不能跟那个下三滥的白人结婚。只要我身子里还有一口气就不行。”

 

  “我爱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斯佳丽冷冰冰地说。“我想你是忘掉你的身分了。”

 

  “还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要是不跟你说这些,那还有谁说呢?”

 

  “我已经把事情考虑过了,黑妈妈,我已经决定,对你来说,最好是回塔拉庄园去。我会给你一些钱和——”

 

  黑妈妈带着一副庄严相挺了挺身子。

 

  “我是自由的,斯佳丽小姐。你不能把我打发到我不愿意去的地方去。要我回塔拉庄园,你就得跟我一起去。我不会撇下埃伦小姐的孩子的,不管用什么办法,也甭想撵我走。我也不会撇下埃伦小姐的外孙女,去让一个下三滥的后爹去养的。我在这儿,我要待在这儿!”

 

  “我不会让你待在我的家里,对巴特勒船长粗暴无礼的,我要跟他结婚,这没有什么可谈了。”

 

  “可谈的多着哩,”黑妈妈慢腾腾地、针锋相对地说,她那双昏花的老眼中闪烁着战斗的光芒。

 

  “可是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跟埃伦小姐的亲骨血讲这话。可是,斯佳丽小姐,听我说。你无非是头套着马挽具的骡子罢了。你可以擦亮一头骡子的腿,把它的毛皮擦得亮晃晃,在它的挽具上满满地装饰了铜,给它套一辆漂亮的马车。可是骡子仍然是骡子。它骗不了任何人。你就是这个样子。你穿着绸衣服,拥有锯木厂、店铺和钱,你给自己装出的派头好像一匹好马,可是你照样还是一头骡子。你也骗不了任何人。还有那个家伙巴特勒,他好人家出身,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一匹赛马。可是他跟你一样,是一匹套着马挽具的骡子。”

 

  黑妈妈用尖锐的眼光看着她的女主人。斯佳丽默不作声,受到了这样的侮辱,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你要是要嫁给他的话,那就嫁吧,因为你跟你爹一样固执。不过,记住我的话,斯佳丽小姐,我不会撇下你的。我会待在这儿,瞧这件事儿落得什么结局。”

 

  黑妈妈不等回答,就转过身去,撇下斯佳丽走了,好像她刚才说的是“瞧着吧,我不会放过你的!”她的声调不可能更明显地表示不祥的预兆了。

 

  斯佳丽和瑞特在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期间,她把黑妈妈的那些话告诉了他。使她惊奇和气愤的是,他听罢黑妈妈那个骡子套着马挽具的譬喻,却哈哈大笑。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用这么简明的方式深刻地表达了一个实际情况,”他说。“黑妈妈是个聪明的老人。有几个人的尊敬和好意我是很想得到的,她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既然我是头骡子,只怕从她那儿我是什么也得不到了。我举行罢婚礼,正陶醉在做新郎的狂热中,拿出十块金币,送给她做礼物,她甚至都不肯收下。我看得多了,很少人见了钱不软下来的。可是她盯着我的眼睛看,谢谢我,说她不是一个新近获得自由的黑人,所以不需要我的钱。”

 

  “她干吗这么气人呢?干吗人人都要像一群母珍珠鸡那样冲着我叽叽喳喳地叫呢?我跟谁结婚,我干吗老是要结婚,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向不管闲事。干吗别人不能不管闲事呢。”

 

  “我的宝贝儿,世界上什么事情几乎都能得到宽恕,只有不管闲事的人除外。可是你干吗像只烫痛的猫似的尖叫。你经常说不管别人说你什么,你都不摆在心上。干吗不用事实证明你的话呢?你知道,你一直毫无戒心地让你自己在一些小事上遭人批评,你没法指望在这件大事情上能逃过别人的说长道短。你也知道,你嫁给一个我这样的无赖,是免不了会有闲话的。要是我是个出身低微,穷得丁当响的恶棍的话,人们倒不会这么气得像发疯似的。可是一个有钱的、越来越兴盛的无赖——那当然是不可饶恕的了。”

 

  “我希望你有时候说话正经些。”

 

  “我是正经的。歪门邪道的人像棵青枝绿叶的月桂树那样越来越兴盛,总是叫正儿八经的人恼火。要心情高兴嘛,斯佳丽,你从前不是跟我说过,你要许多钱的主要理由是,那样你可以跟每个人说见鬼去吧吗?现在你有可能了。”

 

  “不过,我主要就是要跟你这个人说见鬼去吧,”斯佳丽说,说罢,哈哈大笑。

 

  “你仍然要跟我说见鬼去吧吗?”

 

  “噢,不像过去那么经常了。”

 

  “你什么时候想说就说吧.只要那使你快活。”

 

  “那并不特别使我快活,”斯佳丽说,接着弯下身去,漫不经心地吻他。他的黑眼睛在她的脸上很快地闪闪烁烁,在她的眼睛里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他短促地笑起来。

 

  “忘了亚特兰大。忘了那些生性恶毒的老婆子。我带你到新奥尔良来是来玩的,我打算让你玩得高高兴兴。”

 

  ①尼普顿是罗马神话中主管海洋的神。此句出自莎士比亚的《马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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