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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4191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36分钟

  

  美蓝满周岁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外面下着雨,韦德闷闷不乐地待在起居室里,不时走到窗前,把脸紧贴在滴有水珠的窗玻璃上,向外张望。他身体瘦弱,细长个儿,今年八岁了,看上去似乎还不到这个年纪。他文静得近乎羞涩,如果别人不跟他说话,他是决不会先开口的。此刻他闷得发慌,不知该作何消遣是好。埃拉在角落里,一个劲儿摆弄她的洋娃娃,斯佳丽坐在写字台前,搬加一长串数字算帐,嘴里还不时在咕哝;瑞特躺在地板上,晃动着怀表上的表链,逗美蓝伸手来抓表。

 

  韦德拣好了几本书,又让书砰砰嘭嘭地掉在地上,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斯佳丽气恼地转过身冲着他说:

 

  “老天呀,韦德!快到外边玩去!”

 

  “不行呀。外面在下雨呢。”

 

  “是吗?我倒没注意。嗯,找点事做做吧。你在这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搞得人挺心烦的。去叫波克套上车,送你到小博那儿去玩吧。”

 

  “他不在家,”韦德叹了口气。“他去参加拉乌尔·皮卡尔的生日聚会了。”拉乌尔是梅贝尔·皮卡尔的小儿子,在斯佳丽眼里他是个挺讨人嫌的小家伙,三分人形,七分猴相。

 

  “好吧,你要找谁就找谁去。快跟波克说去。”

 

  “谁也不在家,”韦德回答说,“所有的人全去参加生日聚会了。”这句“所有的人——就我例外”的言外之意,那是再清楚不过的;可斯佳丽的心思全扑在她的帐本上,竟然没听出来。

 

  瑞特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说:“那你干吗不也去参加生日聚会呢,儿子?”

 

  韦德侧着身子,愁眉苦脸地朝他这边挪动步子。

 

  “他们没有邀请我哪,先生。”

 

  瑞特把怀表给了美蓝,任她用小手去抓弄。他轻轻地站起身子。“别再算你那该死的帐了,斯佳丽。他们这次生日聚会怎么没邀请韦德?”

 

  “看在老天的份上,瑞特,现在别来打扰我。阿希礼记的真是一笔糊涂帐——哦,这次生日聚会?嗯,我想,他们没邀请韦德,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们来请,我还不让他去参加呢。别忘了,拉乌尔是梅里韦瑟太太的外孙;梅里韦瑟太太宁可把一个获得自由的黑奴请进她家神圣的客厅,也不愿让我们中的任何人进去。”

 

  瑞特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端详着韦德的脸,看到这孩子在往后退缩。

 

  “上这儿来,儿子,”说着,他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你很想参加那个生日聚会?”

 

  “不想,先生,”韦德说话的口气很硬,眼皮子却耷拉着。“嗯。告诉我,韦德,乔·惠丁家的聚会,弗兰克·邦尼尔家的聚会,还有别的小朋友家的聚会,你都去参加吗?”

 

  “没去,没几家肯请我去的。”

 

  “韦德,你在撒谎哪!”斯佳丽掉转身子大声说。“上星期你不是参加过三次聚会!巴特家孩子的聚会,格勒特家的,还有亨顿家的。”“你尽可以把各种配上马鞍子的骡子都拉来凑数,”瑞特不紧不慢地拉长着声调说。“你在那些人家里聚会觉得快活吗?说吧。”“不快活,先生。”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先生。黑妈妈——黑妈妈说他们都是白人里面的垃圾。”

 

  “待会儿看我不去剥黑妈妈的皮!”斯佳丽噔地跳了起来。“还有你,韦德,竟敢对***妈说这种话——”

 

  “孩子讲的是实情,黑妈妈讲的也是实情,”瑞特说。“当然罗,即使把实情明明白白地摊在你面前,你也会只当看不见的。……别担心,儿子。有些聚会你不想去,你尽可以不去。哎,给,”他从口袋里掏出张钞票来,“去让波克套车,带你上城里去。你自己买点糖果——买好多好多,让你放开肚子吃,吃到肚子发胀为止。”

 

  韦德绽出了笑容,将钞票塞进兜里,随后又焦灼不安地朝母亲望望,想征得她的同意。但是她正紧蹙双眉望着瑞特。他伸手将美蓝从地板上抱起,偎在怀里,让小脸蛋贴住自己的面颊。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隐隐感觉到他眼睛里有种近乎恐惧的异样神情——近乎恐惧和自责的神情。

 

  继父的慷慨给了韦德很大的鼓舞,他腼腆地走到继父面前。“瑞特叔叔,我可以问你件事吗?”

 

  “当然可以罗,”瑞特显得有点焦灼不安,又有点心不在焉,他把美蓝的小脑瓜儿贴得更紧。“你要问什么呢,韦德?”

 

  “瑞特叔叔,你以前是不是——你打过仗吗?”

 

  瑞特回过神来,目光警觉而锐利,但是说话口吻仍显得漫不经心。“你干吗要问这个呢,儿子?”

 

  “嗯,乔·惠丁说你没打过仗,弗兰克·邦尼尔也是这么说的。”韦德一脸的苦恼神情。

 

  “我——我说——我对他们说我不知道。”然后他急促地继续说,“不过我没理会他们,我揍了他们一顿。你到底打过仗没有,瑞特叔叔?”

 

  “打过的,”瑞特的声调突然变得激昂起来。“我打过仗,我在军队里呆了八个月。我从洛夫乔伊一路打到田纳西州的富兰克林。约翰斯顿投降时我正和他在一起。”

 

  韦德听了骄傲得扭起了身子,斯佳丽在一旁哈哈大笑。

 

  “我以为你对自己的这段作战经历挺感惭愧的呢,”她说,“你不是要我别张扬出去的吗?”

 

  “嘘,”他不去理会她的话。“这回答让你满意了,韦德?”“哦,当然,先生!我早知道你打过仗的。我知道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胆小鬼。不过——你怎么不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在一块儿的呢?”

 

  “因为那些小孩的爸爸都是些傻瓜蛋,只能编在步兵队里。我在西点军校念过书,所以我进了炮兵部队。是正规炮兵部队,韦德,不是自卫队。脑子清醒机灵才能当炮兵呢,韦德。”

 

  “没错儿,”韦德满脸发光地说。“你受过伤、挂过彩吗,瑞特叔叔?”瑞特沉吟不语。

 

  “把你生疟疾的事给他说说吧,”斯佳丽在一旁挖苦地说。瑞特把手里的娃娃轻轻地放在地板上,随后从裤腰带里拉出衬衫和内衣。

 

  “过来,韦德,让你看看我身上哪儿受过伤。”

 

  韦德兴奋地走上前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瑞特所指的那块地方。只见他褐色胸膛上隆起一条长长的疤痕,一直拖到肌肉发达的小肚子上。那是在加利福尼亚产金地持刀同人格斗时留下的纪念,韦德当然不知道,他快活地喘着大气。

 

  “我敢说你和我爸爸一样勇敢,瑞特叔叔。”

 

  “差不多,但不完全一样,”瑞特说着,重新把衬衫塞进裤腰里。“好啦,现在去把这块钱花掉,要是以后有哪个孩子说我没打过仗,你就给我狠狠揍他一顿。”

 

  韦德高兴得连蹦带跳地走出去,高声唤叫波克,瑞特重新将娃娃抱在手里。

 

  “嗨,干吗要编造这些个谎话,英勇的军人小伙子?”斯佳丽问。“小孩总要以自己的父亲或者继父自豪的。我不能让他在别的小家伙面前感到难为情。小孩儿有时残酷得很哩。”

 

  “哦,乱弹琴!”

 

  “我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一切对韦德意味着什么,”瑞特慢吞吞地说。“我从没想到过他会那么难受。将来可不能让美蓝也落入这样的境地。”

 

  “什么境地?”

 

  “你以为我会甘心让美蓝因为有我这样的父亲而感到羞愧?甘心让她在八、九岁的时候被人拒于生日聚会之外?他们蒙受羞辱并非由于他们的过错,而完全是你我的过错。”

 

  “哦,就为了这些孩子们的聚会?”

 

  “现在是孩子们的聚会,日后就成为少女初入社交界的聚会。你以为我会听任女儿在她成长期间,完全被排斥在亚特兰大体面人士的生活圈子之外?我不打算把她送到北边去求学,去游访,就因为怕她将来在这儿、在查尔斯顿、在萨凡纳,或是在新奥尔良不为当地的体面人士所接纳。我可不愿眼睁睁地等到那一天,就因为母亲是个糊涂虫、父亲是个恶棍,没一个南方体面人家肯娶她做媳妇,最后只好被迫嫁个北佬或是外国人。”

 

  这时韦德已折回到门口,对他们俩的谈话既听得津津有味,又觉得迷惑不解。

 

  “美蓝可以嫁给小博嘛,瑞特叔叔。”

 

  瑞特转过身面对小韦德的时候,一脸的怒气已荡然无存。他似乎在认真考虑韦德的话,他在同孩子打交道的时候,孩子们的一言半语他总是认真看待的。

 

  “说得一点不错,韦德。美蓝可以嫁给博·韦尔克斯,但是你会娶谁呢?”

 

  “我谁也不娶,”韦德信心十足地说,他觉得自己能像大人似地跟面前这个人自由交谈简直是种享受。平时,除了玫荔姑姑,就只有这个人从不对他厉声训斥,始终给他以安慰和鼓励。“我要去哈佛念书,像父亲那样当个律师,然后,我也像他那样做一名勇敢的士兵。”

 

  “但愿玫荔别在孩子面前乱嚼舌头才好呢,”斯佳丽嚷道。“韦德,你别想去哈佛念书。那是北佬办的学校,我决不会让你进北佬的学校去念书的。你该进佐治亚大学,毕业后就回来替我照料那家铺子。至于你父亲是个勇敢士兵的这个说法嘛——”

 

  “嘘,”瑞特打断了斯佳丽的话头,因为他看到韦德刚才讲到那位从未见到过的生父时兴奋得眼睛发亮。“你长大以后,做个像你父亲那样勇敢的士兵。尽量效法你的父亲,因为他是个英雄。如果别人的说法不一样,你就让那人把嘴闭上。你父亲娶了你母亲,可不是吗?嗯,这就足以证明他的英雄气概。我一定要让你进哈佛,当律师。现在,快去吧,叫波克带你进城去。”

 

  “要是你能让我管教我的孩子,我会很感激你的,”斯佳丽等韦德顺从地快步跑出屋子,立即大声嚷嚷起来。

 

  “你的管教糟糕透了。你已经把埃拉、韦德所曾有的各种机会全破坏掉了,我可不让你再在美蓝身上来这一手。美蓝一定要成为个小公主,世上所有的人都争着要她。普天之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她不能去的。老天呀,你以为我会听任她自生自长,同挤满这屋子的社会渣滓打交道?”

 

  “他们对你来说够好的了——”

 

  “对你确是再好不过的呢,亲爱的。但是对美蓝,那可不行。与你终日为伍的尽是一帮子来路不明的家伙:野心勃勃的爱尔兰人、北佬、穷白佬、提包客、暴发户。你以为我会把美蓝嫁到那种人家去当儿媳妇?我的美蓝有着巴特勒家族的血统,还有罗比亚尔家族的血缘——”

 

  “还有奥哈拉家族的血缘——”

 

  “奥哈拉家族也许一度曾是爱尔兰的王室,但你父亲却不过是个精明的、利欲熏心的爱尔兰佬,如此而已。你也不见得更高明——话得说回来,我也有过失。我像个有眼无珠的蝙蝠在过日子,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什么也不在乎。但是美蓝对我至关重要。天呀,我一直好糊涂呀。任我母亲、你的尤拉莉姨妈或是宝莲姨妈能耐再大,美蓝也决不会被查尔斯顿的上流社会所接纳的——显然,她也不会为这儿的体面人家所接纳,除非我赶快采取行动补救——”

 

  “哦,瑞特,你把这种事儿看得过于顶真,实在有点可笑。凭我们手里的钱——”

 

  “让我们的钱见鬼去!我们钱再多,也买不到我想给美蓝的东西。我宁可让皮卡尔那种穷苦人家请她去啃干面包,或是艾尔辛太太请她到摇摇欲坠的谷仓里作客,也不愿看到她成为共和党要员就职典礼舞会上艳压群芳的大美人。斯佳丽,你一直好糊涂啊!几年前你就该为儿女打算,保证他们在社会体制中有个稳妥的立足之地——但是你没这么做。你甚至不愿费心保住你既有的社会地位。到现在这个时候即使你打算改邪归正,也只是非分之想。你贪求钱财,一味恃强欺弱,唬弄别人。”

 

  “我觉得你罗嗦了大半天,纯属小题大作,”斯佳丽冷冷地说。她啪嗒啪嗒翻弄帐页,表示就她这方来说,这场讨论已告结束。

 

  “现在愿意帮助我们的,只剩下韦尔克斯太太一个人,而你却在尽量疏远她,侮辱她。哦,请你别再在我面前说什么她穷呀,穿得寒酸呀。她是亚特兰大一切正气的灵魂和核心。感谢上帝,幸亏有她这么个人。她会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的。”

 

  “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吗?我要费尽一切心机,同本城顽固派中的各个母夜叉交往,特别是梅里韦瑟太太、艾尔辛太太、惠丁太太和米德太太。如果那些对我恨之入骨的老恶婆非要我趴在她们面前,我也照办不误。对她们的冷淡我要逆来顺受,还要摆出痛悔前愆的样子。对她们该死的慈善事业,我要解囊捐助,还要上她们那些鬼教堂去做礼拜。我不但要公开承认我曾为南部邦联多方出过力,而且要在人前背后吹嘘一番;如果万不得已,我还要参加他们该死的三K党——不过,我想慈悲的上帝,还不至于会罚我以这种苦行来赎罪。我会毫不迟疑地提醒那些我曾搭救过的傻瓜,说他们还欠我一份人情呢。而你,我的夫人,请高抬贵手,别在我背后捣鬼拆台:对我所拼命巴结的那些人,你也要宽宏大量些,别取消他们的抵押品赎回权,别把烂木料卖给他们,也别用其他方法侮辱他们。布洛克州长今后再也别想跨进这所房子。你听明白了没有?你所结交的那一帮狐朋狗友,谁也别想再跨进我的大门。如果你盗用我的名义请他们来,到时候别怪我不赏脸,有意让你下不了台。他们一来,我就去贝尔·沃特林的酒吧消磨时间,如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待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就老老实实告诉他们,我不愿同那帮狐朋狗友待在同一个屋顶下。”

 

  斯佳丽听他说这番话时,心里像针扎似地难受;等他说完了,她嘿嘿一声冷笑:

 

  “这么说来,河船上的赌棍和投机商,现在想改恶从善当正人君子罗!哎,依我看,你果真想改恶从善当正人君子,第一步最好先把贝尔·沃特林的那幢房子卖掉。”

 

  这纯属试探性的一击。她从没有确凿的证据敢肯定瑞特是那幢房子的主人。瑞特似乎全然识透了她的心思,突然大笑着说:

 

  “谢谢你的高见。”

 

  瑞特算是选准了一个最困难的时刻来实现他改恶从善、恢复体面人士地位的计划。共和党人和叛贼的声名之臭,已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因为眼下提包客的政权已腐败到了极点。而自从南军投降以来,瑞特的名字已同北佬、共和党人和叛贼水乳般地融合在一起了。

 

  亚特兰大的居民在1866年曾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地想,大概没有比此刻的暴虐军事管制更糟的事儿了,可时下在布洛克的统治之下,他们方始明白过来什么才是最糟的。由于有了黑人的选票,共和党人及其盟友牢牢地占据了这个州的地盘,作威作福,任意欺凌无权却不愿逆来顺受的少数派。他们在黑人中间散布谣言,说《圣经》里只提到两大政治派别:逐出教会者①和罪人。没有哪个黑人愿意加入一个完全由罪人组成的政党,所以他们忙不迭地加入了共和党。他们的新主子唆使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投票,让一些白人穷光蛋和叛贼,甚至一些黑人,担任了重要职务。这些黑人坐在州议会里,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吃花生,就是在穿脱脚上的新鞋,因为他们一时还穿不惯这种皮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刚刚离开棉花田和藤蔓丛,现在却有权投票决定税金的征收和债券的发行,批准为自己及其共和党人朋友提供巨额费用开支。他们还投票推举共和党人。佐治亚州快被沉重的苛捐杂税压垮了,纳税人怀着满腔怒火交纳税金,知道这些钱财名义上是用于公众服务,而大部分实际上都落入了私人腰包。

 

  一大帮推销商、投机商、承包商,以及企图从恣意挥霍中捞取好处的形形色色人物,把州议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中好多人通过巧取豪夺而大发其财。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州政府那儿弄到了大笔资金,去修筑子虚乌有的空头铁路,去购置永远到不了手的车子和发动机,建造仅仅存在于发起人头脑中的公共建筑物。

 

  公债的发行量数以百万计,而大部分都是用欺骗手段非法发行的,可就是一次次照发不误。该州的财务主管是共和党人,为人还算诚实,他抗议公债的非法发行,拒绝在上面签字。他同其他一些人虽想制止各种滥用职权的现象,但在这股滚滚浊流前面只得自叹无能为力。

 

  州属铁路原是该州收益颇丰的一宗资产,现在却成了财政上的一大包袱,债务达到了百万元的警戒线。铁路也不再成其为铁路,而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沟槽,青蛙可以在里面纵情豪饮、打滚。铁路官员的聘用,大多出于政治上的原因,根本不考虑他们是否懂得铁路的经营管理;人浮于事的现象极为严重,雇员超过必要人数达三倍之多;共和党人可以凭证免费乘车;一车车黑人打着选举的旗号,免费在州内各处巡游、兜风;在同一次选举中他们可以重复投票数次。

 

  州属铁路的管理不当,特别惹纳税人恼火,因为开办公立学校的资金均来自铁路部门的收益,现在非但生不出盈利反而背上了债务,所以也谈不上开办公立学校了。眼下很少人有钱供孩子上学,整整一代儿童将在无知无识中成长,继而他们又为日后的年代播下不学无术的种子。

 

  但是比共和党的挥霍浪费、管理不善和贪污受贿更让人感到气愤的,是州长在北边对南方人士的恶意中伤。正当佐治亚举州上下怒斥州政府的腐败之际,州长匆匆北上去国会告状,说什么南方白人对黑人恣意逞凶,佐治亚州正酝酿着另一场叛乱,因而有必要对该州实施严厉的军事管制。佐治亚人谁也不想自找麻烦,去同黑人闹什么纠纷。谁也不想再打一次内战,谁也不希望或需要刺刀下的强权统治。佐治亚人只要求没人来打扰他们,让该州逐步恢复元气。但是在这位州长“造谣工厂”的运转之下,北方政府看到的乃是个蓄意谋反的南方州,需要用强硬手段加以弹压,于是佐治亚州就置于高压统治之下了。

 

  对那帮紧扼佐治亚喉管的团伙来说,这正是大显身手的绝好机会。他们恣行无忌,竭尽巧取豪夺之能事,而政府中那些身居要职的官员,更是明目张胆地公开劫掠,其寡廉鲜耻的程度让人不寒而栗。抗议和抵制,一无用处,因为州政府受到合众国陆军部队的保护和扶持。

 

  亚特兰大市民诅咒布洛克的名字,诅咒他手下的共和党人和那些叛贼,诅咒所有同他们有联系的人。而瑞特恰恰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人都说瑞特同他们是一伙的,各种阴谋诡计都有他瑞特的份。前不久他还在随波逐流,现在却要转身逆流而回,所以,一上来他游得很艰苦。

 

  他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在展开这场收买人心的攻势,以免引起亚特兰大市民的疑心,因为他们如果看到一头美洲豹一夜之间竟然改变了全身的斑状花纹,不起疑心才怪呢。他有意避开原先一些形迹可疑的老朋友,不让人再看到他同北佬军官、叛贼以及共和党人混在一起。他参加民主党人的集会,故意让人看到自己在投民主党候选人的票。他戒绝了一掷千金的豪赌,酒也喝得很有节制。有时难免还要去贝尔·沃特林那儿,但他也像当地体面市民那样,总是在晚上悄悄儿去的,再不像过去那样有意招摇,大白天把马拴在她屋门口,生怕别人不知他在里面似的。

 

  星期天做礼拜,他先要等圣公会教堂里差不多坐满了人,礼拜仪式开始了,这才搀着韦德,踮着脚尖走进去。人们见到韦德来这儿教堂做礼拜,其惊讶程度不亚于见到瑞特,因为大家都认为这小孩是信天主教的。至少斯佳丽是天主教徒;或者说,她应该算是个天主教徒。多年来她一向不涉足于教堂,宗教对她已没有什么影响,就像埃伦的许多训戒早已对她不起作用一样。大家认为她忽略了孩子的宗教教育,而瑞特现在插手来管这件事了,就算他没领孩子去天主教堂,而是上圣公会教堂来了,也还是值得嘉许的嘛。

 

  瑞特只要管住自己那条刻毒的舌头,不让那双黑眼珠恶意地转动,就能显示出一副庄重、潇洒的绅士气派。多年前他早有意要这么做,可一直到现在才付诸行动;他现在连马甲也要挑些素净的颜色,以增加他的庄重和魅力。同那些被自己搭救过的人,不难重新建立友好联系。要不是瑞特骄矜简慢,没把他们的感激之意当成一回事,他们早会对他有所表示了。现在休·艾尔辛、勒内、西蒙斯兄弟、安迪·邦尼尔,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发现他并不那么令人讨厌:当他们提到不知该如何报答他救命之恩的时候,他反而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不愿突出自己的作用。

 

  “算不得什么,”他总要谦虚一番。“换了你们,也同样会那么干的嘛。”他为装修圣公会教堂奉上一大笔捐款,还给阵亡将士墓地美化协会捐了一笔款子,款数可观,却又不至于给人造成有意炫耀的印象。他特意请艾尔辛太太转交捐款,而且还讷讷地央求她严守秘密,其实他心里明白,越是求她保密,她越会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张扬开去。艾尔辛太太本人当然极不愿接受这笔钱——“投机商的钱”嘛,但是装饰协会极需钱用!

 

  “别人捐钱倒也罢了,我不明白怎么你也要来凑热闹呢,”她尖酸地说。瑞特以恰如其分的庄重神态对她说,他捐这笔款子,是出于对以前战友的怀念,他们比他更勇敢,却没有他那么幸运,现在他们默默无闻地躺在墓地里快被人遗忘了。听了这番解释,艾尔辛太太那副富有贵族气概的下颚拉挂了下来。多莉·梅里韦瑟曾私下告诉过她:据斯佳丽说,巴特勒船长曾入伍打过仗。这种说法,她当然不相信,也没人会相信。

 

  “你入伍打过仗?你编在哪个连?哪个团?”

 

  瑞特一一报给她听。

 

  “哦,炮兵团!我认识的人要么在骑兵团,要么在步兵团。啊,这就对啦——”她猛然打住,显得有点张皇失措,心想他肯定会投来含带恶意的眼光。哪料他却低头不语,只是摆弄着表链。

 

  “我原打算进步兵团的,”他装作完全没领会她的言外之意,径自这么说,“可是他们发现我还进过西点军校——我由于耍孩子气,没在那儿待到毕业——他们就把我编在炮兵团里了,是正规炮兵部队,不是自卫队。在最后那次战役里,他们需要懂点专业知识的人员。你知道,部队损失惨重,好多炮兵都牺牲了。待在炮兵团里怪冷清的,见不到一个熟人。在我整个服役期间,我想我没见到过亚特兰大地方的人。”

 

  “嗯!”艾尔辛太太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如果他真在军队待过,那她就错怪他了。她曾说过不少尖刻的话,骂他是胆小鬼,现在回想起来不免觉得有点内疚。“嗯!那你干吗不把在部队服役的事儿告诉大家呢?好像这给你丢脸似的呢。”

 

  瑞特直愣愣地盯着她一双眼睛,脸上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艾尔辛太太,”他热切地说,“请你相信,我能为南部邦联效劳,这是我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一段经历。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嗯,那你干吗要瞒着不说呢?”

 

  “鉴于——鉴于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我觉得羞于出口。”

 

  艾尔辛太太把捐款的事儿和这段谈话的内容,详详细细告诉了梅里韦瑟太太。

 

  “多莉,他说到羞于出口那句话时,眼睛里含着泪珠呢!是呀,千真万确,含着泪珠!连我也差不多要流眼泪了。”

 

  “胡说八道!”梅里韦瑟太太不信地嚷道,“我不相信他那号人会流眼泪,我同样不相信他曾入伍打仗。我马上可以搞个水落石出。要是他真在炮兵团里待过,我马上可以打听出来,指挥炮兵团的卡尔登上校是我姑婆的女婿,我要给他写信。”

 

  她真的给卡尔登上校写了信,上校的回信让她惊呆了,来信中以毫不含糊的措词,把瑞特在部队的表现着实表彰了一番,夸他是天生的炮兵、勇敢的战士、坚韧的绅士,而且为人十分谦逊,上级授予他军官衔,他却不肯接受。

 

  “嗯!”梅里韦瑟太太一面让艾尔辛太太看这封信,一面说,“这太让人吃惊了!说这坏蛋没打过仗,也许是冤枉他了。也许我们应该相信斯佳丽和玫兰妮的说法,他是在本城陷落那天报名参军的。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叛贼,是个流氓;说什么我也不喜欢他!”

 

  “不知怎么的,”艾尔辛太太犹豫不决地说,“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不至于那么坏吧,为南部邦联打过仗的人,不会坏到哪儿去的。真正坏的,是斯佳丽。你知道吗,多莉,我敢说他现在——嗯,他现在为斯佳丽感到害臊了,他所以没这么说,只是碍于绅士的体面和教养。”

 

  “害臊?啐!他们是同一块料子上剪下来的两块布。你怎么会冒出这么个傻念头?”

 

  “这可不是个傻念头,”艾尔辛太太气愤地反驳说。“昨天他冒着大雨,领着那三个小孩,听着,甚至连那个小娃娃在内,乘着马车在桃树街上来回转悠;他还让我搭车回家呢。我说:‘巴特勒船长,你疯啦!干吗让三个孩子在外面淋雨?干吗不带他们回家去?’他不言语,露出一副尴尬相。但是黑妈妈在一旁忍不住说:‘我们家里来了满屋子的白人垃圾,让孩子在外面淋雨也比待在家里干净!’”

 

  “他说什么呢?”

 

  “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瞪了黑妈妈一眼,对她说的话不置一词。你知道,昨天下午斯佳丽举行大型惠斯特牌聚会,把那一帮子三姑六婆全邀到家里来了。我想他不愿让那些婆娘亲他女儿吧。”

 

  “嗯!”梅里韦瑟太太当然有些动摇,可还是固执己见。然而到了下个星期,她也缴械投降了。

 

  眼下,瑞特在银行里设置了一张办公桌。至于他来银行有什么公好办,银行职员可感到纳闷;不过他是银行的大股东,他们也不敢表示异议赶他走。过了一阵子,他们反而忘掉他们原是反对他来这儿的,因为他文文雅雅地坐在那儿,挺安分,再说他对银行业务和投资还很在行。至少,他整天坐在办公桌旁,看上去工作得勤勤恳恳;他说本城的体面的市民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他无意于养尊处优吃闲饭。

 

  梅里韦瑟太太想进一步扩充她那家业务蒸蒸日上的面包房,来这家银行商借两千美元的贷款,就用自己的房子作为抵押,结果遭到了拒绝,因为她已用房子押借了两笔款子。就在这位身材敦实的老太太气呼呼地冲出银行的时候,瑞特上前将她拦住,知道她碰了钉子,于是抱歉地说:“肯定是出于误会,梅里韦瑟太太,不该有的误会。凭你的身份,贷款还需要什么抵押品!嗨,你只需口头说一声,我就会把钱借给你的。像你那样善于经营的太太,实在是世界上最不可多得的客户。银行就是要给你这样的人发放贷款。现在请你在这儿,就在我的椅子上稍坐片刻,这件事由我替你去操办。”

 

  他回来时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地连声说,正如他所想的,纯粹出于误会。

 

  两千美元已拨到她帐户上,她随时可以提取使用。至于她的房子——“嗯,请在这儿签个字好吗?”

 

  梅里韦瑟太太既觉得愤慨,又感到羞辱,她竟然不得不从一个她既不喜欢又不信任的人那儿接受帮助,所以她在道谢的时候并没有显示应有的文雅风度。

 

  瑞特装作没注意到。他一面送她到银行门口,一面说:“梅里韦瑟太太,我一向对你的见多识广十分钦佩,现在我有件事想向你请教,不知你是否愿意指点我一下。”

 

  她点头的时候,帽子上的那根羽毛几乎没有抖动。

 

  “你女儿梅贝尔小时候大概也常吮吸大拇指的吧,当时你是怎么让她改掉这习惯的?”

 

  “你说什么?”

 

  “我的小美蓝常常用嘴吮吸大拇指。我想不出办法来制止她。”“你一定得想法制止她,”梅里韦瑟太太有力地说。“要不然她的口形就毁啦!”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嘴长得很美。但是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嗯,斯佳丽应该知道的,”梅里韦瑟太太冷冷地说。“她已经带过两个孩子。”

 

  瑞特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鞋子,叹了口气。

 

  “我试着在美蓝指甲缝里涂上些肥皂,”瑞特这么说,不理会她对斯佳丽的看法。

 

  “肥皂!呸!肥皂管什么用。我在梅贝尔的大拇指上涂上奎宁,嘿,让我告诉你,巴特勒船长,她马上就不再吮吸大拇指了。”“奎宁!你不说,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呢!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梅里韦瑟太太。这事儿让我好操心呀。”

 

  他冲着她微微一笑,笑得那么甜,含带那么深的感激之意,反而使梅里韦瑟太太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了。她不愿在艾尔辛太太面前承认她确实冤枉了这个人,但她毕竟是个诚实之辈,所以就说:一个人这么爱女儿,决不会是一无是处的。斯佳丽对美蓝这么个可爱的小天使竟然毫不关心,太遗憾啦!一个大男人要完全靠自己领养小女儿,真有点可怜。瑞特深知这种戏剧性场面会激起什么样的同情效果,即使让斯佳丽背黑锅也在所不惜。

 

  自从小孩学会走路以后,他就带她外出,或是一块儿乘马车,或是让她坐在马鞍前面。下午他从银行下班回家,就搀着她的手在桃树街上散步,他放慢脚步以配合她的小步子,耐心地回答她的各种问题。日落时,人们总是待在院子或门廊里,他们看到美蓝这样可爱的孩子,长着一头乌黑的卷发,一双蓝湛湛的明亮眸子,没一个不想同她拉扯两句。瑞特从不擅自插嘴,而是静静地站在一边,见女儿这么招人喜爱,做父亲的不禁流露出既自豪又感激的神情。

 

  亚特兰大市民不容易忘却旧事,疑心重重,一时很难改变成见。大家日子不好过,对凡是与布洛克州长和他手下那帮人有瓜葛的人,无不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在美蓝身上,却集合着斯佳丽和瑞特两人身上的迷人之处,所以她成了瑞特打入亚特兰大那堵冷冰冰的墙壁的一个楔子。

 

  美蓝一天天长大,而且越来越像她外公杰拉尔德·奥哈拉了。两条小腿短而结实,一双爱尔兰人所特有的圆溜溜的蓝眼睛,方方正正的小下巴颏,再加上那一副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的倔劲儿。脾气也像杰拉尔德,发作起来直嚷嚷,但是只要依顺了她,火气转眼就烟消云散。只要父亲在身边,她的愿望总会很快得到满足。尽管黑妈妈和斯佳丽多方劝阻,但是瑞特还是百般宠爱,对她百依百顺,因为在他眼里,女儿事事都讨人喜欢,只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头疼,就是女儿害怕黑暗。

 

  她在两周岁以前,同韦德和埃拉一起睡在育儿室里,一上床很快睡着了。打那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黑妈妈提着灯摇摇晃晃地一走出屋子,她就嘤嘤抽泣起来。后来,半夜里还突然醒来,由于害怕而哇哇尖叫,不但把育儿室里的另外两个孩子吓醒了,而且还惊动了全家的人。有一回还不得不把米德大夫请了来,大夫诊断以后说是因为做了恶梦,没什么大不了的,瑞特对这个诊断很不满意。家里人不管怎么问美蓝,她只是说一声,“黑呀!”

 

  斯佳丽对女儿一向很不耐烦,主张揍她一顿屁股。她觉得在育儿室里放一盏灯,太迁就孩子了,而且搞得韦德和埃拉都睡不着觉。瑞特心里也很着急,但是态度比较温和,不主张蛮干,而是试图再从女儿那儿进一步摸些情况。他冷冷地对斯佳丽说,真要打屁股,得由他亲手来打,而且是打她斯佳丽的屁股。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把美蓝从育儿室搬进瑞特的房间,现在他已与斯佳丽分开来住了。美蓝的小床就放在他的大床旁边,桌上通宵点着灯,上面蒙了层灯罩。这件事传开以后,全城的人议论纷纷:一个小女孩睡在父亲的卧室里,终究有失体统,尽管小女孩才两岁。而对斯佳丽的闲话就更多了。首先,她同丈夫分房居住的说法完全得到了证实,这事态本身就骇人听闻。其次,如果孩子害怕单独睡,就该跟母亲睡一房才是。而斯佳丽又无法向人辩解,说屋里点了灯她没法安睡,或是说瑞特不同意让孩子跟她睡。

 

  “你睡得很死,不到孩子尖声大叫你是不会醒来的。等你被吵醒了,你说不定会揍她一顿呢,”瑞特冷冷地说。

 

  瑞特把美蓝怕黑的毛病那么当回事,斯佳丽心里很不痛快,按她的想法这事迟早总能解决,该把她重新送回育儿室。所有的小孩都怕黑,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态度要坚决。瑞特对这件事的处置分明有其恶毒用心,当初她把他赶出卧房,现在他就乘机报复,让大家知道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自从那天晚上她扬言不愿再生小孩以后,瑞特从未再跨进她卧房一步,甚至连她门上的门把也没碰一下。在美蓝怕黑的事情发生之前,他很少待在家里吃晚饭,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归。斯佳丽躺在房门紧锁的卧室里,睡不着,耳边听到时钟敲一点、两点,心里嘀咕他究竟上哪儿去了。她回想起瑞特说的话:“还有别的床铺呢,亲爱的!”这想法虽使她苦恼不安,但也无能为力。要是她当面说他几句,十有八九要口角一场,而他一定会在分房锁门的事儿上大做文章,说不定还要把阿希礼牵扯进来。是啊,现在他装疯卖傻,硬让女儿睡进点着灯的房间里——在他的房间里——分明是一种卑劣的报复手段。

 

  直到一天晚上出了点乱子,斯佳丽才明白瑞特对美蓝的荒唐习性何等重视,他爱女儿爱到了何种痴情的程度。全家上上下下再也忘不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瑞特遇到了过去在一块儿闯封锁线的伙伴,他俩阔别叙旧有着谈不完的话题。斯佳丽拿不准他俩在哪儿喝酒聊天的,但她怀疑多半是在贝尔·沃特林那儿。他下午没回来领美蓝散步,也没回家吃晚饭。整整一个下午美蓝眼巴巴守在窗口,等爸爸回来,急着想让他看看自己收集的一大堆断腿少脚的甲虫和蟑螂。最后洛儿不顾她又叫又闹把她抱上了床。

 

  也不知道是洛儿忘了点灯,还是灯自行熄灭了。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在瑞特带着几分醉意、似乎也带了点脾气回到家里的时候,举宅上下像开锅似地乱作一团。甚至在马厩那儿也能听到美蓝的尖叫声。她在半夜里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她连声唤爸爸,爸爸不在。于是,她那小脑瓜里能够想象出来的各种无名恐惧一齐向她袭来。不管斯佳丽和仆人怎么哄她,把楼上楼下的灯全都点上,也没法让她安静下来,这时瑞特冲进门,一跳三级地奔上楼梯,煞白的脸色,像见到了死神似的。

 

  等他把女儿搂在怀里,从她抽抽嗒嗒的哭喘声里听出了“黑呀”这个词,他立即怒不可遏地转身冲着斯佳丽和黑人仆人喝问:

 

  “是谁把灯吹熄掉的?是谁把她一个人丢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的?普莉西,看我不把你的皮剥掉,你——”

 

  “万能的上帝,瑞特先生!不是我呀!是洛儿!”

 

  “看在上帝份上,瑞特先生!我——”

 

  “住嘴!你知道我定下的规矩。天呀,我恨不得——给我滚出去。别再回来了。斯佳丽,给她点钱,在我下楼之前把她打发走。现在,统统给我出去!统统出去!”

 

  仆人吓得逃出屋子,那个倒了大霉的洛儿用裙边捂着脸直嚎啕。斯佳丽留下没走。刚才斯佳丽把宝贝女儿抱在手里,她仍然可怜巴巴地哭个不停,可现在躺在瑞特怀里却渐渐安静下来,看到这副光景,她心里真不好受。刚才她斯佳丽怎么也没法从女儿嘴里问出点连贯的话来,可现在却看到那两条小胳膊搂着父亲的脖子,听着女儿呜咽着诉说是让什么吓着了,这也让斯佳丽感到不是滋味。

 

  “所以那东西就堵在你胸口上了?”瑞特柔声细气地说。“那东西很大,是吗?”

 

  “哦,可不!大得很哪。还长着爪子。”

 

  “呀,还长着爪子。好了,听着。我夜里就守在这儿,它来了,我就用枪打死它。”瑞特的语音满含关切之意,让人感到宽慰,美蓝的抽嗒声渐渐止住了。她的声音渐渐恢复了正常,她用只有瑞特才听得懂的语言,细细描述着刚才突然闯来的那头怪物。而瑞特竟也煞有介事地同她认真讨论了起来,这可惹得斯佳丽火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瑞特——”

 

  但是瑞特一抬手,冲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美蓝终于睡着了,他把女儿放到小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我要活剥那黑鬼的皮,”他轻轻地说。“这也是你的不是。你为什么不上来看看灯是否还亮着?”

 

  “别说傻话了,瑞特,”她压低嗓门说。“就因为你老是依她,才把她宠成这个样子。好多孩子开始都怕黑,可后来不就克服过来了?韦德就怕过,可我没迁就他。如果你任她哭上一两夜——”

 

  “任她哭叫!”瞧他那架势,斯佳丽还真以为他要上来揍她呢。“你要不是傻瓜,就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没人性的婆娘!”

 

  “我可不想让她长大以后,又有神经质,又胆小懦弱。”

 

  “胆小懦弱?活见鬼了。在这孩子身上连一块软弱的骨头也找不着!你这个人毫无想象力,当然你没法体会那些富有想象力的人所受的折磨——特别是想象力丰富的小孩。要是有个头上长角、脚上有爪子的怪物压在你胸口,你会大声嚷嚷要它滚开的,不是吗?你要嚷得震天价响呢。请别忘了,夫人,我就亲眼见过你醒来时,像只烫伤了的猫咪哇哇尖叫,就因为你梦见了自己在雾里奔跑。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斯佳丽猛地一惊,她绝不愿意再想起从前的恶梦。此外,她想到瑞特当年就像安慰美蓝那样安慰自己,不禁觉得窘困难当。于是她赶紧岔开话题,从另一方面发起反击。

 

  “就因为你对她百依百顺,所以才——”

 

  “今后我还要对她百依百顺。只要我样样依她,她就不会再那么怕黑,就会慢慢把它忘掉。”

 

  “好吧,”斯佳丽尖酸地说。“如果你真打算当她的奶娘,就最好换副德行,晚上尽量守在家里,也别拼命灌酒。”

 

  “我会早早回家来的,至于酒嘛,我照喝不误,只要高兴,我还会喝个痛快。”

 

  打那以后,他果真回来得很早,没到美蓝上床睡觉的时候,早就守在家里了。他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小手,一直等她睡着了才松手。然后他踮着脚尖轻轻来到楼下,房间里的灯点得亮亮的。房门半开着,万一她醒来害怕了,他在楼下能够听到。他不愿让女儿再受到上回那样的惊吓。全家人对她屋子里的灯再不敢掉以轻心,斯佳丽、黑妈妈、普莉西,还有波克,不时要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上楼去,看看灯是不是还亮着。

 

  他回家来时也不再带酒意了,这倒不是斯佳丽的功劳。过去几个月来,他一直拼命喝酒。不过他从未真正喝醉过。有一天黄昏,他回家时灌饱了威士忌,酒气熏人。他抱起美蓝,让她贴近自己的肩膀,同时问她说:“和你亲爱的爹爹亲个嘴行吗?”

 

  她皱起朝天小鼻子,拼命扭着身子要下地来。

 

  “不行,”她实话实说。“臭死了。”

 

  “你说我什么?”

 

  “有股臭味。阿希礼叔叔就没有这股臭味。”

 

  “哦,我真该死,”他一面懊丧地说,一面把女儿放到地板上。“想不到偏偏在自己家里冒出个鼓吹戒酒的宣传家了。”

 

  打那以后,他大大限制了自己的酒量,晚饭以后只喝一杯葡萄酒。他也让美蓝喝几滴残留在酒杯里的葡萄酒,这样她就不讨厌葡萄酒的酒味了。结果,他那张原先开始虚胖的脸盘,渐渐恢复了原先的粗犷轮廓,眼窝下面的黑圈也逐渐暗淡柔和了。因为美蓝喜欢骑在他马鞍前面,他就花更多的时间到户外去遛马,他那张黝黑的脸膛晒得更黑了。他显得更精神,笑脸常开;他又恢复了青春和锐气,就像战争初期闯荡封锁线、轰动亚持兰大的那个瑞特·巴特勒。

 

  原先一直讨厌他的人,现在看到他常常带着小不丁点的女儿骑在马背上,也都冲着他微微一笑。以前一直视他为危险人物而唯恐避之不及的妇人,也在大街上开始驻足和他交谈,说几句称赞美蓝的言词。甚至最古板拘谨的老太太也改变了看法,认为一个能在小孩生病和坏习惯之类的问题上同她们交换意见的大男人,决不会坏到一无是处的吧。

 

  ①英语中“逐出教会者”是publicans;而共和党人则为Republic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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