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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3724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35分钟

  

  这天是阿希礼的生日,玫兰妮准备出其不意,在晚上为他举行一次生日酒会。酒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唯独瞒着阿希礼一人。就连韦德和小博都知道了,他们俩心里美滋滋的,感到莫大的荣耀,发誓一定严守秘密。亚特兰大所有体面人物都受到了邀请,他们也都答应来参加酒会。戈登将军阖家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亚力山大·史蒂文斯回信说,他近来身体时好时坏,若是健康状况允许,一定前来赴会。甚至在南部邦联中享有“暴风雨中的海燕”之称的鲍勃·图姆斯也将光临。

 

  整个上午,斯佳丽、玫兰妮、印第亚和佩蒂姑妈四个人在那幢并不宽敞的房子里忙得团团转,指挥黑人挂上洗涤一新的窗帘、擦拭银器、给地板上蜡,烹饪、配制、品尝各种点心。斯佳丽还是头一回见玫兰妮这样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你知道,亲爱的,阿希礼好久没有做生日了,自从——自从,你还记得那次在十二棵橡树庄园举行的烤肉野宴吗?也就是我们听到林肯先生招募志愿兵消息的那一天?唉,打那以后,他一直没有做过生日。他工作太辛苦了,回到家总是精疲力竭,根本没有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等吃过晚饭,客人们接踵而来,他准会大吃一惊!”

 

  “草坪上的那些灯笼怎么办?有什么办法不让韦尔克斯先生回家吃饭时看到灯笼?”阿尔奇粗声粗气地问。

 

  整个上午大家都忙着准备酒会,他却一直坐在一旁观看,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但又不愿承认。他从来没有见过城里人大宴宾客前的幕后准备,这回可真是大开眼界。尽管他直言不讳,说这些女人为了请几个客人,竟然像家里着了火似的急得团团转,可真要让他离开,就是用野马也休想把他拖走。他对艾尔辛太太和芳妮为这次宴会特地赶制的几只绘画彩纸灯笼特别感兴趣。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类奇妙的玩意儿”。灯笼就藏在地下室他的房间里,所以他早就把它们仔仔细细看了个够。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玫兰妮嚷道。“阿尔奇,幸亏你提醒了我。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这些灯笼要挂在树枝上,装上蜡烛,等客人一到,马上就要点起来的。斯佳丽,你能叫波克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件事办妥吗?”

 

  “韦尔克斯太太,你比大多数女人都有头脑,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阿尔奇说。“怎么能让那个混小子黑鬼波克去摆弄那些玩意儿?不给他一下子烧个精光才怪呢。那些灯笼——太漂亮了,”他总算承认了。“等你和韦尔克斯先生吃饭时,我来替你挂吧。”

 

  “哦,阿尔奇,你真好!”玫兰妮充满孩子气的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信赖的神采。“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能不能现在就去把蜡烛装上,这样等会儿就省事多了?”

 

  “这个嘛,也许我能做,”阿尔奇似理非理地应付了一下,便瘸着腿朝地下室的楼梯走去。

 

  “这就叫请将不如激将,”玫兰妮等这位胡子拉碴的老头步履沉重地走下楼梯之后吃吃笑着说。“我本来就想叫阿尔奇去挂那些灯笼,可他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你要他做的事,他偏不肯做。现在我们总算把他打发走了,省得他在这儿碍手碍脚。那些黑人见着他就害怕,一个个缩起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根本做不出活来。”

 

  “玫荔,换了我根本就不会让这种老混蛋待在我家里,”斯佳丽气呼呼说。她和阿尔奇两人积怨颇深,几乎从不说话。要不是在玫兰妮家里,阿尔奇决不会与斯佳丽共处一室,早就会拂袖而去了。即使在玫兰妮家里,他对她也是冷眼相觑,侧目而视。“他会给你捅娄子的,不信你等着瞧。”

 

  “哦,他并没有恶意,只是要人家捧他几句,装出没有他不行的样子,”玫兰妮说。“再说他对阿希礼和小博真是忠心耿耿,所以有他在家我总是觉得很放心。”

 

  “你是说他对你忠心耿耿吧,玫荔,”印第亚说。她深情地凝视着她的嫂子,冷漠的脸上绽开一丝淡淡的,暖人心窝的微笑。“我相信,自从他老婆——嗯——自从他老婆死后,你是那个老鬼所爱的第一个女人。我想他心里巴不得有人来侮辱你,这样他就可以杀死他们,以显示他对你的敬意了。”

 

  “天哪!看你胡扯些什么,印第亚!”玫兰妮的脸涨得通红。“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大傻瓜,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看根本没必要去理会这种浑身恶臭的乡巴佬心里怎么想,”斯佳丽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一想到阿尔奇在雇用囚犯做工问题上对她严加指责,她心中的怒气便不打一处来。“我得走了。我先去吃午饭,随后去一趟铺子,把给伙计们的工资结清,再去锯木厂,把工资发给车夫和休·艾尔辛。”

 

  “哦,你要去锯木厂?”玫兰妮问。“阿希礼下午晚些时候去锯木厂找休,你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拖住,留他到五点?要是他在这之前回家,准会撞见我们在做蛋糕什么的,到时候就不会感到惊奇了。”

 

  斯佳丽一听这话,不由心花怒放,转怒为喜。

 

  “好吧,我来拖住他,”她说。

 

  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印第亚抬起她那对睫毛稀疏的淡灰色眼睛瞥了她一眼,正好同她的目光相遇。我每次提到阿希礼,她总是这么古怪地看着我,斯佳丽心想。

 

  “嗯,要尽量把他留到五点以后,”玫兰妮说。“到时候印第亚会赶车来接他的……斯佳丽,晚上一定要早点来。今晚的酒会我可不愿意你耽误一分钟。”

 

  斯佳丽在赶车回家的路上一直闷闷不乐,心想:“她真的不愿我耽误一分钟?那为什么不让我和她、印第亚,还有佩蒂姑妈一起接待客人?”

 

  要是在往日,玫荔设宴请客,请不请她接待客人,斯佳丽根本就无所谓。可这一回是玫兰妮举办的最大的一次宴会,更何况又是阿希礼的生日宴会,斯佳丽多么希望能站在阿希礼身边,和他一起接待来宾呀。不过,她心里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被邀请去接待客人。即使她不明白,瑞特对此事所讲的一番话也够坦率了。

 

  “以前的邦联分子和民主党内所有的名流显赫都要去参加酒会,让一个叛贼来接待客人?你的想法虽然迷人,但却愚蠢透顶。你之所以被邀请参加酒会,完全是因为玫荔小姐讲义气。”

 

  下午斯佳丽去铺子和锯木厂时,她的衣着打扮异乎寻常地讲究。她身着一件簇新的变色塔夫绸上衣,到了亮处,衣服的颜色就由苍绿色变成淡紫色。头戴一顶淡绿色的新软帽,周围缀上一圈翠绿色的羽毛。要是瑞特同意她把前额头发剪成刘海式,再卷上几圈,那该多好啊,戴上这顶软帽就甭提有多美了!可是瑞特早就有言在先,要是她敢卷刘海,就把她的头发全部剪光。

 

  近来他的脾气暴烈得很,说不定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来。

 

  午后的天气令人心旷神怡。阳光洒满大地,和煦而不太热,明媚而不耀眼。暖洋洋的微风徐徐吹过桃树街,掀动起斯佳丽软帽上的羽毛在空中跳荡。她的心也在跳荡。每次要见阿希礼,她的心总是这样欢蹦乱跳。也许,要是她早点把工资交给车夫和休,他们就会早点回家,留下她和阿希礼单独呆在锯木厂中央的那间小小的正方形办公室里。近来单独见到阿希礼的机会真是太少了。这次玫兰妮居然要求她把阿希礼拖住!真好笑!

 

  她兴冲冲地来到铺子里,把工资交给威利和另外几个柜台伙计就走了,甚至连今天的生意如何都没问一声。今天是星期六,对铺子来说是一周中最重要的一天,因为农民这一天都要进城来买东西,可她却什么也没问。

 

  在去锯木厂的途中,她一路停车十几次,同北佬暴发户的阔太太们频频打招呼。她们的穿戴虽说光彩夺目、绚丽多姿,可跟她的一比却又稍逊一筹,这使她心里乐滋滋的,颇为得意。她还不时向那些顶着街上飞扬的红色尘土,手持礼帽站在路边向她致敬的男人们还礼。这是个美丽的下午,她快活极了。她显得那么漂亮,一路上真是气派非凡。这样一来耽搁了不少时间,到达木料厂时已经很晚了,只见休和车夫们正坐在一小堆圆木上等她。

 

  “阿希礼在这儿吗?”

 

  “在,他在办公室里,”休说。一见到她那双神采飞扬、欢乐异常的眼睛,他那时常挂在脸上的忧虑便一扫而光。“他正在——我是说,他正在查帐呢。”

 

  “哦,他今天不必操那份心,”她说。接着又压低了嗓门说:“玫荔让我来稳住他,等他们把今晚的酒会全准备好了才放他回去。”

 

  休微微一笑,因为他也要去参加今晚的酒会。他喜欢宴请聚会之类的活动,从斯佳丽今天下午的神态来看,他以为她也热中于此道。她发完工资后,突然撇下车夫和休,径直朝办公室走去,那神态分明是在告诉他们,她不愿有人跟她一起去。阿希礼站在门口迎接她,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他的头发熠熠闪光,嘴角上漾起一片几近咧嘴的微笑。

 

  “哎呀,斯佳丽,你这个时候还进城来干吗?怎么不在我家里帮助玫荔准备酒会?”

 

  “哎呀,阿希礼·韦尔克斯!"她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你是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要是你对酒会不感到大吃一惊,玫荔可就要大失所望了。”

 

  “哦,我不会露馅的。我会成为全亚特兰大最最吃惊的男人,”阿希礼说,他的两只眼睛都在笑。

 

  “得了,是谁这么缺德把这事儿告诉你的?”

 

  “受玫荔邀请的男人差不多个个都对我说了。第一个告诉我的就是戈登将军。他说根据他的经验,女人往往挑男人决定把家里所有的枪支擦拭干净的夜晚出其不意地举行酒会。梅里韦瑟爷爷接着也向我发出了警告。他说有一次梅里韦瑟太太出其不意,悄悄为他举行酒会,结果大吃一惊的反倒是梅里韦瑟太太自己,因为爷爷偷着喝了一瓶威士忌治他的风湿病,结果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哦,凡是经历过这类酒会的男人都跟我说了。”

 

  “这些人真是太缺德了!”斯佳丽嚷着,可脸上却是笑盈盈的。

 

  阿希礼笑得这样开心,仿佛又像是从前在十二棵橡树庄园时她所认识的那个阿希礼了。近来他难得有这样的笑容。空气是这样轻柔,阳光是这样和煦,阿希礼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此景此情,使她也高兴得心儿狂跳起来,最后竟感到胸中隐隐作痛,两眼噙满了欣喜的热泪。蓦地,她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她欣喜、激动,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真想不顾一切,摘下头上的软帽,把它抛向空中,大叫一声“太棒了!”但转念一想,要是阿希礼见她这么疯疯癫癫,准会大吃一惊,于是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两眼直淌泪水。阿希礼见她这样高兴,还以为斯佳丽是因为客人们善意地泄露了玫荔的秘密,才这样捧腹大笑,便也跟着扬起脖子纵声大笑起来。

 

  “进来坐会儿吧,斯佳丽,我还要查帐呢。”

 

  她走进洒满阳光的小屋,在一张设有活动顶盖的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阿希礼跟着走进屋子,坐在一张毛坯桌子的一只角上,修长的双腿离开地面悠闲地摇荡着。

 

  “唔,今天下午我们别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帐目上,阿希礼!我可没那份心思。每逢我戴上一顶新的软帽,头脑中的数字就好像跑得无影无踪了。”

 

  “戴上这样一顶漂亮的软帽,脑袋瓜里当然容不下数字了,”他说。“斯佳丽,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从桌子上溜下地,笑盈盈地握住她的双手,向两边展开,欣赏着她的衣裙。“你真美!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变老的!”

 

  两人的手一接触,不知怎地她便意识到,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整个幸福的下午,她都一直在盼望着握住他那双温暖的手,望着他那对温情脉脉的眼睛,听他说几句体己话。自从那个寒冷的冬日在塔拉庄园的果园里见面之后,他们俩还是头一回独处一室;除了那些正式社交场合外,他们还是第一次握住对方的手。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她一直渴望着能够同他有更密切的接触。可现在——

 

  他握着她的手,但她却不感到激动,真是奇怪!从前只要他一靠近她身边,她就会浑身颤抖;而现在她只感到一种奇妙而温馨的友情和满足。他的手掌没有向她传递狂热,而她的心中唯有一种幸福的宁静感。她感到惘然,甚至有点不安。他还是她的阿希礼,还是她所钟爱的人,聪明过人、光彩夺目,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那为什么——

 

  但她还是把这一想法暂时抛开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喜笑颜开,亲密无间,既不紧张,也不狂热,也就足够了。当她想到他们之间那些一直未曾说出口的事情,现在居然还能这样,真像是奇迹一般。他凝视着她,眸子清澈、明亮,脸庞依然是她所喜欢的那样笑容可掬,似乎他们之间除了幸福之外从未发生过什么别的事情。现在他们的目光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没有一丝一毫令人不解的隔膜。于是她笑了。

 

  “哦,阿希礼,我年纪大了,衰老了。”

 

  “啊,那完全是表面现象!不,斯佳丽,即使你到了六十岁,在我的眼里你还是老样子。那次野宴,你坐在橡树底下,周围团团围着一群小伙子,你的风采我将永远铭刻在心。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你身上穿着一条白底绿色的碎花衣裙,肩上披着一条白色滚边的围巾。脚下是一双小巧玲珑的绿色舞鞋,配着黑色的鞋带。头戴一顶意大利大草帽,拖着两根长长的翠绿飘带。我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监狱里的时候,有时实在挺不过去了,我就像翻阅一幅幅照片一样,回忆往事,回想着其中的细枝末节——

 

  他蓦然收住话头,渴望之光从他的脸庞悄然褪去。他轻轻放下她的双手,她坐在那儿等待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从那以后,我们俩都走过了一条漫长的道路,是不是,斯佳丽?我们所走的道路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只是你疾步如飞,径直走去,而我却慢吞吞的,步履勉强。”

 

  他重又坐回那张桌子,两眼望着她,脸上又悄然漾起一丝笑意。然而这笑容跟刚才的迥然不同,不再使她感到快乐。这是一种凄凉的笑。

 

  “是的,你飞驰向前,我在你车后被你拖着前进。斯佳丽,我有时会无端产生一种奇想,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

 

  斯佳丽赶紧开口安慰他,她的反应如此敏捷,主要是因为他的话使她突然想起了瑞特在谈到这一问题时所说的那番话。

 

  “我可根本没有为你做什么,阿希礼。没有我,你还不照样是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一个大人物。”

 

  “不会的,斯佳丽,我身上根本就没有大人物的细胞。我想,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湮没无闻、销声匿迹了一一落到同可怜的凯思琳·卡尔弗特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曾经有过显赫、古老姓氏的人们一样的下场。”

 

  “哦,阿希礼,快别这么说。这话听起来太忧伤了。”

 

  “不,我并不忧伤。再也不会忧伤了。以前一一以前我曾经忧伤过。现在,我只是一一”

 

  他停住不说了,突然她明白他是在想些什么了。当他那双晶莹清澈、惘然若失的眼睛扫视她的时候,她第一次领悟到阿希礼在想些什么。当爱的激情撞击她的心扉时,他的心是向她关闭的,而如今,他们俩之间只有一种平静的友情,她可以举步跨进他的心扉,对他的心思稍微有了一点理解。他不再忧伤了。南方投降后,他曾一度感到黯然神伤,当她恳求他返回亚特兰大时,他心中苦涩难言。现在他只是听天由命。

 

  “我不愿听你说这些话,阿希礼,”她忿忿地说。“你的话同瑞特如出一辙。他满嘴尽是些‘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类的话,老是对我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惹得我厌倦透了,对着他大声尖叫,他才住口。”

 

  阿希礼微微一笑。

 

  “你是否平心静气地想过,斯佳丽,我和瑞特从本质上来说是很相似的?”

 

  “哦,不一样。你是那么优雅、体面,而他一一”她戛然而止,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们的确很相似。我们的家庭背景相同,生活模式也一样,所受的教育也使我们的想法一致。只是在人生旅途的某个地方我们走上了不同的岔道。然而,至今我们还是想到了一块,只是所作出的反应各不相同罢了。比如,我们俩都不相信战争,但我应征入伍,南征北战,而他却直到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才入伍。我们俩都明白,这是一场完全错误的战争,必输无疑。我情愿去打一场必败无疑的仗,而他却不愿意。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对的,但是,话又一一”

 

  “哦,阿希礼,你什么时候能够不再患得患失?”她问,但是说话的口气并不像以前那样不耐烦。“患得患失必然一事无成。”

 

  “话是不错,但一一斯佳丽,你到底想得到什么?我经常感到纳闷。你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是想成为我自己。”

 

  她想得到什么?这个问题真问得愚蠢透顶。当然是金钱与保障罗。然而——她的心里却翻腾开了,她有钱,也有保障,是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一个人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大限度的保障。但现在想来,光有这些还不够。细细想来,有了金钱和保障固然可以省去不少烦恼,也不必为明天担惊受怕,但这并没有使她感到特别幸福。“要是除了金钱、保障,还有你,那才美呐,你才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她心里想着,双眼如饥似渴地望着他。不过,她没有把话说出来,担心一张口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就会被打破,担心他的心扉又会重新向她关闭。

 

  “你只想成为你自己?”她微带苦涩地笑着说。“不能成为我自己一直是我最大的苦恼。至于我想得到什么,嗯,我想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希望富有、安全,还有——”

 

  “可是,斯佳丽,你有没有想过,我对自己是不是富有并不在乎?”不,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有人会不希望自己富有。

 

  “那么,你想要什么?”

 

  “现在我不知道,以前我是知道的,但差不多都忘记了。大致是这样的:清静、不要让我不喜欢的人来打扰我、不必被迫去做我不想做的事。也许——我希望旧时代重新回来,但它是一去不复返了。往昔的回忆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的耳边一直回荡着旧世界崩溃时的阵阵轰鸣声。”

 

  斯佳丽双唇紧抿。她并不是不理解他这番话的含义。再也没有比他说话时的语调更能激起她对旧时的回忆了。她突然感到心中一阵酸楚,因为她也记起了过去的一切。那回她病倒在十二棵橡树的花园里,孤独一人,无依无靠,她曾说过,“我决不回首往事。”从此她对往昔一无留恋之情。

 

  “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说话时眼睛没有看着他。“现在常有一些激动人心的事,比如聚会什么的。一切都那么光彩夺目,而过去那些日子太乏味了。”(哦,那悠悠的岁月,温馨、宁静的乡间黄昏!从庄园的屋宇里时高时低传来阵阵笑声!那时的生活真是金光灿烂,充满温情。想到明天的一切均在料想之中,心中有多么快慰!我怎能对你否认这一切?)

 

  “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可她的声音却在颤抖。

 

  他顺着桌边溜下地,轻轻一笑,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庞对着自己。

 

  “哦,斯佳丽,你说谎的本事还没学到家呢!不错,如今的生活确实有它光彩的一面,然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儿。过去的日子没有光彩,却有一种魅力,一种美感、一种悠然自得的情趣。”

 

  她双目低垂,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他的声音,他的触摸,把她永远关闭的大门又轻轻打开了。在这些门的后面展现出旧时代的美,使她心中涌起了对旧时代的一种凄凉的渴望。但她知道,不管门后的景致多么美妙,它也只能留在那儿。任何人也无法背负着令人痛苦的回忆走向未来。

 

  他放下那只托着她下巴的手,抓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握在手中。

 

  “你还记得吗,”他说——突然她的脑海中响起了警钟:莫回首!莫回首!

 

  然而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使她很快忘记了这一警钟。她终于理解了他,他们俩的心终于撞击在了一起。这珍贵的时刻决不能轻易错过,不管事后会带来怎样的痛苦。

 

  “你记得吗,”他说,他的话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声音所至,狭小的办公室光秃秃的四壁悄然隐去,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俩在乡间小径上并辔而骑的那个春天。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声音里饱含着那些早已被人忘怀的古老歌曲中特有的忧伤魅力。她仿佛又听到他们在骑马去塔尔顿家野餐的路上,山茱萸树林里玉辔珑璁,马蹄声声,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欢笑声,看到他的满头银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目睹他跨在坐骑上那种踌躇满志、怡然自得的英姿。他的声音优美动听,宛如那小提琴和班卓琴演奏出来的悠扬乐声,而在这种醉人的乐声中,他们曾在如今已化为乌有的白房子里翩翩起舞。在清冷的秋月下,黑影绰绰的沼泽地里远远传来几声狗吠;圣诞节,桌子上摆满一杯杯香气四溢的蛋酒,周围冬青环绕,不管白人黑人,个个笑容满面,喜笑颜开。亲朋老友接踵而来,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仿佛这些年来他们还活在人世间:长着修长的腿、满头红发、喜欢恶作剧的斯图特和布伦特;像野马一样桀骜不驯的汤姆和博伊德;有着一对布满血丝的黑眼睛的乔·方丹,以及行动迟钝、做事蔫呼呼的凯德和赖福兄弟俩。还有约翰·韦尔克斯,嗜酒如命、爱喝白兰地的杰拉尔德,以及说话轻声轻气,浑身香气袭人的埃伦。就是这一切给人一种安全感,使人意识到今天所有的快乐明天也一定会存在。

 

  他的声音停止了,接着他们俩长时间地四目对视着,重温着那失去的充满了阳光的青春年华,当初他们共同享有这段青春年华时是多么漫不经心啊。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了,”她黯然神伤地想道。“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连对我自己为什么不快活也不明白。可是——瞧,我们说话的口气活像老头老太!”想到这里,惊讶之余不免有些沮丧。“就像老人在回顾五十年以前的往事!其实我们都还没有老呢!只是这些年来发生的事太多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真的好像经过了五十年光阴似的。其实我们并不老!”

 

  然而当她望着阿希礼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年轻了,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被他紧紧握住不放的她的手,她注意到阿希礼那一头本来光泽耀人的秀发如今已是一片灰白,宛如照在一摊死水上的月光,呈现出银灰色。蓦地,春日融融的四月的下午失去了光彩,她心中美好的情愫也不知怎地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忧伤而甜蜜的回忆所带来的一片苦涩。

 

  “真不该让他惹我回首起往事,”她倍觉悲怆。“我说过永不回首往事,看来那是对的。回忆太让人痛苦了,它时时牵扯着你的心,让你什么也做不成,只好借回忆度日。阿希礼错就错在这儿。他已无力展望未来。他既不能正视现实,又害怕未来,所以只好回忆往昔。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真正了解阿希礼。哦,阿希礼,我亲爱的,你不该回忆过去!回忆会有什么好处呢?我真不该让你引诱我谈起过去。你的痛苦、你的悲伤、你的不满,都是你回忆过去的幸福时光所带来的后果。”

 

  她站起身,一只手仍然被阿希礼握着。她必须走了。她不能留在这儿回忆过去的日子,看他那张已经变得疲惫、忧伤、凄苦的脸。

 

  “那些时光已经离开我们很遥远了,阿希礼,”说着她心里一酸,喉咙哽咽起来,但她竭力克制住自己,使声音保持平静。“我们有过种种美好的愿望,不是吗?”接着她又急忙说,“哦,阿希礼,只是到头来却没有一样如愿以偿!”

 

  “事情从来就是这样的,”他说,“生活没有义务让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只有安于现状,只要不再变得更糟,就该感激不尽了。”

 

  她一想到自那以来自己所走过的漫长道路,心中便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惆怅、辛酸与倦意。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喜欢男孩子向她献殷勤、爱穿漂亮衣服、幻想有一天能够像埃伦一样做个贵夫人的斯佳丽·奥哈拉来。

 

  泪水不知不觉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阿希礼默默无言,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把她的头紧紧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低下头把脸紧贴在她的脸上。她浑身酥软地倚靠在他身上,双臂环抱住他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她感到十分舒坦,很快那突如其来的泪水便干了。啊,偎依在他的怀里真是太美了,既没有激情,也不感到紧张,而是作为一个被人爱的好朋友偎依在他的怀里。只有阿希礼能够理解这一切,因为他跟她有着同样的回忆,同样的青春,了解她的过去和她的现在。

 

  她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但并没有把它放在心里,还以为是车夫们准备回家呢。她屏息凝神倾听着阿希礼的心脏在缓缓地跳动。突然,阿希礼挣脱开她的搂抱,用力之猛使她困惑不解。她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的脸,可他并没有在看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门口。

 

  她转过身去,只见印第亚站在门外,她脸色铁青,灰白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她的边上是阿尔奇,虎视眈眈,活像一只独眼鹦鹉。在他俩身后站着艾尔辛太太。

 

  她是怎么跑出办公室的,自己也记不得了。她按照阿希礼的吩咐急急忙忙离开办公室,阿希礼自己留在那间小屋里同阿尔奇进行严肃的谈话,印第亚和艾尔辛太太则背对着她站在屋外。她又羞又怕,恨不得赶快跑回家。在她的脑海中,留着一把大胡子的阿尔奇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旧约》中的复仇天使。

 

  家里空无一人,整幢房子寂静地沐浴在四月夕阳的余辉之中。仆人们都到一家人家去参加葬礼了,孩子们还在玫兰妮家的后院里玩耍。玫兰妮——

 

  玫兰妮!斯佳丽在上楼回自己的房间时一想到玫兰妮,便觉得浑身冰凉。玫兰妮会得知这件事的。刚才印第亚说了,她会告诉玫兰妮的。哦,印第亚会得意洋洋地把这事儿对玫兰妮描述一番,至于是否会败坏阿希礼的名声,是否会伤玫兰妮的心,她才不在乎呢,只要这么做能够伤害斯佳丽就行!艾尔辛太太也是个长舌妇,尽管她当时站在印第亚和阿尔奇的背后,什么也没看见,但她照样会四处张扬。到吃晚饭的时候,这消息就会传得满城风雨。等到明天吃早饭的时候,全城所有的人,甚至连黑人都会知道这件事儿。今晚的酒会上,妇女们准会聚集在各个角落,窃窃私语,幸灾乐祸。斯佳丽·巴特勒栽了大跟头,丢尽了脸!这件事儿会越传越离谱,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制止。人们决不会只满足于这个简单的事实:她哭了,阿希礼把她搂在怀里。用不着到天黑,人们就会纷纷扬扬地在说,斯佳丽在跟人通奸时被逮着了。其实他们的拥抱是那么纯洁,那么甜蜜!斯佳丽突发奇想:要是那年圣诞节他休假结束我同他吻别时被人发现该有多好啊!要是在塔拉庄园我求他和我一起私奔时被人发现又该多好!——哦,有几次我们倒真是心中有愧的,倘若其中有一次被人发现,也决不至于这么令人伤心!而这一次!这一次!我是作为一个朋友扑向他的怀抱的——

 

  但这话谁也不会相信。她没有一个朋友肯替她出面,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说:“我不相信她有错。”她早已把那班老朋友一个个都得罪了,再也找不到一个斗士为她仗义执言了。至于那帮新朋友,他们平时吃尽了她盛气凌人,蛮横霸道的苦头,敢怒而不敢言,巴不得借此机会骂她个狗血喷头。是的,无论怎么说她,大家都会信以为真,诚然,他们也许会感到遗憾,像阿希礼·韦尔克斯这样高尚的人居然也会卷入这样肮脏的丑事之中。照例,他们会把一切罪恶归咎于女人,而对于男人的过失则一笑置之。更何况,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对的,是她投入了他的怀抱。

 

  哦,那些攻击、蔑视、窃笑,还有满城的闲言碎语,她都能忍受,如果她不得不忍受的话——可玫兰妮不行!哦,玫兰妮不行。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单单想到玫兰妮,对她听到这件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这么关心。负疚之感像块巨石沉重地压在她心头,致使她不愿去想出个所以然来。但一想到,一旦印第亚告诉玫兰妮,她亲眼看见阿希礼和斯佳丽在一起卿卿我我,玫兰妮的眼睛会有什么样的神情,她便不知不觉潸然泪下。玫兰妮知道后会怎么样呢?离开阿希礼?为了不至于失去尊严,她还会做些什么呢?要是这样的话,我和阿希礼又该怎么办呢?她拼命思索着,泪水止不住刷刷往下淌。哦,阿希礼肯定会无地自容,怨恨我害了他。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泪水一下子竟止住了。还有瑞特呢?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句古老的俏皮话是怎么说的?“做丈夫的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也许没有人会告诉他。瑞特常常遇事不问青红皂白,先干上一仗再说,这已是远近闻名众人皆知的。有人要想对瑞特透露这种事,还真要有点胆量才行。上帝啊,千万别让任何人有这份胆量。但她想起了在锯木厂办公室里阿尔奇的那张脸,特别是那只冷酷、灰白的独眼,无情无义,充满了对她和所有女人的仇恨。阿尔奇不怕天,不怕地,谁也不怕,对行为不端的女人深恶痛绝,恨不得杀死她们中的一个以解心头之恨。他说过要告诉瑞特,不管阿希礼怎样劝阻,他都会这么做的。除非阿希礼把他杀了,否则他一准会对瑞特说的,他觉得这是他作为一个基督徒应当履行的职责。

 

  她匆匆脱下衣服,一头倒在床上,思绪万千。要是她能够锁上房门,永远待在这个安全的地方,永远永远不再见任何人该有多好!也许瑞特今晚还不会知道,她可以借口头疼不去参加酒会。到了明天早上,她就能想出一些理由来,也许能够把这件事掩饰过去。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沮丧地自言自语道,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我现在不去想它。等到我能够忍受时再去想。”

 

  夜幕降临,她听见仆人们回来了,正四下走动准备晚餐,可她觉得今天他们好像特别安静。也许是她疑神疑鬼?黑妈妈上来敲过门,但斯佳丽把她打发走了,说她不想吃晚饭。时间在流逝,终于她听到了瑞特上楼来的脚步声。当他走到二楼穿堂时,她浑身紧张,鼓起全部勇气准备摊牌,但他却走过去,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大大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不知道这事。幸好有言在先,不准他再踏进她的房间,感谢上帝,对她提出的这项冷酷无情的要求,他还恪守不渝,不然要是此刻他进屋看见她的话,一定会从她的脸上看出破绽来。她不得不鼓足全部勇气对他说,她病得很厉害,不能去赴宴。现在好了,总算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真的有时间吗?从下午那个可怕的时刻起,生活似乎已失去了时间概念。很长一段时间她听见瑞特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偶尔还能听见他同波克的说话声。她终于没有勇气去叫他进来。四周一片漆黑,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簌簌发抖。

 

  过了很久,他来敲她的门,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进来。”

 

  “你真的是在邀请我进入这一圣殿吗?”他一边问,一边推开房门。屋里很黑,没法看清他的脸。从他的声音里也听不出有什么异样。他走进屋,关上门。

 

  “要去参加酒会你都准备好了吗?”

 

  “真糟糕,我头疼。”真奇怪,她的声音听上去多么自然!幸亏天黑看不见脸!“看来我是去不成了。你去吧,瑞特,代我向玫兰妮表示歉意。”

 

  一阵长久的沉默,最后才从黑暗中传来他拖长着调子、咬牙切齿的骂声。

 

  “没见过像你这样胆小如鼠的骚货。”

 

  他知道了!她躺在床上浑身直抖,无言以对。只听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划着一根火柴,屋里顿时亮堂起来。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她。她看见他身上穿着夜礼服。

 

  “起来,”他说,声音里毫无一点感情色彩。“我们去参加酒会。你得赶快了。”“哦,瑞特,我不能去。你知道——”

 

  “我知道。起来。”

 

  “瑞特,阿尔奇竟敢——”

 

  “阿尔奇有胆量。一个非常勇敢的人,阿尔奇。”

 

  “你应该宰了他,他满口胡言——”

 

  “我有一种怪脾气,不杀讲实话的人。我现在没工夫跟你争,起来。”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裹住身上的睡衣,定睛细细观察他的脸。他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去,瑞特。我不能去,除非这种——误解得到澄清。”“如果你今晚不露面,那你今生今世就甭想再在这座城市里抛头露面了。老婆不守贞操我或许还能容忍,老婆是个窝囊废,我万万不能容忍。今晚你非去不可,哪怕从亚力山大·史蒂文斯一直到底下的仆人,全都对你侧目而视,哪怕韦尔克斯太太对我们下逐客令,你也一定要去。”

 

  “瑞特,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没时间了。快穿上衣服。”

 

  “他们误会了——印第亚、艾尔辛太太,还有阿尔奇。再说他们都恨我。印第亚对我更是恨之入骨,为了在我脸上抹黑,她竟然不惜把谣言造到自己的亲哥哥头上。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哦,圣母马利亚,”她蓦地想到,“要是他说,‘那好,你就讲吧!’我又能说些什么?我该怎样解释呢?”

 

  “他们一定会拿这些谎话到处宣扬。今晚我不能去。”

 

  “你会去的,”他说,“我会卡着你的脖子,皮靴对准你那十足迷人的臀部,走一步踢一脚,一直把你踢到那儿。”

 

  他眼中闪着冷冷的寒光,一伸手把她猛地拖下床,随后捡起紧身褡扔到她面前。

 

  “系上。我来替你系扣子。系扣子可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可不愿叫黑妈妈来帮你的忙,免得让你趁机反锁房门,像个胆小鬼一样龟缩在这里。”

 

  “我可不是胆小鬼,”她被激怒了,大声叫道,全然没有半点惧怕。“我——”

 

  “得了,别再吹嘘你当年如何开枪打死北佬,如何面对谢尔曼的部队面不改色的英雄故事了。别的不说,你就是一个胆小鬼。即使不为你自己,看在美蓝的份上,你今晚也一定要去。你怎么能忍心再次断送她的前程?快系上紧身褡。”

 

  她急忙脱去睡衣,上身只穿一件紧身胸衣。要是此时他对她穿着胸衣的优美身段看上一眼,也许满脸气势汹汹的样子就会一扫而光。毕竟,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见她身穿胸衣的模样了。但是他没有看她,只顾自己在壁橱里匆匆寻找她的裙子。过了一会儿,他从里面翻出一条新做的碧玉色波纹绸衣裙。低低的领子,巨大的裙撑托着向后高高挽起的裙边,上面缀着一朵硕大无朋的粉红色天鹅绒玫瑰花结。

 

  “就穿这件,”说着他一边把衣裙扔到床上,一边向她走来。

 

  “今晚你不能穿鸽子灰或淡紫色的裙子,那太朴素,太庄重了。你的大旗必须牢牢钉在桅杆上,不然旗帜必倒无疑。还要浓妆艳抹,我敢肯定,同道貌岸然的法利赛人通奸的女人,脸色准不会这样惨白。转过身去。”

 

  他把腰束的绳扣使劲一勒,疼得她直叫唤。对于他这般粗野的举动,她既感到恐惧、羞辱,又觉得无可奈何。

 

  “觉得疼,是吗?”他冷笑几声,但她看不见他的脸。“可惜这玩意儿不是绕在你的脖子上。”

 

  玫兰妮家所有的房间都灯火通明,老远从街上就能听到音乐声。将近大门口时,只听到里面飘出来一阵阵欢声笑语和嘈杂的人声。屋里高朋满座,就连门廊里也挤满了人,许多客人只好伴着半明半暗的灯笼,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

 

  我不能进去——我不能,斯佳丽坐在马车上心里不住地在想,手里紧紧攥着早已揉成一团的手绢。我不能。我不去。我要跳下车逃走,逃到别处去,回到老家塔拉庄园去。瑞特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到这儿来呢?大家会怎样对待我呢?玫兰妮又会怎样对待我呢?她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容?哦,我没脸见她。我要逃走。

 

  瑞特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便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臂,粗暴蛮横,简直就像个毫无顾忌的陌生人一样。她的手臂上肯定会留下一大块乌青。

 

  “我还不知道爱尔兰人竟然这样窝囊。平时你总是吹嘘自己如何勇敢,现在你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

 

  “瑞特,求求你让我回家给你解释。”

 

  “你想解释,有的是时间,然而上竞技场当殉难者可就只有今天一个晚上。下车,亲爱的,让我看看狮子怎样把你吃掉。下车。”

 

  不知怎么地她走上了石径,她觉得自己挽着的不是手臂而是一块坚硬的花岗岩,这反倒给她增添了一点勇气。老天爷在上,她能够正视他们,她会做到的。他们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窝妒火中烧、光会在一旁聒噪、伸出爪子来抓人的野猫吗?她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她才不管他们会怎么想。她关心的只有玫兰妮——只有玫兰妮。

 

  他们踏上门廊,瑞特手持礼帽,向左右频频点头打招呼,他的声音冷淡而轻微。他们进屋时,音乐声戛然而止,斯佳丽脑中顿时一片浑沌,她仿佛觉得人群突然变成了一阵阵海啸,向她涌来,随后又退了回去,呼啸声也随之渐渐消失。不是大家都要对她侧目而视吗?哼,见鬼,随他们去吧!她高高昂起头,笑逐颜开,笑得连眼角都皱了起来。

 

  还没等她侧过身子同站得离门边最近的一个人打招呼,只见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周围顿时变得异常安静,斯佳丽不由心头一怔。人群让出一条狭长的通道,玫兰妮踩着一双玲珑的小脚,匆匆挤出人群,来到门口迎接斯佳丽,她要抢在别人前面同斯佳丽说话。她挺直瘦削的肩膀,紧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仿佛她的眼中没有别的客人,只有斯佳丽。她来到她身边,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裙子太漂亮了,亲爱的,”她的声音虽小,却非常清晰。“你愿意做天使吗?今晚印第亚不能来帮助我了。你和我一起接待客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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