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特离家已经三个月了。在这段日子里,斯佳丽没有收到他的片言只字。她既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道他还要等多久才会回来。事实上,她对他会不会回来也毫无把握。在这三个月里,她虽然趾高气扬地在处理各种业务,但内心却很不是个滋味。她身体不大舒服,但在玫兰妮的督促下,她还是每天去铺子,对那几家厂子也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来。她第一次对那爿铺子感到了厌倦,尽管那儿的营业额比上一年增加了两倍,金钱滚滚而来,可她对它已毫无兴趣,到了店里总是怒气冲冲,动不动就跟伙计们发脾气。由约翰尼·加勒吉尔经管的那家厂子生意兴隆,锯木厂很容易就能把他提供的产品销售一空,可不管约翰尼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能使她称心如意。约翰尼和她一样也是个脾气暴躁的爱尔兰人,因无法忍受她那种没完没了的唠叨,终于按捺不住而大发了一通雷霆,临了还说了一句:“我手脚干干净净,没多沾你一分一厘,夫人;但愿你像暴君克伦威尔一样不得好死。”并威胁要辞职。结果她不得不再三表示道歉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她没有再去过阿希礼管的那家厂子。即使去锯木厂办公室也是专挑她认为阿希礼不在的时候。她知道阿希礼在躲着她,也知道由于玫兰妮不容拒绝的邀请,她经常到他家里,这对他实在是种折磨。他们俩再也没有单独交谈过,她急切地想向他问个明白。她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恨她,他对玫兰妮究竟是怎么说的;但他对她却敬而远之,默默无言地恳求她不要问他。眼看着他的面容因悔恨而变得苍老、憔悴,她心里十分难受,再加上他的厂子每周都在赔钱,她更是心烦意乱,却又不能一吐为快。
面对当前这种形势阿希礼显得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这使她颇为恼火,然而对他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来扭转这种局面,她也心中无数,只是觉得他应该有所行动。换了瑞特也许早已有所作为了。瑞特一向不甘坐以待毙,即使是错的也要一干到底,对此她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感到钦佩。
一开始她对瑞特,对他那些无礼的行径怒不可遏,但现在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反倒惦记起他来。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而他却音讯杳无,这种惦念之情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他走时,只给她留下狂怒、怨恨、心碎和受到伤害的自尊,而现在这一切竟变成极度的沮丧在蚕食着她的心。她惦念他,惦念他讲述轶闻趣事时常常插科打诨,逗得她捧腹大笑、用揶揄的讥笑使她消除烦恼的情景。她甚至惦念起他说的那些惹得她火冒三丈、反唇相讥的刻薄话来。最令她惦念的是她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在这一方面瑞特真是太令人满意了。斯佳丽可以厚颜无耻,甚至不无自豪地讲述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盘剥别人,而他听了却抚掌大笑,连声喝采。要是换了别人,哪怕她只是提到这些事,他们也会感到震惊的。
现在身边少了他和美蓝,她就感到寂寞了。她没想到自己竟会这么惦记孩子。她想起了瑞特临行前针对韦德和埃拉对她说过的那番刺耳的话,便试图多用一些空闲时间和两个孩子待在一起。但结果却毫无用处。瑞特的话和孩子们的反应使她发现了一个触目惊心、令人烦恼的事实。在两个孩子的婴儿期间她太忙了,整天关心的只是金钱上的事情,加之脾气太躁,动不动就发火,所以根本就没有赢得他们的信任和爱戴。事到如今,一切都太晚了,而且她也没有那份耐心,没有那份聪明才智去探寻他们幼小心灵的秘密了。
埃拉!斯佳丽一想到埃拉是个傻孩子就不胜烦恼,但她的的确确是个傻孩子。叫她比较长时间地全神贯注于某一件事,就像叫一只小鸟在一根树枝上站立很久一样,根本就不可能,甚至在斯佳丽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埃拉也会一个劲地打岔,提出一些跟故事毫不相干的问题,而且还没等斯佳丽张口解释,她已经把刚才提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了。至于韦德——也许瑞特是对的。也许他确实怕她。这真有点奇怪,也叫她感到伤心。为什么她的亲生儿子、她的独生儿子会怕她呢?有时她试图逗他说话,他却瞪着一双同查尔斯一模一样的淡褐色的眼睛望着她,尴尬得两只脚直动。可是跟玫兰妮在一起,他却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还会把自己的裤兜翻个底朝天,把里面的东西,什么蚯蚓、烂绳子之类的统统倒出来给她看。
玫兰妮管孩子确实有一套办法。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她的儿子小博就是亚特兰大最乖、最讨人喜爱的孩子。斯佳丽跟他相处比跟自己的儿子相处要好得多,因为小博在大人面前从不感到拘谨。每次小博见到她,总是不等招呼就爬上她的膝头。这真是一个漂亮的金发男孩,长得跟阿希礼一模一样!要是韦德像小博就好了——当然,玫兰妮只有一个孩子,也用不着像斯佳丽那样工作、操心,所以她能带好孩子。至少,斯佳丽曾试图以此为自己辩解,但诚实的天性又迫使她不得不承认,玫兰妮确实是疼孩子,就是有十几个孩子她也同样欢迎。她在韦德和邻居们的孩子身上便倾注了全部柔情。
斯佳丽永远不会忘记有一天她所经历的震惊。这天,她驾着马车路过玫兰妮的家来接韦德回家。当她踏上门前的石径时,只听到她的儿子扯着嗓门维妙维肖地模仿着南军的呐喊声,而平时韦德在家里总是闷声不响,安静得像只耗子。韦德的喊声刚落,又传来小博的尖叫声。当她走进起居室时,只见两个孩子正手持木剑向沙发发起冲锋。一见她进来,两个孩子顿时吓得闭紧了嘴巴,这时玫兰妮却手握发夹和卷发器,大声笑着从沙发后面站了起来。
“这里是葛底斯堡,”玫兰妮解释说。“我是北佬,当然已经被打得一败涂地。这位是李将军,”说着用手指了指小博。“这位是波克特将军,”说着伸手搂住了韦德的肩膀。
是的,玫兰妮哄孩子确实有一套斯佳丽永远也学不会、摸不透的办法。
“至少,”她想,“美蓝是爱我的,喜欢跟我一起玩。”但诚实的天性又迫使她不得不承认,美蓝一向更喜欢和瑞特而不是和她在一起。也许她再也见不到美蓝了。因为她猜想,瑞特也许已经到了波斯或者埃及,并且要一直待在那边不回来了。
当米德大夫告诉她,她已经怀孕时,她大吃了一惊。因为她原以为诊断结果会是肝气不和或神经衰弱。她脑海里顿时闪现出那狂欢之夜的情景,不觉满脸涨得绯红。尽管对那夜狂欢的回忆被后来发生的事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但这孩子毕竟是那些销魂时刻的结晶。她平生第一次为自己怀孕而感到高兴。但愿这是个男孩!别像韦德那样是个精神萎靡不振的小不点儿,而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大胖小子。她一定会好好抚养他的!现在她已经有空闲来照料孩子,也不愁没钱培养他,她该会多么幸福啊!她突然想到要给瑞特写封信,由住在查尔斯顿的他的母亲转给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天哪,他必须马上回到家里来!万一他一直等到孩子出生后才回来,那时她可就有口难辩,永远也解释不清了!但是如果给他写信,他一定会以为她是巴望着他回来,那他就会扬扬得意了。决不能让他觉得她需要他,离不开他。
她终于打消了给他写信的念头。就在她为此感到高兴之时,却收到了查尔斯顿宝莲姨妈的来信。从信的内容看,瑞特似乎正住在查尔斯顿他母亲那儿。这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听到瑞特的消息。尽管她对宝莲姨妈信中提到的一些事大为不满,但是得知瑞特还在美国,她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宝莲姨妈在信中说,瑞特曾带美蓝去看过她和尤拉莉姨妈,信中充满了赞美之词。
“小家伙真是漂亮极了!长大后准是个美人。不过依我看来,不管哪个男人想追求她,必得先过巴特勒船长这一关才行,因为我还从未见过哪个做爸爸的像他这样疼爱女儿。亲爱的,我现在要向你忏悔一件事。在见到巴特勒船长之前,我一直认为你嫁给他是辱没了家门,因为在查尔斯顿没有人听到过一句赞扬他的话,而对他的家族大家都感到很差劲。所以起先我和尤拉莉对是否要接待他还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接待了他,因为不管怎么说,美蓝毕竟是我们的甥外孙女。等见到了他,我们真是又惊又喜,喜出望外,这才意识到轻信无聊的流言蜚语多么有悖于基督教教义。他风度翩翩,魅力十足,人也长得英俊,而且举止稳重,礼貌周全。对你和孩子疼爱到了极点。
“现在,亲爱的,有件事我要对你讲讲。这事我们是听别人说的——开始我和尤拉莉还不肯相信。我们听说你有时亲自管理肯尼迪先生死后留给你的那爿铺子。这话我们以前就听人说起过。但我们都没有理会。我们知道在战后初期,日子不好过,这样做也许是必要的。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据我所知,巴特勒船长境况相当不错,再说他完全有能力替你经营你所有的产业。我们有必要了解这些传闻是否属实,因此不得不向巴特勒船长直截了当地问个究竟。尽管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十分痛苦的。
“他很不情愿地告诉我们,你每天上午都在铺子里忙活,还不许别人插手帐目的事。他还承认,你拥有一家或几家工厂的股权(由于我们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只顾为这事烦恼,便没有追问他),使你不得不一个人赶车外出,或者由一个流氓替你赶车,而据巴特勒船长断言,那个人竟是个杀人犯。这件事很伤他的心,这点我们看得很清楚,我们觉得他对你一定是百依百顺,十分溺爱——事实上是过于溺爱了。斯佳丽,这种情况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母亲已不在人世,不会再来命令你如何行事了。我作为你的姨妈,必须代她负起责任来。你要想一想你那些年幼的孩子们,当他们长大后知道他们的母亲做过买卖,他们会怎么想!当他们知道你曾抛头露面,开厂经商,终日耳闻那些粗鄙不堪的男人们的污言秽语,置身于肆无忌惮的流言蜚语的危险之中,他们会感到何等的屈辱!这种不守妇道的——”
斯佳丽不等读完便咒骂了一句,随手把信摔在地上。她完全可以想象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两人坐在炮台区那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对她评头论足的情景。若不是她斯佳丽每月给她们寄钱,她们还不是只有挨饿的份儿?不守妇道?天哪,若是她不这样,此时此刻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恐怕早已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还有该死的瑞特,竟然把店铺、管帐、还有工厂的事儿都对她们说了!难道真就那么不情愿?他哄得老太太们信以为真,把他当作一个举止稳重、礼貌周全、充满魅力的人,一个忠于妻子的丈夫、钟爱子女的父亲,这会儿还不知怎么兴高采烈呢。对他这一套,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肯定津津乐道地向她们叙述她在店铺、工厂和沙龙酒吧里的种种行为,以折磨她们为乐。真是个魔鬼!为什么干这般邪恶的事会让他这么开心呢?
但很快,连这阵愤怒也变得麻木了。近来炽热的激情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许多。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重新唤起这种激情,重新见到阿希礼容光焕发的脸庞——多么希望瑞特能够回到家来,逗得她捧腹大笑!
事先也没打个招呼,他们就回来了。他们回来的第一个暗示是行李包放在穿堂地板上发出的砰砰声和美蓝的大声叫喊:“妈妈!”
斯佳丽急忙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只见女儿抬着一双胖乎乎的腿儿,用力地一步步爬上楼来,怀里还抱着一只温顺的、毛色呈条纹状的小猫。
“这是姨婆送我的,”她一边兴奋地高喊,一边揪着猫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
斯佳丽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使劲亲了亲她的脸,心中暗自庆幸有孩子在场,使她避开了同瑞特久别重逢、单独相见的难堪场面。她的目光越过美蓝的头顶,看见他在楼下的穿堂大厅里正在给马车夫付车钱。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她,一边动作潇洒地摘下礼帽,一边弯腰致礼。当她接触到他那双黑眸子时,心儿不禁怦怦直跳。不管他为人如何,也不管他做了哪些事,他毕竟回家来了,这使她感到高兴。
“黑妈妈呢?”美蓝一边问,一边扭着身子想挣脱斯佳丽的搂抱,斯佳丽只得把孩子放下。
看来事情要比她原来料想的困难,以不卑不亢、恰如其分的方式同瑞特打招呼本来就够难的了,更何况还要把自己怀孕的事儿告诉他!他上楼时,她望着他的脸,只见那张黝黑的脸还是那么冷漠、无动于衷、毫无表情。不,她还得等些时候才能告诉他,不能马上就说出来。照理,这种消息应该首先让丈夫知道,因为做丈夫的总是乐意听到这种消息的。但是她觉得,瑞特恐怕不会对此感到高兴。
她站在楼梯顶,倚身斜靠着扶手。心想他也许会来吻她。不料他没有这样做,只是说道:“你脸色很苍白,巴特勒太太。难道胭脂都用光了?”
竟然没有一句思念她的话!即使心里不想,嘴里也该有个表示吧。至少他也可以当着黑妈妈的面吻她一下以示亲热吧。黑妈妈在给他行了屈膝礼后便领着美蓝下楼去育儿室了。他同她一起站在楼梯顶上,他的两眼漫不经心地上下审视着她。
“瞧你这么憔悴,是不是因为一直在想念我?”他问这话时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可眼睛里却笑意全无。
看来他还是这副德性。还是像以前一样可恶。突然,她觉得自己怀着的这个孩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累赘,不会再给她带来欢乐;而眼前站着的这个男人,这个满不在乎地把一顶宽大的巴拿马礼帽放在臀部的男人也一下子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成了她一切苦难的根源。她回答时两眼充满了恶毒的目光,这恶毒是那样的显而易见、不容置疑,以致他脸上的那一丝笑容也突然消失了。
“如果我脸色苍白,那也是你的过错,而不是因为我想念你,你这自命不凡的家伙。这是因为——”哦,她根本没打算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但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却不由自主地涌到嘴边,她也顾不得仆人们是否会听到,便劈头盖脸地冲着他吼叫起来。“这是因为我身上有了孩子!”
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双目迅速地在她身上扫了一遍。他一个箭步跨到她身边,好像是要伸手去挽她的手臂,然而她却一扭身躲开了。看到她两眼充满了仇恨,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真的吗!”他冷冷地说。“那么,谁是那位幸福的父亲呢?阿希礼?”她紧紧抓住扶手,直到扶手上那只雕刻的狮子的耳朵突然刺痛了她的手心她才放开。她对他的了解可谓深矣,可她却未料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污辱她的话来。当然他是在开玩笑,可这玩笑太恶毒了,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恨不得伸出尖尖的五指,抠出他的眼珠子,把里面那股阴阳怪气的目光彻底捣毁。
“你这该死的混蛋!”她气得七窍生烟,说话的声音直打颤。“你——你明明知道这是你的孩子。我并不比你更想要这个孩子。像你这样一个无赖,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替你生孩子。我希望——哦,上帝啊,我真希望这不是你的孩子!”
她看见他黝黑的脸突然变了颜色,愤怒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使他的面部抽搐起来,就像被蜇了一下似的。
“太好了!”她心花怒放。“太好了!这下我可伤着他了!”
可是转眼间他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满不在乎、无动于衷的老样子。他伸手捋了捋一边的小胡子。
“别垂头丧气,”说着他便转身要上楼。“说不定你会流产的。”
突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生孩子会带来的种种痛苦一起涌上心头:撕心裂肺的呕吐、漫长而令人厌倦的等待、身子日渐臃肿、数小时的阵痛,这些都是男人们永远无法体会的。他倒好,竟然还敢拿她开玩笑。她真想狠狠抓他一把。此刻最能平息她心头痛楚的莫过于亲眼看到他黑不溜秋的脸上流出鲜红的血来。于是她敏捷得像只猫似地向他猛扑过去,瑞特微微吃了一惊,身子往边上一闪,同时伸出一只手臂来抵挡。地板前不久刚打过蜡,她又正好站在最高一级楼梯的边缘,就在她扑向他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全都集中到那只向前伸出的手臂上,经他一挡,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她拼命去抓楼梯的扶手,结果却扑了个空,于是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倒在楼梯上,只觉得肋骨一阵钻心似的疼痛。她感到头晕目眩,两眼直冒金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骨碌碌一直滚到了楼梯脚下。
除了那几次生孩子,斯佳丽这次还是头一回病倒,再说生孩子也算不上什么大病。那时她并不感到孤独凄凉,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可现在她却感到浑身无力,疼痛难熬,脑子昏沉沉的一片浑沌。她知道自己病势不轻,周围的人都不敢把真情告诉她,她隐隐约约感到自己也许不行了。肋骨摔断了,一呼吸就像刀割似地疼痛不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疼欲裂,浑身上下好像有许多恶魔拿着火热的铁钳烙她的皮,用钝刀子割她的肉,把她折磨得精疲力竭,一阵剧痛刚刚过去,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又一阵剧痛便又向她袭来。不,生孩子也没有这样难受。她生下韦德、埃拉和美蓝后两个小时,就能饱餐一顿,而现在不管想到吃什么都会感到恶心。
孩子得来全不费功夫,失去时却要忍受这般痛苦。奇怪的是,当她得知孩子保不住时,就像剜了她的心头肉一样,竟顾不上浑身剧痛了。更奇怪的是,这是她头一回真心实意地想要个孩子。她极力想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这个孩子,然而她的脑子太累了,除了对死亡的恐惧竟想不出任何别的东西来。死神就在这间屋子里,而她没有力量与之抗衡,没有力量击退它,她只感到恐惧。她渴望有个强壮的人站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把死神击退,直到她恢复健康,有足够的力量自己来进行战斗。
她心头的怒火被疼痛淹没了,她希望见到瑞特,但瑞特却不在屋里,她又不好意思让人去把他叫来。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情景:他从漆黑一团的穿堂的楼梯底下把她抱了起来,他面如死灰,往日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的表情,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唤黑妈妈。她依稀记得自己后来被人抬上了楼,以后的事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她醒来只觉得浑身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满屋子回荡着嗡嗡的说话声、佩蒂姑妈的抽泣声和米德大夫粗声粗气的命令声。时而还传来急匆匆上楼下楼的脚步声和人们在楼上穿堂里踮着脚尖走路的声音。这时,宛如天空中现出一道令人目眩的闪光一样,她突然意识到死亡与恐惧,她拼命尖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然而这叫声到头来却只是一种低低的耳语。
但这几乎是无望的耳语却马上得到黑暗中坐在床边的一个人的响应。她轻声叫唤的那个人用行云流水般轻柔圆润的声音回答道:“我在这儿,亲爱的,我一直都在这儿。”
玫兰妮握住她的一只手,把它轻轻地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死亡与恐惧慢慢地退却了。斯佳丽想扭过头来看着她的脸,却怎么也转不动。玫兰妮快要临产了,北佬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进城来。全城变成了一片火海,她必须赶快离开,赶快离开。但是玫兰妮要临产了,她不能走。她必须和她在一起,直到孩子出生。一定要坚强,因为玫荔需要她的力量。玫荔在忍受着痛苦——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仿佛有许多人拿着通红的铁钳和钝刀对她施以毒刑。她必须握住玫荔的手。
但是米德大夫毕竟还在,尽管兵营内的士兵需要他,他还是来了,因为她听到他在说:“神志昏迷。巴特勒船长在哪儿?”
那天晚上她觉得周围忽明忽暗,有时好像是自己在生孩子,有时又好像是玫兰妮在呼喊。在这期间,玫荔一直守候在她的身边。她的双手冰凉,却丝毫没有做出任何与事无补的焦虑的举动,也没有像佩蒂姑妈那样一味抽泣。每当斯佳丽睁开眼睛说,“玫荔?”她都立刻回答。每次她正要开口轻轻叫一声:“瑞特——我要瑞特。”但马上就像大梦初醒一样,想起瑞特并不要她,想起瑞特那张同印第安人一模一样的阴沉漆黑的脸,想起他那口总是流露出讥讽模样的白牙。
有一次她说:“玫荔?”回答的却是黑妈妈的声音:“她马上就来,孩子。”她一面把一块冷毛巾放在她的额头上,一面焦急地叫喊:“玫荔——玫兰妮,”但玫兰妮过了好久才来。原来玫兰妮此刻正坐在瑞特的床边,而瑞特喝得烂醉,头枕着她的膝盖,瘫倒在地板上,呜呜地哭泣。
每次走出斯佳丽的房间她都看到他坐在床边,房门洞开,眼巴巴地望着穿堂对面的房门。他的屋子里乱糟糟的,到处是雪茄烟蒂和一盘盘没有动过的饭菜。床上也是凌乱不堪,被子也不叠,而他就坐在上面,一刻不停地抽着雪茄,他满脸胡子拉碴,脸庞一下子消瘦了许多。他见到她时,从来不问问题。她总是在门口站立一会儿,把情况告诉他:“我很难过,她的病情恶化了,”或者是:“不,她还没问起你。你知道,她还神志昏迷呢。”或者是:“你决不可失去希望,巴特勒船长。我来给你煮点热咖啡,做点吃的。你这样会弄出病来的。”
尽管她又累又困,几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但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总是充满了怜悯、痛苦之情。她明明亲眼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看见他满脸愁容、痛苦不堪,怎么别人还会说他那些卑鄙无耻的闲话,说他没有心肝、邪恶狠毒、对斯佳丽不忠呢?尽管她疲惫不堪,但她在传达病房里的情况时总尽力使自己的态度比平时还要和蔼几分。他看上去就像一名在等候宣判、即将被打入地狱的死囚,又像一个突然置身于敌人包围中的孩子。不过在玫兰妮看来,所有的人都只是个孩子。
当她终于喜孜孜地来到他的房门口,准备告诉他斯佳丽的病情已经好转的时候,她所看到的情景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已经喝掉一半的威士忌酒瓶,满屋里酒气熏天。他抬起头来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翳。尽管他咬紧牙关,可嘴角的肌肉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她死了?”
“哦,不。她好多了。”
他说:“哦,我的上帝,”说着便用双手捂住了脸。她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在发抖,像是在打摆子。她不胜怜悯地注视着他,但当她发现他在痛哭时,她的怜悯顿时变成了恐怖。玫兰妮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泣,更万万没想到像瑞特这样温文尔雅、这样爱嘲弄人、这样能永远把握住自己的男人会抱头痛哭。
听到他嘴里发出绝望的哽咽,她真给吓了一大跳。起先她还以为是他喝醉了,心中不免有点着慌,因为玫兰妮一向害怕别人喝醉后发酒疯。但是在他抬起头的当儿,她瞥见了他的眼睛,才知道他并没醉,于是便疾步走进屋子,轻轻关上房门,向他走了过去。她虽然从未见过大男人痛哭流涕,却曾哄过许多哭泣的孩子,帮他们抹去脸上的眼泪。当她刚把一只手轻轻搁在他的肩上,他便突然用双臂抓住了她的裙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坐在了床沿上,而他已跪在地板上,把头埋在她的膝头上,用双臂、双手发狂似的紧紧抓住她,抓得她疼了好一会儿。
她轻轻抚摸着他满头乌发的脑袋,安慰他说:“好了!好了!别这样了!她很快就要好了。”
一听到她的话,他的手抓得更紧了,接着便语气急促、嗓音嘶哑、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仿佛是对着一座永远不会把其秘密泄露出来的坟茔在讲一样,生平第一次掏出了心里话,无情地剖析着自己,把自己的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玫兰妮面前。玫兰妮开始时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像个慈母般地静静听着。他把头深深埋在她的双膝之间,拼命扯动着她的裙子的皱折,说话声断断续续,毫不连贯。有时候他的话含糊不清,声音低沉;有时候却十分清晰,字字进入她的耳中。这都是些严厉、痛心的忏悔和谦恭之词。他所讲到的一些事情,就是一个女人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些秘密的事情只羞得她满脸通红,幸亏他是低着头讲这些话的。
她像对待小博一样拍拍他的头说:“别说了,巴特勒船长!你不该对我说这些事的!你现在不舒服,就别说了!”但他依旧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一边仍旧抓住她的裙子,仿佛这就是他的生命希望之所在。
他口口声声地责备自己的行为,但这些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他含糊不清地提到贝尔·沃特林,接着便拼命摇晃着她,大声嚷道:“是我杀死了斯佳丽,是我杀了她。你是不懂的。她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是——”
“你快别说了!你真是发疯了!不想要孩子?女人哪有不想要——”
“不!不!你想要孩子。可她不想要。不想要我的孩子——”
“你别说了!”
“你不懂。她本来是不想要孩子的,是我逼着她有的。这个——这个孩子——全是我的过错。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同床——”
“嘘!巴特勒船长!你这话不会——”
“那天我喝醉了,昏头昏脑的,一心想伤害她——因为她伤害了我。我想——我也这样做了——可她并不要我。她从来就没要过我。她从来不要我,我作过努力——我作过很大的努力,可是——”
“哦,别说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有孕在身,直到那天——她从楼上摔下来。她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没法写信告诉我——即使她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她也不会写信给我的。不瞒你说——不瞒你说,我要是事先知道了这事,肯定会马上赶回家来的——不管她要不要我……”
“哦,是的,我知道你会马上赶回来的!”
“老天啊,这几个星期我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整天神魂颠倒,喝得烂醉!那天在楼梯上她把孩子的事告诉我时,——你猜我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大笑着对她说:‘别垂头丧气。说不定你会流产的。’而她——?”
玫兰妮低下头,只见巴特勒满头乌发的脑袋正在她的膝盖上痛苦地扭动,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两眼瞪大。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口泻入屋内,蓦地,她好像才第一次发现,他的那双手是那么大,那么黑,那么结实有力,手背上的黑毛长得那么浓。她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后一缩。这双手看上去那么凶狠,那么残忍,然而眼下却死死抓住她的裙子,显得那么虚弱、无力。
难道当初关于斯佳丽与阿希礼的那番荒诞无稽的谣言真的传进他的耳朵被他信以为真,因而妒火中烧?不错,那些流言蜚语刚一传出他便离城出门去了,但是——他,他决不是为这事出走的。巴特勒船长向来是行色匆匆,说走就走的。他决不会相信那些闲言碎语。他这人很聪明。如果问题真是由此而引起的,那他为什么不想法开枪打死阿希礼呢?至少也会要求阿希礼作一番解释吧?
不,不会是这样的。他只是喝醉了,加上极度的紧张才生了病,满脑子胡思乱想,就像一个神志不清满口呓语的人,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男人在经受极度的紧张方面不如女人。他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也许只是同斯佳丽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口角,而他却把它看得过重了。也许他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中有一些确有其事,但不可能全部属实。哦,最后那句话决不会是真的,断断不会!任何一个像他这样深深爱着斯佳丽的男人决不会对他所爱的女人说出这种话来。玫兰妮从未见过邪恶的事,从未见过残忍的事,而今她平生第一次正视它们,她觉得这一切根本无法想象、难以置信。他一定是喝醉了,生了病。而对生了病的孩子只能好言相劝。
“好啦!好啦!”她语调委婉地说。“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同时用力甩开了她的双手。
“不,天哪,你并没有明白!你不可能明白!你——你心地太善良了,不可能明白这些东西。你不相信我,可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是一只狗。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我疯了,忌妒得发疯了。她对我一向无情无义。我本以为可以让她回心转意的,可她却依然如故。她并不爱我。她从来就没爱过我。她爱的是——”
当他那充满激情、醉意蒙眬的目光同她的目光相遇时,他突然收住了话头,嘴巴却依然张开着,好像到这会儿才刚刚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她的脸色苍白,显得十分紧张,可她的目光依然是那样坦然、亲切,充满了怜悯与决不信邪的神情。那双温柔的褐色眼睛中闪烁着宁静安详的光芒,目光深处流露出来的纯真对他不啻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把他满脑子里的酒精一下子打掉了不少,把原来那些就要冲口而出的疯话一下子打了回去。他嘴里喃喃自语地咕哝了几句,垂下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同时急速地眨着眼睛,尽力使自己清醒过来。
“我是个卑鄙的小人,”他嘴里嗫嚅着,脑袋重又颓然埋在她的膝间。“但我还没有卑鄙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刚才对你讲的那些话,你是不会相信的,是不是?你心地太善良了,决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真正的好人。你不会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是的,我不会相信的,”玫兰妮一面安慰他,一面重又抚摸起他的头发来。“她很快就要好了。别哭了,巴特勒船长!别哭了!她很快就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