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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4806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3分钟

  

  这世界出了毛病。这是一种令人忧郁、令人恐怖的毛病,它犹如一阵阴森森四处弥漫的浓雾,把斯佳丽悄悄地团团围住了。这毛病甚至比美蓝的死还要让她难受,因为最初无法忍受的丧女之痛现在正慢慢消失,变成了对天命无可奈何的屈从。而现在这种灾难将临的奇异感觉却一直困扰着她,仿佛有个黑糊糊、戴头罩的怪物就站在她身边,又仿佛她脚下的地面,只要用力一踩就会变为流沙把她吞没一般。

 

  她过去从未经历过这种恐惧。在她的一生中,她一直牢牢地立足于切合实际的判断能力,她所恐惧的仅仅限于她能够看到的东西,如伤害、饥饿、贫穷、失去阿希礼的爱等等。她一向不善于分析,现在也试图作些分析了,但却毫无结果。她虽然失去了最亲爱的女儿,但她还能经受得住这一打击,正如她曾经受住别的沉重打击一样。她的身体还很健康,钱也多得不必发愁,而且她还有阿希礼在,虽然近来她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即使是玫兰妮为阿希礼举行的那次倒霉的生日酒会以来,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的紧张关系也不再使她烦恼,因为她知道这会过去的。不,她的恐惧并不是对悲痛、饥饿或失去爱的恐惧。这些恐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种可怕的感觉使她这样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奇怪的是,现在这种折磨人的恐惧竟像她以前在恶梦中感到的那种恐惧一样。那是一阵四处弥漫的浓雾,她心惊胆战地在浓雾中奔跑着,像个迷路的孩子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却到处找不到。

 

  她想起从前瑞特总是哈哈一笑就能把她的恐惧一下子驱散。她想起他宽阔的褐色胸膛和强壮的胳臂常可以给她带来安慰。于是她又转向瑞特,用几个星期以来从未用过的目光仔细地端详着他。谁知这一瑞详竟使她大吃一惊,原来瑞特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给她带来安慰了。

 

  在美蓝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很生他的气,一直陷在自己的悲痛之中,所以对瑞特,只是当着仆人的面才客气地讲上几句话。她一直在回忆美蓝两脚飞奔时发出的嗒嗒声和开心时发出的格格笑声,所以根本没想到瑞特也可能在回忆,而且回忆时的痛苦比她的痛苦还要大。在那几个星期里,他们相互碰见或交谈,就像两个陌路人在旅馆里碰见交谈时一样客气;他们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同在一张餐桌上进餐,但却从来没有交流过思想。

 

  现在她因感到恐惧和孤独,所以只要能冲破这重障碍,她是很想这样做的,但是她却发现瑞特始终对她敬而远之,似乎不想跟她说一句知心的话儿。现在她已经不再生他的气,所以很想告诉他,她认为他对于美蓝的死是没有罪的。她很想倒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告诉他,对于女儿的骑马技术她也是很自豪的,对于女儿骗取欢心的鬼花招她也是纵容的。现在她很愿意低声下气地承认,她当时之所以口出恶言,骂他杀死了女儿,是因为她当时痛苦之极,希望刺痛他来减轻自己的痛苦。但她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机会。他总是用一种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她,使她没有机会开口。而赔礼道歉这种事儿,一旦拖下来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最后就完全不可能了。

 

  事情竟然变成这样,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瑞特是她的丈夫,他们曾经同床多年,生过一个可爱的女儿,而且一起埋葬了这一夭折的孩子,按说他们之间应该存在着一种牢不可破的关系才对。她也唯有在孩子父亲的怀抱里才能找到安慰,唯有和他才能一起回忆往事,互相倾诉内心的悲伤。虽然这些回忆和倾诉开始时也许令人伤心,但最终却有助于创伤的愈合。但从他们现在的情况看,他们竟像完全不认识的路人一般。

 

  现在他很少在家。当他们偶尔坐在一起吃晚饭时,他总是喝得烂醉。他现在喝酒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过去他一喝醉,举止就会越来越文雅,话说得越来越尖刻,总是说一些逗趣儿的、恶毒的话,惹得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现在他喝醉了,竟是愁眉苦脸,一声不响,喝到后来甚至变得呆头呆脑。有时候,到了后半夜三、四点钟,她会听到他把马骑进后院子,砰砰地敲仆人的房门,把波克叫起来,扶他走上后台阶,服侍他上床睡觉。现在瑞特竟要让别人服侍他上床睡觉!而过去他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别人灌醉,然后再把他们送上床去睡觉的。

 

  现在他变得衣冠不整,邋里邋遢了,而从前他总是修饰得整整齐齐。甚至为了让他晚饭前换件衬衫,现在也要波克跟他争论半天才行。威士忌的影响已经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来,一种不健康的浮肿、两只充血的眼睛下面的肿块正在使他长下颚上的坚实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原来肌肉结实而隆起的身躯现在看上去已松弛不堪,腰围也开始变粗了。

 

  他常常不回家来过夜,甚至也不派个人回来说一声。当然,他可能是在哪家酒馆里喝得烂醉,就在楼上找个房间打着呼噜睡着了。可斯佳丽总觉得他是在贝尔·沃特林那里。有一次,她在一家商店里碰到贝尔,见她已是一个粗俗臃肿的女人,昔日的美貌丰韵早已不复存在。尽管她浓妆艳抹,衣着华丽,但身体已经发胖,看上去再也不是个妙龄女郎了。一般轻浮的女人见到贵妇人,要么垂下双眼,要么就挑衅般地怒目而视,可贝尔见到斯佳丽却目不转睛地跟她对视着,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察看着她的脸色,竟使斯佳丽脸红起来。

 

  但现在她已不能责备他,不能对他发脾气,不能要求他忠实或者想办法羞辱他,正像她不能因错怪他杀死女儿而向他道歉一样。她只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漠,一种无法理解的愁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沉的愁苦。她感到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也许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时间去感到孤独吧。她又孤独又害怕,而且除了玫兰妮以外,再也没有人可以来安慰她了。就连她的老靠山黑妈妈也已回塔拉庄园去了,而且再也不回来了。

 

  黑妈妈走的时候连个理由也没说。她来要回家的盘缠时,只把一双疲倦的老眼凄惨地看着斯佳丽。斯佳丽流着眼泪求她留下来,黑妈妈只回答说:“我就像是听到了埃伦小姐对我说:‘黑妈妈,回家来吧。你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所以我要回家了。”

 

  瑞特一直在旁听着她们说话,他听到黑妈妈这么说,就把车费给了她,还拍了拍她的手臂。

 

  “你说得对,黑妈妈,埃伦小姐也说得对,你在这儿的工作已经干完了。回家吧。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好了。”当斯佳丽突然又气呼呼地发号施令时,他便大喝一声:“住嘴!你这个蠢货!让她走!现在还有谁想待在这所房子里呢?”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凶狠的亮光,吓得斯佳丽往后直缩。

 

  “米德大夫,你看他会不会——会不会真的精神错乱了?”后来她觉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到米德大夫那儿去求教。

 

  “我看不会,”大夫说。“只是他现在这样拼命喝酒太让人担心了。如果他这样喝下去,命也要送掉的。他太爱那孩子了,斯佳丽,我看他是想喝醉了把她忘掉吧。所以我劝你,小姐,尽快再给他生个孩子。”

 

  “哈!”斯佳丽离开他的诊所时不胜辛酸地想道。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只要有人能把瑞特眼中的那副神色去掉,把她自己心中的痛处填平,她是愿意再生个孩子的,甚至多生几个也心甘情愿。她可以生个男孩像瑞特一样英俊潇洒,还要再生个女孩。哦,再生个漂亮的、快乐的、任性的、笑声不断的女孩,决不像埃拉那样没头脑的。既然上帝非要夺走她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把埃拉夺走呢?在美蓝死后,埃拉一点安慰都不能带给她。但瑞特似乎并不想再要孩子了。至少他一直没到她的卧室来过,虽然现在她的房门从来不锁,而且通常还故意半开着想引他进来。他似乎毫不在意。现在除了威士忌和那个红头发的邋遢女人外,他似乎对什么东西都毫不在意了。

 

  过去他虽然喜欢嘲弄别人、刺痛别人,但那嘲笑往往使对方也发笑,那刺人的刻薄话中也带点幽默。现在他却变得冷酷无情、蛮横凶狠了。过去他宠爱女儿的迷人风度曾赢得四邻那些好心的太太们对他倍加赞许,美蓝死后,她们很多人都很想对他表示善意友好。她们在街上喊住他向他表示同情,隔着树篱笆跟他讲话,说她们理解他的心情。但现在美蓝已经死了,他已经没有必要再那么彬彬有礼了,他的礼貌也随之而去了。太太们为哀悼美蓝之死向他表示慰问,他不等人家说完便粗鲁地打断人家。

 

  但奇怪的是,这些太太们并不感到生气。她们理解他,或者自以为理解他。每当他在晨曦中骑着马回家,因为喝得烂醉连在马鞍上也坐不稳,对跟他说话的人都板着脸怒目而视时,这些好心的太太们便摇头叹息地说:“可怜的人!”并加倍努力对他表现出仁慈和宽容。她们为他感到难过,知道他心里难受,回到家里也得不到斯佳丽的安慰。

 

  大家都知道斯佳丽有多么冷酷无情。大家见她在美蓝死后不久就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都大为惊讶,其实她们并没有意识到或者根本也不想意识到,在她那种若无其事的后面是何等的痛苦。瑞特得到了全城人最深切的同情,但他既不知道,也不在乎。斯佳丽遭到全城人的厌恶,但这一次她却极想得到老朋友们的同情。

 

  现在,除了佩蒂姑妈、玫兰妮和阿希礼以外,她的老朋友们没有一个到她家里来了。只有那些新朋友坐着锃亮的四轮马车前来拜访。她们急于向她表示同情,很想讲些其他新朋友的闲话来排遣她的寂寞和烦恼。但她对这些新朋友却毫无兴趣。所有这些“外来人”统统是局外人,没有一个不是!她们不了解她。她们永远也不会了解她。她们对她在桃树街的宅第中过上平安显赫的生活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她们不愿意谈论她们在得到价格昂贵的绫罗绸缎和配有一组骏马的双座四轮敞篷马车之前曾经过过怎样的生活。她们不知道她以前经历过怎样的拼搏,经历过何等的困苦才有了这座大宅第,才有了这些漂亮的衣服,这些银器,才能这样招待宾客。她们对这些一概不知。而且她们也不在乎。她们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好像一直生活在事物的表面上。她们跟她没有对于战争、饥饿和战斗的共同回忆;她们跟她没有深植于佐治亚同一红土中的共同的根。

 

  因为孤独,她真希望能跟梅贝尔、芳妮、艾尔辛太太、惠丁太太一起聊聊天把漫长的下午打发过去,甚至于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梅里韦瑟太太也行。或者是邦尼尔太太也可以,再不就是——随便哪个老朋友或者邻居。因为她们了解她的过去。她们也经历过战争、恐怖和大火,她们也经历过亲人夭折的悲痛,她们也曾挨过饿,也曾破衣烂衫过过极其艰苦的生活。而且她们也都在废墟上重建起了家业。

 

  跟梅贝尔坐在一起会使她得到一种安慰,因为她记得梅贝尔也曾埋葬过一个婴儿,那婴儿是在谢尔曼率北军进攻亚特兰大之前的仓皇逃难时死的。跟芳妮在一起也会得到安慰,因为她知道她和芳妮都在实施军事管制法时的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失去了丈夫。跟艾尔辛太太在一起回忆亚特兰大陷落那天,老太太用鞭子抽着马穿过五角场时的面部表情,以及她从军粮库抢来的食品从马车上撒落下来的情景而哈哈大笑,也会有一种悲凉的乐趣。跟梅里韦瑟太太在一起比比谁讲的故事更有趣也是开心的。梅里韦瑟太太现在靠着面包房的收入,日子过得挺安稳。她会说:“你还记得刚投降那阵子,日子有多难过吗?还记得那时候,我们穿破了鞋还不知道下一双在哪里吗?瞧瞧我们现在!”

 

  是的,跟她们在一起会使她感到愉快的。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两个以前的邦联分子碰在一起,总是那么津津有味地、自豪地、怀恋地谈论起那场战争。因为那些战争岁月考验了他们的内心感情,而他们熬过来了。他们是些身经百战的老兵。她也是一名老兵,但她却没有老朋友来跟她一起重温过去的战斗经历。啊!如果能跟和她一样的人,跟那些与她有着同样的经历,知道这些经历多么艰苦然而又是他们生活中多么了不起的一部分的人欢聚在一起,该是多么开心啊!

 

  但是,不知怎的,这些人都悄悄地离开了她。她也知道这都是自己不好。过去她从来不在乎这些,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因为现在美蓝死了,她又孤独又害怕,坐在锃亮的餐桌前总看见对面坐着一个皮肤黝黑,因饮酒过度而呆头呆脑、面无表情的陌生人,这人就在她的眼皮底下一天一天地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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