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正在玛丽埃塔,突然收到瑞特拍来的一份急电。正好十分钟后有一班火车开往亚特兰大,为了赶上这班车,她什么行李也没带,只拎了一只拎包,还把韦德和埃拉都留在旅馆里托给普莉西照看。
虽说亚特兰大离玛丽埃塔只有二十英里,但在那个潮湿的、初秋的下午,火车却一直在慢吞吞地爬行,每到一个小站都要停下来让旅客上车。斯佳丽被瑞特的电报搅得心慌意乱,急着想赶回去,所以火车每次停下来,她差不多都要高声尖叫一番。火车隆隆地穿过一片片色彩暗淡的树林,经过一座座仍留有蜿蜒的胸墙残垣的红土山坡,经过一个个废弃的炮兵掩体和杂草丛生的弹坑。当年约翰斯顿手下的士兵曾沿着这条铁路一路苦战着撤退。列车员喊叫的每个站名、每个十字路口都是一场战役的名字或一次小规模战斗的场所。倘是过去,这些地方都会使斯佳丽回忆起许多可怕的往事,但现在她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原来瑞特的电报上写的是:
“韦尔克斯夫人病危。速归。”
当火车开进亚特兰大车站时,暮色已经降临;雾蒙蒙的细雨笼罩着整个城市。煤气街灯发出暗淡的昏光,在雾中成了一个个黄点。瑞特乘了一辆马车来车站接她。她一看到他的脸就吓了一跳,比接到他的电报时还要惊慌。过去她可从未见过他的脸像现在这样呆板。
“她还没有——”她大声问道。
“没有。她还活着。”瑞特搀着她坐进马车,接着命令车夫:“去韦尔克斯太太家,快!”
“她怎么啦?我不知道她生病啊。上个星期她看上去还好好的嘛。是出了什么意外吗?啊,瑞特,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厉害——”
“她要死了,”瑞特说。他的语气也像他的脸一样呆板。“她想见见你。”
“不,玫荔不会死!哦,玫荔不会死!她到底是怎么啦?”
“她小产了。”
“小——小产——可是,瑞特,她——”斯佳丽语无伦次地说。瑞特讲的这一可怕的消息惊得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知道她要生孩子吗?”
她甚至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啊,是的。我想你是不知道的。她一定是对谁也没讲过。她想出其不意地让大家高兴高兴。不过我是知道的。”“你知道?可她肯定没有告诉过你!”
“她用不着告诉我。是我看出来的。这两个月来她一直这么——开心,我就知道这决不可能是为了别的事。”
“可是瑞特,大夫说过她要再生孩子就会送命的呀!”
“真的要送她的命了,”瑞特说,接着又对车夫喊道:“哎呀,老天!你就不能再快点吗?”
“可是瑞特,她不会死的!我——我就没有,而我——”“她没有你那样的精力。她从来就不怎么健壮。她只有一颗善良的心。”
马车摇晃了一下,停在一幢平顶房子门前。瑞特把她搀下车。她惊魂未定,浑身直抖,又突然感到一阵凄凉袭上心头,于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也进去吗,瑞特?”
“不,”他说了一声,重又坐进了马车。
她匆匆奔上台阶,穿过门廊,突然打开房门,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坐着阿希礼、佩蒂姑妈和印第亚。斯佳丽心想:“印第亚怎么也来了?玫兰妮说过不许她再进这个门的呀。”里面的三个人一看见她都站了起来。佩蒂姑妈咬住嘴唇,想让它们不再颤抖,印第亚盯住她看,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却毫无敌意。阿希礼神情呆滞,像个梦游人;当他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手臂上时,他说起话来也像个梦游人。
“她说要见你,”他说。“她说要见你。”
“我现在能见她吗?”她转身对着玫兰妮的房门问,门是关着的。“不。米德大夫现在在里面。你来了我很高兴,斯佳丽。”“我是尽快赶来的,”斯佳丽一边脱帽子和斗篷一边说。“火车——她不是真的——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阿希礼?快告诉我!别这么楞着呀!她不是真的——”
“她一直说要见你,”阿希礼盯着她的眼睛说。而从他的眼神中她已经看到了对她问题的回答。一刹那间,她的心停住了,接着便有一种奇异的恐惧,一种比焦虑和悲哀都更为强烈的恐惧在她的胸中跳动起来。这不可能是真的,她一边拼命压下这种恐惧,一边感情激动地暗自想道。大夫也常会弄错的。我决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决不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就会尖叫起来了。我一定要想点别的事情。
“我不相信!”她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盯着那三张拉长的脸,仿佛在向他们挑战,看他们敢不敢反驳她的话。“玫兰妮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要是早知道的话,就决不会到玛丽埃塔去了!”
阿希礼好像清醒过来了,眼睛里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她谁都没有告诉,斯佳丽,特别是不会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骂她。她想等上三个月,等到胎儿安稳了,肯定没事了,然后再出其不意地让你们大伙儿高兴高兴,这样她就可以哈哈笑着说大夫的话有多么不正确了。那阵子她真开心哪。你知道她是多么地爱孩子——多么想要个小女孩。开始那两个月都挺顺利,可是突然一下子就——真是毫无道理。”
这时玫兰妮的房门轻轻地打开了,米德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又随手关上了门。他低着头,把灰白的胡子埋在胸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四个突然愣住的人,最后把目光停在斯佳丽身上。当他走近她时,她看到他的眼中满含着悲伤,同时又带有厌恶和轻蔑的神情,致使她惊慌的心中涌起一阵内疚。
“你总算来了,”他说。
还没等斯佳丽回答,阿希礼已向玫兰妮关着的房门走去。
“你先别去,”大夫说。“她要跟斯佳丽说话。”
“大夫,”印第亚把一只手放在他衣袖上说。她的声音虽平板,但却比言词更恳切。“让我去看她一会儿吧。我从一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可她——让我见她一面吧。我要对她说——一定要对她说——有件事——是我错了。”
她说话时,既没有看阿希礼,也没有看斯佳丽,但米德大夫却冷冰冰地看着斯佳丽。
“等一会再看吧,印第亚小姐,”他简单地说。“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不要让她听你认错而耗尽她的气力。她知道是你错了,再听你道歉只会使她心烦。”
佩蒂也战战兢兢地开口了:“求求你,米德大夫——”
“佩蒂小姐,你知道自己会大声尖叫,甚至要昏过去的。”
佩蒂挺直了她那矮胖的身体,跟大夫眼对眼地瞪了一会。她的眼睛是干的,全身的每一条曲线都显示出尊严。
“那好吧,宝贝儿,稍等一会儿,”大夫说,语气和蔼了一些。“来吧,斯佳丽。”
他们踮着脚走过穿堂,来到关着的门前,接着大夫用手紧紧抓住斯佳丽的肩膀。
“听我说,小姐,”他简单地对她悄声说道。“不准歇斯底里大发作,不准对她作临终忏悔,不然的话,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不要这么盯着我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玫荔小姐应该平静地死去。你决不能为了宽慰自己的良心而对她讲任何有关阿希礼的事情。我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女人,可如果你现在讲了什么话——我就要跟你算帐。”
还没等她来得及回答,他已打开房门,把她推进房间,然后又随手关上了房门。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些不值钱的黑胡桃木家具,灯用报纸罩着,使房间显得半明半暗。房间像女学生的宿舍一样,又小又古板;那张床头板很低的狭窄小床,那副用绳环系起来的素色网眼窗帘,那些洁净而褪了色的碎毡小地毯跟斯佳丽那间豪华卧室里那些精致壮观的雕花家具、桃红色的锦缎帷幕和绣花地毯真有天壤之别。
玫兰妮躺在床上,床罩下面的身躯已经萎缩扁平得像个小女孩。两条黑辫子披在脸的两边,闭着的双眼深深陷在两个紫色的圆圈里。斯佳丽一看到她,便背靠着门,站在那儿呆住了。尽管房间里很暗,她仍能看出玫兰妮面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鼻子也已瘪了进去。在这之前,她一直盼着是米德大夫弄错了。但现在她明白了。战争期间她曾在医院里见过很多人脸上呈现出这种枯槁的面容,她完全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不可避免的结局。
玫兰妮要死了,但斯佳丽一时却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玫兰妮不会死。她是不可能死的。在她斯佳丽这样需要她的时候,上帝是不会让她死的。她过去从未想到过自己需要玫兰妮。可现在,这一事实却像汹涌的潮水一般来到她面前,一直涌入她的心灵深处。她一向依赖着玫兰妮,正像她依赖着自己一样,可她却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玫兰妮要死了,斯佳丽才意识到自己离了她是活不下去的。此刻,当她踮着脚心慌意乱地穿过房间向玫兰妮安静的身体走去时,她才意识到,玫兰妮一直是她的剑,她的盾,她的安慰,她的力量源泉。
“我一定要抓住她!决不能让她走掉!”她一边想着,一边在床边坐了下来,慌乱之中竟让衣裙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急忙抓住放在床罩上的那只软弱无力的手,谁知那只手冰冰凉,把她吓了一大跳。
“是我,玫荔,”她说。
玫兰妮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接着,仿佛因为果真是斯佳丽而感到心满意足,便又重新合上了。停了一会儿,她才吸足一口气,轻声说道:
“答应我吗?”
“嗯,什么都答应!”
“小博——照料他。”
斯佳丽只觉得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只能点了点头,又轻轻捏了捏握住的那只手,表示同意。
“我把他交给你。”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从前,我把他给过你——记得吗?——在他生下来以前。”
她还记得吗?她怎么会忘得了那个时刻呢?她记得清清楚楚,仿佛那可怕的一天重又回来了一般;她能感受到九月里那个中午的酷热,她记起了自己对北佬怀有的恐惧之感,她听得见士兵们撤退时的脚步声,她记起了当时玫兰妮曾乞求她,倘使她死了,请她把孩子抱走——她还记得那天自己怎样憎恨玫兰妮,盼着她死掉。
“是我杀死了她,”她因迷信而极度痛苦地想道。“我曾多次盼着她死,上帝都听到了,所以现在才来惩罚我。”
“哦,玫荔,不要这么说!你知道你的病会好——”
“不。你答应我。”
斯佳丽一下子哽住了。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一定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对待他。”
“大学呢?”玫兰妮用微弱而平板的声音问。
“嗯,是的!让他进大学,进哈佛,到欧洲去留学,他要什么有什么——还有——还有——一匹小马——还要给他上音乐课——哦,求求你,玫荔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尽力挺住!”
又是一阵沉默,只见玫兰妮的脸上显出了拼命想挤点力气来说话的样子。
“阿希礼,”她说。“你和阿希礼——”没等说完,她的声音又颤颤抖抖地咽住了。
玫兰妮一提到阿希礼的名字,斯佳丽的心便突地停住了,只感到全身像花岗岩一般冰凉。原来玫兰妮早就知道了。斯佳丽把头伏在床罩上,想哭又哭不出来,像是有一只冷酷无情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玫兰妮并没有被蒙在鼓里!此刻斯佳丽已不再感到羞愧,也不再有别的什么感情,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懊悔,懊悔自己这些年来竟一直在伤害着这位温柔善良的女子。玫兰妮早就知道了——然而她却一直是自己的忠实朋友。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她把这些年重新再过一遍该有多好!她将决不允许自己的目光再与阿希礼的目光相遇。
“啊,上帝,”她迅速地在内心祈祷着。“恳求你让她活下去吧!我要弥补对她的过失。我要对她非常好。我这辈子再也不跟阿希礼说一句话,只求你让她恢复健康!”
“阿希礼,”玫兰妮有气无力地说着,把手伸出来摸了摸斯佳丽伏在床罩上的头。她用拇指和食指拉了拉斯佳丽的头发,但却像个婴儿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斯佳丽明白她的意思,知道玫兰妮想让她抬起头来。但她不敢抬头,不敢与玫兰妮的目光相遇,因为那目光早已看穿了她的秘密。
“阿希礼,”等玫兰妮又轻轻叫了一声,斯佳丽这才控制住自己。当她在上帝的最后审判日那天面对上帝,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对自己的判决时,那情景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她的灵魂在畏缩,但她还是把头抬了起来。
然而她看到的,仍然还是那对可爱的黑眼睛和那张温柔的脸,只是眼睛已经凹陷进去,现出了弥留时的呆滞神情,而那张嘴正在用力地喘息。脸上没有一丝非难和谴责之意,也没有一丝恐惧——只有一种焦虑,担心自己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这一切大大出乎斯佳丽的意料,竟使她一时不知所措,甚至没有感到如释重负。过了一会儿,当玫兰妮的手抓得更紧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使她对上帝充满了感激之情,接着便作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谦恭而无私的祈祷。
“感谢你,上帝。我知道自己不配,但我还是感谢你没有让她知道。”
“阿希礼怎么样,玫荔?”
“你会——照顾他吗?”
“哦,会的。”
“他很容易——伤风。”
一阵停顿。
“照顾——他的生意——你懂吗?”
“是的,我懂。我会照顾的。”
她用足了力气说:
“阿希礼没有——实际经验。”
倘若不是到了临终之时,玫兰妮是决不会这样评论自己的丈夫的。“照顾他吧,斯佳丽——可是——不要让他知道。”
“我一定照顾他和他的生意,我也一定不让他知道。我只给他提些建议就是了。”
当玫兰妮的目光又跟斯佳丽的目光相遇时,她竭尽全力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但这却是一个胜利的微笑。她们的目光使她们达成了默契,于是在这个极其严酷的世界上保护阿希礼·韦尔克斯的任务便从一个女人手中移交到另一个女人手中,而此事又绝不可让阿希礼知道,以免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这时,玫兰妮疲倦的脸上慢慢失去了那种极力挣扎的神态,仿佛斯佳丽一答应下来,她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你是这么聪明——这么勇敢——对我一直这么好——”斯佳丽一听到这些话,喉咙口一热便要哭出来,她连忙用手捂住嘴。此刻,她真想像个孩子似地痛哭一场,大声告诉玫兰妮:“我是个魔鬼!我一直在骗你!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那都是为了阿希礼。”
她突然站了起来,牙齿紧紧咬住大拇指,使自己重新镇定下来。这时,瑞特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是爱你的。让她的爱做你的十字架吧。”现在,这个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耍尽一切手段想把阿希礼从她手中夺过来。这罪孽已经够深重了;而现在,盲目信任了她一辈子的玫兰妮,又在弥留之际,给予她同样的爱和信任,这就使她的罪孽更加深重了。不,她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她甚至不能再说:“要挺住,活下去!”她必须让她安安静静、毫不费力地死去,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
这时房门轻轻打开了,米德大夫站在门口,威严地招了招手。斯佳丽忍住眼泪,弯下身去,抓起玫兰妮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自己原来想象的要镇定一些。
“答应我——”玫兰妮轻声说道,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
“一切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要好好待他。他——那么爱你。”
“瑞特?”斯佳丽疑惑不解地想道,这些话对她毫无意义。
“好的,我会做到的,”她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声,然后轻轻吻了吻她的手,又把手放回到床罩上。
当她走过房门时,大夫轻轻说道:“告诉两位女士,让她们马上进来。”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到印第亚和佩蒂撩起衣裙把手搭在腰间,使裙裾不致发出窸窣声,然后跟着大夫走进了房间。房门在她们身后一关上,整座房子里便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了。阿希礼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斯佳丽像个顽皮的孩子受罚立壁角似的把头倚在墙上,揉着发疼的喉咙。
在那扇房门后面,玫兰妮正在慢慢地死去,而随着她的去世同时消失的,则是多年来她一直在不知不觉中依赖着的那股力量。为什么,啊,为什么在这之前她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玫兰妮,多么需要玫兰妮呢?但是谁又会想到,身材娇小、普普通通的玫兰妮竟会是危难时可以信赖的支柱呢?平时的玫兰妮在生人面前会羞得满脸通红,表明自己的看法也胆战心惊,不敢提高嗓门,总担心老太太们会说三道四,就连对鹅喊一声“呸”的勇气也没有。然而——
斯佳丽又回想起多年前在塔拉庄园时的那个寂静、炎热的中午。当时那具北佬的尸体上灰烟还在缭绕,玫兰妮手里拖着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上。斯佳丽记得当时自己曾经想到:“多么可笑!玫荔连那把军刀也举不起来!”但是现在,斯佳丽知道,如果当时有这个需要,玫兰妮定会从楼梯上冲下来杀死那个北佬——或者自己被杀死的。
是的,那天玫兰妮曾用那只小手拖着一把军刀赶到现场,准备为她而战。而现在,当斯佳丽痛心地回首往事时,她认识到,玫兰妮是一直手握着军刀,像她的影子一样,毫不引人注目地守卫在她的身边,爱着她,怀着无限的、盲目的忠诚为她在战斗,跟北佬斗,跟大火斗,跟饥饿斗,跟贫困斗,跟舆论斗,甚至跟自己心爱的亲骨肉斗。
当斯佳丽意识到,那把曾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闪闪发光的军刀即将永远地插入刀鞘时,只觉得自己的勇气和信心也在慢慢地消失着。
“玫荔是我唯一有过的女朋友,”她凄凉地想着,“是除了母亲外唯一真正爱过我的女人。她也像母亲一样。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依恋在她的身边不愿离开。”
突然,好像是埃伦一下子躺在那扇房门后面,正在第二次离开这个世界而去。突然,她好像又在乱世之中回到了塔拉庄园,她感到孤单凄凉,因为她知道,失去了这个身体虚弱、性格温柔、心地善良的女子,失去了她的巨大支持,她将无法面对生活。
她站在穿堂里,惶惶然不知所措;起居室里炉火的闪光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了高大的阴影。整幢房子里寂静无声,像一场砭人肌骨的细雨浸透了她的全身。阿希礼!阿希礼在哪儿呢?
她向起居室走去,想在那儿找到阿希礼,就像一只受冻的动物要找到火一样。可是阿希礼不在那儿。她一定要找到他。她已经发现了玫兰妮的力量,发现了自己对它的依赖,可刚刚才发现就失去了它,但阿希礼还在。阿希礼身强力壮,有见识,能给人以安慰。在阿希礼身上,在他的爱中,有一种力量可以支撑她的软弱,有一种勇气可以消除她的恐惧,有一种舒适可以填补她的悲伤。
他一定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想。于是,她便踮起脚轻轻走过穿堂,来到他的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人答应;她便推开了房门。阿希礼站在梳妆台前,正对着玫兰妮的一副补过的手套发呆。他先拿起一只手套在看,那神态就像他从未见过那手套似的。然后他把它轻轻放下,好像那手套是玻璃做的,接着又拿起了另外一只。
她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阿希礼!”只见他慢慢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那副昏昏欲睡的冷漠神态已从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消失,此刻它们睁得大大的,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她看到那里面也流露出恐惧、无奈和惶惑;那恐惧与她的不相上下,那无奈比她的还虚弱,那惶惑比她的更深切。再看到他那副面容,她就比刚才在穿堂时更感到恐惧了。她向他身边走了过去。
“我吓坏了,”她说。“啊,阿希礼,抱住我,我可吓坏了!”
他一动没动,只是双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套盯着她看。她把一只手放在他手臂上,轻轻说道:“这是什么?”
他两眼热切地打量着她,拼命想从她身上搜寻到某样东西,但却一直没有找到。最后他才开了口,但那声音已不是他原来的声音了。
“我刚才正需要你,”他说。“我正打算像一个需要人安慰的孩子那样跑去找你呢,没想到你也是个孩子,受的惊吓比我还厉害,反而先跑来找我了。”
“不,你没有受惊,你是不会受惊的,”她大声喊道。“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把你吓倒过。可我——你一向是很坚强的——”
“如果说我一向坚强,那都是因为有她在做我的后盾,”他声音嘶哑地说,说着又低下头看了看那只手套,用手把手套上的手指部位抚抚平。“可现在——现在——我所有的力量就要跟着她一起去了。”
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度绝望的调子,吓得她忙把手从他的手臂上缩了回来,往后退了一步。在一阵令人忧郁的沉默中,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才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
“噢——”她慢慢地说。“我明白了,阿希礼,你是爱她的,对吗?”
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话来。
“我有过许多梦想,但唯有她留存在我的记忆中,唯有她曾经呼吸生存过,唯有她不曾在现实面前破灭。”
“梦想!”她一边想着一边像过去那样感到一阵恼怒。“他总是梦想来梦想去!从来没有一点实际的判断能力!”
于是她怀着一颗沉重并稍感痛苦的心说道:“你一直是个大傻瓜,阿希礼。你为什么就一直看不出她比我要好一百倍一万倍呢?”
“求求你,斯佳丽,别说了。但愿你能理解这几天我所受的折磨——”
“你所受的折磨!难道你以为我——哦,阿希礼,几年之前你就应该知道,你所爱的是她而不是我!你为什么不早点知道呢?你要是早知道了,一切事情就会大不一样,大不——哦,你本该早点认识到这一点,而不该用你那些所谓名誉和牺牲之类的话把我一直吊在那儿。如果几年前你就对我挑明,我就——当然我会感到很伤心,但我总可以想办法挺过来。可你却一直等到现在,等到玫荔要死的时候,才如梦初醒,可现在为时已晚,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哦,阿希礼,这类事情应该是你们男人先知道,而不是我们女人先知道!你早就应该看清楚,你爱的一直是她,而你之所以需要我,只是像——像瑞特需要那个姓沃特林的女人一样!”
一听到她这几句话,他不禁向后退缩了一步,但他的眼睛仍注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在恳求她不要再讲下去,恳求她给他一些安慰似的。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承认她的话完全正确,而他低垂的肩膀也恰恰表明,他内心的自责比她的任何责备都更为严厉。他默默无言地站在她面前,手里抓着那只手套,仿佛它是一只能理解他的手似的。在讲完了那番话之后的一阵沉默中,她的怒气慢慢消了下去,代之而起的则是夹杂着几分轻蔑的怜悯。她的良心使她感到极度不安。她在踢打一个已被彻底击败而失去了防卫能力的人——而她刚刚才答应过玫兰妮要照顾他。
“我刚刚答应了她,就对他说了这许多惹他伤心的刻薄话。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说这些话,任何人都没有必要说这些话。他自己全都知道,而且心里正难受着呢,”她凄凉地想道。“他还没有长大成人。他跟我一样还是个孩子,忧心忡忡,生怕失去她。玫荔知道他会这样的——玫荔对他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所以她才要我同时照顾他和小博的。这么大的变故,阿希礼可怎么挺得住呢?我是挺得住的。我什么都挺得住。我遇到过那么多事情,不挺住能行吗?可他不行——离了玫兰妮他什么也挺不住。”
“原谅我,亲爱的,”她伸出双臂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很难受。不过你要记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从未起过疑心——上帝对我们实在是太仁慈了。”
他迅速走到她身边,猛地把她抱住了。她踮起脚尖,把她温暖的面颊温存地贴在他的面颊上,并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后面的头发。
“不要哭,亲爱的。她希望看到你是勇敢的。过一会儿她就要见你了,你一定要勇敢些。决不能让她看出来你哭过。这会使她担心的。”
他紧紧地抱住她,使她呼吸都感到困难了,耳边只听到他哽咽的声音在说:
“我可怎么办呢?我——我离了她就活不下去啦!”
“我也活不下去啦,”她想。想到玫兰妮死后的漫长岁月,她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但她极力控制住了自己。因为阿希礼正依靠着她,玫兰妮正依靠着她。正像那次在塔拉庄园的月光下,喝得烂醉、精疲力竭的她曾想到过的那样:“挑重担需要强壮的肩膀才行。”是的,她的肩膀是强壮的,阿希礼的肩膀是软弱的。于是,她挺了挺肩膀,强作镇定地吻了吻他淌着泪水的面颊,这吻既没有兴奋,没有渴望,也没有激情,有的只是冷静的温柔。
“我们会有办法的,”她说。
这时穿堂里的一扇门猛地打开了,只听到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
“阿希礼!快!”
“我的天哪!她去了!”斯佳丽想道。“阿希礼还没来得及去话别呢!可是也许——”
“快!”她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因为他就像发了呆一样,站在那儿直发愣。“快!”
她拉开房门,示意让他出去。阿希礼听到她的话,浑身像通了电一般,连忙跑进穿堂,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手套。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急促地走过穿堂,接着又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
她又喊了一声:“我的天哪!”然后便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用手抱住了头。她突然感到非常疲倦,比有生以来任何时候都更疲倦。因为随着那一声砰的关门声,刚才一直支撑着她苦苦挣扎、给她以力量的那根绷紧的弦儿突然一下子绷断了。她觉得全身的力气已经用完,所有的感情也已经枯竭。现在,她已感觉不到悲伤或懊悔,也感觉不到恐惧或惊慌了。她只感到精疲力竭,只感到自己的心就像壁炉架上的那只钟一样,在沉闷地、机械地跳动着。
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一个想法涌上了她的心头。阿希礼并不爱她,而且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而她得知了这一事实并不感到痛心。按说她应该感到痛心的,应该感到凄凉、伤心,应该对着命运大声尖叫的。因为长期以来,她一直依赖着他的爱才活了下来。是他的爱支撑着她熬过了这么多艰苦黑暗的岁月。然而,事实却明摆在那儿。他并不爱她,而她也不在意。她之所以不在意,因为她也并不爱他。因为她并不爱他,所以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也就不会使她感到痛心了。
她在床上躺了下来,把头埋在枕头里。她觉得没有必要去反驳这一想法,没有必要对自己说:“可我的确是爱他的。我已经爱了他很多年。爱是不可能一下子变为冷漠的。”
因为它是能变为冷漠的,而且已经变成了冷漠。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存在过,除了在我自己的想象中,”她不无厌倦地想道。“我所爱的只是自己虚构的一尊偶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偶像。我做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然后就爱上了它。当阿希礼骑着马走来时,我见他那么英俊,那么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套在他身上让他穿上了,也不管他穿上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肯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一直爱着那套漂亮的衣服——而根本不是他本人。”
现在她可以回想一下多年以前的事了。她想起那年在塔拉庄园,自己穿着一件绣有花纹的绿色衣裙,站在阳光下,一看到那位满头金发像戴着银盔的年轻骑手便怦然心动被他迷住了。现在她看得很清楚,得到他只是她的一种孩子气的幻想,就跟那年她缠着爸爸一定要给她买的那副蓝晶耳环一样。因为等到那副耳环一到手,它们便失去了原来的价值,就像除了金钱以外,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一到了她手中便会失去原来的价值一样。同样的,如果当初阿希礼曾向她求婚而她又拒绝嫁给他,使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那阿希礼早就会变得一钱不值了。如果她能任意摆布阿希礼,看着他像别的男孩子那样,感情越来越炽热,纠缠不休,一会儿嫉妒,一会儿烦恼,一会儿又苦苦哀求,那么,只要她碰上一个新的男人,她对他的那一片痴情早就会消失了,就像薄雾一见阳光,或者轻风一吹就会散去一样。
“我真傻得够呛!”她不无辛酸地想道。“现在只好自作自受了。我一直盼着发生的事情现在发生了。我一直盼着玫荔死掉,让我可以得到他。现在她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我又不要他了。他死要面子,一定会问我是不是愿意跟瑞特离婚然后再嫁给他。嫁给他?就是用银盘子托着他把他送给我,我也不会要他!然而就算是这样,我这后半辈子照样得把他套在脖子上。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得照顾他,不能让他饿着,也不能让别人伤害他。他就好像是我的另一个孩子,事事都得依赖我。我失去了一个爱人,却又多了一个孩子。要是我刚才没有答应玫荔要照顾他,哪怕我以后永远不再见他我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