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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4751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2分钟

  

  她听到外面有人在嘁嘁喳喳低声说话,便走到门口,只见几个受惊的黑人正站在后穿堂里,迪尔西两臂下垂,吃力地抱着睡熟的小博,彼得大叔在哭,厨娘在用围裙擦着脸上的眼泪。三个人无言地望着她,仿佛在问他们现在该做什么。她把目光扫过穿堂,看进起居室,只见印第亚和佩蒂姑妈正手拉着手,相对无言地站在那儿,印第亚的脸上已经失去了那股倔强的傲气。她们也像那几个黑人一样,带着哀求的目光望着她,等着她发号施令。她一走进起居室,她们便向她围了过来。

 

  “哦,斯佳丽,现在该——”佩蒂姑妈先开了口。她那张胖乎乎孩子似的嘴直哆嗦。

 

  “别跟我说话,不然我就要尖叫了,”斯佳丽说。过于紧张的神经使她的声音变得很刺耳。两只手紧攥着插在腰间。一想到要讲起玫兰妮,一想到玫兰妮的后事免不了要她来料理,她便觉得喉咙口绷紧了。“你们俩谁都不要开口,我不要听。”

 

  她们一听到她声音里带有这种命令式的口气,便不禁往后一缩,脸上露出了百般无奈、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我决不能在她们面前哭,”她想。“我现在决不能哭,不然她们俩也会哭起来,这几个黑人也会跟着一起哭起来,那就要乱套了。我必须振作起来。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去找殡仪馆老板,要安排葬礼,要叫人把房子打扫干净,还要到这儿来接待那些来吊唁的人。这些事儿阿希礼都不会做,只好我来。哦,多么累人的重担啊!我是一向挑这种重担的,而且总是为别人挑!”

 

  她看了看印第亚和佩蒂那两张茫然不知所措、受到伤害的脸,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懊悔。玫兰妮是不会希望她对爱她的那些人这样尖刻的。

 

  “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发火,”她说,好像很费力的样子。“这都是因为我——哦,实在对不起,姑妈。我要到外面门廊上去待一会儿。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过一会儿我回来,我们再一起——”

 

  她拍了拍佩蒂姑妈,便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向前门走去。因为她知道,再在房间里多待一分钟,她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了。她一定要离开她们。她一定要哭一场,不然她的心就要碎了。

 

  她随手带上房门,走进了黑魆魆的门廊,只觉得潮湿的夜空气冷飕飕地向她迎面扑来。雨已经停了,除了偶尔有几滴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外,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世界被浓雾笼罩着,稍带寒意的迷雾中弥漫着一种年终的气息。街对面的房子一片漆黑,只有一幢房子的窗口射出了微弱的灯光,挣扎着穿过浓雾,洒在街面上,形成一束束金色的光点。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床静止的灰色雾毯裹住了。整个世界寂然无声。

 

  她把头靠在门廊的一根立柱上,准备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这场灾难太深重了,眼泪已经不起作用。她浑身都在颤抖。她生活中的这两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竟同时坍了下来,那巨大的声响还在她心中震荡,还在她耳边轰鸣。她站了一会儿,试图重新祭起她的法宝:“这一切等我明天再考虑吧,到了明天我就挺得住了。”然而这一法宝也已经失灵。现在她就必须考虑两件事。一是玫兰妮——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她,多么需要她呢?一是阿希礼——为什么自己那么盲目,那么固执,一直不肯看清楚他的真实面目呢?她知道,不管是等到明天,还是等到以后的哪一天再想这两件事,都同样会使她深感痛心。

 

  “现在我决不能再进去跟她们说话了,”她想,“今晚我决不能再见到阿希礼,也决不能再安慰他了。今晚绝对不行!明天一早我再过来,把该办的事儿办好,把该说的安慰话说掉。但今晚绝对不行!我吃不消了。我要回家了。”

 

  家不远,只隔着五个街区。她不想等哭哭啼啼的彼得给她套车,也不想等米德大夫驾车送她回家。彼得的眼泪她吃不消,米德大夫的无声谴责她也受不了。所以她没有进去拿外套和帽子,就急忙走下黑魆魆的前台阶,冲进了浓雾笼罩的夜色之中。她拐过弯去,走上了通往桃树街的长斜坡。路面虽然潮湿,但万籁俱寂,连她的脚步也没有一点声音,恍如在梦中一般。

 

  她顺着斜坡一路走上去,只觉得胸中涨满了泪水却又涌不上来。同时她又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从前也曾经置身于这样一个又冷又暗的地方,置身于同样的环境之中——不止是一次而是很多次。我真傻,她不安地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这是她的神经质在捉弄她,但这一恍恍惚惚的感觉却缠住她不肯离去,而且慢慢地渗透到她整个心中。她疑惑地看了看周围,这种可怕而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突然像一只动物察觉到危险那样猛地抬起了头。这都是因为我精疲力竭的缘故,她试图安慰自己。今晚真怪,雾这么大。过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雾,除了——除了!

 

  突然,她想起来了,同时恐惧也涌上了心头。她想起来了。在过去的无数次恶梦中,她就曾经在这样的雾中奔跑,穿过一个没有界标、常有鬼魂出没的地方,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的浓雾,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幽灵和鬼怪。现在她是又在做梦呢,还是她的梦正在应验?

 

  突然,她像是离开了现实世界,茫茫然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种恶梦似的感觉重又向她袭来,而且比以往更加强烈,使她的心狂跳不已。她又一次陷入了死亡与寂静的深渊,就像有一次在塔拉庄园时那样。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不复存在,生活变成了一片废墟,唯有恐慌像阵阵冷风似的在她胸中怒吼。迷雾引起的恐怖死死地抓住了她。她开始跑了起来。像过去在无数次的恶梦中奔跑一样,现在她也是被一种无名的恐惧驱赶着,没有目标地盲目乱跑,拼命想在那团团迷雾中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顺着那条黑魆魆的街奔跑着,她的头低垂着,她的心在怦怦直跳,潮湿的夜空气沾在她嘴唇上,路边矗立的树木好像正对着她威逼过来。在这潮湿寂静的荒野之中必定有个藏身之处!她沿着那条长长的斜坡气喘吁吁地跑着,湿裙子冰冷地裹住了踝节部,两叶肺像要炸裂一般,带子束紧的胸衣压迫着肋骨顶住了心脏。

 

  突然,眼前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盏灯光,接着是一排灯光。虽然灯光模模糊糊,摇曳不定,然而它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她过去的恶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灯光,有的只是灰蒙蒙的迷雾。她的心一下子抓住了这些灯光。因为灯光意味着安全、意味着有人、意味着现实。她突然停了下来,攥紧双拳,极力想把心中的恐惧赶跑。她两眼紧紧盯住了那排煤气灯,因为正是这些煤气灯向她表明,这里是亚特兰大的桃树街,而不是那个鬼魂常在的梦幻世界。

 

  她喘着粗气在一个下车台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神经,仿佛它们是些绳索,正从她手中迅速滑走似的。

 

  “我刚才一直在跑——像个疯子似的一直在跑!”她想道,浑身仍在颤抖,只是不那么害怕了,可心里仍在怦怦乱跳,跳得她直想呕。“可是我在往哪儿跑呢?”

 

  现在她的呼吸已经比较平稳,她双手叉着腰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前面的桃树街。在那边斜坡的尽头就是她的房子。那房子看上去好像每个窗口都有灯光,而且灯光都很明亮,足以驱散眼前的迷雾。啊,这就是家!实实在在的家!她望着远处房子的模糊轮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感激和渴望之情,精神上似乎也感到了一种平静。

 

  家!这才是她想要去的地方。这才是她拼命跑着要去的地方。跑回家去找瑞特!

 

  一经认识到这一点,她便像全身挣脱了锁链一般,同时也消除了她在梦中常常感到的那种恐惧。原来自从那天夜里她一路颠簸逃回塔拉庄园,发现世界已临近末日以来,这种恐惧便常常来侵扰她的梦境。那晚一到塔拉庄园,她便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安全、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理解——而所有这些体现在埃伦身上的东西都曾经是她少女时代赖以生存的保障。虽然后来她获得了物质上的安全,但在梦中她仍是一个受惊的孩子,仍要四处寻找那已经失去的安全和那个已经失去的世界。

 

  现在她才认识到自己在梦中一直寻觅的那个避难处,那个一直被迷雾遮住的温暖而安全的地方。这温暖而又安全的地方并不是阿希礼——哦,决不是阿希礼!阿希礼就像一盏沼气灯,身上并没有多少温暖;他又像一片流沙,一点也不安全。这温暖而又安全的地方乃是瑞特。因为瑞特有着坚实的臂膀可以把她抱在怀里,有着宽阔的胸膛可以让她把疲倦的头偎依在上面,有着嘲弄的笑声让她对一切事物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瑞特还有着充分的理解力,因为他也像她一样,看问题实事求是,不会被名誉、牺牲或对人性的高尚信念等等不切实际的观念蒙住眼睛。他是爱她的!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尽管他常常对她冷嘲热讽,他却是爱她的呢?倒是玫兰妮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并在临终前还叮嘱她“要好好待他”。

 

  “哦,”她想道。“我也跟阿希礼一样,又愚蠢又盲目。我本该早就看出来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靠在瑞特的爱这堵石墙上,但对他的爱她却始终没放在心上,正像她始终没把玫兰妮的爱放在心上一样,自以为她的力量都来自她自身一人。今晚早些时候,她已经意识到,在她与生命的多次激烈搏斗中,玫兰妮一直与她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现在她又认识到,瑞特也一直默默地躲在幕后、爱着她、理解她、随时准备着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在义卖会上,是瑞特看出了她渴望跳舞的心情,带着她跳起了弗吉尼亚舞;是瑞特帮助她摆脱了居丧的束缚;在亚特兰大沦陷之夜,是瑞特冒着大火和枪林弹雨护送她脱险的;是瑞特借给她钱使她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每当她深更半夜从恶梦中吓得哭醒过来,又是瑞特在旁边安慰她——哦,如果不是对一个女人爱到发狂的地步,有哪个男人会做出这些事情呢?

 

  树上的露水落在了她身上,但她毫无觉察。浓雾在她四周飞旋,她也毫不理会。因为,她一想到瑞特,一想到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他那口雪白闪光的牙齿,他那对机灵的黑眼睛,她便浑身颤抖起来。

 

  “我爱他,”她想道。像以往一样,她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就像一个孩子接受一件礼物一样。“我不知道我已经爱了他多久,但我的确是爱他的。要不是有阿希礼,我早就会意识到这一点了。对于世上的一切,我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因为阿希礼挡住了我的视线。”

 

  她是爱他的,爱他这个流氓、恶棍,爱他的毫无顾忌,爱他的不讲名誉——至少是不讲阿希礼心目中的那种名誉。“让阿希礼所讲的名誉见鬼去吧!”她想道。“阿希礼所讲的名誉总是让我受骗上当。是的,从一开始他常来看我,我就受骗了,因为他明明知道家里是要他娶玫兰妮的。瑞特就从来没有让我上过当。即使在玫兰妮为阿希礼举行生日宴会的那个可怕的晚上,他本来应该拧断我的脖子的,但他还是拉了我一把。即使在亚特兰大沦陷之夜他把我撇在路上,那也是因为他知道我已脱离了危险,总有办法可以安全到家的。即使像那次在北军的战俘营里,我问他借钱,他要我以身体作担保时,他也只是在考验我,他是决不会糟蹋我的。总之,他一直都在爱着我,而我对他却那么刻薄。我曾一再伤害他,而他为了顾全面子才没有发作。在美蓝死的时候,我竟然——哦,我怎么能那样不近人情呢?”

 

  她站了起来,望了望斜坡上的房子。半个小时以前,她曾想到自己除了钱财以外,已经失去了世上的一切,失去了生活中可以留恋的一切:埃伦、杰拉尔德、美蓝、黑妈妈、玫兰妮和阿希礼。正是失去了这一切,才使她认识到,她是爱瑞特的——她爱他,因为他坚强而无所顾忌,感情炽热而又讲求实际,正像她自己一样。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她想道。“他会理解的。他一向是理解的。我要告诉他我一直有多么傻,我要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我一定要补报他。”

 

  突然,她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快乐了。她不再害怕那黑暗或迷雾了。她的心在欢唱,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怕它们了。不管将来遇上多大的雾把她团团围住,她都知道可以到哪儿去寻求庇护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斜坡向家中走去。她恨不得能马上回到家里,只觉得这条街太长了,太长了。她把衣裙撩到齐膝处,轻快地跑了起来。但是这一次她并不是因为害怕才跑,而是因为到了家可以扑进瑞特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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