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时间能冲淡一切，却无法冲淡我对那段日子的怀念。或许，那段日子在人看来非常平淡，但于我，却是刻骨铭心。

 

有梦的地方

 

那年我初中毕业，由于家里没钱，辍学了。托表舅的表弟的堂哥的福，我进了市一所中学的食堂。那是一所省重点高中，有三个食堂，我进了三食堂，是最好的。

初到食堂，我只做些打杂的事，跟老板买菜、择菜、煮饭、洗碗、抹桌子。我不太爱说话，但手脚还算麻利，所以老板和同事们都对我没什么意见，还处处关照我。

两个月后，老板让我学炒菜。我的师傅叫陈小嵩，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女朋友。据说他通晓南北菜理，会做多种湘菜、川菜和粤菜。只可惜我没这口福，他从来不炒食堂里面人吃的菜。他对我很凶，常因一点小事骂得我无地自容、狗血淋头。他比老板娘还罗嗦，可我不敢还嘴。因为那样他会骂得更厉害。

或者说严师出高徒，或者因为我悟性好又勤奋吧，两个月后，食堂菜谱上所有的菜我就都能炒好了，甚至还可以与其它师傅媲美。

那段日子很平淡，也很寂寞。我不爱说话，我没有朋友。除了问顾客炒什么菜外，我从不主动与人搭讪。我不敢也不想在校园内走动。每回看着高大的教学楼、听着朗朗的书声，瞧着同龄的学生们在宽敞的教室里上课，我的心就痛得难以忍受。说实话，我很羡慕，很嫉妒。我甚至恨我的父母，要不是父亲英年早逝，我就能和他们一样坐在宽敞的教室里读书，要是母亲能赚足够的钱，我也不会辍学。我的中考成绩可是全县第二名呀。然而我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于是我不愿走出食堂，天天窝在食堂一角的那个属于我的小窝里，倒在床上，静静发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敢想。曾经的梦已逝去，前途、希望、理想已成泡影，想亦无益。

那段日子里，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我渐渐能够从一个人的眼神里读到许多东西了，我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人情冷暖，什么是善良，什么是自卑自贱，什么是自傲，什么是自尊。我学会了根据心情决定一份菜的可口与马虎。

那段日子里，我注意到了一个女孩，她和我年纪仿佛，大约是高一的。她每天吃饭都很晚，极有规律，早餐7：00，午餐1：00，晚餐6：00.这三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已吃完饭了，食堂里几乎没人，连其它几个师傅也休息去了。我便被留下来炒菜。我很乐意为她炒菜，她长得不算漂亮，但眉清目秀，她的声音很甜、很动听，她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充满着温存与友善。——我甚至敢肯定，她是尊重每一个劳动者的。她从来不向我提什么要求，但我每次给她炒得最好，油水和份量都最足。

她每次都带一两本书，有时是教科书，有时是小说、散文、传记等。也屡次的，她激起了我对书的渴望。我好想闲暇时也能看看书啊！我讨厌在那小窝里发呆。然而我没钱，买不起。每月那点微薄的工资绝大部分都寄回家了。弟弟还在读书，我得为他攒些钱。我不能让悲剧重演。学校图书馆是不向我这样的人开放，食堂里其他人也不看什么书，他们宁愿睡觉压马路。于是，每次看见她的书我就心馋。我无数次想借，可没敢。我不知她会不会借我，我不敢冒昧。

那天中午，她依然是1：00来吃饭，食堂依然没人，我依然为她留着一个炉子没封火。她仍然要我炒了个茄子炒蛋，然后就坐在旁边翻书去了。我一眼瞥见了她的书，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初中时，老师曾介绍过这本书，可从未看过。我决心向她借，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怯怯地问：“小姐，请问我能借你的书看一下吗？”炒完菜，乘她吃饭的空儿，我小心的问。她看了看我，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慷慨的说：“没关系，你看吧。”我连连道谢，慌忙跑进小屋，用香皂搓干净那双油污的手，然后出来捧起书坐在她旁边看了起来。我完全不知道那样子是不是叫虔诚。我读得很投入，我完全被保尔吸引了，我佩服他的勇气，他的反抗精神，他敢往神父的面包里撒烟灰、他能不说二话到火车站的食堂里烧水，他能勇地捍卫自己的尊严……我心潮澎湃，竟忘了时间。抬起头来时，她已不见了。桌上有张纸条，我看到一手漂亮非常娟秀的行楷字：你好，我等不急了，我还要去学习，又不忍心打扰你，所以先走了。书你先看着，看完后再还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看书，以后我会尽量借书给你看，好吗？……我叫尹婷，别小姐小姐的叫，听着别扭……

我的眼角湿润了。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我一向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时我却再无法控制自己了。“尹婷，多好的一个女孩。”我细细品读了这本书。我完全被保尔顽强、刚毅、自信、果敢、勇于拼搏的革命精神所吸引、折服了。我觉得自己应该以他为榜样，可现在又处和平年代。我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可又不知往哪使。我又想起了我的前途、理想、曾经的梦。可前程惘然，梦依旧飘渺。我能做什么？一个小小的食堂里的小厨子。

我终于发现了自己坚强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脆弱的心。

我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想找个人听我诉说，给我出主意，我不愿意、也不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小食堂里。找谁呢？找老板？找同事？他们不会理我的，他们会认为这好笑，我知道他们。除了尹婷我举目不识一人了，我决定跟她讲。她很善良，善解人意。可我没这勇气，试了好多次都无法启齿。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又是一个中午，我郑重的对她讲：“尹婷小姐，我有话想对你讲，并想让你给我出出主意……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可我想找个人谈谈，我想到了你……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朋友的话。”我当时的样子大概很窘，满脸通红，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发颤。她听了以后哈哈的笑了起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讲吧，我洗耳恭听。不过你直接叫我尹婷就可以了，我说过，叫我小姐听起来挺别扭的，何况我们还是朋友。”我心里涌强大有暖意，在这儿，我终于有了个朋友了。“噢，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叫贾山，西贝贾，高山的山。”于是我谈起了保尔，说起了对他的崇拜。接着我便讲起了我父亲的早逝、我的不幸经历、辛酸忍辱的历史、我的辍学……说着说着，我不禁哭了。我头一次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而且还是刚成为朋友。她也流泪了，我看见她把湿透了的手巾往口袋里塞。

最后，我的诉说几乎变了自言自语，像一只迷途的羊在发出求救的呼唤：“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听完后，没说什么，擦干眼泪，走了。

整个下午我都不知做了些什么，浑浑噩噩的。

然而晚饭的时候，她对我说：“坚强些，贾山，你的路还长，你还年轻。有句话叫'年轻没有失败'，我认为这很对。你应该重新树立起你的理想，你的坐标，寻回曾失去的梦，努力去为之奋斗，为这拼搏……你看看这篇报导吧！”她递给一本《知音》。我看了，那里讲了一个叫师彪的人，他有着比我更悲惨的命运，其父也和我一样，是在他六岁时去世的，可第二年他母亲又瘫痪了。倔强而又坚强的他不要别人的施舍，通过自己顽强不懈的拼搏，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为母亲治病，后来，他读了大学，考上了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这报导并不很长，我一口气把它读了三遍。读完后，我愣了好久。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你曾经是有梦想的，对吗？”她问我。我点头。“你愿意寻回曾经的梦吗？”我又点头。“那就够了，你现在又有梦了，有梦的地方就有希望，不是吗？我相信你不会比师彪差，真的，你也应相信自己，对吗？”我再一次郑重的点头，我在心底发誓：尹婷，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于是我又拾起了旧日的梦，旧日的书，一边赚钱，一边复习。

日子仍一如即往的流逝，可我再也不孤独了，我的生活中又有了阳光。尹婷仍按习惯到食堂吃饭，我们仍然经常聊天，她的见识很广，天南海北、天马行空讲得我佩服不已。她还给了我高中的课本，有时候她还辅导我。当然，我们的接触绝大多数是在食堂、在餐桌上进行。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的一天，她忽然没来吃饭，我心里很是不安，以后很久我都有见到她。我心里很失落、很惆怅，我真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

我想去找她，可没那勇气。一个食堂里的厨子到学生教室去找人，我不知别人会怎样看我、看她。我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懦弱。

两个星期后，一个叫任芳的女孩找到我，给了我一本书，说是尹婷要她交给我的。我急问尹婷怎么了。她只是告诉我说尹婷很好，说是尹婷要我别多心，我和她还是朋友，要我努力，将来读个好学校，做个师彪第二，甚至超过他。

我想她一定有她的原因的。可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一天中午，我心中烦闷，失落的走在校园的道林荫里，碰到了一群男生，大概是和尹婷一个班的。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分明在说我什么。我隐约听见：“就他那德馨，一副穷酸相，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我顿时明白了一切。我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就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指指点点了。我踉踉跄跄的回到食堂，蜷缩在那个属于我的角落。

后来，我要离开那所学校了，她来了送我。她还送了我本一书，是路遥的《人生》。她似乎要说什么，可又没说，走了。以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是个好姑娘，可我再也不愿去找她了，我想我不能影响她，给她增麻烦。我摩挲着手中的书，看着她渐渐远去，眼前再一次模糊了。

翻开书的扉页，尹婷娟秀的字迹再一次呈现在眼前：贾山，请原谅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直接交往了。真的很对不起，虽然你我心中坦然，可人言可畏。我们还是朋友，对吗？记住——有梦的地方就有希望！祝你成功！你永远的朋友：尹婷。

再后来，我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攒足了够我和弟弟一年的学杂费后，便一边打工，一边复读，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再再后来，我又参加了中考，因为不是应届生，便以优秀的成绩考入了中专。

再再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我在专业并不怎么吃香的中专里努力学习，不懈奋斗，我的专业成绩优良，还当了学生干部。我明白我的努力不完全是为了自己，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尹婷，为了曾经的暗誓，所以多少回心力交悴时、想放弃时，又因心中想着“尹婷”，想着她的“有梦的地方就有希望”而心不由已了。

再再再再后来，那就是将来了……

那段日子啊！那个叫尹婷的女孩，你还好吗？

（2001年9月）

 

这篇文章是两年前写的，现在翻出来看看，自己仍然感动，于是，想拿出来和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