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
进入十一月,天气渐渐转凉。纵横阡陌间,水稻已经归仓,棉花进了院落……只剩下甘蔗不合时宜的站在寒风中,它们那被霜打过的身体充满了无奈和压抑的愤怒情绪。
眼看着原野渐次凋敝,甘蔗却只能苦苦地撑着身子,它们那凄凉激越的叫声,扰得满世界不得安宁。可季节忘了它们,不对,是种植它们的人忘了它们。
有一天,甘蔗的种植者终于想起它们了,就磨了砍刀下地。甘蔗看到有人提着刀来了,兴奋地呼唤:“主人想起我们了!主人想起我们了!”很快,欢快的呼唤变成了怒吼。砍刀之下,一根甘蔗还来不及向它的同伴告别,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砍刀切过的断面,像另一把刀,立在大地上,齐刷刷地矗立着,光秃秃的头颅似乎在向种植者呼喊:“还我躯干!”
冬天的乡村,一株甘蔗在呼唤,就能证明万物尚有气息,一旦甘蔗被砍身,大地便一片死寂。
后来,有的甘蔗去了制糖厂,有的甘蔗去了水果摊。它们在新的环境里,做着它们忧伤、甜蜜抑或幸福的美梦……也有一些甘蔗还是要回来的,它们将代表同类,带着它们的遗传密码,重新回到土地上,加入新一轮的生长。一代代甘蔗,把它们从远古承接下来的基因,和一年年累积下来的对生长环境的记忆与调适传到这里,又通过它们传下去。传下去的时候,又加入了这块土地里的天文与地理,加入了它们因应环境变化的努力。
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年,种植者发现自己扛不动的甘蔗,后辈们轻轻松松就提起来了;过去一跃而过的水沟,现在不敢跨了。步履越来越滞重,眼神也越来越浑浊……想着这些不明不白的事情,他蓦然发觉自己老了。有一天,他终于挣脱了拐杖,从躺了很久的床上爬起来,从坐了很久的轮椅上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这个村庄最后一眼,冲着上天发出他最后的吼声,然后,带着他一生中所有的恩怨情仇、风光荣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这一走,悲痛欲绝的情绪便在他的亲朋好友中漫延,送别的鞭炮迅速划破村庄的上空,一支支悲凉的曲子在田间地头穿梭,一场村子里最隆重最繁文褥节的呼唤从此拉开大幕。他那颗疲惫的心可以平静地休息了,但是,整个村子里的人却要为他呼唤好几天,对逝者来说,这是他一生中享受到的规格最高也是最后的一次饯行。他默无声息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安然地享受着人们对他的呼唤,这种至死才能享受到的礼遇,会让他的灵魂得到些许安慰。
先是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打了个愣,嘴里呼唤了一句什么,孤单的身影便如枯黄的蔗叶悄然地坠落,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们走了。我的父亲便是他们中的一员,那年冬天,父亲被大地像收割甘蔗一样收割了,随即,母亲发出一声呼唤:“老头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这么多孩子怎么办啊!”紧接着,呼唤声在人群中炸开了:“父亲,你不能走啊!”这声音刚开始还只是悲哀,后来就是嘶哑、混沌,再后来便带有血的味道,这排山倒海般的呼唤,还是没有喊醒父亲。七岁的我,夹杂在人群里面,被悲伤和呼喊声包围着,不知所措。
小时候,乡村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和我的童年伙伴一遍遍的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生怕别人找到自己,使劲往甘蔗地里躲,往草垛里钻,往树上爬。可不管我们藏在哪里,游戏结没结束,天一擦黑,烟囱里冒出烟来,此刻,一声“回来吃饭”的呼唤,就是游戏的终止符,即便从不同的母亲嘴里呼唤出来,我们都会从甘蔗地里出来,从草垛里出来,顺着呼唤一一回到自己的母亲身边。
我的母亲从我大哥喊起,一直喊到我,喊出了生活的点点滴滴与艰辛苦痛,喊大了她的一个个孩子。每次我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回来,先叫我洗手,然后从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围在一起用餐,唠着家常,共享家庭最温馨最美好的时光,感受那贫瘠岁月里滋生的温馨恬淡。
多年以后,从甘蔗地里出来,从树上下来的少年,又一个个地溜出了村庄,藏到一个个很远的地方。那年高考后,我也从乡村走进了城市,藏在一个离故乡上千公里的地方。我曾以为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呼唤了,但是,我错了,走得越远,年龄越大,那句“九满,回来吃饭”的呼唤声就越清晰。每当我想家的时候,每当我孤独失落的时候,我总感觉有人在喊我回家吃饭,环顾四周,却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留守在乡村的母亲,想念儿女了,便站在家门口,朝村庄里呼唤,偌大一个村庄,只有回音,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