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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静院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林徽因传     作者:张清平      字数:本文有8895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3分钟

  

      北总布胡同3号,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垂花门廊,方砖铺地,院子里种着石榴树、槐树,还有海棠花和马缨花。

 

      宽敞的居室里,陈设着徽因和思成从旧货店里挑选的硬木家具。沙发旁,有他们在野外考察时捡回来的残损石雕。阳光从南窗射进屋内,照着书架上、案几旁满满的中英文书籍。墙上是梁任公为他们手书的条幅: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徽因、思成开始了在营造学社的工作。思成留美期间,确立了以中国建筑发展史为自己的研究方向。而建筑在中国历来被认为是一门手艺,由工匠师徒相传,没有留下什么文字记载。几千年的古代中国,有关建筑技术方面的书籍仅有两部,一部是宋代李诫的《营造法式》,另一部是清代的《工程做法则例》。《营造法式》由于年代久远,许多建筑术语让现代人不知所云。思成就从较为切近的清代的《工程做法则例》入手进行分析研究。受过西方教育的思成不满足于钻故纸堆诠释文字,他更重视对照古建筑进行实证考察。

 

      营造学社社址在中山公园的一排平房里。这里远离游人,环境很清净。梁思成找到两位一辈子在故宫做建筑维修的老木匠,对照《工程做法则例》,开始了对古代建筑的解析和研究。他说:“有《工程做法则例》做教科书,木匠们做教员,清代宫殿做教具,对清代建筑方法和规则的研究开始有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徽因则协助思成搜集资料,绘图摄影,研究历史典籍,制作整理卡片。

 

      思成的案头是一摞摞古建筑构件的草图,他指点着图纸告诉徽因,这叫做“蚂蚱头”,那叫做“三福云”。徽因觉得,那些遥远而生疏的名称一下子变得贴近而清晰,她兴奋地说道:“这些名称多么生动形象!古代匠人的想象力不能不令人钦佩。”

 

      他们的工作庞杂而琐细,但又必要而切实,就像在欣赏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之前,必须懂得和熟悉那个国家的文字一样。要研究中国的建筑历史,必须熟知中国历代建筑施工技术、方法的演变,如此才能对历代建筑艺术的年代及其价值予以准确的定位。思成、徽因在这种工作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

 

      他们计划着,一旦手上的工作有了眉目,就到外地去实地考察、测绘那些散落在各地的古建筑遗存。

 

      一个凉爽的早晨,金岳霖正在屋里看书,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他。他出门一看,什么人也没有。“老金,老金”,这叫声好像来自空中。他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思成和徽因高高地站在前院正房的屋顶上,笑嘻嘻地喊他。老金知道,这是思成和徽因在学着攀援、上房,为以后外出考察做准备。他有些担心那房子的屋顶不太结实,连声说道:“还不赶快给我下来!”

 

      徽因觉得好玩儿,笑着在房上走着。思成扶着她下了房,来到老金家。

 

      老金早已吩咐仆人泡好了茶。闲聊间,老金说:“我送你们一副对联:上联是‘梁上君子’,下联是‘林下美人’。”

 

      老金平时就喜欢作对联,常常把朋友们的名字嵌入联中。他曾以他的朋友兼同事吴景超和龚业雅夫妇的名字作了一副对联:“以雅为业,龚业雅非诚雅者;维超是景,吴景超岂真超哉。”他还给陶孟和的夫人沈性仁作过一副对联:“性如竹影疏中日,仁是兰香静处风。”

 

      他作的这副对联又巧妙地嵌入了思成和徽因的姓。思成听了高兴地说:“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否则我怎么能打开新的研究路径,不还得纸上谈兵吗?”徽因的反应则不同,她说:“真讨厌,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好像一个女人就没有什么事可做,好像只配做摆设似的!”

 

      老金知道,徽因不仅在建筑学研究上十分痴迷,而且在诗歌创作上亦有不俗的成绩。老金很喜欢徽因的诗,每次读到都会对徽因谈自己的感受,肯定徽因的创作,鼓励徽因继续写下去。所以,对徽因的不满他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欣然赞同。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是徽因、思成和朋友们聚会的时间。因为金岳霖是单身,无人打扰,所以聚会通常是在金家,有时也在思成和徽因家。

 

      金岳霖和梁家同住一个院子。梁家住前面的大院,老金住后面的小院。前后院各自单门独户。

 

      后院很小,没有什么树。金岳霖种了一棵姚黄,栽在一个特制的大木盒里,几个人才抬得动。仲春时节,姚黄花开,如火如荼。

 

      老金把最大的一间南房当做客厅,客厅靠北墙摆放着八个大书架,书架上以英文书居多。客厅的南面,围着一圈沙发,墙上挂着邓叔存作的水墨山水。

 

      老金有一个洋车夫,一个会做西餐的厨师。在他这里,朋友们喝咖啡,吃冰淇淋。咖啡是老金特地吩咐厨师按朋友们的口味做出来的。因为老金是湖南人,朋友们笑称这里为“湖南饭店”。

 

      常来这里参加聚会的有清华大学政治学教授张奚若、哲学教授邓叔存、经济学教授陈岱孙、国际政治专家钱端升、社会研究所所长陶孟和、考古研究所所长李济、北京大学教授、作家沈从文,徐志摩如果不回上海,也会在星期六下午到来。

 

      老金精通英文,习惯于用英文思考哲学和逻辑学问题,但他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浸濡很深。他对中国山水画有很高的鉴赏力,还酷爱京剧,家中收藏有许多京剧名角的唱片,自己也能唱得有板有眼。他还喜欢斗蛐蛐比赛这种游戏,他认为斗蛐蛐涉及技术、艺术和科学问题。

 

      政治学家张奚若,早年先后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和伦敦大学,是一个非常直率而重原则的人。朋友们说他的性格是“完全四方的”。他坚持“述而不作”,一生只写过一篇政治学论文《主权论沿革》,但却以自己的学问和人品在清华的教授中受到敬重。

 

      陈岱孙是一位高大、严肃、不苟言笑的经济学家。钱端升对国际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明晰的见解。李济曾在哈佛大学攻读人类学和考古学,这时期正领导着中央研究院考古所对殷墟的发掘。

 

      小说家沈从文是梁家的常客。他创作的湘西风情小说为当时的文坛吹送着一股新鲜而强悍的风。林徽因非常喜欢沈从文小说的风格和他作品中的人物,尽管这些作品所描写的生活距离她的生活是那么遥远。

 

      这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大多出生于士绅之家,家学渊源使他们自幼熟读经书,具有深厚的国学根基。青年时代又接受了五四“民主”、“科学”思想的洗礼。他们走出了国门,立志用科学方法研究中国的过去和现在,期待着中国尽快走上现代化的道路。特定的时空经纬成就了他们,他们学贯中西、文通古今,视野开阔,抱负远大,其人格构成和知识构成都有着传统士人所不可能具有的新型质地。

 

      三十年代初,社会生活相对稳定。他们大都成家立业,有较高的经济收入,在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的当时,这批文化教育背景接近、情趣爱好相投的文人学者,需要有这样一个场所来定期交流信息、探讨问题、联络感情。每个星期六下午,他们聚在一起,不同的学科,不同的思想见解,不同的感受,在这里交流和碰撞。这样的聚会,对于他们来说,是精神的聚餐,心灵的盛宴,滚滚红尘中的绿洲。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彼此的交流中得到了认同,这种认同使他们在这乱纷纷的世界里确立了自我。

 

      北总布胡同3号的院子外面,一排洋车停在胡同的树荫下,车夫们有的眯着眼打盹儿,有的在聊闲天儿。

 

      金岳霖的车夫王喜,一手提着一壶凉茶,一手抱着一摞碗,招呼相识的伙计喝茶。

 

      一堆人喝着凉茶,漫无边际地闲聊着。突然有人问:“王喜,听我们老爷说,你们家老爷居然有时候会忘了自己的名字!真有这事儿?”

 

      王喜是个老实人,平时不怎么说话,看到大伙儿都瞅着他,想听他说话,也来了精神:“可不!那一回我们老爷打电话,找东局56号的陶先生(即陶孟和),那边传电话的一定要我们老爷报自家个的姓名,可老爷愣是想不起来。他扭脸儿问我,甭说,我还真不知道我们老爷的全名儿。老爷又问,你就没有听见别人说起过?我想想,回答说,只听说人家叫您金博士。一个金字提醒了老爷。这么着,电话才算打通了。”

 

      车夫们禁不住全都“哧哧”地笑了起来。

 

      王喜正色道:“我们老爷可是有大学问的人,会说好几国的话,看的书都是洋字码儿。”

 

      此时金岳霖的客厅里,笑语声声,谈兴正浓。林徽因的话题吸引住了在座的朋友。

 

      她正向大伙儿介绍最近看过的一本书——《京师坊巷志》。这是清光绪年间葆真堂刊本,由义乌朱一新所作。该书钩沉考证了元明以后京城街巷的规模建置及其名称沿革,为他们研究北京的建筑历史提供了依据。

 

      徽因谈到,据该书考证,大清门外,即如今的正阳门外,俗称棋盘街,早在元代就极尽繁盛,“四周列肆长廊,百货云集,又名千步廊”。到了明清两代,继续用千步廊作为皇宫前的附属建筑。

 

      “可是,”徽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这本书却没有谈到,早在隋代的汴州,就有这样的桥市。北宋建都汴梁时,正对着汴河州桥一带被称为御街,而两边的廊屋也被称为御廊。《东京梦华录》记载,宫门南面御街阔约三百余步,两边的御廊原本准许市人买卖其间;自宋徽宗政和年间后,此处买卖才被禁止……”

 

      徽因最后总结说:“这样一种形式十分美观的建筑后来被金、元抄袭,用于北京皇城的外围建筑,到明清保持下来成为定制。《京师坊巷志》中的文字证明了这一点。”

 

      思成接着徽因的话说:“朱一新毕竟是清末的经学家,他宗信程朱,书中杂证各家记载,结以精审的考证,还可见出朴学家的治学精神。如书中对‘胡同’这一称呼的考证,就能看出其用力之勤。”

 

      话题由此引申开去,由北京的胡同,谈到“胡同”名称的沿革。徐志摩道:“早有文字学者研究,胡同是衚衕的省写,与上海弄堂的‘弄’字同源。元人李好古所作《张生煮海》杂剧中,就曾提到羊市角头转塔儿衚衕,恐怕是这两个字最早见诸文字。”

 

      说到这里,他笑了:“北京的胡同中,最为国人所熟知的,要算八大胡同,大概与清末上海的四马路出名是一个道理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北京胡同名称亲切、谐趣而形象,远胜过美国纽约呆板的什么第几大道。如梯子胡同,是说这胡同看上去像梯子似的,尽是上坡路。口袋胡同和闷葫芦瓜儿胡同一样,是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死胡同。那些住有南方人的胡同,不管他们是杭州人还是无锡人,老北京都统称为“苏州胡同”。北京还有好几处马神庙和马神庙胡同,为什么不叫龙王庙呢?为什么别的地方很少马神庙呢?原来无论是元代的蒙古统治者,还是清代的满族统治者,都是骑在马背上的民族,靠金戈铁马征服天下,自然会尊马为神,为马修庙,胡同也就因马神庙而得名了。

 

      胡同的名称,还传达出了老北京的生活环境。如城里许多以井命名的胡同:甜水井、苦水井、三眼井、四眼井、高井、王府井。有的胡同名称指点出了旧京城城区的划分:羊市、猪市、骡马市,箭厂、细砖厂、琉璃厂,兵马司、銮舆卫、大栅栏。看到这些名称,人们就会产生许多想象和联想。

 

      不过,后来的人们或者是为了附庸风雅,或者是为了改头换面,许多胡同被改换了名称。如劈柴胡同改作辟才胡同,狗尾巴胡同改作高义伯胡同,勾阑胡同改作钩帘胡同,大脚胡同改作达教胡同,让人看了不知所云。

 

      作为“女眷”参加聚会的,还有张奚若夫人杨景任、陶孟和夫人沈性仁。

 

      杨景任毕业于苏格兰大学,可看上去,她却更像传统的全职太太。金岳霖谈及她时,说得十分形象:“要看她这一方面的性格,最好是听她同萧叔玉太太的谈话。两人都争分夺秒地谈,由赵钱孙李到黄焖鸡到红烧肉。”而同时,家里的一应事务她从来不要张奚若操一点儿心,关心支持张奚若关心支持的一切事情,一对儿女也带得十分出色。

 

      沈性仁则是另一种性格。朋友们说她“入山惟恐不深,离市惟恐不远”,是一个远离人群站在一边的人。可是对于朋友,她则是肝胆相照,利害攸关,以朋友的问题为自己的问题,以朋友为自己的生活中心。金岳霖说:“……离开朋友的关系去找她本人究竟是如何的人,她的愿望要求等等究竟如何,你只会感觉到一阵清风了无牵挂;可是如果你在朋友关系中去观察她,她那温和诚敬的个性都显明地表示出来。她似乎是以佛家的居心过儒家的生活,此所以她一方面入山惟恐不深,另一方面又陷入朋友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的生活之中……”

 

      金岳霖这段话说得十分精彩,他是在谈沈性仁,但又何尝不是在谈他自己,谈他们这个群体。

 

      金岳霖晚年所写的一批文章,常常谈到自己的朋友。在《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一文中,他写道:“爱与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或感觉。这二者经常是统一的。不统一的时候也不少。……爱说的是父母、夫妇、姐妹、兄弟间比较自然的感情,他们彼此之间也许很喜欢。……喜欢说的是朋友之间的喜悦,它是朋友之间的感情。我的生活差不多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生活。”

 

      他又说:“朋友的关系不想则已,想起来却是古怪,血统既不相干,生活方式也可不必一样;它似乎是一种山水画的图案,中间虽有人烟山水草木土地的不同,然而彼此各有彼此的关系,而彼此的关系又各不相同。……中年以上的人差不多完全靠老朋友,新朋友是不容易得到的,心思情感兴趣习惯等等都被生活磨成尖角,碰既碰不得,合也合不来,老朋友在同一历史道路上辗转而来,一见就会心领意会情致怡然。……”

 

      金岳霖是研究哲学的,可他从来不谈哲学,却爱谈建筑和字画,特别是山水画。与他同在清华研究哲学的邓叔存,家中收藏有许多中国古代名画,他经常会带一两幅画来参加聚会,让朋友们欣赏。

 

      金岳霖说:“在艺术方面,中国对世界文化的最大贡献之一,就是山水画。古人论山水画,确实有许多玄学。我认为,这许多玄学与山水画都不相干。这不是说山水画没有哲学背景或根源,这个背景或根源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唐人有一首诗云:‘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位童子对于他所在的这座山是何等放心,何等亲切呀!中国的许多山水画都有这种意境。”

 

      邓叔存不仅懂画、藏画,而且还能书善画。他临摹的明人山水就被一些朋友挂在客厅或书房里。中国画分南宗、北宗,邓叔存欣赏南宗,作画时用笔的中锋,喜欢写画,不喜欢画画。他说,中国山水画与西洋风景画的最大区别在于,西洋风景画讲究绘画角度,透视要求严格,是一种科学的作画方法。而中国山水画的中心则是意境,而且要求看画的人也要有意境。它与科学无涉,而更多地包含了作者、观赏者的人生态度。

 

      一次聚会时,不知谁提起了几年前王国维先生投水自杀一事,由此说到十几年前梁巨川先生的自杀。这时,徐志摩和陶孟和争论了起来。一向谦和持重的陶孟和对他们的自杀行为持批评反对态度,而徐志摩则高度肯定他们以身殉道的精神。在座的朋友或赞同孟和,或支持志摩,一时争执得十分激烈。

 

      陶孟和批驳徐志摩道:“志摩,不管你对于自杀有什么深奥的见解,我还是认为自杀并不是挽救世道人心的手段。我申明,我所不赞成的是消极的自杀,而不是一个奋斗的殉道者的光荣的死。假使一个人为了信仰被世人杀死,那是我所钦佩的。假使一个人因为自己的信仰不为世人所信从,竟自己将自己的生命断送,这是一种消极的行为。所谓‘杀身成仁’,绝不是凡杀身皆能成仁,更不是要成仁必须杀身。”

 

      徐志摩说:“我们讨论一个问题,首先要弄清楚前提。这里的前提是:我们尊重的不是巨川先生和观堂先生自杀行为的本身,而是他们通过自杀所表现的那种精神。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往往在最无耻的时代里诞生出一两个最知耻的个人。例如宋末有文天祥,明末有黄梨洲,他们的名字就有永久的象征的意义。他们的死为民族争得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精神。我想,巨川和观堂先生是实在看不过现今流行的不要脸主义,他们活着不能改变什么,决意牺牲自己的生命,给这时代一个警告,一个抗议。”

 

      陶孟和说:“志摩,你千万不要以为反对自杀就是爱惜生命而不爱惜主义和理想。假使你认为自己理想的价值远远高于生命的价值,那么你究竟是用自杀的方法去得到那个理想呢,还是活着通过种种努力去实现那个理想?

 

      “当然,我承认每个人应该有自杀的自由,但是如果以挽回世道人心为生命的愿望,就更不应该自杀。老先生一生高洁的行为尚不能唤起世人的敬仰与仿效,他一死就可以唤醒世人吗?救世或醒世是没有捷径的,只有持久不懈的努力,自杀的结果只是损失一个生命,并且使死者的亲族陷于穷困,这种影响也是及于社会的。”

 

      徐志摩笑了:“孟和先生真是一个社会学家呀,一个社会学家分明不能容许连累亲族、累及社会的自杀行为。这让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钱牧斋。他曾拿定主意殉国,雇了一只船,载着他的亲友,想到河心宽阔处死去。可他坐在船头用手探了探河水,却忽然发现河水原来这样冷。于是,他决定不死了,回到温暖的船舱,原船人马摇了回去。还有与他同时代的吴梅村,他曾在梁上挂好上吊的绳子,自己爬上桌子正要把脖子套上绳圈的时候,他的妻子家人跪在地上痛哭不已,于是他就放弃了自杀的念头。那会儿,他的想法也许与孟和先生的见解一致:‘自杀的结果是损失一个生命,并且使死者的亲属陷于穷困,并影响及于社会。’

 

      “我又想起一个近例:蔡孑民先生在彭允彝时代公开宣言他的不合作主义,离开了北京。当时有人批评蔡先生,说他那是消极的行为。胡适之先生针锋相对,在《努力》上发表了一篇极精彩的文章——《蔡元培是消极吗?》——他说蔡先生的态度正是那个时代所能采取的积极态度,代表了进取的、抗议的精神。”

 

      徐志摩停顿了片刻,说出了他的结论:“归根结底一句话,人的行为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梁巨川、王观堂先生的自杀,蔡孑民先生的不合作,这些事件产生的影响决不是我们的常识所能测量,更不能用社会学的或者科学的标准所能评价的。在信仰精神生命的痴人看来,只要还有寸土可守,就决不能让实利主义压倒人的性灵的表现,更不能容忍时代的迷信——在中世纪是宗教,在现代是科学——淹没了宇宙间永恒的价值。”

 

      林徽因是赞同徐志摩的观点的,听到这里,她禁不住为徐志摩富有激情的滔滔雄辩鼓起掌来。

 

      金岳霖更欣赏论辩者的“绅士风度”,因此他同情儒雅口讷的陶孟和。当林徽因鼓掌时,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用德语说道:“偷换概念,逻辑不清!”

 

      林徽因的掌声鼓励了徐志摩,他忍不住地对老金俏皮道:“有一天,我和一个朋友坐在洋车上,无意中说起了洋话。想不到惹恼了拉车的那位,他回过头来说:‘先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这会儿,我也很想对哲学家这样说话。”

 

      争执也罢,嘲笑或自嘲也罢,大家在这一时间里,精神是完全地放松,完全地投入,哪怕红了脸,动了气,再见面仍然是好朋友。一到聚会的时间,顺着北总布胡同的墙根儿,就会排着一长溜洋车。

 

      又是一个周末,下午三点多钟,到老金家的人差不多聚齐了,唯独少了林徽因。大家问思成,思成说:“她有点儿事,一会儿就到。”

 

      沈从文笑眯眯地和老金开着玩笑。他二人虽说都是湖南人,但沈从文的话带着浓重的湘西口音:“老金,怎么不穿你的局绸长袍了?”

 

      老金一本正经地回答:“不穿了,不穿了。我把‘局绸’放进箱子里了。文物嘛,当然要保存起来。”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原来,金岳霖有一件长袍,喇嘛红的局绸面料,白色的猞猁毛皮里子,冬天他到北大、清华上课总穿着。一次,沈从文见了,告诉他,这袍子的面料叫“局绸”,是清朝江南织造局本局所制,原本只有宫里的人才穿得到,是十分珍贵的东西。金岳霖听了,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买袍面的时候,卖料的小伙计就特意告诉说,这是局绸,贵着呢!可当再问他为什么叫局绸时,他却答不上来。当时老金也没在意,被沈从文这么一解释,加之别的人一起哄,说没准儿这袍面还是曹雪芹他祖父监制的,金岳霖从此就不再穿它,让家里的佣人小心收拾了起来。

 

      正说着话,林徽因来了,向朋友们解释着来迟的原因:

 

      她正准备出门时,女仆赵妈叫住了她。赵妈说西隔壁的邻居是一户顶老实的人家,这家人租住的房子下雨漏雨,刮风漏风,可他们家穷得实在没有能力修房子,只好来求赵妈,请徽因去给房东说说情,让房东给修一修。

 

      徽因跟着赵妈过去看了看,那房子破损得实在不像样。她就找到了房东。房东告诉她,这家房客打乾隆年间就租住在这里,都住好几辈人了,三间房每月只付50个铜板,200年来一直就这么点儿租金,因为根据祖上的租房契约,只要是同一个家庭住在这里,就不能提高房租。房东觉得十分委屈,这么丁点儿租金,简直就是白住,再怎么着也不能倒贴钱给他修房吧?

 

      听房东这么一说,徽因认为也有道理。最后,只好自己拿出一笔钱来,作为房屋的修缮费用交给了房东。

 

      听完徽因的讲述,朋友们笑道:“谁说人心不古?这事儿就证明老北平的历史传统依然在民间存在。”

 

      北总布胡同的槐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胡同里梁家和金家的聚会却无论冬夏,长年不断。

 

      在当时北平的文化人中,与此相类似的文化沙龙还有以朱光潜、梁宗岱为中心的“读诗会”。经常参加“读诗会”的有冯至、朱自清、冰心、凌叔华、卞之琳、何其芳等人。与北总布胡同文化氛围浓郁的聚会相比,“读诗会”有着更为纯粹的文学色彩。林徽因有时候也参加“读诗会”的活动。

 

      这些活动,构成了三十年代京派文化生活的独特气息和魅力。

 

      林徽因喜欢这样的聚会,她习惯通过与好朋友的交谈来表述自己的见解,沟通彼此的心灵。林徽因热爱朋友,离不开朋友。每当和朋友在一起,她就思路洞开,妙语如珠,艺术和思想的灵感如电光石火般频频闪亮,耀人眼目。凡是当年接触过林徽因的人,对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萧乾在三十年代初,是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文学青年。他的短篇小说《蚕》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后,林徽因看到了。她很喜欢这篇小说,就写信请沈从文带萧乾周末到她家喝下午茶。

 

      “萧先生文章甚有味。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你说的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60年后,萧乾仍清晰地记得当年的情景:

 

      那天,我穿着一件新洗的蓝布大褂,先骑车赶到达子营的沈家,然后与沈先生一道跨进了北总布胡同徽因那有名的“太太客厅”。

 

      听说徽因得了很严重的肺病,还经常得卧床休息。可她哪像个病人……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用感情写作的,这很难得。”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她说起话来,别人几乎插不上嘴。别说沈先生和我,就连梁思成和金岳霖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吧嗒着烟斗,连连点头称是。徽因的健谈决不是结了婚的妇女那种闲言碎语,而常是有学识、有见地、犀利敏捷的批评。我后来心里常想:倘若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够像18世纪英国的约翰逊博士那样,身边也有一位博斯韦尔,把她那些充满机智、饶有风趣的话一一记载下来,那该是多么精彩的一部书啊!她从不拐弯抹角,模棱两可。这种纯学术的批评,也从来没有人记仇。我常常折服于徽因过人的艺术悟性……

 

      萧乾的这些记述写于1998年12月他重病住院期间,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日子,他还在写着对林徽因的回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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