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住了将近十年的京师长安,只好在失望中、感慨多端地离开了。
他的路线是东行,先过了潼关。在路上看见有拿着白鸟、白鸲鹆要西去呈献给天子的,路上的人都避开,甚而没有敢正视的,韩愈因此很感触了,觉得“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赞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于是作《感二鸟赋》。主旨是:“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可是他仍然很自信,所以他说:“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而且年华方富,不必绝望,因而就“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了。
由潼关再东行,回到老家沁阳。在这里,产生了他一篇不朽的散文,《画记》。这篇文章的好处,不只在前大半篇记载多少人物及多少马牛的详尽和缜密(所以有人说像《考工记》),也不只在他形容各种动作的语汇之丰富,于以见笔力之大,我却觉得尤其难得的,是在其中有一种趣味和胸襟。他这张画是去年(贞元十年,二十七岁)在京师时,和独孤申叔赛棋赢来的,本来爱不忍释。到了家以后,逢巧有一次谈到画品了,他就拿出来和大家鉴赏着。谁知道座中有位姓赵的,见了十分伤心,原来就是他自己手摹的,后来丧失在福建,已经二十多年了,时常还记挂在心上。他要求再让人重摹一下吧,他自己是已经没有这番气力了。韩愈听了,十分同情,便立刻慷慨地赠给了赵君。但是他自己也何尝不爱惜?所以“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这样一来,就是前面那像十分科学又十分枯燥的记述,也顿然有一番情趣了。这真是一篇好文章(原文见附录六)。
在家里没住了多久吧,就又到了东都洛阳。在洛阳东三十里偃师尸乡的地方,有田横墓,这是韩愈从沁阳到洛阳所必经的,他当时作有《祭田横墓文》也是一篇杰作:
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东京,道出田横墓下。感横义高能得士,因取酒以祭,为文而吊之。其词曰: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彝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歔欷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抑所实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仿佛而来享!
全文不满二百字,可是含义丰富极了,感慨是多方面的,文情是曲折的。他先是羡慕,后是疑惑,但又认为当然,最后却又是赞誉了。这唱歌式的抒情笔调,又这样峰回路转,恐怕只有司马迁才能够!其中富有青春的活力,是更不用说的了。就风格论,另一杰作《伯夷颂》或亦同时作。
在求仕上失败的韩愈,在文章上未始没有补偿。有趣的是:这些文章在未绝望于仕进时,终于未写得出。二十八岁这一年,也可以说是他的文思自实际生活的考验中解放出来的一年呢。
在他生活的第二期,我们看到了他的文章已经确立不朽的地位,他的入世救世的热诚也已经表露,同时他的友谊生活(这在他是很重要的),也以十九岁入京师而开端了。梦幻的童年,现在开始转而为面对着顽强的现实生活之压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