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得了正式任命的第二年,春天二月二日,董晋却死了!
董晋驻汴以来,屡次请朝,不许。后来生病了,又请,并说:“人心易动,军旅多虞;及臣之生,计不先定,至于他日,事或难期。”但仍不许。到了他快死的时候,便叮嘱他的儿子,三天就装殓起来,一装殓起来,就马上走。果然在他装殓好了,离开开封的第四天,兵就叛乱了,把新的宣武军节度使陆长源等也杀了。董晋之老成谋国和判断事情的明哲,在这最后一幕还可见之。
关于汴州之乱,韩愈有诗咏道:“汴州城门朝不开,天狗堕地声如雷。健儿争夸杀留后(陆长源),连屋累栋烧成灰。诸侯咫尺不能救,孤士何者自兴哀。”又一首道:“母从子走者为谁?大夫夫人留后儿。昨日乘车骑大马,坐者起趋乘者下。庙堂不肯用干戈,呜呼奈汝母子何!”后两句是责备朝廷的姑息的。
韩愈本来跟着董晋的灵柩到了洛阳,这时听说汴州乱了,便转回来。他这时已经结了婚,妻子还留在开封,女孩也还在吃奶,他焦急万状,幸好路上得知她们已经从开封坐船逃难到徐州了。
他于是也赶到了徐州。那时所走的路线是:先到了孟津,又逢到当河阳节度使的李元,被邀入驻扎的地方沁县休息了一日,渡过汜水(成皋县),经过杞县,到了二月底,到达徐州的南界。他在《此日足可惜赠张籍》一诗里,有一段是记述这一次的行役的:
……
闻子高第日,正从相公丧;
哀情逢吉语,倘恍难为双。
暮宿偃师西,徒展转在床;
夜闻汴州乱,绕壁行彷徨。
我时留妻子,仓卒不及将;
相见不复期,零落甘所丁。
骄女未绝乳,念之不能忘;
忽如在我所,耳若闻啼声。
中途安得返,一日不可更;
俄有东来说,我家免罹殃。
乘船下汴水,东去趋彭城;
从丧朝至洛,还走不及停。
假道经盟津,出入行涧冈;
日西入军门,羸马颠且僵。
主人愿少留,延入陈壶觞;
卑贱不敢辞,忽忽心如狂。
饮食岂知味,丝竹徒轰轰;
平明脱身去,决若惊凫翔。
黄昏次汜水,欲过无舟航;
号呼久乃至,夜济十里黄。
中流上滩潭,沙水不可详;
惊波暗合沓,星宿争翻芒。
辕马蹢躅鸣,左右泣仆童;
甲午憩时门,临泉窥斗龙。
东南出陈许,陂泽平茫茫;
道边草木花,红紫相低昂。
百里不逢人,角角雄雉鸣;
行行二月暮,乃及徐南疆。
……
这时在徐州的节度使是张建封。照韩愈《与孟东野书》上说:“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现在安徽宿县之地)。”似乎张建封是他的老朋友,但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们却不知道了。
在这里,到了秋天,他就不耐烦了,想要离去。张建封便把他奏为节度推官,他只好留下了。当时张籍去看他,不久又告别,所以他作有《此日足可惜赠张籍》。张籍是孟郊所称道给韩愈过的,他在汴州的时候,又经过韩愈的手,考中为进士。韩愈在诗里说:“孔丘殁己远,仁义路久荒。纷纷百家起,诡怪相披猖。”对于张籍是颇有所期待的。诗末则说到自己的生活,一般朋友的情况,并勉以发愤上进:
……
仆射南阳公(即张建封),宅我睢水阳;
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
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
日念子来游,子岂知我情?
别离虽未久,辛苦多所经;
对食每不饱,共言无倦听。
连延三十日,晨坐达五更;
我友二三子,宦游在西京。
东野窥禹穴,李翱观涛江;
萧条千万里,会合安可逢?
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
子又舍我去,我怀焉所穷!
男儿不再壮,百岁如风狂;
高爵尚可求,无为守一乡。
东野即孟郊,李翱即李习之,这都是韩愈十分要好的友人,在这里,我们看到十分温暖的友情。这“闭门读书史”的生涯,貌似冷静,但实际仍没忘了“高爵尚可求”的壮志呢!古诗中原有“何不策高足,先登要路津?勿为守贫贱,坎坷常苦辛”,用意正和这相同。因为真切,所以令人并不觉得鄙近,反而觉得生气盎然!这也很可以给装腔作势、以文字为游戏的人一种反省了!
韩愈刚刚受了节度推官的任命,因为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的禁条,他很不以为然,于是有《上张仆射书》,其中有这样的话:
……古人有言日: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凡执事之择于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日: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日知己知己,则未也。……
文人本来是不能拘束的,善于用人的人,最好是“其所不能,不强使为",否则真正的人才一定不能来,来的一定是逢迎无耻之徒了。韩愈无所不言的态度,是对的,但同时也可看出他在这里的委屈了。
这时大概是李翱有信劝他离开这里到京城去的吧,于是勾起了他一大顿牢骚,使他又构成了《与李翱书》的一篇杰作,他先说明因生活穷困之故而不能离去:
……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谓我入京城有所益乎?仆之所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议论,其安能有以合乎?……
下面就说到倘提及从前在京城的苦况,就更寒心,而京城的知遇也太渺茫了。至于现在这地方,他原也不满意:
……仆于此,岂以为大相知乎?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于仆也。然所爱于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于此乎哉?将亦有所病而求有息于此也……
生活的困窘,他真切地感觉到了,他悟到“回也不改其乐”究竟还在有箪食和瓢饮:
……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
这话够沉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