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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再度西上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韩愈传     作者:李长之      字数:本文有3068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8分钟

  

  然而谁知道,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他就真正得到了一个到京城的机会,这就是张建封派他到京师去朝觐。

 

  他在京师逢到了一同考取进士的欧阳詹,欧阳詹也是从前梁肃所推荐给陆贽的八人之一。这时欧阳詹是国子监四门助教。欧阳詹见韩愈来了,便率领着那一般学生,向朝廷请求任命韩愈为博士(相当于现在国立大学的教授)。这事虽没成功,但颇见出韩愈在友辈中的信仰,以及欧阳詹的热心和胸襟。助教比博士本差着几个阶级,但欧阳詹并不忌妒,却情愿为韩愈奔走着,这是很难得的!

 

  韩愈在第二年的春天,回到徐州了。这时他三十三岁。他忧念着去年讨伐吴少诚的干戈和水灾,以及前年京师中的饥荒,自己又苦于没有进言的机会,在徐州更加不如意了,因而作《归彭城》:

 

  天下兵又动,太平竟何时。訏谟者谁子,无乃失所宜。

  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

  上天不虚应,祸福各有随。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

  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上言陈尧舜,下言引龙夔。

  言词多感激,文字少葳蕤。一读已自怪,再寻良自疑。

  食芹虽云美,献御固已痴。缄封在骨髓,耿耿空自奇。

  昨者到京城,屡陪高车驰。周行多俊异,议论无瑕疵。

  见待颇异礼,未能去毛皮。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

  归来戎马间,惊顾似羁雌。连日或不语,终朝见相欺。

  乘闲辄骑马,茫茫诣空陂。遇酒即酩酊,君知我为谁。

 

  在这一年的三月,他有《与孟东野书》,说本是去年秋天就想离开的,现在决定今年秋天一定走掉,这信里有真挚的友情,值得我们欣赏: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

  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

  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

  愈再拜。

 

  孟郊、张籍、李翱,永远是韩愈所常提在一起的。韩愈的情感很丰富,尤笃于友道。像这种流露他真面目的书札,比一般谀墓之作,高去万万。让人见了,简直像看到王羲之的片纸只字那样风流可爱!

 

  信中虽说“及秋将辞去”,可是并没到了秋天,就在五月十四日以前,已经离开徐州了。我们所以知道他离开徐州的时日者,是因为在五月十四日,他已经有在下邳题的李平之壁:

 

  余始得李生于河中,今相遇于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始相见,吾与之皆未冠,未通人事,追思多有可笑者,与生皆然也。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时无度量之心,宁复可有是?生之为交,何其近古人也。是来也,余黜于徐州,将西居于洛阳,泛舟于清泠池,泊于文雅台下。西望商丘,东望脩竹园,入微子庙,求邹阳、枚叔、司马相如之故文。久立于庙陛间,悲《那颂》之不作于是者已久。陇西李翺、太原王涯、上谷侯喜,实同与焉。贞元十六年五月十四日,昌黎韩愈书。

 

  李平是韩愈十几岁时的友人,当是在到京师以前所结识的。所谓清冷池、文雅台、修竹园、微子庙,都在睢阳,在从前即是梁孝王的都城,在现在是商丘以南的地方。从本文看,知道他的结婚在十几岁到三十二岁之间,他说黜于徐州,似乎是被动出走,原因大概不外“发言真率,无所畏避”吧。他走了后,张建封也死了,徐州也乱起来了。

 

  他的目的地是洛阳。到了洛阳后,他的友人卫中行(字大受),高兴他两次脱祸,曾给他信,于是他作了书答报,并以儒家立场,说明穷通的道理: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从这信里,也可看出韩愈自信的长处及友辈的推许,都在交友忠诚上。同时他物质生活之简约,以及浸润于儒家教养者之深,也都流露在这里了。

 

  在这年的冬天,到了京师。

 

  可是韩愈这一次到京,仍没有什么成就。因为不得意,所以不久就又出京了。那失望的情绪,就表现在《将归赠孟东野房蜀客》一诗里:

 

  君门不可入,势利互相推。

  借问读书客,胡为在京师。

  举头未能对,闭眼聊自思。

  倏忽十六年,终朝苦寒饥。

  宦途竟寥落,鬓发坐差池。

  颍水清且寂,箕山坦而夷。

  如今便当去,咄咄无自疑。

 

  这里所说的那样幽境,就是指他的河南家乡。和这同一情绪的,是同时作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从前我读此文时,不晓得他为什么把“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和“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两相对照,一则认为“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一则认为“我则行之:虽托为李愿之言,自己究竟也要有同感的吧。现在晓得他作的时日以及此时的心情,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他所谓“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还不是上面诗中所谓“颍水清且寂,箕山坦而夷”的向往么?原来盘谷也是河南黄河以北,邻近沁阳,即济原县地。和韩愈要归去的地方近在咫尺,当然他要"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了!传说这篇文字被苏东坡看见,曾说:“欧阳公言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余谓唐无文章,唯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而已。平生欲效此作,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日:不若且教退之独步!”这话也许有些过,但我觉得韩愈这篇文章的好处乃在把骈文吸收入古文之中,而且后面所系的歌词,使全文顿然有一种光彩,便化呆板为典丽堂皇了(原文见附录九)。

 

  韩愈虽然不得意地归去了,但他哪里是纯粹甘于寂寞的人?我们当然不能说他之要出京归家是作伪,然而同样真实的,却是他不能在家里寂寞下去。因而在这年的冬天,就又到京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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